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了终日的大雪到底纷纷扬扬落下,山川原野万里雪飘,天地苍茫,瞬间便将整个军营银妆素裹掩在了纯净的雪色之下,一眼望去风光肃穆。
寒冷在雪的阻挡下似乎收敛了些,卿尘靠着一方紫貂银丝垫,微带着些笑看火盆对面兀自生着闷气的殷采倩。
炭火的暖意将风雪带来的潮气逼的如水色般浮上半空,漾着镜花水月的迷濛,素色屏风一清如洗,微微的随着空气有着些许涌动。
卿尘伸长了手指在火盆上方暖了暖,玉白的肌肤衬的火色越发艳红。
殷采倩抱膝坐在对面,只是盯着身前发愣,或许是累了,一言不语。
她原本丰润的脸庞如今尖尖削瘦,格外显出双眼明丽,这革甲军服和她娇小的身形有些奇怪的反差,自是过于沉重,但衬着那墨黑色斜飞入鬓的长眉俏然而带英气,加上她一脸骄傲的倔强,看起来整个人便轮廓鲜明,比起军中男儿也不遑多让。
这一路虽有郑召护持也受了不少苦,平日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混在将士之间风餐露宿行军千里,现在轻易要被送回天都,她以沉默无声的抗议。
然夜天凌既下了军令,令出必行,卿尘思索着或者该劝她。
“王妃!”帐外有人求见。
她将目光自殷采倩身上移开,起身步出内帐,淡声道:“进来。”
太医院医正黄文尚入帐,垂目行礼禀道:“王妃,军中医官三名,医士十名已候命,请王妃示下。”
十万大军只有医者十三人,令人颇不以为然。
天朝军中医官一向由太医院选派调任,平均万人有医官或医士一名,随机行事,并无十分明确的战中医护机制。
而夜天凌手下素来军法严苛,自来便有战中不得停留看顾伤者,士卒受伤不得呻吟呼救,需待战后方可收拾调理的条列。
卿尘一来军中便对此提出异议,直言这会导致失去最佳的抢救时机,应有专门的救护队随军作战,保证伤者能得到及时救治,减少伤亡。
她同夜天凌一路斟酌实情,拟定了试行的军医制度,黄文尚乃是此次随军医正,便一直从旁协理。
“我要你挑的人呢?”她点头,问道。
黄文尚躬身答道:“首批百人已选定,但需澈王爷的手令才可调用。”
“哦。”卿尘此时记起,方才是因要手令才去找十一,便道:“你去下澈王爷那儿,就说是我要的手令,他便知道是何事,让医士们进来吧。”
屏风后殷采倩闷闷坐了一会儿倍感无聊,侧身抬头去看卿尘同一干医士谈医论药。
见卿尘丝毫不顾忌王妃的身份,众人之间闲闲对坐时问时答,白袍舒散身后神情素淡,发丝轻挽在一色的束带中垂着疏朗的闲雅。
她周身似是笼着清隽的书卷气,平和而柔静,却在一颦一笑中携着清贵入骨的姿容。淡若笼烟的黛眉下是明澈幽深的双眸,从容如水的笑安然展现在人人面前,却在淡定中让你觉得无法捉摸,似是云深不知处。
她有些困惑的看着卿尘,不期然中想起夜天湛。
她那风彩照人的七哥,每次谈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总是会用一种悠远的语调,飘离的神情,意味深长而带笑,笑中不似往日的他,但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同。
她曾听七哥坐在王府的荷塘边反复的吹奏一首曲子,玉笛斜横,临水无波。那笛音落在碧叶风荷之上仿似月光,恍惚柔亮,婉转多情。
她好奇追问七哥,他笑而不语,目光投向高远的天。
然而在七哥大婚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到那首曲子,确切的说,是再未见七哥的玉笛。
她很怀念那笛声,后来靳妃告诉她,那是一首古曲《比目》。
卿尘同医士们参详各种外伤救治,那不急不徐的语调闲雅文静。她时而会亲手为医士指出一些穴位脉络,玉色指尖如兰,纤白透明,似是比语言神态更能表现她的从容和安然。
隔着屏风如雾,殷采倩久久看着,她似乎有别于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她对她更加好奇。
待医士们散去后,卿尘亦觉得有些累了,便只让黄文尚留了医护兵的名册下来,重新回到火盆前靠着静静翻看,却见殷采倩欲言又止,她抬眸以问。
殷采倩对上她的目光,略经犹豫:“我听说你的医术很好。”
卿尘点头:“还好。”说话间眸色平澈,带着淡静的自信。
殷采倩睫毛微抬,说道:“那你有没有好些的伤药?”
