“变幻之术可变容貌,却变不了体内血脉之气,长意,你今日到这里来,不就是想确认一下湖里的人还在不在吗?”
三月里,遥远的南方已是春花遍地,而北境依旧寒冷难耐。
月夜之下,湖上的坚冰未化,萧索长风中,唯有一个黑袍人如墨一般点在一片孤寂的缟素里。
他静静负手立着,若不是长风带动他的衣袂与银发,恍惚间会让人以为他已被这寒冷冻为一块坚石。
山河不语,他亦是沉静,直到头顶明月将沉,他方才微微动了唇角:“有人说了你会说的话,还有和你相似的名字,还说我错了。”他顿了顿,垂下眉目,看着脚下冰面,“我当然错了。”
从六年前他决定留在北境开始,就错了。
甚至更早,在驭妖谷遇见纪云禾时,在十方阵中随她一同跃入深渊之时,就错了。更甚者……他当初在那滔天巨浪中,根本就不该去救一个人类,一个封号为顺德的公主。
这一场人世纠纷,本该与他毫无干系。
但是……
他转身离去。
“错了便错了。”
他的声音和身影逐渐消隐在一片风雪之中。
……
死里逃生之后,阿纪理智上认为自己应该马上离开北境,带着姬宁南下,到时候寻个安稳的时机把姬宁赶走,她还是能继续在人世中求她自己的安宁。
但很奇怪,昨日见过那鲛人之后,阿纪却还想再见他一面……虽然,上一次见面,他就把她打得吐血。
那个鲛人很危险,她不该靠近他,但是……
阿纪脑中忽然回忆起昨日他离去的背影。他离开时,所有人都在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而他却像背对着所有生机希望,独自走向死一般的孤寂。
阿纪觉得……他很可怜。
“哎!阿纪,问你呢!”桌子对面的卢瑾炎拿着酒坛“笃”地往桌上一放,“之后你怎么打算啊?”
阿纪这才回神。
她与姬宁昨日被蛇妖安排着在驭妖台外的客栈里住了一晚,今日还没到正午,卢瑾炎便扛着两坛子酒来找她了。
阿纪看了看桌上的酒,笑道:“要喝这么一坛,我什么都白打算了,撤了,给我拿茶来。”
姬宁也小声地插了句话:“我也喝茶……”
“你们国师府的人什么德行我知道,不强迫你喝酒。”卢瑾炎一边嘀咕着,一边从旁边拿来两个粗陶大碗,给阿纪和姬宁一人倒上了一碗粗茶,“但你一个妖怪,不喜欢吃肉喝酒,倒喜欢喝茶?你怕不是跟着哪个清心寡欲的驭妖师修行的法术吧?”
阿纪笑着端起茶碗:“我还就是跟驭妖师修的法术。”
卢瑾炎一声嗤笑:“你骗谁呢,你一个狐妖都修出四条尾巴了,这身本事要是驭妖师教的,整个天下都该知道那驭妖师的名字了,你倒是说说呀,谁这么有本事?”
阿纪在心里嘀咕,林昊青的名字还真就是整个天下都知道呢。只是她不能在这儿说……
她喝了口茶刚想搪塞过去,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路人的惊呼,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也好奇是谁教的。”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间被这声音吸引了过去。
卢瑾炎与姬宁但见来人,面色一白,阿纪刚喝进嘴里的茶又吐回了碗里,她一转头,看到来人黑袍银发蓝眼睛,便是那闻名天下的鲛人标配……
“尊……尊主……”卢瑾炎屁股一歪,扑通一声摔坐在了地上。姬宁也立即一连退了三步远,在角落蹲下了。在这般氛围下,阿纪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长意。
身边的人悉数躬身行礼:“尊主……”
只有阿纪一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的人,手在胸前比画了两下,实在没搞懂这个礼到底是怎么行的,最后只得依样画葫芦,不伦不类地把左手放在胸前:“那个……尊主……”
阿纪垂头,心道,这两个字喊出来,还真是莫名地别扭……
长意看着阿纪的脑袋说:“起来,今日我也是来喝茶的。”
他说着,自顾自地走到了阿纪对面的位置……
这一张桌,三方都有人坐过,唯有他挑的那位置是一直空着的。他一落座,身边的路人霎时间跑了个干净。
长意转头,看了眼呆呆的卢瑾炎和姬宁:“你们不坐了?”
