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好……这个纪云禾,却是连真相也舍不得让你知道!”
满布红纱的内殿之中,顺德坐于镜前,她身后响起一阵不徐不疾的脚步声。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顺德未转过头,仍旧在镜前坐着,轻轻抚摩着菱花镜的边缘。
“汝菱,喝药了。”大国师将一碗黑色的药放在她右边的桌子上。
从制药、熬药到端给她,大国师都是自己一人来做,从不假手他人。
顺德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药汁:“我待会儿喝,现在喝不下。”
“现在喝药效最好。”
“喝不下。”
没有再多言,大国师端起了药碗,手指抓住她的下颌,将她的头硬拽了过来,直接便要将药灌进她喉咙里。
顺德死死咬住牙关,狠狠挣扎,终于,她站起身来猛地将大国师一把推开,大国师纹丝不动,她自己却撞翻了圆凳,后退了两步。
她红着眼睛喊:“喝不下!我不喝!不喝!”
大国师的眸光冷了下来。他未端药碗的手一动,顺德只觉一股大力锁在她喉间,无形的力量径直将她压倒在书桌上。
她的下颌被捏开,“咔”的一声,下颌骨被大国师拉扯脱臼,她的牙齿再也咬不紧,大国师面无表情地将药灌入了她的喉间。松手前,他轻轻一抬,那脱臼的下颌骨又合上了。
他观察着顺德。不是观察她的情绪,而是在观察她的脸。
顺德只觉心头有一股要将她撕裂的疼痛蹿出,她痛得哀号出声,摔倒在地,不停地在地上打滚。
她脸上的疤像虫子一样蠕动,将皮下的烂肉吃掉,让她的脸变得平整许多。直到顺德的尖叫声低了下去,她脸上的疤也消失了一半。她犹如一条被痛打的狗一样,趴在地上,粗重地喘息。
大国师蹲下身来,将她散乱的发丝撩拨开来,轻轻抚摩了一下她的脸颊:“这药有用,下次不要不乖了。”
顺德趴在地上,冷汗几乎浸湿了她内里的衣裳,她惊惧又怨恨地瞪着大国师。
大国师如来时一般静静离开。
她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一手紧紧攥着拳头,未等呼吸平顺,她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了那颗还不是成品的药丸,眼中尽是疯狂又狠毒的光。
她张开嘴,将药丸吞了进去,再一仰头,药丸顺着她的喉咙滑下,肠胃里登时一阵翻江倒海,她在一片天旋地转中站起了身。
“等不了……姬成羽,青姬……要祭祀,便来我身体中祭祀!”
她说着,摇摇晃晃地往殿外走去。
……
“你有什么话,非要邀我来此处说?”宫墙之前,一片萧索,禁卫军今夜不知都被朱凌遣去了何处,偌大的宫门前竟无一人。
姬成羽看了看四周:“禁卫军呢?”
“姬成羽,”朱凌望着他,面具后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自姬成歌叛离国师府以来,他先是遁入空门化名空明,而后一手相助鲛人建立北境。”
姬成羽的神色沉凝下来。
“他是你的亲哥哥,但他所言所行,无一字顾虑过你的处境,无一步想过你的未来……”朱凌顿了顿,话锋却是一转,“而不管他人如何看你,我始终将你当我的兄弟看待。”
思及过往,冲动又真挚的少年在姬成羽脑海中浮现。
以前的朱凌性格乖张,但秉性其实并不坏,若非此前鲛人前来京师,令朱凌被那狱中火焰灼烧,被救出后,命悬一线,其母忧思过度,身亡于他病榻之旁,他清醒之后,也不会变成这般模样……
姬成羽戒备的神色稍缓:“朱凌,我……”
“我想赌上过往情义,”朱凌打断他的话,“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未等朱凌再次开口,忽然之间,姬成羽只觉后背一凉,紧接着,一阵剧痛自心口传来,他低头一看,五根锋利的指甲从他后背穿透他的身体,指尖出现在他胸前。
“唰”的一声,鲜血狂涌,喷溅了一地,姬成羽脚步一歪,只觉浑身无力,他整个人径直摔倒在一旁,面色煞白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黑甲将军,还有黑甲将军身侧的红衣公主。
公主手中握着的便正是他那鲜红的还在跳动的心脏……
“我想借你一颗心。”
混着朱凌的声音,顺德将姬成羽的心脏吞咽入腹,一嘴的血擦也未擦,转头便继续向宫城走去。
姬成羽躺在地上,失神地看着顺德的背影走进了那宫墙里,宫墙像一块幕布,将他们这处衬托得宛如一个戏台。
……
顺德脚步踉跄,一边舔着指尖的血,一边一步一步走在宫里。
宫中的路,她比谁都熟悉,宫里的侍从婢女看见她,谁都不敢声张,全部匍匐跪地,看着她向宫中地牢走去。
地牢由国师府的弟子看管,见顺德到来,有人想要上前询问,顺德二话没说,反手便是一记法术,径直将来人杀掉,一路走一路杀,一直走到巨大的玄铁牢笼之前。
笼中贴满了符咒,全是大国师的手笔。
在牢笼正中的架子上,死死钉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
她看起来不像传说中那么厉害的青姬,反而更像一具尸体。
想来也是,与大国师一战,致使大国师重伤,那这个妖怪又能好到哪里去?
