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州,白雪厚盖大地掩不住兵戈杀气,高高的城墙之上火把燃照,在阒黑的深城边缘投下半明半暗的影子,大战在际的紧张亦在火光的深浅下若隐若现。
将军府前凌乱残雪泥泞一片,方有部将策马离去,此时深冷的冬夜中倒显得寂静无声。
凌王大军兵临城下,李步已有数日未曾正经合眼,一灯未灭,独自撑在席案前皱眉沉思,忽尔抬头长叹,含着无尽的寥落。
府中侍卫入内递上一张名帖,李步微有诧异,如此深夜,是何人来访?
将名帖展开一看,他猛然自案前站了起来:“快请!”一边大步迎了出去。
侍卫引着一名灰衣中年人步入将军府,李步人已至中庭,远远便抱拳道:“不想竟是左先生!李步失迎!”南陵左原孙,军中智囊,天下闻名的谋士,若能得他相助,便是如虎添翼。
左原孙亦笑着还礼:“李将军,在下来的唐突!”
让进屋中,侍从奉上香茶,掩门退出,李步道:“多年不见,左先生风采依旧,叫人佩服。”
左原孙摇头笑道:“逝者如斯,两鬓见白,人已老了。李将军倒是勇猛不减,合州精兵猛将胜似当年,左某一路看来,当真感慨啊!”
李步长叹一声:“先生说笑了,如今合州的形势想必先生也知道,不知先生有何看法?”
左原孙托盏抿了口茶,说道:“凌王其人心志坚冷,用兵如神,玄甲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次定川蜀、斩虞呈,携幽州胜势兵临祁门关,顺依天时,与合州势在必得。但将军手握祁门天险,深沟绝壑,城坚粮足,占尽地利,两相比较,只剩一个人和。”他抬眼看了看李步:“合州之军将,当年曾有不少随凌王征战过突厥,想必将军也清楚。”
李步眉间皱纹一深,却听左原孙再道:“我来此途中,听说自幽州北上一路城郡,百姓祈盼战乱消弭,见凌王大军夹道迎送,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依先生之见,合州此番败多胜少。”李步面无表情:“但能与凌王一战,无论成败,也不枉此生为将!”
左原孙悠然一笑:“话虽如此,但在下有一处不明,将军却又为何要与凌王对战?圣武二十年,将军曾配合凌王出击突厥,大获全胜。圣武二十四年,凌王上表保荐,自鹿州偏远苦寒之地调将军镇守祁门关,委以重任。将军从虞呈叛逆,难道便是为了与凌王一战?”
李步眼中精光一现,扫视左原孙,左原孙不慌不忙,平静对视。
“左先生是为凌王做说客来了?”李步声音微寒,亦略觉心惊,左原孙何时竟投了凌王帐下。
左原孙神情淡定,适然品尝香茗,说道:“在下正是受四爷之托,前来与将军一叙。”
李步起身踱步庭前,望向中宵冷月,猛然回身,语言愤懑:“左先生难道忘了景王殿下的旧恨?当今天子即位,晋为储君的德王,以及睿王、景王先后不明不白的亡故,我李步深受先储君大恩,怎咽得下这口气!”
左原孙抬手,对李步缓缓一揖:“李将军说的好,我左原孙便是为此,绝不会任虞呈叛乱得逞。当年陷害景王殿下的柯南绪如今效忠虞呈,不取其首级,左原孙无颜以对旧主。不能平这场叛乱,亦对不住四爷的知遇赏识。”他语中冷冷,气定神闲中透着无形的凌厉。
“如此我二人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李步目下神情复杂,此时只要一声令下先将左原孙擒押,便断了凌王一条臂膀。
左原孙似是对他透出的杀机视而不见,起身说道:“话亦未必,有人想见将军,不知将军是否愿意一见?”