“我……我尿急!”卢瑾炎急中生智,跳起来,捂了裤裆,“哎,对,嘿嘿,我尿急!”他立即迈腿跑了,蹲在墙角的姬宁也颤巍巍地说了句:“我也急……”然后也连滚带爬地跑了。只剩下桌子对面站着的阿纪。
长意抬头看她:“你呢,急吗?”
阿纪打量着长意的神色:“我可以急吗?”
“最好不急。”
然后阿纪乖乖坐下了。“是不太急。”她说着,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这尊大神,昨日看着那般孤寂高傲,宛如天边孤鹰,今日怎么落到他们这鸡篓子里面来了……难不成是昨日要他们的命没要成,回去辗转反侧不甘心,今日又特意来找他们麻烦吗?
“尊主……”
“接着说。”
“嗯?”阿纪被打断得有点莫名其妙,“说什么?”
“是哪个驭妖师教你的这身本事?”
竟是还记着这茬……阿纪琢磨了片刻,不动声色地撒了谎:“我逗卢瑾炎的,我这身本事都是自己学的。”
说来也奇怪,她当着这鲛人撒谎的感觉……竟然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她以前和这个鲛人到底有什么纠葛?莫不是她骗了人家什么贵重的东西?她难道是个贼吗……
阿纪这边在琢磨,那边长意也缓缓给自己倒了碗粗茶,抿了一口,茶叶的苦涩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他看着茶碗,继续问道:“哦,那又是何时修成人形的?二尾得何机缘而成,三尾又是如何突破?及至四尾,你应当有许多修行的故事可以说。”言罢,他的目光才转到阿纪身上。
阿纪被他冷冽的目光盯着,嘴巴张了张。“我……”她终于道,“尿急……”
“去吧。”长意放下茶杯,“回来说也一样。”
阿纪推开茶碗,忙不迭地往客栈后面跑了。她一离开,只剩长意一人独自坐在客栈大堂中间,四周除了小二再无他人。
小二和掌柜眉眼交流了许久,终于,掌柜走上前来,赔着笑问:“尊主……前些日子打南边来了一些上好的茶,要不我给您换换?”
长意转头看了掌柜一眼。
自打冰封纪云禾以后,长意已经许久没有记住身边人的长相了,他们在他眼中都是一张模糊的脸,今日见的与昨日见的没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他们身上的标记,他的侍从、谋士、军将……
但今日,他却将这个掌柜的脸看清了。
他脸上沟壑深藏,是饱经人世沧桑的印记,掌柜的眼中带着的讨好与卑微是他内心恐惧的象征,他在害怕自己,但又不得不服从自己。
长意转过头来,转了转手中未喝尽的苦茶。
昨日大殿之上,这个叫阿纪的人掷地有声的叱问尚在耳边——“我看你这鲛人是身居高位久了,忘了初衷。你今日作风,怕是全然对不住那些为北境而死的亡魂!”
他仰头,将手中粗茶一饮而尽。
“不用了。”他淡淡道,“这茶很好。”
掌柜一惊,眨巴了一下眼:“哎?这茶……这茶……”
“我坐片刻便走,你忙自己的,不用管我。”
“哦……好好……”
掌柜的摸着脑袋走到了一旁,和小二面面相觑。而长意一边又给自己倒了碗茶,一边耳朵动了动,他以敏锐的听力听见客栈后面三个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卢瑾炎空洞茫然地问着:“怎么办?”
“我们是不是尿太久了?”姬宁问。
阿纪抓了抓头发。“那个……妖怪……怎么说呢?我想想……嗯……”她的神色突然镇定下来,“算了……我们跑路吧!”
另外两人有些蒙:“啊?”
