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磕绊绊、忐忑地期待,终于做修复手术的日子还是到了。
晚潮躺在手术台上,眼巴巴地看着竹青和思甜忙碌地走来走去准备药品器械,心里一阵一阵地发虚。
昨天还英勇无畏铿锵有力地大声说,对这手术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但一眼看见那琳琅满目寒光凛凛的刀剪器械,想想再过一会儿它们就会到了自己脸上……说不含糊,那绝对是嘴硬。
荆劭走过来,站在她身边,“要反悔就趁现在。”他调侃,“等麻醉开始,再逃就晚了。”
晚潮看着他戴无菌乳胶手套,突然叫住他:“等等,先别戴手套。”
荆劭停了下来,“真的要反悔?”
“不是……”晚潮不由分说拉过他那只受过伤的右手,“我还有几句话跟它交代。”她把他的手,非常、非常珍惜地合在自己掌心里。
荆劭的手心也有点冷呢。
晚潮心里滋味纷乱。看他脸上轻松自在,没有流露一丝紧张的痕迹;可原来,他心里终究还是担心着她的。
“你要跟它交代什么?”荆劭眉梢一挑。
“我刚跟它说,给个面子,下刀小心一点。”
荆劭想笑,“它怎么回答你?”
“它拍着胸口跟我保证没问题。”她终于下定决心,一脸严肃地朗声宣布,“我准备好了荆劭!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
荆劭忍不住笑了,真服了晚潮,她就是有这种本事,在这个时候也能让他开怀一笑。
“荆,可以开始了。”竹青小声地提醒他。
晚潮闭上了眼睛,思甜过来装上麻醉器。
麻醉真的很快……眼皮逐渐沉重下来,睡意慢慢笼罩,晚潮心里忽然有一刹那的空灵明净。就在这一刹那间,她仿佛看见荆劭刚才的笑容,那种神采,有着无法形容的动人力量,如同流星照亮夜空一般,打动她的心。
终于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就算她的脸,再不能回到当初的美好,她也会勇敢面对不再遗憾。有没有考到空姐,那有什么打紧?想要嫁给飞机师的梦想,就到这一刻结束。罗马的日出,巴黎的日落,都比不上荆劭的一笑,更让她欢喜。
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
晚潮在黑暗里慢慢清醒。一定是脸上又裹了纱布,什么都看不见,甚至感觉不到痛,整个脑袋都麻木沉重,手脚嘴巴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不能动也说不出。一定是思甜那家伙的麻醉剂用太多了,晚潮喃喃地在心里抱怨。
“怎么还不醒?”有人在床边小声问,是思甜。
“应该就快了。”回答的是荆劭,原来他也在。
“我等不及……”思甜在她床边坐下来,“待会儿晚潮要是醒了,一定问起手术有没有成功,我怎么说?”
压到我的手了!还说你的大头鬼啊……晚潮在心里哀叹。
思甜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坐在晚潮的手上,“荆,我在问你话,你到底听没听到?我们一定要先串好台词,不然会穿帮。”
“串什么串?又不是唱戏,就实话实说好了。”
晚潮情不自禁地竖起了耳朵。他们两个在干吗?串通要骗她?是不是手术失败了!
“不行,我一定要让这个好消息在充分的铺垫、等待中闪亮登场。”思甜大概是太激动,“呼”的一下站了起来,晚潮那只可怜的手总算获得解脱。
“荆,你想一想,都两年没动过刀了,这个手术你还是做得这么漂亮,这说明什么?说明你的手已经都复原了啊!还有晚潮的脸,她要是知道那些疤很快就会不见了,真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告诉她,一点悬念都没有。”
“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走来走去一整天,我看得眼都花了。”荆劭叹气。
“不能,我一高兴就坐不住。荆,你配合一下好不好,不要老是看着人家!晚潮那颗头,绑得像个粽子一样,有什么好看的?这样,等晚潮醒过来,我们就先不说话,卖关子,她一定以为手术失败吓个半死,然后我再友情大放送,告诉她其实这一回的手术完美到极点!呵呵!”思甜兴奋地憧憬着,“这个时候你再登场亮相,我保证晚潮会崇拜你到五体投地……”
被子下面屏息静气的晚潮,终于长长透出一口气,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蓦然一松,这一次,她跟荆劭赌赢了!
