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麓,石板屋的聚落,回荡着阵阵悠远柔和的吟唱,原来是几名妇女聚在一起,正一边织布,一边哼着小米丰收歌,歌声虽不整齐,倒颇有些韵味。
不料村口传来一阵喧嚣,一群在松林里玩猎头游戏的孩子,纷纷奔回部落,都提着噪门大叫:“青狼回来了!青狼回来了!”
引得织布妇女起了骚动,当中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姑娘,唤做小雨,有着黄润的皮色,模样儿十分俏甜的,忍不住站了起来,也顾不得旁人窃笑,举步便朝部落的广场奔了去,她挂在胸前五彩的珠炼跟着甩荡不已,发出巧脆的响音。
果然在岩石小径那一头,出现一道英武的人影,踩过落叶大步而来。他负着重,想来是有丰收的猎物。青狼是哮天社最厉害的猎人。
孩子簇拥着他进部落。他佩着弓箭,穿毛里猎衣,剌绣的蓝头巾缚在额上,露出英气勃勃一张脸庞;他有浓秀的眉目,虽然不常言笑,保持着战士的威仪,但是她见过他勾起嘴角似笑不笑的那样子,那更醉人。
她没有再看到比他更俊的男子。
青狼踏上广场的时候,注意到她,眼神深深地看她一眼。这姑娘羞了,红着脸翻身跑进石板屋去,人贴在门板上,聆听外面的热闹。族人都兴匆匆聚拢到广场,青狼打了不少猎物,可要好好做个分配,与族人共享。
他们少不得又要夸赞他的英勇一番,他的父亲,也是哮天社的老头目,那更得意,这孩子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当然那也是青狼自己本身天资太好。
五岁参加打耳祭,场子上挂着羌、鹿和山猪耳朵,他眼神利,瞄得准,射中耳边缘的,就数他第一。六岁随父亲人山打猎,小小个儿在姑婆芋叶子下,等待父亲逐出猎物,就这样躲过一夜,不惊不怕,已见得出猎人沉潜和坚忍的底子。
十岁青狼就加入族人出草的行列,如此年轻,是破了纪录的,他却表现得可圈可点。战斗中他绊倒敌人,救了一名族人。父亲许他在尸首上划下第一刀,他背着人头回村时,那才是轰动。
但是让他真正打响名气的,却是在他十二岁那年,当时他已长得比同龄孩子高大,隐隐一股魁伟的架式。一晚,他二岁的妹妹教一头豹子给叼走了,母亲哭得肝肠寸断,他一怒,持一把猎刀,循血迹连夜追出部落。谁也不晓得凭他是如何和一头青腾腾的豹子搏斗的,然而三天后,他把那头豹尸驮了回来,族中长老震得连手里的烟管都落下地。
到今天,青狼骁勇的声名,早传递各族。他能只身走群山,出入他族的猎场,哪怕对方再凶悍,照样教他给取走陷阱,拔开标记。如此豪强,也莫怪他族一听到“青狼”的名号,不是震怖,就是拜倒!小雨还知道,邻族的姑娘也慕青狼的英名,有意结亲的,多得像森林里密密麻麻的叶子!青狼今年二十了,同龄的青年大多娶了妻,青狼的父母急得很。老夫妻俩相偕上了小雨的家门,我她父母商量那一天,小雨心里便明白了。
从那时候起,小雨整个人就像浸在酒里,泡在蜜里,晕陶陶、甜蜜蜜的,又惊又喜;她不敢相信打从懂事开始,便一直偷偷地在作的美梦,竟然要成真了!她就要成为青狼的妻子了。
头目家已经给她家送了酒和黑布,婚事算是议定。青狼狩猎归来,今晚部落会有一场小小的庆典,他们的喜讯,即要宣布……想到这里,小雨不禁闭上眼睛,被心头那股子喜甜充塞着,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夜幕刚落,营火便迫不及待的升上来,族人、小孩和狗,感染着兴奋,都围聚在火边。
族人搭肩成圈子,妇女在外围,子女都背了来,加人合唱。
歌吟由低爬高,再降低,一层叠一层,有多人来和,就有多少美妙的音色,浑然谐和,唱出了人间天籁。
青狼最爱这一刻。族人的和声倘若顺畅,则预兆有丰收之年,因此人人忘情,都做全力的发挥。他每每感受到却族团结融合之情,内心总是澎湃不能自己。
接着,由勇土围成圈蹲下,轮番饮小米酒,并且“报战功”。轮到了青狼,他以简洁有力的语腔,一段段说出我族英勇的事迹,族人跟着覆诵,妇女们有的发声,有的舞动,热烈地做配合。
这是族人最感骄傲的时刻,男人激昂,女人陶醉──而其中醉得最厉害的是小雨。一晚上,她一张俏脸红彤彤,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始终牵在青狼身上。
仪式一结束,头目便站了起来,小雨这时候心猛跳,低下头去,全神听他说话。
“我很高兴的宣布一个消息,经过双方的商量和同意,青狼将和小雨结为夫妻□”
众人还来不及欢呼、陡然一个锐声道:“我反对!”