“走走走,咱们从后门走。”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后院便再无动静。
长意看着碗里的茶,茶水映着他的眼瞳,他勾唇一笑,将碗中茶饮尽,随即摘了身上的玉佩,放在桌子上,道:“忘了带银子,便用它抵茶钱了。”
他没再看震惊的老板和小二,走出门去,走过繁华的小街,长意轻轻唤了声:“来人。”黑影侍从如风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长意身侧。侍从单膝跪地,俯首听着他的吩咐:“去查查那只狐妖到底有几条尾巴。”
“是。”
侍从简短地应了一声,眼看着便要离开,长意忽然又道:“等等。”
黑影身形顿住。
“抬起头来。”
黑影一愣,呆呆地将头抬起来:“尊主?”
一张清秀的脸,年岁不大,却已是一脸老成。
“我记住了。”长意迈步继续向前,“去吧。”
是的,他是应该记住的,这一张张脸,一条条人命,他们对他交付鲜血与信任,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何以要为他的步步错承担责任……
阿纪三人逃出客栈后,不敢再回去,阿纪就带着姬宁在北境城中找了个破庙过了一晚。
现在的北境,与鲛人初来时只有驭妖台的北境并不太相同了,北境有了自己的城池,原来的驭妖台便如同京城的皇宫一样,在整个北境城的中间。
在地牢中相遇的四人里,蛇妖是在北境待得最久的人,虽然同样是坐牢,但是人家坐牢之后有家可以回,不像他们。而卢瑾炎与阿纪、姬宁两人也不一样,卢瑾炎也有自己的驭妖师伙伴,虽然他们才降来北境,但他离开客栈之后,也有包容自己的团体。阿纪和姬宁在北境就是真的举目无亲了。
他们不敢去找蛇妖,怕被鲛人找到,也没法跟卢瑾炎一起回去,那些驭妖师现在对妖怪和国师府弟子有很大的偏见,所以她只好带着姬宁寻了个破庙将就着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卢瑾炎热心肠地给他们带了早餐来,阿纪也早早地醒了,一边吃着东西一边道:“我们还是得尽快南下。这鲛人心性我摸不准。”她分析道,“现在不走,之后可能就走不掉了。”
她不知道这个鲛人对过去的自己是个什么态度,但从他的各种举动来看,这个鲛人应该是个强势至极的人。一旦被他发现她和过去的她有一丝半点的联系,那他肯定不会让她离开了。
搞不好囚禁一辈子也是有可能的。
她还没看够这个世界,可不想在这苦寒地被囚一辈子,就盯着那张鲛人脸,什么指望也没有。
虽然……那张脸也挺美的,甚至可以说是她目前为止见过的世上最美的脸。
“你们得走。”卢瑾炎接过阿纪的话头,打断了她的遐想,“但是我还是得待在北境,虽然这鲛人吧……和我一开始想的不一样,但我的同伴们都来了这里,我也不能走。”
“嗯,好,那就此别过,待会儿我和姬宁就直接离开驭妖台了。”言罢,阿纪盯着姬宁道,“你呢?出了北境,你去哪儿?”
“我?”初醒的姬宁沉默了片刻,终于垂头,低声道,“我还是得回国师府,我师父还在国师府……”他声音越说越小,他想,在世人眼中,国师府的人已经是恶名昭著,他怕阿纪瞧不起他……
阿纪却只是点了点头,再自然不过地说:“行,南下路上,我送你到最靠近京师的驿站。”
姬宁愣了愣,不敢置信地盯着阿纪,随后一抿唇,握紧了拳头。
阿纪没有留意姬宁的表情,扒拉了两口食物,告别了卢瑾炎,带着姬宁往驭妖台的城门走去。
这两人还没走到城门,阿纪便察觉到了身后有人跟着他们,与偷偷摸摸的跟踪不同,她一转头,就看见两个穿着墨衣配着刀的人站在他们身后,她继续往前走,又是一个猛回头,两人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后面,半点要躲避的意思都没有,站在后面,盯着他们,毫不避讳。
想来也是,这本来就是鲛人的地盘,鲛人想干什么都行,他派人来跟着他们,这城里怕是一个来拦的都没有。
阿纪心里有些愁得慌,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奔着城门去了,果不其然,刚到城门,两个墨衣人便从后面走上前来。
“二位,你们现在还不可出北境。”
姬宁有些慌了:“可……可鲛人,不……你们尊主都说放了我们了。”
没等两人答话,阿纪接过话头道:“是不杀我们,没说放了我们。”
两人道:“正是如此。”
阿纪拍了拍姬宁的肩,以示安抚。
“行,我们不走,就待在北境。”她平静地转过身去,此时,身侧忽然有一辆搭着干草的板车经过,阿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干草一扒,干草霎时间飞了漫天,乱了人眼,狭窄的城门门洞里顿时乱成一团,阿纪拎了姬宁的衣襟,纵身一跃,霎时间失去了踪影。
两名墨衣人将身上的干草拍干净,相视一眼,一人往城外追去,一人往城内追去。
其实阿纪并没有跑多远,她只是带着姬宁躲到了城门旁边的一个马厩后,没给姬宁反应的机会,她不由分说地抓了地上的泥抹了姬宁一脸。
“这是……等……哎……我的衣服!”