卿尘明净的目光似是能看透她的心思,笑问:“你想给郑召他们治伤?”
殷采倩点头,颇有些懊恼:“我并不知军中会有如此重的责罚,是我连累了他们。”
卿尘道:“我已经命人将药送去了,这个你倒不必担心。”
两人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都沉默了稍许。卿尘斟酌片刻,婉转问道:“你此次是私自溜出天都的?”
一提到这个话题,殷采倩顿时带了几分戒备,不悦道:“我不回天都。”
“难道还能此生不回天都?”卿尘将目光落回名册之上,笑说:“殷尚书岂会不担忧?”
殷采倩言语冷冷:“他们逼我嫁人我便不回去!”
不知这算不算逃婚,卿尘微微抬眸,见她明妍的脸上写满了不服气的神色,漫不经心却又若有所指的道:“你的父亲并没有什么错,他只是为自己的家族考虑罢了,你是族中嫡女,自当多担待些。”
殷采倩一眼横来,卿尘不急不徐又道:“当然,我也不想你嫁给澈王爷,同样包括十二王爷。”
殷采倩眼中似是带出些嘲讽:“族中嫡女,你和卫妃嫂嫂说的一样,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嫁给七哥吗?七哥对你一片深情!”
卿尘闻言,半空中目光与她相遇,静然无波。
夜天湛的名字在她心中带来几分楚涩,她说不清,总有着不能释怀的歉疚。半垂眼帘,她嘴角仍旧噙着幽长的笑意,说道:“我嫁的,是我想嫁的人。”
“我也只嫁我想嫁的人。”殷采倩未假思索,说道。
“那你想嫁给谁?”卿尘淡声相问,眸色幽远,略带一丝清锐的笑,看往她眸心。
殷采倩神情一窒,杏眸略抬,却在那道从容潜静的目光下立刻避开一旁,卿尘笑而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殷采倩竟幽幽问道:“你不怕他吗?”
卿尘修眉淡舒,了然而澄明:“你怕他。”方才在夜天凌杖责军将时,她的恼怒中惊惧的情绪透过眼睛穿入心底,泄漏在紧紧收握却轻颤的手上。
殷采倩并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不豫或是矢口否认,反而望向他处的目光透出迷茫的色泽,然而很快有执意冲破了那瞬间低黯,她直言说道:“我喜欢他。”
“哦。”卿尘不动声色的淡笑,并无惊怒半分:“我不介意你在军中多留些时日,只要你能违拗他的命令。”
殷采倩深深呼吸,压下不期加快的心跳,她看着卿尘好整以暇的将名册翻过下页,容颜淡隽半透在水色微濛后,如隔了一道琉璃世界。
她挫败于她的无动于衷,甚至生出恼意,她的不可捉摸像无底的深湖,带着稍嫌冷冽的冰纹,静静陈列于面前,风清月霁。
然而就在她微觉不快的同时,卿尘抬眸,展开一笑,清流恬适缓过碧野山林,微风带醉,碧空如洗。
白云过境,她的衣袖轻轻一拂,合上手中所阅,含笑说道:“你不防多了解他,再言喜恶。军中皆是男子多有不便,今晚你便在这帐中歇息吧。”
天幕入夜,冷月半上东山。
夜天凌议毕诸事回到帐中,低头将落在肩上的轻雪微拂,看到卿尘正以手支颐看着那张展于案上的军机图。
案前燃了熟悉的撷云香,轻云出岫,丝缕淡雾在略显空旷的大帐中盘旋,眷然沉散。
帐外寒光清照铁马冰剑,关山河渡万里,浸着苍远而豪迈的深凉。
这幽长的夜色如同漫漫岁月,流淌于春秋来去,他已记不清曾有有多少个独宿军帐的夜晚,此时帐中安然的暖意仍旧多少让他有些不适应,军营中怎么会有家的感觉?