现场顿时静下来,只听得营火劈啪响,一名怀抱婴儿的少妇,突出了人围。
她约莫二十上下,穿着织出花纹的麻布衣裙,名如其人,就叫花衣,浓发插一支鹿角钗,容貌十分艳丽,却是一片寒霜。人在场子中央,冷冷把话说来。“小雨是村子最美的待嫁姑娘,身体强健,能编能织,又善炊煮,外族来求婚的勇士很多,都是有本事的。反过来看──”她把一双黑眼睛凌厉对向青狼。“青郎这二年没什么作为,总是一个人在山野游荡,连族里出草的盛事都错过了,枉耽了勇士的美名,小雨怎能嫁给他?”
一番话说得咄咄逼人,明耳人听了却都晓得,这纯属为反对而反对。然而花衣具祈雨的能力,在族中占有一点地位,出口的话,多少有它的分量。
小雨猛抬头,简直惊傻了,她挤出人群,激烈地喊一声:“大姊!”
那艳丽的少妇并不理会,而蹲在一旁有个体型庞大的汉子,漆黑如熊,名叫熊耳,却咕哝道:“花衣说的,也有点道理……”
熊耳正是花衣的丈夫,为了帮妻,附和这么一句。他也是族中数一数二的勇士,他的帮腔,自然更形成压力。
小雨万万想不到事情会起这样的变化,俏脸都变惨白了,指着花衣说:“你是故意挑剔青狼,要破坏我和他的──”
花衣对妹子厉斥:“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这女孩立刻泪涔涔直下,用手蒙着脸,转身奔走,撞入石板屋大哭去了。
在场的气氛一时僵着,众人寂寂,很是尴尬。却见蹲踞在场子中的青狼抄起酒瓢,仰头一口饮尽小米酒,然后立起,一句话也没丢下,独个儿走了。
他晓得花衣从始到终紧盯着他看,但他不理会。
他穿过夜色,来到莽莽的松林,月下一个人踯躅。夜枭呼呼呜叫,猫似的双眼在树头上闪着光,倒像刚才花衣那一双锐利的眸子。
认真的,青狼并不是那么在乎花衣阻他婚事。小雨固然活泼可爱,他也不讨厌她,然而父母征询他的意思时,他也只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由着双亲做主去了。
其实一向来,青狼的心从没有放在族中,或是外族哪一个少女身上,他还真想学着熊耳那句话──花衣说的,也有点道理。
至少是其中的一句。
他总爱在山野游荡。自许为山林男儿,体内湍流的是原始的血液,每每他行走山川,与鸟兽一样的活跃,最能激迸出生命的豪情──青狼忽然感到身子一凛,他有太敏锐的耳目,觉察到幽暗中有一团黑物向他靠近。他一蹲,一脚朝那黑物的下肢踢去──“哎呀”一声压得很低,不太敢声张似的,一个人跌在铺满松针的地上。
青狼凝目瞧去,月下一张美丽的脸──是花衣。
她独一人尾随青狼到松林,孩子并不在怀里。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沉声问,也不去拉她。
花衣没答腔,自己爬起来,拍裙子拍头发,趁着月光一边斜睨着他,探索他的表情。半晌,她用一种幽幽的声调问:“我坏了你的好事,你一定恨我吧?”
青狼看她一眼,淡然道:“没什么好恨的。”
她却像受到刺激似的,厉声问:“难道你真的就不想娶妻成家?”
树梢传来扑翅声,夜臬飞起,朝有鼠的地方去了。青狼昂头追踪的方向,口里应道:“能成便成,不成,那也算了。”
花衣横到他眼前,咬牙道:“如果二年前,你不是让了熊耳,如今──”
她的嗓子忽然一紧。“如今做夫妻的,是你和我!”