原来,开心到极点的时候,脑子就会是空白的。她的脸!照镜子的时候,又可以看见自己熟悉的笑脸了吗?可以早晨起来,放在水龙头底下哗哗地冲,走在路上,再也不怕有人看……真是做梦一样不敢相信。
如果这一刻她还能有什么表情的话,那一定是一径地傻笑。喜悦满满地填着胸怀,思甜说得没错,她真的有点崇拜荆劭了!谁说的,他伤了手就再也拿不起手术刀?他不但拿得起来,而且依然做得比别人都好。有她谢晚潮这种伯乐在,又怎么会埋没他这匹千里马?!
多好,从此之后,他就可以回到中心医院脑外科高高在上的手术台上,用他指上一叶刀,续写他精彩的神话!她简直都已经看得见,他头上出现那一圈金灿灿的光环……
荆劭的声音,忽然突兀地打断了她陶醉的幻想:“晚潮的手动了一下!”
“是吗?”思甜立刻凑了过来。
晚潮不由自主地把手缩回被子里。她有动过吗?原来已经可以动了?
“晚潮!”思甜兴奋地摇着她,“醒一醒、快醒一醒——”
“唔。”晚潮不情愿地答应,再不醒,骨头就被她摇断了。幸亏刚才醒得早,不然这时候,一定被思甜骗得很惨。
果然思甜已经开始做秀了,“晚潮,这次手术,其实荆劭已经尽力了……”她顿了顿,等待晚潮的反应。咦?怎么回事?什么反应都没有?
“不管手术做得怎么样,我们的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思甜声情并茂。
晚潮打了一个呵欠。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打呵欠?思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都不问一问手术结果怎么样?!”她沉不住气了。
“我、饿、了。”回答她的,是晚潮字正腔圆的三个字。
什么?思甜当场傻眼,金星在头上飞舞,太过分了……她这什么态度啊!还有没有天理!
晚潮终于忍不住地笑起来,“我早知道了傻瓜!刚才你已经说得十公里以外都听见了。”她一边说,一边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果然,两秒钟之后,“谢晚潮!你耍我——”病房里一声魔音穿耳的尖叫,窗子上的玻璃一阵簌簌摇晃。
一个星期拆纱布,再贴上保养伤口用的硅胶贴片,据思甜和竹青的小道消息,这种贴片还是德国原装进口的东西,荆劭特别动用了旧同学的关系,才弄到手。
晚潮对着镜子发呆,唉,做人太嚣张果然是有报应的,她那天实在高兴得太早了。
镜子里的脸,完全就跟美女两个字不沾边。虽然丑陋似蜈蚣的一脸疤痕不见了,但是取而代之的又是这么一脸硅胶贴片;好好一张脸贴成这样,像日本膏药旗,只要穿上马褂、再梳个油光光的中分头,就可以去演汉奸了。
日子甚至过得比以前更无聊,因为荆劭那家伙忽然忙碌起来了,再也不能准时听见他开门的声音。诊所最近天天爆满,真不知道忽然从哪里涌出来这么多的人,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荆劭可以再做手术这个消息。应该就是思甜那个大嘴巴到处宣传的吧!她简直就恨不得贴张告示,昭告天下,荆劭终于沉冤得雪、重出江湖了。
不过荆劭的态度还是很低调。他不做大手术,尤其不做脑部手术,说两年没动过刀,基本功都荒废很多,难免生疏;更何况诊所里的设备仪器都跟不上。可思甜十分的不以为然,前天还说:“荆,你要是敢说不行,我这双眼珠就挖出来给你当球踢!不要忘了当初你是怎么样叱咤风云的……”
“挖出来容易,装回去就难了。”荆劭当时头也没抬一下,“不要说我没医德不提醒你。”
思甜的建议就这么被他闷了回去。真不知道荆劭究竟在想什么!
“嘟——嘟——”
晚潮正在发呆,忽然桌上的电话响起来。这个时候打这个电话,一定又是荆劭。她伸手拎起听筒,没好气地抱怨:“我知道了,你又加班,回不来。”
听筒那边一片沉默。明明有细微的呼吸声,可是没有人说话。晚潮疑惑起来,“喂?荆劭?”
那边有隐约的嘈杂声和音乐声,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打来的,一定不会是诊所。刚要再问,却听见“啪”一声,那边挂断了。
晚潮愕然,拉了拉电话线,又举起电话摇了摇,明明没故障。会不会是思甜闲着没事做,又装神弄鬼?可是,现在她应该是忙得四脚朝天头顶冒烟才对啊。
唉。晚潮叹口气,这一阵子,大家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就只有她一个超级大闲人,每天闷在屋子里。眼看泛亚的招聘会已经赶不上了,考空姐的事情也只好泡汤,得赶紧找点事情做才行,不然这样下去,坐吃山空怎么得了!