“别吵!”阿纪将姬宁外面的衣服扒了,左右看了一眼,随手捡了地上的一块破布,将他围了起来,“你装乞丐,我装你姐姐,咱们一起混出城去。”
“我姐姐?”姬宁不敢置信,“怎么……”话音未落,他将糊在眼睛上的泥抹干净,转头看了阿纪一眼,霎时间便呆住了。“你……你是阿纪?”他震惊,几乎要跳起来,“你是女的?”
阿纪用了第一条尾巴的脸,是一个干瘦的女子,她的身形模样与刚才全然不同,宛如换了一个人。
“你你你……”
“我是狐妖,狐妖能变脸的,你没听说过吗?”
姬宁听了这话,方才稍稍冷静了下来:“听……听过……没见人当场变过……”
“你现在见过了,来,别耽搁,起来。”阿纪将姬宁拉了起来,拽着他往前走,而姬宁看着阿纪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嘀咕着:“那真正的你……到底是男是女啊?”
“有关系吗?”阿纪回头瞥了他一眼,再一转身,却蓦地一头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来人身上清冽的香味让阿纪刚一嗅到,便打了个激灵,她一抬头,银发蓝瞳,又是这个鲛人……
怎么上哪儿都有他……他不是鲛人,是个鬼人吧?
阿纪咬咬牙,一垂脑袋,想当没看见,硬着头皮糊弄过去。
但哪儿有那么容易,面前泥地上未化的积雪霎时间化为冰锥,直勾勾地指向阿纪。阿纪脚步一顿,手中法术一掐,又变回了男儿身。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打算直面鲛人。
“尊主,”她盯着长意蓝色的眼瞳道,“我们是稀里糊涂被带来北境的,又没犯事,你这不让我们离开有些没道理。”
长意听着她的话,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她,那双蓝色的眼瞳静静打量着她,最后却问了一个毫无关系的问题:“你有几张脸?”
阿纪心头一惊,但面上不动声色。“四张啊。”她道,“四条尾巴四张脸。”
“四条尾巴?”长意眼眸微微一眯,忽然间,他身侧寒风骤起,阿纪只觉身侧的冰雪凝成的冰锥霎时间飘浮了起来,带着巨大的杀气直指向她。
猛烈的杀气令阿纪的身体瞬间紧张了起来,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她血液里的妖力与驭妖师之力几乎瞬间苏醒。
一旁的姬宁已被这杀气吓得面色苍白,几乎站不稳脚。
阿纪与长意凝视着对方,忽然之间,冰锥一动,刺向阿纪。
“锵”的一声,冰锥被一层黑色的妖气挡住,却还是刺入了那层保护之中,冰锥之尖只余一丝的距离便要刺破阿纪喉间的皮肤。
长意眸光一转,看向阿纪的身后,那处只有四条黑色的尾巴。
方才那一瞬间,他是以杀了阿纪为目的发起的攻击,电光石火间,根本没有留时间让阿纪去思考。所以除非阿纪不想活了,否则她那一瞬间的抵御不会不尽全力。
但只有四条尾巴……
长意一挥手,冰锥化为雪,簌簌而下,再次落在地上。
阿纪也看着长意,似乎也被吓到了一样,气息还有几分紊乱,脸色也白了几分。
长意瞥了她一眼,迈步离开。
“等等。”身后传来阿纪微微喘着气的声音,她道,“现在我们可以离开北境了吧?”