青狼聆听密林上头扑动的音响,“吱”一声,小东西窜过树梢。猎物逃了,夜臬扑了空,他隐约想着,慢慢掉过头来看花衣。
她满脸都是激动之色,月色里的黑眼睛彷佛更显得幽恨,然而她依旧是美丽的。青狼不能不承认,她是他唯一曾经动过心的女人。
可是当初对花衣动心的,不止青狼一个。族中未婚的青年,莫不对花衣有意,而其中与青狼竞逐最凶的,便是熊耳。
熊耳也不只在这一件事和青狼竞争,他们一块儿长大,他是事事都要和他比高下;对于花衣,他爱恋极探,更是势在必得。
两人相持到最后,决定依照传统的方式分胜负──谁在最短的时间内,猎回三颗人头,花衣就归谁的。
出发那天清早,花衣在村口追上青狼,把一枚她认为象征吉利的彩石塞进他手里,甚而情不自禁投入他怀中。当青狼挑起花衣的下巴来,见到她深色光泽的脸孔充满殷切的企盼,他动容的吻了她。
那是他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后一次。
为了争取时效,青狼大胆直入落马埔汉番杂处的垦区,埋伏半日,碰上三名上山种蕃薯的归化番,取了三人首级,随即奔上归途。
他抄捷径,走的是险崖的山路,不料途中却在高处瞥见熊耳人在崖下,一跛一跛走得极艰苦。
青狼下险崖,悄悄跟了熊耳一段路,才发现他不知因何缘故受了腿伤,看他伤势不轻,如不立刻回部落疗伤,恐怕要烂去一条腿,甚至送上一条命!青狼当然知道熊耳素性倔强,更清楚他对花衣的一片爱意;他拖着血肉模糊的一条腿,痛苦得咻咻喘气,却拚了命仍然要前进──那是因为他两手还是空空的,一颗人头也没有呀。
而没有人头就没有花衣,慢了还不行!那一刻,青狼深深体会到竞争的残酷,它让人拿了命去争取,牺牲的还不仅仅是自己!他忽然感觉到背上所负那三个首级是那么沉重,而心头涌现出一种难言的悲悯。
然而青狼默默地走了。晓得熊耳绝不会接受他的帮助。
当熊耳突被一阵山獐的骚动所惊,踉跄来到一处芒草丛,竟赫然发现三颗血迹方干的人头。正等着他来取。他又惊又喜拜倒下来──这是自天而降,神灵所赐呀,要他形回去迎娶花衣。感动上天的,一定就是他的诚心了。
七天后,遁入山林的青狼,回到了部落,花衣已经是熊耳新婚的妻子了。
二年来,花衣不曾正面看青狼一眼,和他说过一句话,青狼很难猜出她内心的感受,此刻听她哽咽一说,满腔的幽怨令青狼不禁吃了一惊。
“?怎么知道是我让了熊耳?”
“新婚之夜,熊耳醉酒,说出他捡到人头的来由,我知道那一定是你让给了他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
青狼轻轻一叹。在他,那当初仅仅是一念之间,而对花衣来说,嫁给熊耳,备受宠爱,她也为他生了个壮小子,不能不说是好的收场;青狼自己的失意,至此也全部?入深山大壑,不复再提了。
此刻,在月下与花衣相对,他是一派坦然。
“花衣,?与熊耳做夫妻,就像林鸟那样的好合,又有可爱的儿子,要爱惜,要看重……”
花衣听这劝解,却退倒一步,问:“你这么说,是忘了我俩的过去……”
青狼微微变了脸色,严正道:“我俩并没有什么过去,何况?是已嫁的妇人了,快别提这些,对谁都不好!”
“青狼,青狼,你好绝情!”花衣颤声说,竟滚下泪来,旋身跑去两步,又停下来,回头恨恨对他发誓,“只要我还在,只要我能够,我绝不让你称心如意的娶妻!你记住了,青狼!”
