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理智是如何运作的,在酒廊里演唱的时候,夜光仍然情不自禁地搜寻著每一个人影。也许,只是也许,他回心转意了也说不定呢?
於是,一整个晚上,夜光的心随著每一个高大的人影而悸动,却又在发现自己看错了人之後失望地沈入谷匠。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都唱了些什么,只是她的职业本能在反应而已,总算好像还没出什么岔子。而酒廊的生意那么好,烟气那么重……平日里已够教人疲倦的了,再加上心情的大起大落,等到下班时分,夜光几乎已经连走路的气力都已失去。但是夜色太晚,她没有勇气搭计程车;还好今天没有雨,她骑了脚踏车回家去。一回到家就筋疲力竭地倒在床上了。
天哪,这样的日子究竟有没有尽头?夜光昏昏沈沈地想,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飘」里的一句话;是不是这么说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只要有明天,就有希望……一切都等明天吧。反正今天又过完了。是的,她又挨过一天了。
然而第二天的情况只有更糟。生活中本来免不了许多琐事,许多烦人的小挫折;这些琐事,如果一次来上那么一点,夜光相信她一定可以应付自如的,可是当它们潮水般一股脑儿全涌过来的时候,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清晨七点——不是如往常一样的七点半——,隔壁一对夫妻吵架兼大打出手,闹得是鸡飞狗跳。夜光想不被吵醒也难。双胞胎自然也醒了。两个孩子没睡足就被吵醒,脾气不免扭得一塌糊涂。夜光只有耐著性子安抚他们。天知道,她自己的眼睛都还不怎么睁得开呢。
不幸的是,两个孩子昨天才打过预防针。家伟还是活蹦乱跳,家铃却有些发烧,胖胖的小胳膊也肿起来了。就为了这个缘故,她整日里特别黏人,缠著夜光不放;家伟见妹妹一直黏著夜光,也就有样学样,一直要她抱。宏文一大早就出了门。他上午要去学校,下班後就直接到信芬家去,还说要在准泰山家过夜,今晚不回来了,所以她只好独挑大梁。又哄他们,又给他们唱歌,还给他们说故事。由於家里要做的事太多,她并不常有时间陪孩子们这样玩;看见他们喜悦的模样,夜光内咎地叹了口气。她应该多陪陪他们的。虽说厨房的地板该刷了,但是管它呢,孩子们的快乐比较重要。
可惜天不从人愿。吃早餐的时候,家铃把牛奶给打翻了,所以夜光只好把厨房地板刷上一逼。既然已经开始清扫,她决定来个有始有终,所以连浴室也刷了,而後进军到客厅去,接著收拾了孩子们的、以及她自己的房间。至於宏文的房间嘛,那是他自己的事。
等到吃过午饭、睡过午觉以後,夜光恋恋地翻著她桌上最新一期的雄狮美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时间看它几篇文章。她已经忙得没有什么时间给自己喂养一些精神粮食了,今天下午也许可以……
然而她发现自己忘了:今天是她买菜购物的日子。牛奶没了,尿布也快用光了。别的东西可以等,牛奶可不能等。夜光叹了口气,开始四处查看,看家里还缺什么东西,好写一张购物单。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她的心脏几乎跳了出来。会不会是傅商勤打来的?难道他居然有我的电话号码吗?她冲了过去,一把抓起了话筒。「喂?」她小心翼翼地问。
「丁小姐?我是李如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对不起今晚不能到你那儿去了。我患了重感冒,没法子起床。而且万一传染给孩子们也不好。你有没有办法找到别人来帮你看小孩啊?」
夜光的心沈了一沈。星期六是宏文和信芬约会的日子,晚上没有法子在家里帮她带双胞胎,所以她请李如华——一个住在附近的专科学生——每个星期六晚上来帮她带小孩。台湾不像美国,临时保母这玩意儿不怎么发达;可是再怎么说,她也不能把双胞胎单独留在家里啊!现在是星期六下午,教她一时之间到哪裏找人去?偏偏她和左邻右舍又不熟,也不好去麻烦别人。「我试试看好了,大概不会有问题吧。」她犹豫地问:「李如华,你的同学里有没有人可以帮忙的?」
「没有吔!我的同学里没有人像我这样打工的。有的话,时间也都排满了。」
「呃……好吧,谢谢你打电话来。祝你早日康复。再见。」