“不行。”
“为什么?”阿纪不甘心,“你拘着我们,总得有个理由吧?”
“他是国师府的弟子,北境要拘着他,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阿纪气笑了,开始较起真来:“他是国师府的弟子没错,我又不是,你拘着我总需要理由吧!”
她的话听得后面的姬宁心头一寒,只得弱弱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吧……”但此时前面的两人根本没有搭理他。
长意沉默了片刻,道:“你与国师府弟子在一起,形迹可疑,拘你再正常不过。”说完迈步离开。
马厩边这时又围过来好几名墨衣人,大家都看着她。也不抓她,也不骂她,只是监视她。
阿纪看着长意渐行渐远的身影,又看看面前的墨衣人,嘴张了张,只得带着姬宁在众人的监视下又回了客栈。
到了客栈房间里,姬宁才敢悄悄道:“为了逼出你到底有几条尾巴,都差点把你杀了……这个鲛人真是比国师还暴戾。”
阿纪瞥了姬宁一眼,没有接话。
刚才鲛人的一击,无论在谁看来,都是要杀了她的。毕竟从情理上来说,她如果是他要找的人,鲛人的那一击,她一定能挡下,如果她不是,那杀了也无妨。
所以生与死真的只在一线之间,她只是赌了一把,最后赌赢了而已。
“说这些还有用吗?”阿纪道,“想想之后还有什么办法能离开北境吧。”
……
明月当空,冰湖之上,银发人悄然而立。片刻后,他却俯下身来,将掌心放在冰面上,他掌心蓝色的法咒转动,冰面之下,澄澈却幽深的湖水之中也微微泛起了一丝蓝色的光芒,似乎是在遥遥回应着他。
他未踏入湖水之中,眼瞳却似已穿透冰下的黑暗,看见了最下方冰封的那人。
寒冰之中,静静躺着的人眉宇如昨,睫羽根根清晰,犹似能颤动着睁开双眼。
像是被刺痛了心脏某处一般,长意手中法术猛地停歇。
这是他冰封纪云禾以来第一次来看她。他闭上眼睛,单膝跪在冰面之上,山河无声,他亦是一片死寂。
白雪在他肩头覆了一层之后,他才呢喃道:“不是你……”
不知雪落了多久,几乎快将他埋了进去,便在此时,远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惊动了宛如石像一般的长意。
长意转头看向来人。
“空明。”
“去殿里没找到你,猜想你会在这儿,果然在。”
长意这才站了起来,身上的积雪落下。他对空明道:“我以为你还要过些时日才会从南边回来。”
“一路上中了寒霜之毒的孩子,能救的都救了,但没有一个能完全治好。”空明摇摇头,叹道,“顺德此举,引起滔天民愤,投奔北境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动摇国本,大成国恐怕将亡矣。我想北境应该事务越发繁忙,便回来了。”
长意点头,与他一同踏过湖上坚冰,往回走去。
路上,空明又道:“回来的路上,还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什么?”
“离开北境许久的青姬竟然是去了南方的驭妖谷。”
长意一顿:“驭妖谷?她又去驭妖谷做甚?”
“这就没人知道了。”空明道,“而今四方驭妖地的驭妖师多半降了北境,其他的四处流窜,国师府人手不足,再难控制局面。驭妖谷也成了一个摆设,青姬竟以妖怪之身,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驭妖谷中。呵……”空明讽刺一笑,“或许,是想去研究研究困了自己百年的十方阵吧。”
长意沉思片刻:“大国师呢?此前我们以青姬引大国师离开京师,可见他对青姬十分重视,而今青姬在驭妖谷的消息你已知晓,他势必也知。他此次为何没去?”
空明转眸扫了长意一眼:“顺德的脸还没完全治好呢,他不会去任何地方。”
长意默了片刻:“他的喜好实在古怪。”
“谁不是呢?”空明一瞥长意,“听说,在北境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你还叫人特意去盯着我送回北境的那只狐妖?”