他望着那道美丽抖索的影子,消失于墨黑的松林,胸中彷佛又出现二年前他利用一头山獐,引熊耳入草丛取人头的那时-荦——ㄔX来的心痛。
如今事早成定局,不论当时曾留下什么遗憾和无奈,他毕竟是个坦荡荡的勇士,他也只能立在那儿,任由悲凉的松风吹拂他一身。
青狼没有想到,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花衣。
过二日,青狼再度佩弓带刀,拜别了父母。秋后是狩猎季,野兽都迁徙到低处来避寒,要把握这个时机,族中的男人也都在农忙过后,三五成群,入山打猎去了。
尽管青狼以此做为解释,但他父母都明白,这次婚事的逆变,难免使他郁郁不乐。让他出门逛一圈,舒散舒散心情也好,慈爱的父母这么想。
哪知道青狼这一趟出门再回来,部落已是人事全非。
熊耳本不是那么愿意带着妻儿下山的,但这回花衣对青狼的婚事唱反调,在族中引起了些非难,她也不好过,他索性让她和七八月大的儿子跟着一起出门,到水沙连找詹福九做生意,同行的还有他两个表弟,帮忙扛猎肉、熊皮。
在福九那座大院落里,但见壮丁往来,戒备很是严密。也不把熊耳一行人领入厅堂,只在埕上看货。福九长着粗大的身架子,横阔的脸上□住一双小眼睛,打量的不是那批货,是悄悄立在一旁,正奶着娃儿的那番妇。
那番妇一身黑泽丰腴的皮肉,眉一抬,两只水艳艳的眼睛瞄福九一下,忙又移开。那股风情,即使在摇芳阅一群鸶莺燕燕里头,也都少见。
福九绕着成捆的鹿皮踱步,操一口番话冷笑道:“货色倒不差,可是你又要盐糖,又要布匹珠线──要的也太多了吧?”
熊耳愕然。“以前都是这样子交换的。”
“现在不同喽,市面上的行情在变化,”福九撇着粉湿的嘴唇一笑,忽然把眼光放到花衣身上。“不过,要讲价也不是不行,你把这女人留在我庄子几天,说不定我可以跟她讲出个好价钱。”
熊耳还僵在那儿,满头雾水的,花衣却变了色,抱着孩子上前拉扯丈夫的衣□,急道:“我们走,我们走。”
一声大笑,福九摇过来,伸手便掐住花衣的腮帮子。“急什么,让詹爷招待?不好吗?”
他指上一枚金铜戒抬刮过花衣的面颊,她叫起来。一转眼,番刀出鞘,已架在福九的项上,熊耳狠声道:“把你臭手拿开,汉佬!”
詹宅的壮丁见状,蜂拥而上,但是主子受制,一群人威威赫赫,也无可奈何。熊耳两名表弟看着情形不对,胡乱捆起地上的熊皮,扛了就跟着走。
熊耳把福九直挟到山脚下才放人,等大批家丁赶到时,熊耳一行已经遁走。
闹出不快,又恐福九率众来找麻烦,熊耳也不敢再另寻买主了,领着妻兄弟兄,匆匆踏上归途。往草莽林菁中赶一天路,到了这天晚上,才放下戒心来。
几个男人喝了酒,感到轻松,醺醺然在营火边困着了。不料,福九派出的一干人手,早埋伏在林中,这时候一涌而上,狙击熊耳三人,连八月大的婴儿也不放过,一刀刺死。独独活抓了花衣,连同一批熊皮也夺了去,这当中,根本没有所谓福九的鹿皮。
那福九的存心,根本只在花衣身上。花衣被抓回詹宅,已奄奄一息,见福九袒胸露腹,发着淫笑向她逼来,晓得不从必死,她本是个烈性子,这时候情愿死,也不愿屈从这恶豪,当下狼狠咬断自己的舌头,血溅满口。
福九不想这番妇竟然咬舌自尽,费那么大周章,眼睁睁见它泡汤,恨得一把揪住花衣的头发,大惊一声“贱人!”把人重重摔向砖地,怨气冲天的走了。
那濒死的女人倒在自己的血泊里,把散乱的浓发都染红了,她的脸被染血的青丝半掩着,显出一种凄艳的绝色。一张脸孔浮现在她蒙胧的眼底,不是与她恩爱的丈夫,不是她心疼的儿子。是她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青狼……她在死前呼唤他最后一声。她的死讯一传回部落,他与族人会来为她复仇,他终会为她,就为她,拔出佩刀。
也值得了,也值得了……愈近家门,青狼愈是归心似箭。离家的这十日,他对部落,对年老的双亲,格外有着悬念,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翻过一道山岭,已望得见位于翠谷平台哮天部落,他心头一喜,赶忙加步。突然空谷起回音,一阵急过一阵,那是族人以圆木相击,在群山间报警的信号。
青狼凝神判断声音的来处,却不在哮天部落,是来自部落后面的山头。
他感到惊诧而不解。既然家门已近在咫尺,他决定先回村子一探,再做定夺。
才到村口,青狼便觉得不对劲。静──太安静了,平日里人畜相闻,孩子笑闹的声音都听不见,四下一片死寂……青狼匆匆进村,却更加骇然──整个村落成了荒墟,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他觉得背上迸出冷汗……陡然一条幽魂自树端朝他扑下来,青狼被撞倒在地,却立刻翻起,向那黑影压过去。
那不是幽魂,是族人米旺。彼此看清楚了,青狼大叫:“米旺,你眼睛坏得这么快,把我当成什么?部落──”
“部落出事了,青狼。”
米旺将青狼拉人隐蔽的林间,惨戚戚地告诉他变故的始末,青狼听得如雷轰顶。
“……是一队送亲的水里社人,在半路发现熊耳他们的,帮忙把人抬回来,阿拖、阿望和那娃儿都没了命M只有熊耳还有气息……”
青狼的两只拳头捏得像石瑰一样硬。“花衣呢?”