顺德笑了笑,几乎是愉悦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赤脚迈步,踏进了牢笼里。
“青羽鸾鸟。”顺德呼唤这个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她走向鸾鸟,向鸾鸟伸出了还带着姬成羽鲜血的五指,“来吧……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血水从青羽鸾鸟身上滴落,她已经昏迷了很久,并未听见顺德的话。
青光乍现,牢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
纪云禾在海床上待了两天了,开始觉得有些无聊。
“再待一日,明日便可上岸了。此后,热毒应当不会再复发。”长意宽慰她,“最后一日急不得。”
“为何一开始你不带我到这海底来,却是只摘了一朵海灵芝给我?”
“那时你身中热毒,只需要一朵海灵芝即可。再有,海床之上本有海妖,我带着受伤的你,不便动手。”
纪云禾闻言愣了愣,在黑暗的海里左右看了看:“海妖呢?”
“被我斩了一只触手,跑了。”
“那这本该是人家住的地方?”
“对。”
纪云禾咋舌:“海中一霸,鸠占鹊巢,恬不知耻。”
长意却坦然道:“他先动手的。”
纪云禾失笑:“我记得以前在驭妖谷的牢里,我好像和你说过,有机会让你带我到海里去玩。”
长意点头。
“现在也算是玩了一个角落,见过了你在海里的一面。算来,也见过你好多面了。”纪云禾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她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银色珍珠拉了出来。
珠光映着海灵芝的光,好不耀目。
“这是鲛人泪对不对?”纪云禾凑到长意身边,长意扭过了头,只当没看见,纪云禾锲而不舍地往另一边凑了上去,“你为我哭的?”
长意清咳一声。
纪云禾瞥了眼他微微红起来的耳根,嘴角一勾:“就这么一颗吗?”
“就一颗。”
“那你再挤两颗呗,我再凑两个耳饰。”
长意一听这话,转头盯着纪云禾,却见她漆黑的眼瞳里满是笑意,他霎时间便明白了,这个人一肚子坏水,竟得寸进尺地开始逗他了。
长意索性坦言道:“岩浆之祸那日,我识出了你,你却被雷火之气灼伤,陷入昏迷,空明将你我从变成岩石的熔岩之中挖出来时,遍地都是。”
遍……地都是……
这原来还是个能生钱的聚宝盆呢!
纪云禾看着长意,见他不避不躲盯着她的眼神,却忽然领会到了“遍地都是”这话背后的含意,于是,一时间她又觉得心疼起来。她抬手摸了摸长意的头。
在人间过了这么多年,长意早就知道人类没有什么摸摸就不痛了的神奇法术,那六年间,长意偶有心绪烦闷想起过往事情之时,还因为此事认为纪云禾就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在她的罪状上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时至今日,在这深渊海底,纪云禾摸着他的头,却像是将这些年来的伤疤与苦痛都抚平了一样。
“摸摸就不痛了。”这个谎言一样的法术,却竟然像真的一样抚慰了他。
“失而复得,那是喜极而泣。”长意道,“你不用心疼。”
纪云禾嘴硬:“大尾巴鱼,我是心疼一地的银子,你们都没人捡。一点都不知道给北境开源。”纪云禾顿了顿,将长意前半句话捡回来品味了一下,随后一转眼珠,“……长意,你这是在说情话吗?”