李步疑惑看向他闲适的微笑,心中忽然一动,左原孙做了个请的手势,不急不徐,举步先行。
别云山北麓,山势略高,巨石平坦,青松压雪。
月悬东山,薄映深雪幽暗,一人负手立在石前,山风微起,吹得他襟袍飘摇,却不能撼动如山般的峻拔身影,黑夜中有种渊临岳峙的气势。而他却只是抬头,放眼山间月华雪色,神情闲朗。
李步踏上巨石,看到此人时身子猛然一震,那人听到脚步声回头,左原孙抱拳施礼,退下回避。
一道如若实质的目光扫向李步眼底,那人淡淡说道:“怎么,不认得本王了?”
李步与之对视,目光垂过,稳摄心神,手却不由自主的抚上剑柄,迟疑之中却又终于俯身拜下:“李步……见过四爷。”
这一举一动映在夜天凌眼中,他嘴角笑意微勾:“本王上次过合州还是二十四年自漠北回师,如今看来合州城变化不小,你这督使做的不错。”言语淡然,竟仿似过境巡查,随口褒赏。
李步此时已恢复了平静,眼中精光一闪:“四爷好胆量,难道不怕末将调兵追杀吗?”
夜天凌面如平湖,深眸之中沉冷无波:“你方才不是正有此意,为何又改变主意?”
木然立了片刻,李步身上紧着的一股杀气缓缓散去,松懈全无,出声叹道:“四爷多年来暗中对末将提拔回护,末将岂会全然无知,此次与四爷兵锋相对已是无奈,岂能再做那等不义之事?”
夜天凌颇不赞赏的摇头:“以你现在的气势,心中毫无战意,城中将士意志松散,明日如何能与我大军一战?”
李步震惊,夜天凌此言岂不是将行军计划相告?他心中电念飞闪,信疑杂陈,疑惑的看着夜天凌。
夜天凌似是能看透他诸般心念,洞彻一切,却只是不动声色的冷淡着:“本王明天将会自祁山垛口处攻城,你小心了,莫让本王失望。”
不攻而示之以攻,欲攻而示之以不攻,形似必然而不然,形似不然而必然。
兵中之道,向来是虚中实,实中虚,然而夜天凌此时句句予以实话,反让深知兵法的李步无所适从,顿时陷入迷潭。
兵者,诡道也。
李步眉间深皱,说道:“四爷冒险入城,难道是来告知这些?”
夜天凌负手随步,走至他身前:“本王没那个闲情,今夜来此,是有几件事情要问你,明日大战一起,怕你便没机会再回答了。”
李步心中傲气被他激起,冷哼抬头:“胜负难料,四爷此话未免有些早。”
“好。”夜天凌剑眉一带:“这还像是当年斩了突厥浑日王的将军。”
李步愣愕时他言语微冷,道:“本王问你,圣武十年之时,衍昭皇兄是否当真是自尽身亡?你当初身为东宫府前亲将,其中始末原委可曾清楚?”
“四爷何故问到此事?”李步声音微有颤抖,其中隐着莫大的愤恨。
“还有,衍暄皇兄暴病身亡,本王不信你没有派人查过,当年澄明殿侍宴的宫女内侍,曾为衍暄皇兄诊脉的御医如今全无踪,此事你又知道多少?”
“四爷!”李步失声叫道。
“如实说来。”夜天凌语中淡淡。
李步抬头迎上的是一双深无情绪的眸子,然而那其中却压来居高临下的威严,在清冷的深处像一刃无声的剑。
“先储君确是自尽身亡。”李步咬牙,挤出一句压抑的话。
“原因。”
“四爷难道不知道?先储君为我等所受不平据理力争,遭了当今天帝斥责,一时想不开,此事宫里宫外人尽皆知,天帝还后悔莫及,痛悼不已。”李步冷笑。
“究竟斥责了什么?”夜天凌依旧平声相问。
“朕不如将这皇位让给你做更好。”李步一字一句的道。
夜天凌眼中寒光深闪:“衍暄皇兄呢?”