挂了电话,夜光焦虑地皱著眉头。这就是都市里的生活!古早以前那种守望相助的情景已经快要变成神话了。她手头还有一个电话号码,以备万一用的,是住在两栋公寓外的一个欧巴桑。但她喜欢串门子,假日尤其喜欢到女儿女婿家去替他们看小孩,夜光实在没把握能找得到她。她拨了号码,可是没有人接。没法子了,先去买东西再说吧。待会儿再试试看能不能找得到人……她忧虑地咬了咬下唇。找不到人的话,她只好打电话给王俊之,跟他请假了。他一定会不高兴的。这种事她以前也做过两次,两次都请假请得提心吊瞻。她看得出来经理不怎么高兴,虽然他没说什么。凡事可一不可再啊,夜光,她对自己说;不错,她在蓝宝石里表现不错,而且王俊之也不致於因为她请上几次假就炒她鱿鱼,但这种临时请假的事总是对大家都不方便,而他若是因此而减少她演唱的时间,或是乾脆取消她星期六的班……夜光打了一个冷颤。光是想到收入的减少都已令她心怀恐惧,更别说是丢饭碗了。抚养两个孩子的消费真是惊人,她的收入总是左手进右手出,甚至没法子在银行里多存一点钞票,好让她觉得安心一点。
她拿出背兜来将家伟背在背上,取出她的购物推车来一手拎著,一手抱著家铃走出家门。外头的天色阴沈沈的,空气中凝满了雨意。虽说已是四月,碰上了这种天气,气温还是蛮低的。只是,经过了在美国的两年半,这种气温已经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了。怕的只是下雨。幸亏两条街外就有一个青年商店,路途很近;而那店的规模还很不小,对她而言甚是方便。
对夜光而言,每次购物都是大事。她必需把买东西的时间排在星期六,因为宏文只有这一天有空,可以帮她。一个人带著两个娃娃买东西可真是要人命的事,因此虽说超级市场的东西贵了一些,她也只好认了。因为她实在没有那个力气上菜市场去。就因为她总是到青年商店去买东西,双胞胎对她的购物行动都好喜欢。因为商店里乾净,有各种不同的人,又有各种包装得漂漂亮亮、叠得整整齐齐的货物摆在架子上。家铃正开始学说话,每抓到一个人就咿咿呀呀的叫爸爸,扑过去要人家抱。还好她生得可爱,大部份人都情不自禁地对著她笑,觉得这个小宝宝很讨人喜欢;但她的另一种毛病则要命得很:她看到什么都要抓下来,不由分说地往夜光的篮子里头塞。家伟这毛病比他妹妹还大。因此买完东西回来,夜光往往已经累得半死不活了。
今天的情形也是如此。由於店子里空间有限,她没有法子将手推车推进去,所以只好将车子叠了起来,留在门口,而後抓起放在店门口的购物篮子,开始她的采购。又因为那个篮子里头放不下她一整个星期所需的食物及用品,她必需一再地回到收银机前去放东西。几趟以後,她已经满头大汗了。
坐守在收银机後的小姐已经看熟了她的脸,很同情地笑著说:「好辛苦呀!怎不找个人帮著带小孩呢?」
夜光苦笑,老老实实地告诉这个和气的女孩说:她正需要一个保母。女孩给了她几个电话,说是她的朋友,叫她试试看,说她们说不定想赚点外快也未可知。夜光满怀感激地将那张写了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纸条收了起来,期望她们之中真的有人能帮她的忙。否则的话,她真的只好请假了。
买完菜了,付完钱了,接下来的才是最艰辛的工作。夜光拎起手推车,用肩膀将商店的玻璃门推开,开始将她买好的东西分批提出来,一样一样地放进推车里。背上的家伟愈来愈重,家铃在她的左臂里也愈来愈沈。她提著东西的右臂,在经历了整整一个小时的艰苦的工作之後,已经累得快要断了。夜光咬著牙,抹了一下额上的汗水。这两个孩子长得像吹气一样,再要不了多久,她就没有法子同时背负他们两个了!偏偏这时家伟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些好玩的货物架子,立时转移目标,抓起夜光的头发来。夜光倒抽了一口冷气,却没有空余的手去制止这个小顽皮;而家铃正好看到一只大狗从骑楼下走了过去,立时兴奋得往外扑。「狗狗,狗狗!」她喊。
家伟的注意力被转开了。他也开始扭转身子,想从她背後探出头来去看那只狗。这两个小孩的挣扎几乎破坏了她小心翼翼保持著的平衡。夜光颠了一下,把家铃拉了回来,再一次从店里提出一批东西,然後用右肩去顶门。
但是门已经开了。夜光松了一口大气,回过头去打算向这位伸出援手的善心人士道谢。一回过头她就呆了。「你!」她惊喘:「怎么——」
家铃立时忘了那只狗,咯咯笑著向著那个仍然耐著性子把著门的高大男子扑去。「爸爸!」她快乐地喊。傅商勤顺理成章地将她抱了过来,用一种浑不可解的表情看著披头散发、脸白如纸的夜光:「你还有东西要拿吗?」
夜光困惑地点了点头,一面将手上的塑胶袋一一放进手推车里。「是的,还有一些。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傅商勤已经直直地走进了商店里。「我帮你拿。」他抛下一句不容置啄的话,不由分说地将她留在收银机旁的东西全都给抓了起来。
夜光呆呆地盯著他的背影,脑子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说是惊愕么?是的,但不止是惊愕;说是惊喜么?嗯,接近了,但还不仅止是惊喜。夜光发觉自己几乎是乐晕了。她低下头去,徒劳无功地试著想藏起那朵一直要浮到脸上来的微笑。他还在这里!他没有走呵!