长意转头看她,询问:“这算情话吗?”
“那要看你算我的什么人。”
长意直接道:“鲛人印记已经落在你身上,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纪云愣了愣:“原来,你们鲛人只是在肢体接触上才会害羞啊……这言语上倒是会说得很。”她话头一转,“我先前若是说不与你回北境,那你这一双人可就没了。”
“在心里。”
三个字,又轻而易举地触动了纪云禾的心弦。
她垂头微笑:“那印记呢?”
“印记落在你被我冰封入湖的身体上,而雷火岩浆灌入湖底,雷火岩浆可灼万物,那身体便也就此被灼烧消失……”说到此处,长意眸光微微垂下,似还能感受到那日那身体消失时,他的感同身受,“因此,印记便也消失了。”
“又回到你这里了?”
“嗯。”长意看着纪云禾,“你不喜欢,这种东西就不落了。”
“得落。”
长意没想到,纪云禾竟然果断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他怔着,便听纪云禾分析道:“长意,我们从这深海出去之后,回到北境即将面对的,将是百年以来的最强者,抗衡的是一整个朝廷。而今,虽朝廷尽失民心,但国师府之力仍旧不可小觑。我们不会一直在一起,这个印记可以让我在乱世之中,知道你在何处,也知道你是否平安,所以得落,但是得公平。”
公平,就是他可以感知到她的所在,那么她也要感知他的所在。
长意静静注视了纪云禾片刻,再没有多的言语,他抬手拂过纪云禾耳边的发丝,将她的发丝撩到耳后,随即轻轻一个吻,落在了她的耳畔。
耳朵微微一痛,熟悉的感觉,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他微凉的唇离开了她的耳朵,却没有离远,而是在她耳朵上轻轻吹了两口,宛如在给小孩吹伤口,这样的细微疼痛对纪云禾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却这样被人如珍如宝一样地对待。
纪云禾心头软得不成样子,微凉的风吹进耳朵里,撩动她的头发,在感动之后还绕出了几丝暧昧来……
纪云禾抬眸,但见长意还是神色如常地轻轻帮她吹着伤口,全然不知他的举动在纪云禾看来,竟有了几分撩拨之意。
“长意。”
“嗯?”
“你有时候真的很会撩拨人心。”
“嗯?”
再不说废话,纪云禾一把拉住长意的衣领,在长意全然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一口咬在了他的唇上。冰蓝色的眼瞳霎时间睁得极大。
海床之上,微光闪动,长意用法术撑出来的空间有些动荡,海水摇晃之声在密闭的空间响起,大海就像一个偷看了这一幕的小孩,在捂嘴偷笑。
纪云禾这一触,便没有再放开手,她贴着他的唇,轻轻摩挲。
长意僵硬的身体终于慢慢反应过来,蓝色的眼瞳微微眯了起来,长意的手抱住纪云禾的头,身子微微倾斜,他将纪云禾放到了海床之上……
“纪云禾,你也很会撩拨人心。”
纪云禾微微一笑,这吻却更深了。
深海里,寂静中,无人知晓的地界,只有他们彼此,不知是日是夜,只知这吻绵长、温柔,而情深。
“长意,这么多天,你为什么从不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海床上,纪云禾靠在长意的臂弯里轻声询问。
长意沉默了片刻,道:“我怕一问,梦就醒了。”
“几个月前,我才是做梦也没想到,大尾巴鱼还有对我这么好的一天。”
长意反手握住了纪云禾的手。“以前的事,不提了。”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根本就算不清,“你新生归来,便是新生。”
“是新生,但这件事,我得与你说清楚。我是被林昊青救活的。”
“林昊青?”