李步默默回忆了稍许,说道:“那病来的极为蹊跷,拖了数日便不治了,我虽没查出具体,但或者是……毒。那几个侍从御医不是失踪,而是用不同的法子悄然处死了。”
夜天凌背在身后的手指节苍白紧握成拳,他仰头静看山间冷月,自齿间迸出一字:“好。”
只言片语如磨出利刃的冰,一转身,他对李步道:“明日本王绝不会手下留情,你当全力应战,若战死祁门关,衍昭皇兄的血债亦不会沉默落空,本王自会还出公道。”
李步心神巨震,上前一步:“四爷究竟是为何如此,还请给李步一个明白。”
夜天凌目光似与黑远的深山融成一片,沉如深渊,他微微侧首,在李步身旁用一种漠然冰冷的声音说道:“只因本王身上流着文仁皇帝的血脉。”
李步如遭雷击,呆立雪中,似有千军万马自心底狂奔而过,踩的血脉欲裂,他哑声道:“四爷此话……当真?”
夜天凌眸锋微锐,扫入他眼底,他蓦地惊醒,凌王言信如山,岂容人置疑?
却见夜天凌袖袍一拂,不再逗留,举步往山下走去。
他看着夜天凌坚冷的背影,突然往前大踏一步,跪入雪中叫道:“四爷!”
夜天凌足下微缓,停下脚步,凌厉的唇间慢慢的,逸出一丝似笑的锋芒。
离开合州,夜天凌回到大营,甫一入帐,错愕止步。帐中不少人,十一、唐初、卫长征、冥执等全都在,看到他回来似乎同时松了口气。案前一人背对众人面向军机图,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修眉飞扬,凤眸微吊,其中一丝清凌的锋芒与他的目光相触凝注半空。
夜天凌夜入合州是瞒着卿尘去的,此时在军帐中见到她略吃了一惊,抬眸往十一那边扫去:“出什么事了?”
十一轻咳一声,说道:“四哥平安回来便好,我们就先回营帐了。”说罢一摆手,诸人告退,他走到夜天凌身边回头看了看,丢给夜天凌一个眼神。
夜天凌眉梢微动,却见卿尘淡眼看着他,突然也径自举步往帐外走去。
“清儿!”夜天凌及时将她拉回:“干什么?”
卿尘微微一挣没挣脱,听他一问,神情微凛,回头气道:“四哥,你竟然一个护卫都不带,孤身夜入合州城!两军大战在即,合州数万叛军人人欲取你性命,你怎能轻易冒这样的险?”
夜天凌料到卿尘必定对此事不满,但见她既然已经知道了,只好问道:“我吩咐过严守此事,谁这么大胆告诉了你?”
白裘柔亮的光泽此时映在卿尘脸上静静一层光华逼人:“怎么,查出是谁让我知道要军法处置吗?”
夜天凌道:“不必查,定是十一。”
卿尘拧着眉心:“他们都不知你为何定要在此时独自去合州,又除了遵命别无他法,全担着一颗心,怎么瞒得过我?”
夜天凌不管她正满面薄怒,心中倒泛起如许柔情,硬将她拉近身前环在臂弯里,说道:“那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去?”
“你去找李步不光是为现在的合州,还有些旧事吧。”卿尘抬了抬眼眸。
夜天凌道:“既然清楚,你深夜把我军前大将都调来帐前,做什么呢?”
卿尘黛眉一剔,冷颜淡淡:“天亮前你若不回来,挥军踏平合州城。”
夜天凌不由失笑,揽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徐缓说道:“这么个娇柔的美人,怎么偏生了比男儿还强的性子。幸好我回来的及时,否则合州今日危矣!”
卿尘抬眸看夜天凌眉宇间真真实实的笑意,原本恼他瞒着自己孤身犯险,此时见人毫发无损,怒气便也过去了,但忍了半夜的担心害怕却突然涌上心头,眼底微微酸涩,扭头说了句:“你以为十一他们不这么想?”