“呼”的一声爬了起来,她满屋子翻出这个礼拜的报纸。拿着红笔在求职版上画着圈,秘书?怕英文都不够灵光;制图员、导购……嗯,这两样可以兼职啊,多赚一份。只要找到工作,她就可以光荣翻身了,到时候就算荆劭思甜想要见她的话,她谢大小姐也可以拉长了嗓门说一句:“不行啊,要加班——”
再也不用像现在,眼巴巴地等着人家回来。晚潮又抬头看看石英钟,都六点半了!荆劭不是说好了下班会带竹青回来帮手做饭的吗?人呢?就把她一个人晾在沙发上自生自灭。
早知道,就不那么费心费力、连哄带骗地把他逼上手术台,现在搞成这样,就连见他一个面,都这么不容易。唉……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候……
“咳!”晚潮忽然回过神,尴尬地咳嗽一声。真是受够了!怎么无端端想起这么一句歪诗?人家怀春少妇叹一句悔教夫婿觅封侯,也算情有可原,她这算怎么一回事?
就算……就算她对荆劭,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歪心思,但人家都明摆着只喜欢那个钟采,还有什么戏好唱?只怕这辈子都只能当他一个“异性好友”了,再瞧瞧镜子,只怕在他的眼里,她连个“红颜知己”都算不上,还说什么,悔教夫婿觅封候?
不要再闹笑话了,谢晚潮!
“叮——咚!”正在对着镜子警告自己,忽然听见门铃响。荆劭回来了!
晚潮从沙发里爬起来,膝盖正好撞到桌角上,痛不可当,“说了多少遍,有钥匙就不要按铃!你是不是又忘了带钥匙——”她跌跌撞撞地去开门,一边火大地抱怨,可是话说一半,突然呆住。
外面不是荆劭。
一个女子,正愕然抬起头来看着她。一头栗子棕的海藻般长长鬈发,素肌如雪,秀眉如画。她身材纤细,穿件粉紫色低V领毛衣和同色的丝绒手套,颈间一粒圆润的黑珍珠,明艳照人。晚潮跟她面对面站得这么近,闻见一丝低柔迷离的香水味,还有淡淡的不易察觉的酒气。
晚潮心里一根丝弦倏地绷紧。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团艳光耀花了眼睛,站在面前的,居然——居然像是钟采?她比起那张照片,又美丽何止十倍!
钟采也一眨不眨地打量着晚潮。她是谁?!
看她身上那件半旧的蓝色大衬衫,大得卷着袖子穿,分明就是荆劭的。
再抬起头,正好对上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忍不住心里就是一震,只觉得晶莹生辉,仿佛湖水里倒映的星光。她脸上还贴着保养用的硅胶,可是仍然依稀可见,她轮廓的清秀。
两个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静默地对视了一刹。空气里几乎有轻微的“噼啪”一声,就差一点没火星四溅。
“刚才接电话的,就是你吧。”钟采先开口。
原来刚才那个电话,没说话就挂断的,是她。晚潮心念一转,她明明就知道荆劭不在,还跑上来做什么?
“我听思甜说,他的手恢复得不错……我顺路经过,上来看看。”钟采缓缓说出自己的名字,“我是钟采。”
晚潮一怔,顺路经过?两年都没顺过路,今天就忽然顺路了,还一口气顺到十一层上来。这种话,也就只有荆劭那种白痴才会相信。
“钟采?哪一位钟采?”她认真地蹙起眉头,一脸思索状。
“荆劭没有提起过我?”钟采不相信。
“哦,对了,想起来了。”晚潮双手一拍,“你不就是以前当过荆劭的助手,他还因为你弄伤手的那个钟采嘛?我听说你已经不做护士很久了。”
钟采尴尬地咳嗽一声,“我想先进去等荆劭。”
“请进、请进!”晚潮立刻拉开门,“这里有拖鞋……啊,不好意思,这双是荆劭的,他不爱洗袜子,你就穿我这一双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换上荆劭的纯棉格子拖鞋,把自己的那一双,整整齐齐搁在钟采前面,“不要客气!”