家的感觉,这想法让他蓦然诧异。
卿尘抬头对他淡淡一笑,他走至案边坐下,见她眼中略有些倦意,低声说道:“在看什么,不是要你先睡吗?”
他的身上仍带着未散的雪意,浸在裘袍中有冰冷的气息,卿尘微笑道:“虞呈现在急于求胜,已经耐不住了吧,我在想他会自何处攻城。”
近来燕州形势微妙,频频传出些不利于虞呈的变数。
湛王与幽州互通消息,调兵遣将虚晃一枪,适时让虞夙次子虞项小胜了两场兵,推波助澜。
虞呈这边频繁调动兵马,再不复之前一味拖延。
幽州大营外松内紧,严阵以待,静候君来。
那军机图早已烂熟于胸,夜天凌也不再看,说道:“刚刚正和十一打了个赌,一赌断山崖北,一赌白马河,你怎么看?”
“斜风渡。”
“哦?为何?”
“因为你们俩都不想此处,”卿尘笑说:“如果我是虞呈,便走常人难料之处,斜风渡虽险滩急流,极难行军,但地形隐蔽,易于偷袭。”
夜天凌微微点头,表示她的话亦有道理,复又一笑:“不管他自何处来,后果都一样”
卿尘手指抵上嘴唇,示意他小些声音。
夜天凌沿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是为何?”屏风重重幕帘如烟,他淡淡回头,语中微有不豫。
卿尘抬眸以笑,温柔看着他,灯影疏浅,如水的烟岚清柔映上他眸色中星冷的光,“既知道她在军中,总不能再让她和那些将士混在一起,但也不好张扬着另支行帐,便将就一晚,委屈王爷去十一那儿了。”
他静静凝视她一会儿,并未表示不妥。
“明天真的送她回天都?”卿尘轻声问道。
“嗯。”
“只怕她不肯。”
“军中不是尚书府花园,岂由得她?”他淡淡道。
卿尘抿嘴微笑,他在那烟波淡渺后看到一丝轻巧的灵光,微带些别有深意狭促的神情。
他唇间突然勾起一个轻笑的半弧融化冰峰雪色,无声的漾在萧疏灯影中,抬手轻抚卿尘总是略带消瘦的肩头,柔声说道:“早点儿歇息。”
卿尘安静的点头答应,他便拿了外袍起身。
两帅营帐相隔不远,十一见夜天凌过来,两人谈起没完没了的军务,一时都无睡意,不觉夜入中宵。
营外不时传来将士走动的声音,轻微的深入在雪中。
整个大军如同隐于黑暗深处的猛兽卧守幽州城一侧,似寐实醒,随时可能给予侵犯者致命的一击。
这场精心策划的战事一旦结束,西路大军将彻底调转守势,同中军齐头并进,攻取叛军中腹,合州、业州、燕州、蓟州,都将近在眼前。
如今天都之中,人人都将目光放在北疆平叛的战况上。上次整顿亏空后,朝中悄无声息重布棋局。
北疆之战,便是这局新棋的关口。
夜天凌眼中颇有兴味的一笑,此次的征战,似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趣的多。
雪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和十一同时抬头,厚厚垂帘微动,带出一片月光映雪冰寒,却是卿尘掀帐而入。
夜天凌见她蹙着眉,起身问道:“怎么了?”
卿尘极无奈的叹口气:“我方才去看一个情况突然恶化的伤兵,回来殷采倩人便不见了。”
大帐之中,三人相对看了看,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