夜天凌道:“李步此人我知之甚深,即便给他机会,他也不敢对我动手。何况这两日大军猛攻之下,合州将士军心早已动摇,连李步自己都在忐忑之间,城中看似是险地,其实并不足为惧,我心里有数。”
卿尘轻声叹道:“你冒险总有你的理由,但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惊是险是生是死我都有权利知道,即便担惊受怕又如何,难道我还会受不住?你早就不是一个人了,你的命中既然有了我,拿你的命冒险和拿我的命冒险有什么区别?你不该瞒着我。”
夜天凌唇角带笑,挽着她的手臂轻轻收紧,却淡淡将话题转开:“景州和定州你喜欢哪个?”
卿尘侧头看他,有些不解,随口答道:“定州吧。”
夜天凌漫不经心的说道:“好,那咱们今晚就先袭定州,明天把定州送给你以为补偿,如何?”
卿尘惊讶:“定州景州都在祁门关天险之内,合州未下,”她忽尔一顿:“难道李步真的……”
夜天凌从容道:“我从来不白白冒险,李步降了,合州留三万守军,剩余五万随军平叛,我们袭定州,景州交给他。”
“李步竟肯回心转意?祁门关一开,取下定州,我们即日便可与中军汇合。”
“不错。”夜天凌转身扬声道:“来人,传令主营升帐,三军集合待命!”
帐前亲兵领命,卿尘却轻声一笑:“四哥,三军营帐早已暗中传下军令,所有将士今夜枕剑被甲,此时即刻便可出战。”
夜天凌笑道:“如此节省我不少时间。”
卿尘却沉思一会儿,又问道:“李步虽说终于弃暗投明,但毕竟曾经顺逆,军中有不赦叛将的严令,你打算怎么办?”
夜天凌返身更换战甲,说道:“所以我才要命他助我们取景州、定州,而后随军亲自讨伐虞呈,将功补过。”
卿尘点了点头,上前替他整束襟袍,但觉得此事终究是个麻烦。
寅时刚过,天色尚在一片深寂的漆黑中。定州城已临边关偏北一线,祁山北脉与雁望山在此交成一支形成横岭,地势险要,是北疆抗击突厥重要的关隘。黑夜中城外关山原莽天寒地冻,城中各处都安静如常。北疆虽在战火之中,但人人都知道只要祁门关不破,定州便高枕无忧,所以并不多见调兵遣将的紧张。
南门城头哨岗上,塞外吹来的寒风刮面刺骨,守城的士兵正在最疲累的时分,既困且冷,不时闭目搓手,低声抱怨。
终于熬到一岗换防,替班的巡逻兵登上城头,“兄弟辛苦了!”