他花不了两分钟就回来了。到底是个大手大脚的男人,这些还得教她跑上两趟的杂货什物,他一只手就把它们全给抓出来了。然而他眉头是拧著的,表情是不悦的,好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很不满意似的:「如果我不在这里的话,你一个人要把这一大堆东西还有两个小鬼怎么办?」
她指了指那辆已经装满东西的手推车。「你看见啦。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一手推车子。如果车子里装不下,我抱人的这只手还可以再提几个袋子。」她转过脸来看著他,凉风拂动了她如丝的秀发,掠过她凝玉般的脸颊:「谢谢你帮我开门。请你把东西递给我好吗?」
他好像没听到一样。「你那个姓张的朋友上哪去了?在家里睡大头觉吗?」
夜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不在家啊。」
「然後把这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留给你去忙,忙得跟鬼一样?好一个男子汉,啊?」
原来他是在为她生气!夜光突然觉得好窝心,好暖。可是她也不能让他这样误解宏文的为人。「不是那样的,」她试著解释:「平常他会和我一起买完东西才走的,可是他今天有事。」
「和你一起买完东西才走?你的意思是说,他常常出去?」
夜光盯着他,恍若未闻。
傅商勤的反应是颇有保留的。「这么说来,你们两个不是情侣了?」
「不是。」她简单地说。
「他的未婚妻怎么说?」
「哈!」夜光笑了:「任何可以使宏文多瓒点钱,好让他们尽早结婚的法子,信芬都会举双手赞成的!何况她是个宽厚明理的女孩子,一向就很信任我和宏文。我也一直很喜欢她。虽然她的爸爸妈妈还不知道这码子事。你知道,老一辈的人总是比较保守么。其实这种同居法在我们当学生的时候就已经很流行了。女孩子们可以有男生保护,男孩子的生活细节也比较有人照顾,对大家都很方便。」
「但你一定和他上过床吧?」
他话中那丑恶的指控使得夜光立时火冒三丈。然而她立时想起了:这个人的心里是有著创痛的——一种她还不能明白的创痛。她的睥气旋起旋落,快得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推开了公寓的大门:「并不是因为他已经订婚了,而是因为我对他的感觉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深思地看著她。「那么他对你呢?」
夜光忍不住又笑了。「他呀,他除了信芬以外,根本不会看别的女孩子。」她拿出钥匙来开门:「不管你爱信不信,我和宏文之间只有友情。」
「真令人难以置信!」
「为什么?这种同居法已经很常见了。」她横了他一眼,而他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无法解释。」
「无法解释,还是不愿解释?」
他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好吧,是『不愿解释』。」
夜光慢慢地点了点头。「如我所料。」她一面将家伟解下来一面说,声音里带著一种刻意演出的平静;虽然她已经快气昏了:「你不能信任的人是我,不是宏文,对不对?你无法相信一个和男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女子能够洁身自爱,连动都不曾动过勾引那个男人的念头,对不对?」
他猛然将家铃放到地上,无情地扣住她的肩膀。「你以为我是个什么样的傻瓜,会相信你说的故事?得了吧,丁夜光,你要骗人也该找点有说服力的说词!」他愤怒地摇著她,眼睛里郁郁地冒著怒火:「你的生活里都是男人!你在酒廊里唱歌,接受他们的点歌,和他们调笑,让他们在你身上毛手毛脚,而你还期望我相信你每天晚上独守空闺,玉洁冰清得可以立贞洁牌坊?你省省吧你!」
「我没有让男人在我身上毛手毛脚!」
「我亲眼看见的!那个四十来岁、穿得很整齐、脖子上还打了领结的那一个!」
「噢,」她眨了眨眼:「那个,那是我的老板。而且他没有——」
「呵,是呀,你的老板!」他嫌厌地说:「我敢打赌你对你的老板一定好得不得了?」
夜光气得发昏,所有的谅解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这个顽固的、盲目的、自以为是的猪!「随你怎么想!我犯不著向你解释任何事情,也犯不著在这里接受你的侮辱!」她吼:「滚出我的屋子!」
家铃受了惊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噢,都是你害的!」夜光气道,忙将宝宝抱起来安抚她。傅商勤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你总是将我最坏的一面给引了出来。」他咕哝道,一手耙过自己的头发:「对不起,丁夜光,我不是有意要说那些话——」
「只不过是在心里偷偷地想。」她的气还没清。
「呃,呃——」他尴尬地别开眼睛:「我替你把东西拿到厨房里去好吧?」