“我被炼人为妖,除了驭妖师的双脉之力,身体里还有妖力,所以在丹田之内便生了内丹。他取了我尸身里的内丹,让我作为一个妖怪之身再次复苏。”
长意沉思片刻:“他为何如此做?”
“兴许是顾念着几分旧情吧。不过,他为何救我不重要,他之后想做什么,却恐怕与你我息息相关。”
长意坐起身来。
“林昊青救了我之后,便放了我,他让我学会变幻之术,不得以真面目示人,不得去北境,不得去京师,许是不想让我再掺和到这些事情中来。但造化弄人,我到底还是参与了进来。而林昊青估计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我竟然还找回了过去的记忆。我记得在他救我之后,他说他要去京师完成他该完成的事。”
“他想做什么?”
纪云禾摇摇头:“我与他在驭妖谷斗了多年,他想做什么,我以为我比谁都看得通透,但驭妖师北伐以来,我却有些看不懂他的棋了。”
“顺德公主并非诡计多端之主,多年以来被大国师惯得骄纵不堪,而实则她除了那阴狠毒辣的脾性,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她想对付北境,在国师府与朝廷人手不足的时候,许林昊青以高官厚爵,让他率四方驭妖地北伐,是一个愚蠢却直接的法子。从顺德公主的角度来说,她这般做无可厚非。但林昊青答应了……这便十分耐人寻味。”
纪云禾看向长意,长意点头:“当年林昊青被青姬所擒,实在是容易了些。”
“而后主帅不在,四方驭妖师却大举进攻,这才能被我阵前劝降。”纪云禾眯起了眼睛,“他这举动,可是有点像……特意为北境送人来的?”
“明日回北境后,再忧心此事。”长意站起身来,“我上去给你拿些吃的,想吃什么?”
“甜的。以前吃苦太多,现在就想吃甜的。”
“好,上次摘的果子哪个最甜?”
纪云禾眯眼一笑:“你最甜。”
长意一愣,耳根突然微微一红:“我去去就回。”
……
悬崖峭壁之上的岸边,洛锦桑和瞿晓星已经无聊得开始自己刻了骰子在丢大小玩。
但见长意又带着鱼从海里出来,瞿晓星下意识地往后躲:“两天都是我烤的鱼,今天我不想烤鱼了。”
“你不烤谁烤?”洛锦桑推了他一把,瞿晓星只得认命地上前。洛锦桑询问长意:“云禾在下面怎么样了?”
“还不错。”长意答完,自顾自地往前方林间而去。
他离开了,瞿晓星才转过头对洛锦桑道:“他今天好像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洛锦桑奇道:“平时不也那样吗?”
瞿晓星直言:“平时他搭理过你吗?”
洛锦桑撇撇嘴,忽然间,洛锦桑只觉头顶青色光华一闪,她心觉熟悉,仰头一看,微微一惊,随即笑了。“青姬怎么过来了!……咦……”她眯着眼,仔细在空中一瞧,“那是……”
天空之上,带着青色羽毛的巨大翅膀飞舞而过,那翅膀却生得十分奇怪,不似洛锦桑以前见过的美丽,反而有些参差不齐,甚至在空中飞得有些歪歪扭扭。
待飞得更近了,洛锦桑看清后一愣。
那竟是一个红衣女子。
洛锦桑与瞿晓星都未曾见过顺德,他们并不认识,却直觉感受到随着那阵风的呼啸,杀气漫天而来。
来者不善!
两人刚起了防备之势,那巨大翅膀转瞬间便落在了陡峭的悬崖之上。那翅膀却并非真的翅膀,而是青色的气息化作的翅膀形状,这样的翅膀看起来与纪云禾那九条黑气凝成的尾巴有些相似。
顺德公主赤足迈步上前,青色的气息收敛,她脸上的疤痕未去,神情说不出地诡异。
“本宫听闻,鲛人带着纪云禾在此处疗伤?”她声音沙哑,“他们人呢?”