“天冷的厉害啊!”先前一队士兵呵气说道。
随便言笑几句,新上来的士兵在北风中亦打了个哆嗦,按例沿城头巡防一圈,四处无恙,铁甲发出轻微的磨擦声伴着军靴步伐橐橐,渐行渐远往下走去。走在最后的士兵猛的眼角光闪,瞥到黑暗中一抹冷芒,尚未来得及出声,颈间“哧”的轻响颓然倒地,即时毙命。前面几个士兵察觉异样,回身时骇然见方才走过的城头影影瞳瞳出现敌人,借着深夜的掩护鬼魅一般迅速杀来。
方才换岗的士兵尚未走远,便听到身后同伴惨叫夹杂着“有敌人!”的示警,原本静然无声的黑夜被突如其来的杀气撕裂,城头火把似经不住风势纷纷熄灭,四周骤然陷入混乱之中。
夜天凌和卿尘驻马在不远处一道丘陵之上,起初定州城只在前方依稀可见,似乎并无任何不妥。不过半盏茶时分,城中一处突然亮起惊人的火光,紧接着火势迭起,烧红半边天空。定州城如同迎来了诡异的黎明,瞬息之间又被浓烟烈火笼罩。
随着火光的出现,城外无边的黑暗里喊杀声潮水般涌起,悄然而至的玄甲战士不再如先锋营般靠飞索潜入,当前三营架起云梯,强行登城。定州守军尚未摸清是何人攻城,仓促抵抗,阵脚大乱,城头之上刀光寒目,贴身肉搏,厮杀惨烈,远远看去不断有人跌坠下来,不是早已丧命便也被城下乱石铁蹄践踏身亡。
随着守城之军防御匆忙展开,利箭丛丛如飞蝗般射下,竭尽全力企图阻止玄甲军攻势。
定州巡使刘光余睡梦中闻报,骇然大惊,根本无法相信是玄甲军杀至。祁门关固若金汤,白天尚有军报西路大军仍被阻于关外,怎会半夜攻至定州!而此时定州军营已有半数陷入火海,神机营的火雷每发必燃,四处生乱,竟叫人觉得定州已然合城沦陷。
刘光余惊骇之余战甲都未及披挂,立马点将集兵,增援南门。营中之兵尚未赶出行辕,便听东面轰然一声巨响,震的城墙乱晃,一响之后不曾间断,连连震撼。东门守军疾驰前来,滚瓜一般掉下马,“大人!澈王大军强攻东门,城门已经无法抵挡!”
话音未落,南门来报,“大人!南门失守!玄甲军攻进来了!”
刘光余心神巨震,大声疾喝:“撤往内城!调弓箭手死守!快!各营士兵不得慌乱,随我拒敌!”
定州城中一道道血光于火影之中交织成遮天蔽日的杀伐,血溅三尺给雪地添加了触目惊心的猩红,瞬间便在冰冷的寒风下凝固成坚硬的一片,却又被随之而来的无情铁蹄驰掠粉碎。强者的刚冷和弱者的消亡不需太多的修饰,冷铁、热血、长风、烈火,在天地间淋漓尽致的划开浓重的一笔,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黎明逐渐迫近,定州守军根本没有能够抵挡多少时候,四门沦陷,内城随即失守,全军败溃。
玄甲军一旦入城,迅速扑灭各处火焰,掌控要道,安抚平民,收编败军,井然有序中不过一个多时辰,定州易主,重入天朝统治。
太阳的升起并不因任何原因而改变,天边徐徐放亮,露出鱼肚样的颜色,一丝丝微光隐约可见,缓慢涂染,黑夜低眉顺目退避开来。
夜天凌同卿尘并骑入城,面色淡冷,唐初正指挥士兵清理战场,上前请示道:“四爷,定州巡使刘光余负伤被擒,如何处置他?”
夜天凌下马审视城中情形,说道:“带来见我。”
他与卿尘举步登临城头,越走越高处,延伸于残雪的血迹,断剑冷矢,硝烟余火都遗留在身后,举目所见层层开阔。脚下大地莽原无尽,铺展千里,长河一线,遥嵌苍茫,四野城皋依稀可见,祁山与雁望山雄伟的峰脉蜿蜒壮阔起伏,越岭而过便是漠北民族纵横驰骋的的草原大漠,天穹高广,远而无所至极。
便在这天际遥远的地方,耀目的太阳破云而出,金光万丈洒照四方,将整个大地笼罩在光明的晨曦之中。云海翻涌,冷风烈烈,夜天凌傲然站在城头遥视天光,他的脚下是刚刚跪拜臣服定州城,身前可见大漠万里茫茫无际,身后抬手处城池险关错落,江山连绵如画。
刘光余在玄甲侍卫的押送下登上城头,看着眼前沐浴在晨光中夜天凌坚冷的背影身心俱震,玄甲军令人闻风丧胆的力量便是来自此人,轻而易举攻取定州使数万守军瞬间兵败至此的亦是此人。
夜天凌听到脚步声回头,目光之中幽然深邃,“给他松绑。”他吩咐了一句。
侍卫遵命而行,刘光余活动了一下疼痛的手臂,僵立在几步之外,不知夜天凌将他带来此处是何用意。他衣袍之上虽血迹斑斑,但神情倒还平静。
夜天凌缓步至他身前,“定州巡使刘光余,我以前好像并未见过你。”
刘光余自嘲苦笑道:“久仰王爷丰神,却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见,不曾想是这般情况。”
夜天凌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打算?”