钟采瞠目结舌地瞪着地上这双粉红色、绣朵小花的拖鞋,这怎么回事?这到底是荆劭的房子,还是她的?看她一脸热情诚恳,就算是招呼自家老公的朋友,也不过如此。
“我……我看还是不进去好了。”钟采实在不想穿着另一个女人的拖鞋,走进荆劭的屋子。
“那太可惜了!我还想请你尝尝我刚做的樱桃派呢,顺便带你参观一下房间……”晚潮好像很惋惜的样子,“不过既然你坚持不进来,那只好算了。荆劭回来恐怕会很晚,要是你有什么要紧事找他的话,我可以帮你转告。”
“不用了!”钟采的语气有点生硬,“我在这里等他。”
“可是荆劭诊所那边,最近都很忙的样子。”晚潮好心地建议,“不然你去诊所找他就可以……哦,对了,你好像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吧,要不要我帮你带路?”
钟采忍不住冷冷一哂:“你跟他很熟吗?”
“荆劭都没有跟你提起过我吗?”晚潮的语气,就跟刚才的钟采一模一样,“我是谢晚潮。”
钟采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谢晚潮!这就是思甜挂在嘴上的那个谢晚潮。难怪这么半天就一直觉得不对劲。
“听说,你是荆劭收留的一个病人啊?不知道的话,还差一点误会你是他的太太。”钟采嫣然笑了,“我还听说你烫伤了脸,现在没事了吧?烫伤很麻烦的,会有严重的疤痕,一定要小心保养。”
晚潮摸了摸脸,“本来是会有疤痕的,幸好荆劭帮我做了修复手术……还要每天换药,真的很麻烦,不过荆劭都没嫌烦,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钟采的脸色僵了僵,笑容有点勉强,“这个我也知道,他一向都很喜欢帮助别人,尤其是付不起医药费的那种人,他都会特别优待。”
“嗯,我也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连医药费都不用付,而且还在这里有得吃,有得住。”晚潮的眼睛笑成两弯小月牙,满脸只见“陶醉”两个字。
钟采终于忍不住了,“原来现在连看医生这种事,都可以商量价钱做交易了?荆劭的眼光还真是一落千丈。”
“怎么会?”晚潮举起一根食指摇了摇,“你这么说就冤枉他了,最近他都很有长进呢!他以前的品味是差了一点,可现在买个T恤都会跑去伊势丹,要是哪天心情好,也许还会穿三宅一生的内衣都说不定……”
“我是说他看人的眼光!”钟采真被她打败了,她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的?“就算要找个替补,至少也要找个像样一点的!”
“哦。”晚潮终于好像听懂了,“替补?做人太自恋果然是不行的,真会闹出笑话来。荆劭只要有一次交友不慎,就搞成这样,差点废掉一只手,毁了半辈子,再想不开的还去找什么替补,到底会怎样?下次不知道是爆血管还是脑震荡。”她看着钟采的脸色,从红转到白、又从白转到红,自言自语,“我看还是快点叫他去买份康宁保险算了。”
钟采气得呆了。过了半晌,才甩下一句:“这是我跟荆劭之间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谁说的,荆劭的事就是我的事。”
“无聊!”钟采脸上浮起一片赭红,“这些都是荆劭说的吧?那不过就是一个意外,他怎么能把责任都推倒别人身上。”
“你错了。”晚潮笑不出来了——不知道怎么的,这一刻,忽然没来由的,替荆劭觉得委屈。她收敛了嘲谑的语气,正色看着钟采,“荆劭从来就没有说过你一句不是。他是那种最最不会诉苦的人,什么事情都只会往自己身上扛。不过钟采,事实就是事实,竹青思甜也都在当场,如果没有荆劭替你挡那一下,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竹青跟思甜都在怪我,当初不肯留下来。”钟采的语气尖锐起来,渐渐失去控制,“可是我也有我的人生、我的梦想,我要喜欢谁那是我的权利,不需要经过别人的允许!”
“你说得对。”晚潮心平气和,“这是你的权利,每个人都有权做选择。可是钟采,你不会是真的顺路,才跑到这十一层上来的吧?说穿了,你不过是放弃了荆劭,却偏偏又怕他真的忘记你。”
“我没有!”钟采矢口否认。
“那么你是特别上来,跟老朋友喝茶的吗?”晚潮微微一笑,“其实你不过就是想要知道,失去了你之后,荆劭还能不能过着幸福的生活。”
她凝视钟采,“你希望他幸福?还是不幸福?”