洛锦桑与瞿晓星相视一眼,在这个世上,喜着红衣,面容俱毁且还敢自称本宫的人,没有第二个。两人心头惊异骇然。
都知道顺德公主是驭妖师,还是大国师的弟子,她如今怎会是这般模样?她又如何得知纪云禾还活着?竟这般快地赶了过来。
“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顺德唇角微微一动:“那留你们也没用了。”
她身形一动,青色的光华裹挟着她的身影,转瞬便来到了瞿晓星身前,在她尖利的指甲触碰到瞿晓星颈项之前,一记冰锥忽然斜刺里杀来,钉向她的手掌,顺德只得往后方一撤,躲过冰锥,目光向冰锥射来的方向看去。
来人银发蓝瞳一身黑袍,却是她想要了许久也一直未曾得到的那个鲛人。
这天下的大乱,也是因这鲛人而起。
顺德眸光不善地盯着他。
长意手中却还拿着几个多汁的浆果,他将浆果用一片叶子垫着,轻轻放到了旁边,这才直起身来看向面前的顺德公主,察觉她周身的青色气息,长意眉头一皱。
“鲛人,本宫与你也有许多账要算,只是本宫今日前来,却不是为了杀你。”顺德眸色森冷,语气中皆是怨毒,“纪云禾在哪儿?”
听到这个名字,长意手中冰剑凝聚成形,他对洛锦桑与瞿晓星淡淡道:“让开。”随即冰剑破空而去,杀向顺德公主。
洛锦桑见状还在犹豫,瞿晓星却拉了她:“走啊!别拖后腿!”
长意的冰剑正砍在顺德青色气息延伸出来的翅膀上,撞击的力量令周围草木如削,霎时间矮了一片。
洛锦桑与瞿晓星被这撞击的余力推得退了三步,洛锦桑不得不承认,现在的长意与这顺德公主之战,别说是她,恐怕空明在场也帮不了什么忙。
她没再犹豫,随着瞿晓星转身跑向林间深处。
洛锦桑回头一看,只见鲛人与顺德越战越激烈,冰封之海上,甚至风云也为之变色。但她却发现,鲛人握着冰剑的手冒着寒气渐生冰霜,却似要与那冰剑粘在一起……
“先……先前听闻岩浆之祸时,鲛人施术过度,身体内息损耗严重,他……他没问题吗?”
洛锦桑跑得气喘吁吁地询问。瞿晓星也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你去北境搬救兵,我……我想办法去海里找云禾。”
言语间,又是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将洛锦桑与瞿晓星吹得一个踉跄。这一战之力,若说是长意在与大国师相斗也不为过。没时间计较顺德为何忽然变得如此强大,瞿晓星连忙将洛锦桑推开:“快去!”
林间,两人立即分头行事。
海面之上,冰封之海风起云涌,坚冰尽碎,天与海之间,两股力量的撞击掀起滔天巨浪。
而在深海之中,却一如往常地寂静。
纪云禾心里想着长意走之前说的话,心里琢磨,这过去的事,是过去了,可若不提,心头却永远有一根刺。
她打算等长意回来,将那些过往都与他言明。
打定了主意,纪云禾摸摸肚子:“这大尾巴鱼今日回来得倒是慢。”
她想到自己耳朵上的印记。纪云禾一勾唇角,闭上眼睛,心念着长意的模样,忽觉耳朵上的印记泛着些许凉意,这丝丝凉意如风一般从幽深的海底往上飘去。
纪云禾只觉自己的视线从深海之中蹿了出去,不想脑海中的画面一片云翻雾涌,偶尔还夹杂着铿锵之声,忽然之间,鲜血从云雾之中喷溅而出。
纪云禾猛地睁开眼睛。
长意出事了!
她立即从海床上站了起来,试着在手中凝聚功法,可刚一调动身体里的气息,她便觉有一股灼热之气自胸口溢出。她身体里的雷火之气已被这海床吸食大半,但残余的些许依旧妨碍她调动内息。
时间紧迫,纪云禾不敢再耽搁下去,她蹲下身拔了两棵海灵芝,直接扔进嘴里嚼烂了咽下。
海灵芝一时间将那雷火之气抑制住,纪云禾当即手中一掐诀,径直从长意的法术当中冲了出去。
越是往上,黑暗退得越快。
还未行至海面,纪云禾已感觉到海水被搅动得翻波涌浪。
她心头更急,法术催动之下,九条尾巴猛地在海中出现,海面越发近了,外面的光线刺痛了她久未见日光的眼睛。
她闭上眼,破浪而出,一跃站到了数十丈高的岸上。
岸上空无一人,唯有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堆浆果,还压着一片叶子,在狂风与暴雨之中,浆果也几乎被雨点打烂。
纪云禾再次试图探明长意的方向,却只觉这联系又弱又远,像是在她出来的这段时间,长意已经离开了千里万里一样。
“护法!护法!”