长意静默不言。
“因为他与纪云禾有几分相似?”
长意看向空明:“你也如此认为?”
“黑色的狐妖本就不多,我虽然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但他的目光神情着实会令我想起那么一个人,恐怕也就洛锦桑这缺心眼的丫头看不出来。但你也不用多想,我把过他的脉,只有妖气,没有驭妖师之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狐妖而已。”
“他会变幻之术。”
“变幻之术可变容貌,却变不了体内血脉之气,长意,你今日到这里来,不就是想确认一下湖里的人还在不在吗?”
长意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远方,远山覆雪,近处风声飕飕,一如他一般寂寥。
“对,她已经死了。”
阿纪在北境被困了几日,愁得挠头,本以为只能用四尾力量的她是摆脱不了北境的监视了,但难题总是怕人动脑筋。
这日晌午,姬宁在桌边埋头苦吃,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睡得香,看起来像是毫无烦忧。
阿纪却对饭菜兴致寥寥,自己的饭都给了姬宁,她打从心底不喜欢被人监视的感觉。她将所有的菜都推到了姬宁面前。自己走到了窗台边发呆,而就在此刻,她忽见还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山,眉眼一动,心中陡生一计。
她跳了起来,将还在吃饭的姬宁拉了过来。
“那边,”她指着远方的山,“没有城门的对吧?”
姬宁咽下嘴里的饭菜,望了一眼她手指的方向:“北境苦寒地,再往北,荒无人烟,没人去那里,也没谁从那里来,没有城门吧?”
阿纪一拍手:“走走走。”
“去哪儿?”
阿纪回头看了姬宁一眼,见少年一脸茫然,她没细说,只道:“去爬山,锻炼身体。”
姬宁望了一眼远方的雪山,说:“现在?我饭还没吃完……”
“回来再吃。”说完,她拉着姬宁便出门了,没带行李,好似真的只是出去玩玩。
阿纪这边一出客栈,便看见身后跟了两个墨衣人,她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一路向北走去,直到快走出北境城的地界,身后两名墨衣人才觉得奇怪,对视一眼,一同走上前来,拦住阿纪与姬宁。
“二位,不得再往前了。”
“又怎么了?”阿纪问。
“前方……”答话的人顿了顿,看着前方一片茫茫的雪原,一时间没找到阻拦的理由。
阿纪便趁此机会接过了话头,道:“前面出城门了吗?不是北境地界吗?我们吃了饭想出来走走,爬个山,赏赏雪,这也不行?你们北境还讲不讲道理了?”
她一番话将两个墨衣人问住,两人愣怔了片刻,阿纪便继续拽着姬宁往前走了。
一路往雪山上爬去,冰天雪地里,姬宁都爬得热了,他抹了抹额头的汗,回头一望,北境城驭妖台尽在眼下,而前方的阿纪还在不知疲惫地继续爬着,后面的墨衣人也默不作声地继续跟着。
“阿纪,我们还要爬多久呀?”姬宁扬声问,“我看马上要到山顶了。”
“上去歇歇就下山吧。”前面的阿纪头也不回地答道。
身后的墨衣人听了也稍松了口气。却在他们松气的这一瞬间,寒风刮过,一道黑气忽然飘到两人身后,两人登时警觉,立即往身后一望,但还没来得及动作,便有重物击中后脑勺,两人眼前一黑,脚一软,眼瞅着要往雪山下滚去,这时黑气登时化为实质,将两人拉住,让他们在雪地里躺了下来。
阿纪背后的尾巴晃着,姬宁震惊地看着她:“五……五条?”