钟采怔住了。
隔了很久,她蓦然转身。晚潮问的这句话,在她耳边慢慢回绕。希望他幸福、还是不幸福?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其实无论得到怎样的答案,YesorNo,都不是她所希望的。
寂静里,只听见电梯“叮”的一声响,在这一层停下来。
晚潮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石英钟。七点钟。不会这么巧吧,荆劭正好赶在这个时候回来?
电梯门开了。两个人,浅灰衬衫、外套搭在手上的是荆劭,旁边白色裙子的是竹青,她怀里还抱着一袋香蕉,正在笑着跟荆劭说:“等晚潮多做几个香蕉塔,明天可以带去给思甜……”
看见钟采的一瞬间,她的声音忽然凝结在空气里。
钟采跟荆劭正好打了一个照面,一时间,后面的晚潮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猝不及防的荆劭,也呆在那里。居然是钟采?!居然会在这里,看见了钟采。
这么久没见了,她依然美丽不减当年。一别经年,乍然相逢,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乱成一团。
“钟采……你来了?”最先回过神的是竹青,她尴尬地打着招呼。
“我路过。”钟采的眼神仍然停留在荆劭的脸上。两年了,终于再看见了他的脸。清晰的记忆突然翻回到最初,紫藤架下,竹青把她拉到他面前。
“呃,大家都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啊?”竹青有点手足无措,看见门口的晚潮,“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
“不用了。”钟采打断了她,“我们刚才已经认识过了,这位谢小姐,是荆劭的女朋友吧。”
竹青跟荆劭都是一怔,晚潮?他的女朋友?这话是从哪里说起!荆劭疑惑地看了一眼晚潮,这丫头一向就疯惯了没分寸,不会又在钟采面前胡说八道了吧。
“荆劭,我走了。”钟采慢慢转过身,“司机还在楼下等。”
“等一等。”荆劭叫住了她,“钟采,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事?”
钟采低下头不说话。
“要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就进来慢慢说。”荆劭看着她的背影。钟采的性子一向那么倔强,又极爱面子,如果不是遇到不如意,她怎么会忽然跑来这里找他?
钟采回过头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可是眼圈却慢慢红了。
“算了,下次吧。”她看了一眼晚潮,“现在说什么都好像太晚了,何必让大家都不开心。”
她一直看着晚潮做什么?竹青和荆劭都不禁疑惑,是不是晚潮跟她说了什么,才让钟采这样顾忌?
“你跟晚潮……”荆劭蹙起眉,不会是他多心吧,总觉得空气里紧绷着僵硬沉默的气息。
“她是你的女朋友,紧张你也是应该的。”钟采眼里泪光一闪。
“晚潮,这到底怎么回事?”荆劭看看门口双手环胸绷着脸的晚潮。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不然晚潮怎么会这种脸色,钟采又怎么会泫然欲泣?
“我可没有赶她走。”晚潮轻描淡写,“我不过是随便说了两句,就惹得美女梨花带雨的,呵呵,早知道就闭上嘴。”
“你……”荆劭把她拉到一边,放低了声音,“你跟钟采根本不认识,她又没得罪你,欺负她有什么意思?”
“我已经很客气了。”晚潮不看他,“这样都不行,还要怎么办?是不是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地欢迎她,欢迎人家来吃回头草?对了,最好还要充当女佣,下厨准备几道好菜、再给你们沏壶好茶,方便你们把酒言欢共度良宵。”
“晚潮!”荆劭不禁有点着恼,“钟采好歹也是我的客人。”
“可不是我的。”晚潮嘴硬,“我干吗讨好她?”
荆劭的声音里已经有压不住的恼火,“你住这里是不错,可上门的都是我的朋友,你无缘无故把人家赶出去,不觉得很过分?”
“原来她是你的朋友,我不是。”晚潮蓦然抬起头,“荆劭,我不过就是你一个病人对不对?你给成百上千的人做过手术,我不过就是这里头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对不对?”
“你扯到哪去了!”荆劭莫名其妙,“什么手术,我现在跟你说的是,你不应该对钟采这种恶劣态度。”
“你不会是要我跟她道歉吧。”晚潮忽然笑了,“这么老土的桥段,推出我这种替死鬼,去讨她的欢心。”
“明明是你失礼在先。”荆劭气结。
“跟人家赔礼道歉,本来是我的拿手好戏,家常便饭,要多诚恳都煽情都没问题。”晚潮看了一眼钟采,“但是要我跟她道歉,这种事我是不做的。”
“你把人家赶出门,还这么振振有辞!”荆劭忍无可忍,“你到底哪根筋扭到了?还冒充是我什么女朋友,你吃错药啦?”