呼喊声从下方的海面传来,纪云禾从悬崖上探头往下一看,只见瞿晓星浑身狼狈地趴在一块在大浪中漂浮的海冰上。纪云禾立即飞身而下,将瞿晓星带了上来。“怎么回事?”她问,“长意呢?这冰封之海怎么会变成这样?”
远方触目可及的地方皆是碎冰。天上乌云尚在翻滚,暴雨哗啦啦地下着,瞿晓星抹了一把脸,喘着粗气道:“顺……顺德公主来了……”
纪云禾一怔,眉头紧皱,十分疑惑:“她?大国师也来了?”
“大国师没来,但顺德公主不知道为什么拥有了一双巨大的青色翅膀,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青羽鸾鸟来了,她变得极为强悍,与鲛人一战,弄得这风云变色,鲛人身上似乎还带着伤。他……我就让洛锦桑回北境搬救兵,自己想去海里找你,但是下不去……”瞿晓星心烦意乱,说的话也有一些混乱,“他……鲛人为了救我,被顺德从背后偷袭了……”
纪云禾面色微微一白,想起方才自己看到的画面,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心头一阵绞痛。
瞿晓星懊悔:“他……他被带走了……”
“被带走了?”
“对。”
得到这个肯定的回答,纪云禾稍松了一口气,顺德带走长意必定有她的意图。知道长意还活着,纪云禾心头的慌乱顿时减了一半,她思考着——
一开始,顺德只是想让鲛人服从她,而后,是纪云禾参与其中放了鲛人,令顺德的愿望未能达成,再后来地牢之中,长意前来救纪云禾,烧了那地牢,毁了顺德的半张脸。所以,顺德恨长意,但只怕更恨纪云禾。
或许她想利用长意引她过去,抑或是想利用长意而今的身份,做一些利于朝廷的谋划,总之断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将长意杀掉。
瞿晓星很是自责。“与鲛人一斗,顺德最后也已力竭,若不是为了我……”瞿晓星狠狠咬牙,“我……我这便启程去京师,便是拼上这条命,我也要将鲛人救回来。”
“瞿晓星。”纪云禾拉住他,“别说这些气话,长意救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再去送死的。”
“可是……”瞿晓星抬头看纪云禾,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她与之前的阿纪有什么不一样似的,他眨了眨眼睛,“护法?你……你都想起来了?”
“对。”纪云禾望着远方长空,尽力维持着冷静道,“该去京师的人是我,不是你。”
“护法……”
“你有你的任务,你回北境将此事告知空明,但记得,让北境的人万不可轻举妄动。顺德不知从何处得了这般力量,不可小觑。京师的情况不明朗,还有大国师在,所以要静观其变,随时做好准备。”
瞿晓星听得心惊:“什……什么准备?”
“我和长意,都回不来的准备。”
……
顺德将伤重昏迷的长意丢进玄铁牢笼之中。朱凌将牢笼落锁,身形一转,像影子一样,跟随顺德公主离开了地牢。
行至路上,顺德忽觉心口一阵剧痛,旁边的朱凌立即将她扶住,却见她死命咬牙隐忍。
朱凌忧心道:“公主,你昨日方才忍受剧痛令姬成羽与青姬在你身体之中被炼化,今日却为何这般急迫,将这鲛人抓回?你的身体……”
“你不是说他们在冰封之海疗伤吗?若不趁此时,难道叫他们伤好了回了北境,我再去吗?”顺德冷笑,“这鲛人与那纪云禾,是我必除之人。”
她话音刚落,身边忽然一阵风起,只见一身缟素的大国师出现在顺德身前。
大国师盯着顺德,神色之间,是从未有过的肃然:“你服了炼人为妖的药丸,杀了姬成羽,吸纳了青姬的力量?”