夜光迟疑了。话已经说到这里,应该可以告一个段落了。这是说再见的时候了,她对自己说;她所有的常识都在叫她把这个人扫地出门,不要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可是她的感情作了另一种选择。在她还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以前,那一串话已经脱口而出:「好的,谢谢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他同样地迟疑了,彷佛是面临了同样的抉择,然後说:「谢谢你,咖啡好了。」
他们一同将东西拿到厨房去,该收的收,该拆的拆;而後她泡了咖啡放在茶几上。双胞胎回到他们熟知的地盘上,已经兴高采烈地玩起来了。夜光爱怜地看了他们一眼。这两个孩子其实真是很乖的。
「你不介意坐一会儿吧?」她问:「我得先打几个电话。」
「请便。」
他说,拾起了桌上的报纸。
夜光取出人家给她的那两个电话号码,开始拨号。电话铃响了,也有人接;可是两者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对下起,今天没空;下回吧,也许?
夜光将头埋入两膝之间,突然间累得无法动弹。没办法了,请假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只希望王俊之不要太生气就好了,她不抱任何希望地想著,慢慢地伸手去拿话筒。
「找不到人来看孩子啊?」
她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在方才的焦虑里,她几乎忘记家里头还有这么个客人在了。「是啊,找不到。平常来帮我看孩子的女学生感冒了……」她疲倦地抹了把脸:「不要紧的,我可以请个假。我——我想我的老板应该可以找到个人替我上场才是。」希望真的如此,她忧心忡忡地想,不曾察觉到她的话声里泄露了多少焦心,多少恐惧。
「别担心,我会照顾他们的。」他平静无波地道。
夜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道:「你——你方才说了什么?」
「我说我愿意留下来照顾他们——那是说,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你——你是当真的吗?」她头昏目眩地问。
「不然我何必提?」
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冲得她几乎站不住脚。夜光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努力地想控制自己暴起暴落的情绪:「那——那太谢谢你了。我以前在周六晚上请过两次假,我老板不大高兴。我一直担心如果我再请假的话,他会把我的班给取清……」她语无伦次地说著,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去弄晚餐。我走以前会替双胞胎洗完澡,哄他们上床去睡。他们很乖的,真的,晚上从来不吵人,一点也不麻烦……」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因为他已经站起身来,直直地走到她的面前,拉著她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有一丝温和的笑意。「丁夜光,不用忙。我已经答应留下来了,你不必用晚餐来贿赂我。而且我也不怕麻烦。就算这两个宝宝哭得把屋顶都给掀了,我也不会有事的。我是那种生存能力很强的族类。」
夜光无言地看著他。傍晚的阳光闪在他的脸上,他的眼底,映出一种异常柔和的光晕。他站得离她这样近,牢牢地握著她的手,而且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眼波看著她……不知怎地,她突然觉得好想哭。
「你太苍白了,也累坏了。」他怜惜地道:「孩子们的父亲难道没有给你任何帮助吗?」
她无言地看著他,仍然沈浸在他罕有的温柔里;然而内心深处她也知道,这误会不能继续下去,她必需将之尽早解释清楚。可是,不知是否他的温柔麻痹了她的心智,还是因为她真的已太疲倦;她本来可以说得更委婉些的,但她只是本能地、反射地,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全无技巧可言的话:「他们不是我的孩子。」
他像被毒蛇咬到一样地将她放开,迅速地退後了一步。「你不必对我说这种谎的,丁夜光!」
「什么?」她茫然。
「说他们不是你的孩子!怎么可能?他们长得和你一摸一样!」
「他们是我的甥儿,我姐姐的孩子!」
「你姐姐的孩子,嗯?」他横了她一眼:「那么我可以请问一下吗?你的姐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夜光瑟缩了一下。事情已经过去八个月了,可是对她而言,依然清晰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使她略一想及,便要心痛不已:「她——」她艰难地道:「她死了。」
「也就是说,你已经没有人证了?」