刘光余道:“请王爷给我个痛快,如此感激不尽。”
“你的意思是求死?”夜天凌淡淡道。
刘光余道:“平叛大军不赦叛将,众所周知,我早有准备,只求王爷宽待其他将士。”
“哦。”夜天凌喜怒不形于色,叫刘光余摸不清他究竟要怎样,他随即听到一个清柔的声音说道:“刘大人,你应该算是‘北选’的官员吧。”
刘光余扭头,见卿尘正浅笑问他。他方才便见夜天凌身边站着一人,城头长风飞扬处同夜天凌并肩卓然而立,神情明澈,气度飘凌,转身时幽静从容,却有一股清逸之气叫人恍然错神。如果说夜天凌是肃然而刚冷的,那么他旁边这人浑身散发出的便是一种极柔的气质,仿佛天光下清水淡渺,无处可寻而又无处不在。
所谓“北选”的官员,是因北晏侯属地向来都有自荐官吏的特权,遇到官员出缺、调动、升迁等事,往往由北晏侯府挑选合适之人拟名决定。日久以来,北疆各级官员、将领几乎都由虞呈一手指派,连吏部兵部也难以插手。甚至虞呈之影响深入天都,安插朝臣,遍植党羽,这些官员往往被便称为“北选”。
刘光余确实是经虞呈选调之人,虽不知卿尘是谁,但对她的问话还是点头承认。
卿尘淡淡一笑,说道:“但如果我没记错,你之前是以文官之职入仕,圣武九年参加殿试,金榜之上是钦点的二甲传胪,御赐进士出身,当年便提为察院监察御史。可是不到半年你便因一道弹劾当时尚书省左仆射李长右的奏本遭贬,左迁为长乐郡使,四年任满后虽政绩卓著,却并未得到升迁,直到圣武十七年才平调奉州。不过你在奉州却因剿匪之功而声名大震,其后被虞呈选调定州,圣武二十三年居定州巡使之职至今。这样说起来你又不能完全算是北选的官员,你在北选之中是个异数,而且文居武职,这在戍边的将领中似乎也是第一人。”
刘光余诧异卿尘如此了解他的履历,信口说来分毫不错,但之前为官的经历并不让他感到愉悦,只说道:“那又如何?”
卿尘目光落至他的眼前:“我记得你的几句话,‘兴兵易,平乱难,靖难易,安民难,安民之道在于政合其情,在于一视同仁,如此则匪绝,则边患绝’,你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吗?”
刘光余越发吃惊,问道:“你怎会知道此话?”
卿尘道:“我在你述职的奏章上见过,大概是你自奉州离任时写的吧。”
能随意浏览官员奏章的女子,天朝唯有修仪一职,刘光余恍然道:“原来你是清平郡主。”
卿尘微笑道:“凌王妃。”
“哦!”刘光余看了夜天凌一眼,夜天凌目光自定州城中收回来:“你兵带的倒还不错,但要以此绝边患,却还差得远。”
刘光余道:“绝边患并不一定要靠武力,定州虽不是边防一线兵力最强的,但却向来很少受漠北突厥的侵扰,两地居民互为往来各尊习俗,长久以来相安无事。”
夜天凌唇角微带锋冷:“百姓决定不了双方战和,即便他们能和平相处,突厥的可汗却不可能放弃入侵中原的野心。你期望以仁道定边疆,但所谓仁义必定要依侍武力的前提才可能得以实施。要想边疆长治久安,就必须先让突厥王族俯首称臣,你才有机会去施合其情的政,或者一视同仁。”
刘光余着眼一方之民,夜天凌看得是天下之国,卿尘淡笑问道:“且不说边疆外患,眼前内患荼毒,刘大人又怎么看?虞呈兴兵,四爷平乱,都容易,但最难的还是安民,定州百姓怕是还需要有人来安抚,刘大人难道能置之不理?”