“你哪一只眼睛看到我赶她走?又哪一只眼睛看见我冒充你的人?”晚潮涨红了脸,“她说的话就是真的,我每一句都是撒谎,她是仙德瑞拉,我就是卖苹果的老巫婆,哈,你现在又唱的哪一出,英雄救美啊?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一号女主角钟采上场,我这个跑龙套的就该识相点赶紧下台。”
晚潮一口气说下来,声音或许是大了些,抬眼看见钟采正在朝这边看过来,那种眼神……她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眼神啊?三分轻蔑,七分怜悯,还有着一丝嘲谑的笑意。一阵热血激辣地涌上头顶,晚潮“砰”的一声关上门。
就算刚才跟钟采面对面的时候,都没有想过退步;可就在刚才这一刻,越过荆劭的肩头看见钟采的脸,忽然发现,自己输了。一回头,看见玄关衣帽柜上的镜子,晚潮呆了呆。
那么忿怒,那么委屈,那么不甘心的一张脸!陌生到自己都不认得自己。连耳朵也涨红了,还贴着一脸的硅胶,越发显得滑稽。
像小丑。
晚潮靠着门呆在那里。“砰、砰、砰……”门外的荆劭在大力地拍着门,可是一声一声,都好像是她心口震痛的心跳声。混乱到极点,晚潮忽然手足无措。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么的难过,这么的卑微。
这一个瞬间,晚潮忽然觉得气馁。争什么?还有什么可争的,难道这样还不算丢脸?
“砰砰砰!”门外的荆劭正在拍着门,差一点没抬脚踹上去。晚潮到底怎么回事?从来就没见过她这种脸色,她到底发什么神经啊?
“荆!”竹青拉住了他,“不要这么大声,当心吓着邻居……钟采都走了,你还不赶紧追上去看看?”钟采走了?荆劭回头,正看见电梯门缓缓合拢,钟采的脸,正消失在那两扇冰冷的门背后。
“荆,你还呆着做什么?”竹青跑去按电梯,“快点去追啊。”
荆劭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疲倦。扔下手里的外套,靠在门边的墙上,疲倦到不想说话。一定是今天太累了,以至于钟采的出现,都不能让他觉得振奋。只是烦躁,只是心乱,空气里仿佛还回荡着刚才晚潮重重摔上门,那砰然的一声巨响。
她刚才都在说些什么话?什么仙德瑞拉,什么跑龙套?为什么他好像一句也听不懂。
竹青在电梯边呆呆看着他,那袋香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在地上,没人去理会。
门忽然开了。
竹青和荆劭一起看过去,看见晚潮出现在门口。她已经换过了衣服,是她刚来的时候穿着的薄毛衣,卡其裤,手里提着她那只随身的帆布背包。
“你去哪里?”竹青一呆,她打扮得这么整齐,去做什么?
“我不能再住这里了。”晚潮很平静,“伤都快好了,再住下去,会给荆劭添麻烦。医药费和手术费,还欠着的那部分,我过几天送去诊所。”
“你要走?!”竹青瞪圆了眼睛,“都这个时候了,你一下子去什么地方住?”
“回去原来的房东那边啊。”晚潮走到她身边,用力抱了她一下,“放心吧竹青,我走了。”
“晚潮——”荆劭失声叫住她,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声音居然这么大。
晚潮回过头,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叫什么叫?”
荆劭完全不能置信。她就这么搬出去?不可能吧,早上他出门的时候,她还窝在床上睡懒觉;客厅门口还放着她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袋子;还有,露台上那盆她最宝贝的龟背竹,这两天叶子发黄,她还说要带它去花店看看病……好端端的,今天跟往常每一天并没什么不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盆龟背竹……你不管它了?”荆劭的话出了口,才发现自己问得实在傻。
晚潮晕了,她到底是为了谁留在这里这么久,是因为他还是那盆龟背竹,这笨蛋真的不明白!
正好电梯这个时候下来,门“叮”的一声打开,里面一个中年太太,看见外面这一圈人,忍不住呆了呆,“你们到底上还是不上?”
“当然上!”晚潮一个箭步跳进电梯里,按住关门钮,拼命地按了又按,荆劭这头猪,再跟他打交道,她这个谢字倒过来写!这一次她发誓!
旁边那位胖胖的太太目瞪口呆,“小姐……你跟那个按钮……有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