喔,天呀,他又来了!夜光痛心地想。不错,她已经没有人证——至少在台湾没有,但她还有物证呀!姐姐的全家福相片就在她塑胶衣橱里,金架银框,用几张纸细细地包了起来,压在她那几件毛衣底下。相片上的姐姐温柔美丽,金发碧眼的姐夫高大斯文,双胞胎笑得好不开怀。两个孩子的外观完全是东方人,那是因为在遗传学上,有色人种和白人混血的第一代,发色、肤色和眼睛的颜色必然完全继承了有色人种的特微,只有到了第二代以後,才可能出现金发白肤的外貌。姐姐和姐夫的结合是一桩异国婚姻,然而他们的爱情是那样深厚,家庭是那样幸福……那不止是姐姐和姐夫的家,也是她自己的家;是她在美求学时一直寄居的地方,是她曾经参与、曾经分享、也曾经以全心的爱去灌溉过的家;可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一个小小的意外就把这一切全然夺去了呢?一直到了现在,夜光仍然无法面对至亲的、也是仅有的亲人离她而去的伤痛,也仍然无法将那相片拿出来摆在随处可见的地方。只有在她极端想念他们的时候,她才会将相片珍而重之地拿出来仔细端详。就在此时,在傅商勤怀疑所说的一切的时候,她很可以轻易地跑进房里,将那相片拿出来扔在他鼻子上的。何况她还有两个孩子的出生证明,以及监护权的委托书。然而内心深处,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阻止了她。不知为了什么,她希望眼前这个人能信任她,信任她的所言所行,信任她的所作所为——不需要任何证据,也不需要任何说明。这种需要强烈得令她心为之痛。而且她本能地感觉到:这种信任对他而言,也具有一种无以伦比的重要性。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了。并且——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两秒之内,夜光已经下了决定,而且开始付诸实行。
「你为什么总是不由分说地认定了我在骗你呢?」她好奇地问:「你小时候你妈妈常骗你吗?」
在这句话出口之前,打死她她也料不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傅商勤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牙关紧咬,双拳紧握,彷佛下一秒钟就要扑出。夜光吓得倒退了两步,双手本能地环在胸前护住了自己。天哪,他要打我了!她恐怖地想,一面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但这只是一两秒钟内发生的事。傅商勤很快地挣回了他一向拥有的自我控制。他的拳头仍然握得死紧,脸上的肌肉仍在跳动,但他却并没真的向前扑。只这一点就够谢天谢地了。「你对我妈的事知道多少?」他问,声音哑得可怕。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她莫名其妙地说。
他沈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看著自己的脚尖。「呃……当然,你是不可能知道……」他很快地转移了话题:「晚餐吃什么?」
夜光瞄了他一眼,对他的转变有些啼笑皆非。「你知道,你这个人实在很难搞。我实在不明白你的脑袋是如何运作的。不过,当然,」她深思地加了一句:「和你在一起很不无聊就是了。」
「赫,多谢了!」他好笑地说:「我可以把这话当成一种赞美吗?」
「赞美!」夜光嗤之以鼻:「要我赞美你的话,阁下还得多多努力才行!」
「这么难啊?」他的眼睛里闪出了顽皮的光芒:「这样吧,我们来个以物易物如何?我可以先作点示范。丁夜光,你知不知道你的头发黑得像墨,使我想起掠过晨光的老鹰?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深得像海,清得像倒映在水中的水晶城堡?」他的声音低沈了下来,而她觉得自己的双颊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他的眼光流过她嫣红的双颊,微微笑了:「还有你的脸颊,就像……」
「噢,住口,你这个花花公子!」夜光又气又笑:「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惹人厌的家伙!你要练习甜言密语也犯不著拿我当实验的对象呀!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我对这种东西是免疫的!」
「真的么?」他的眼睛亮起了火光:「好极了,我这人最受不了挑战!」
「什——什么意思?」
「嘘。」他轻轻制止了她。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身前,伸出双臂来搂住了她。夜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而,在她还未来得及说出任何抗议的言语之前,他的头已经低了了下来,嘴唇触著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