刘光余心中疑窦丛生:“平叛军中人才济济,难道还在乎我这一名叛将?王爷令出如山,哪有赦叛将的道理?”
夜天凌似是不露声色的笑了笑,此时卫长征带着个士兵登上城头,将一封信递上:“四爷,有李将军自景州的消息。”
夜天凌接过来,卿尘在旁边见李步信中写道,“四爷,昨晚两万士兵诈入景州,各处都顺利。只是巡使钱统临阵顽抗不服,叫嚣生事,被我在府衙里一刀斩了,还有两名副将是虞呈的亲信,不能劝降,也处死了,如今景州已经不足为虑……”她莞尔一笑,李步是如假包换的武将,和眼前的刘光余可完全不同。
夜天凌看完信,竟抬手交给刘光余:“你也看看。”
刘光余愣愕着接过来,一路看下去出了一身冷汗,祁门关中合州、定州、景州三大重镇,一夜之间尽数落入夜天凌的掌握,顷刻天翻地覆。他被眼前的事实所震惊,感觉像是踩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根本不知道接着还会发生何事。
夜天凌将他脸上神色变幻尽收眼底,说道:“李步用兵打仗是天朝少有的将才,但行政安民比你刘光余就差些,若如钱统一般杀了你似乎有些可惜。”
刘光余抬头道:“王爷是让我看清楚钱统抗命不从的下场吗?”
夜天凌皱了皱眉,卿尘说道:“四爷的意思是,他连李步都能如此重用,何况是你刘光余?钱统为官贪佞残暴,素有恶名,即便此时不杀之后也容不得他,你要和他比吗?”
刘光余一时无语,再扭头看定州城中,昨夜一场混战现在各处仍透着些紧张气氛,几处大火虽烧的是军营,但依然波及了附近民居,玄甲军中将士除了肃清各处,已经开始在着手帮受累的百姓修整房屋,或暂且安排他们到别处避寒。阳光之下,有个年轻士兵抱起一个正在无助哭啼的孩子,不知说了什么竟逗的那孩子破涕为笑。
卿尘正和刘光余一样微笑看着这一幕,而夜天凌的目光却倨傲的投向内城之中,再一抬,与渐盛的日光融为一体,不知看往何处。感觉到刘光余的注视,卿尘转身说道:“定州毕竟近邻漠北,此时亦要防范着突厥才是。”
刘光余道:“漠北冰雪封地,突厥人主要靠骑兵,在冰雪之上行军艰难,所以很少在冬天兴起战事,应该不会趁机侵扰。”
卿尘微微点头:“非常之时小心为上。昨夜定州战死两名副将,军中四爷会亲自安排,府衙之中官员哪些能留哪些不能留,你要谨慎处置。”
刘光余心中电念百转,这样的话是示意要他继续镇守定州,并且予以了极大的信任,他目光在定州城和眼前两人之间迟疑,胸口起伏不定。卿尘始终目蕴浅笑,淡静自如的看着他,刘光余突然长叹,后退一步拜倒:“四爷、王妃,我刘光余败的心服口服,愿意效命身前!”
夜天凌并不十分意外他的决定,淡淡道:“你去吧,先去接管昨晚投降的士兵,安置妥当,其他事宜我们稍候再议。”
刘光余再拜了一拜,转身退下,直觉现在烽火四起的北疆早晚会在夜天凌的神出鬼没的用兵之道和深威难测的驭人之术前尽数落入其掌控,他甚至生出了一个更加惊人的念头,或者整个天朝都将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