顺德默了片刻,随即微微一笑,大国师最爱她的微笑。“没错,师父。”
大国师眼睛微微一眯:“汝菱,我说过,你想要的太多了。”
顺德嘴角微微扭曲地一动:“师父想要的不多吗?”
“你想要的,超过了你该要的。”
“师父,”顺德一笑,“您这是觉得汝菱威胁到您了?”
大国师眸光一冷,挥手间,一记长风似箭,径直将顺德身边的朱凌穿心而过,他身上的玄铁铠甲未护住他分毫,鲜血登时喷溅而出。
但朱凌与顺德此时都还未反应过来。
朱凌垂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被长风贯穿的心口,又转头看了顺德一眼:“公主……”
话音未尽,他便如一摊烂肉倒在地上,双目暴突,未能瞑目,便已丧命。
顺德转头,但见朱凌已经倒在地上,鲜血流了很远,她也未能回过神来。
“汝菱,他是为你的欲望而死。”大国师抬手轻轻抚摩她的脸颊,“而你还活着,却正是因为我的执着还在。”
顺德浑身战栗,朱凌的血流到她未穿鞋的脚下,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是温热还是冰冷。
“不过你将鲛人擒来却是做得很好。”大国师抽回了手,“北境没了他,这天下大乱的局面还能再持续个几十年。”
他面无表情地离去,如来时一般丝毫未将他人看在眼里。
顺德转过头看着地上的朱凌,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了起来……
朱凌也死了,她身边最忠心的人也死了,她……只有孤身一人了……
……
是夜,京郊小院中,林昊青房间里灯火微微一晃。
林昊青搁下笔,一转头,但见一名素衣男子站在房间角落。那人抬起头来,灯光之下,却是纪云禾那第三张男子的脸。
林昊青与她对视片刻,“我让你不要去北境与京城,你倒像是故意要与我作对一般,全都去了。”
“林昊青,”纪云禾走到他桌前坐下,变回了自己本来的模样,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师徒的游戏玩够了没有?”
林昊青闻言,微微一挑眉:“你都想起来了?”
“对。”纪云禾毫不磨叽,开门见山,“我的来意,你应该知道。”
林昊青勾唇:“顺德抓了鲛人回京,我也是片刻前方才知晓。”
“我要救他。”
“你拿什么救?”
“所以我要你帮我。”
林昊青转头,看着纪云禾:“我为何要帮你?”
“你不是一直在帮我吗?或者说……在帮北境。”纪云禾饮了一口茶,“你与北境想要的是一样的吧,推翻这个朝廷。”
林昊青沉默了片刻:“可我若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打算帮你呢?”
纪云禾注视着他,眸光似剑:“给我理由。”
……
同样的夜里,宫中地牢,长意悠悠转醒,他的睫羽之上尽是白霜,他唇色泛乌,手背已被自己的法术反噬,结上了冰。
长意坐起身来,看到了牢笼外正冷冷盯着自己的顺德。
“你夺了青羽鸾鸟之力。”长意静静道,不是询问,而是叙述。
“对,关你的这笼子,前日关的还是那只鸟呢,她现在已经在本宫的身体里面了。”
她好似心口一痛,佝偻着身子,咬牙强忍身体里撕裂一样的痛苦,她跪在地上,周身的青色气息时而暴涨又时而消失,往复几次,花了好长时间,她才平静下来。
“这几日,她好像还有点不乖,不过没关系,她和姬成羽都已经成了我的祭品,之后我还会有更多的祭品。到时候,你,甚至我师父,都不会再是我的对手……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威胁到我了!”
她近乎疯癫地一笑。
“不过,你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等纪云禾来找你了,本宫就用你们一起祭祀。”
长意眸光冰冷地盯着疯狂的顺德。
“你动不了她。”
顺德眸光一转:“哦?是吗?”