从三条尾巴变成五条尾巴,阿纪再难维持自己的三尾男儿身,登时化作了一个少女,这是她最接近本体的一张脸,不过只出现了一瞬,她又变回了三条尾巴。
“你到底……到底有几条尾巴……”饶是姬宁也忍不住发出了这个疑问。
“重要吗?”阿纪走下来,对姬宁伸出手,“走了,咱们从这儿绕着飞,从雪山上飞过,再去南……”她这话还没说完,伸去拉姬宁的手还没碰着他的衣襟,却忽然被另一只手打开。
她一愣,面前黑影一闪,头发与雪同色的鲛人立在她身前,将身后的姬宁全然挡住了。
姬宁腿一软,往雪地里一坐,差点没从坡上滚下去。
“你刚才的脸……”面前的鲛人一把揪住她的下巴,将她拉到身前,“变出来。”
阿纪嘴角微微一动,一句“怎么哪儿都有你?”脱口而出,她狠狠挣脱:“你开天眼盯着我吗?”
鲛人没回答她,而摔倒在地的姬宁却看见倒在地上的两人手中捏着一个小球,小球已经破裂。“这个……”竟是两人遇袭的瞬间,捏碎了手中的球,通知了长意。
阿纪的恼怒并未维持多久,长意一手再次捏上阿纪的脸,几乎要将她这张脸捏得变形:“变出来!”
多日被监视困住,阿纪早在心中积了一团怒火,此时长意的无礼径直点炸了她心头的火,她又是狠狠一巴掌将长意的手从自己脸上打掉:“好!”
“呼!”一声,阿纪身后陡然出现了五条黑色的尾巴,尾巴随风而动。“给你看!”说着她没再吝惜力气,掌心集聚法力,一掌拍在长意心口,口中还怒叱,“满意了吗!”
长意恍然间见到这张与纪云禾相似的脸,有一瞬间的愣神,根本没有提防阿纪的这一掌,愣生生挨了这一击。
掌风荡出,将四周积雪都震荡开去。但长意纹丝不动,他站在阿纪面前,任由她的手掌打在自己胸口,而他的手却放在她的脸上。
他看着她,蓝色的眼瞳中光华转动,那目光似哀似痛,看得盛怒中的阿纪都有些愣神起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
阿纪不止一次对过去的自己感到好奇,但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刻一般,她看着他的眼神,心头好似有一只手在拽着她的心尖问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故事,才能让一个人拥有这样的眼神?
良久,却是长意率先放开了手,而阿纪的问题在嘴边转了几个圈,最终却转出了一句——“姬宁,我们回去。”
她想,反正这鲛人来了,他们今天一准走不了了。
“站住。”长意转身,看着准备下山的阿纪,“为什么隐瞒?”
他是在问前几天他使了杀招,她却没有露出五条尾巴,她当时为什么要隐瞒。阿纪回头,面不改色道:“没有隐瞒,我只是认为四条尾巴足够应付了。”阿纪说罢,带着姬宁要下山,一边走,嘴里一边不服气地念叨:“出来走走,看看景色多好,老憋在屋子里,别管是妖怪还是人,脾性都会变得古怪,爱关着自己还爱将别人关着,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癖好。”
她的话听得姬宁额上冷汗直流。
姬宁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长意,长意还是那张冷脸,活似什么情绪都没有,口中却道:“好,走走。”
三个字,让前面四条腿停了下来。
阿纪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了看姬宁,姬宁也以为自己听错了,询问似的看向阿纪,随后两人一同转头,望向长意。
长意也盯着他们:“一起走。”
姬宁将手默默地从阿纪手里抽了出去:“我可以自己回去,我保证不乱跑,或者我帮你们把这两个军士扛回去,我还是有点力气……”
“好。”长意瞥了姬宁一眼,“不要动歪心思。”
姬宁发怵:“不动,不动。”
他用驭妖师的法术将两个军士扛起来,带着他们一步一蹒跚地往山下而去。
冰天雪地间,只剩长意与阿纪两人面面相觑。
阿纪问长意:“我和你有什么好一起走的?”
“你走前面。”长意根本没有给阿纪更多说话的机会。
形势比人强,阿纪一声叹息,咬咬牙,只得埋头往前面走去,她像个被流放的犯人,在前面走着,一回头,便见长意在她身后不声不响地跟着。她走快,他便走快,她走慢,他也走慢,但她又从来没见过哪个押送犯人的衙役脸上会有这样的神情。
他好似就是想看她,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去追忆一些根本回不来的过去,抓住一些虚无缥缈的——恰似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