“你的局,她不会来。”
顺德哈哈一笑,脸上未好的疤在地牢的火光之中变成了她脸上的阴影,犹如蛇一样,盘踞在她脸上,更衬得这张脸阴森可怖。
“她不会来?啊……这话的语气听起来可真有几分耳熟啊……”顺德盯着长意,“当年纪云禾被我关在国师府的地牢里折磨时,好似也这般信誓旦旦地与我说过,本宫抓不了你……”
长意闻言,心头微微一怔,当年……当年纪云禾是这般说的?
“……但你看,”顺德继续道,“时隔这么多年,兜兜转转,本宫不还是将你抓了吗?而且,本宫还笃定,那纪云禾明知这是龙潭虎穴,也一定会来救你。”
顺德的脸微微贴近玄铁的牢笼,盯着长意:“当年,她便愿冒死将你推落悬崖,放你离开,而后又独自舍命相搏,帮你挡了身后追兵……”
顺德的话听在长意耳朵里,好似一个字比一个字说得更慢,那唇齿之间每吐出一个字,便让他眼瞳中的惊异更多一分。
待她说完,这句话落在长意脑海里的时候,瞬间便又滚烫地落在了他的心头,一字一句,一笔一画都在炙烤着他,又似一只大手,将他的心脏攥紧。
“……你说什么?”
“哦?”顺德笑了起来,“那个纪云禾竟然还未曾与你说过这些事?”
顺德看着长意的神情,恍然大悟,随即哈哈大笑,仿佛肚子都笑痛了一样:“莫不是你将她囚在北境时,她竟一言一语也未曾与你透露过,她是为何杀你,为何被擒,又是为何被我极尽折磨,过的那六年?”
长意面色越发白了起来,素来镇定的人,此时竟因这几句话,唇瓣微微颤抖了起来。脊梁骨里,一阵恶寒直抵五脏六腑,犹如尖针,连带着将他的心肝脾肺尽数扎穿,鲜血淋漓。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五指想要攥紧,却因为心尖的疼痛而无力握紧。
“好啊好……这个纪云禾,却是连真相也舍不得让你知道!”
那时的纪云禾,身体孱弱,被他带回北境时已是命不久矣,如今一想,长意便立即想到纪云禾为何不说。
将死之身,言之无益。
而现在……她历经生死,仿佛是在老天爷的刻意安排下又重回他身边。长意以为是自己失而复得,所以他说,过去的事已无意义,不必再谈。
他以为,是自己原谅了纪云禾,他以为,是他终于学会了放下,他还以为是他终于学会了度己与度人……却原来并非如此。
长意终于明白,当他与纪云禾说过去的事不用再提时,纪云禾的欲言又止是为什么,他也终于明白,在纪云禾身死闭眼的那一刻,她为什么会流下眼泪。
因为这些话她都没有与他说。她独自背负了,隐忍了……为了他。
“纪云禾一定会来的。”顺德冷冷地抛下一句话,“你们可以作为我的祭品,一同赴死。”她转身离开。
长意闭上眼睛,印记让他感知到纪云禾的所在,她已经在京城了,便在不远的地方,她没有第一时间找来,她一定是在谋划什么,但不管她谋划得如何周全,又怎么能在顺德打算瓮中捉鳖时全身而退?
长意睁眼,眸光森冷地看着顺德的背影。
他不能让纪云禾前来冒这个险。
长意知道,能阻止纪云禾前来的,可以是他逃,亦可以是他死。
长意撑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站住。”他轻唤一声。
顺德在地牢的甬道中停下了脚步。
长意抬起手,黑袍袖间微微结霜的苍白手腕露出,长意在自己手腕上咬了一口。鲜血流出,淌在地上,而那鲜血却没有就此静止,它们在地上跳动着,随着长意腕间的鲜血越流越多,那鲜血渐渐在地上凝聚成一把血色冰剑,被长意握在了手中。
“你想要我的命,可以;想动纪云禾,不行!”
顺德闻言,嘲讽一笑:“鲛人,你如今凭什么还能对本宫大放厥词?”
长意未再搭理她,手中血色长剑一动,地牢之下,阴暗潮湿的气息亦跟着一动,整个地牢为之一颤,甚至整个京城的地底都随之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