花衣被劫,熊耳三人和孩子遇刺,死的死,伤的伤,族人感到悲愤莫名,于是由花衣的父兄带头,组队三十人,连夜下山,进攻詹福九的庄子。
一进庄,就落入陷阱。原来那福九素知番性,早布置好、二百名的勇丁,刀枪垒垒,就等番来。番人再怎么悍强,毕竟敌不过这样的人多势众,虽也挫伤对方好一些人力,终究还是落败而逃。
而福九拿定了摧杀殆尽的手段,一路追击,最后得逃回部落的,不过三、四人。
哮天社的老头目,也就是青狼的父亲,唯恐汉人直捣部落,连忙将族人全数迁移到后山头。暂时避祸,原处只留个人暗中监视。
自后山头传出的击木声,便是向外出未归的族人打警告讯号……青狼整个人已经化成寒冰,他粗嘎着声,再度一问:“花衣救回来了吗?”
米旺半晌没吭气,一会才说:“走吧!我带你到后山头,你看看熊耳去吧。”
熊耳躺在地面的木板上,浑身是血窟窿,族人已在为他身后做准备了。
花衣的父兄下山时,他负着伤坚持要跟去,血战中遭到更凶狠的砍杀,被二名族人先扛回来,但是受伤太重,只剩那最后的一口气了。
他不肯合口,在等着青狼。
当青狼在他身边蹲跪下来时,这一向奋勇如熊的汉子,用蚊豸般哀竭的力气哆嗦着告诉他:“花衣……死了,尸体被丢在庄外的野地,她……咬舌自杀……”
两个男人的手交握着,濒死的人手冷得像冰雹,送终的人手更像冰雹。
“杀福九,为……为她报仇,”这汉子至此气数已尽,通出最后的话来,“她爱你,青狼……她只爱你一个……”
熊耳断了气,两眼仍然瞠着,惘惘充满不甘,脸上有泪,却不知是他死前流下的泪──还是青狼淌落在他脸上的泪。
不出二日,闵知县爱女真真在水仙岩为番人劫去的消息,便传遍了水沙连。
闵正一惊,呕出血来,闵玉不知所措,只顾抱着小枣子啼哭,而凌秀更是急得几乎半狂了!他守在汲文斋,困兽一般来回踱走,闵正从病榻上伸出手来,颤声呼道:“真真,我女……”
凌秀立刻匍匐跪倒,大叫:“恩师,凌秀去救真真,马上去救!说罢,飞身便往外冲。外头是漫天的暴雨,他在雨中被手下强拉了回来。
“把总大人,这狂风暴雨已连作了二天二夜,外头是屋毁人亡,山上更是土崩树倒,您要救真真姑娘也得等风雨稍停呐。"
凌秀满面胡鬓,使一副清俊的脸盘看来无比狂乱,他望着翻云覆雨阴怖的天空,张起双手呐喊:“真真──”
岩窟里,暗沉沉,冷冽冽,那官府之女就在他脚边,依然昏晕未醒。
待她醒来,便将她杀了。青狼盘坐在那儿,手按猎刀,绝不打算留情。
这半个月,青狼几度想下山寻仇,都为大巫师巴奇灵所禁,说是险象重重,不许他妄动。
直到二天前,巴奇灵得了梦占,要族人下山猎头,以慰这次本族所牺牲掉的勇士亡灵。
行动这天,巴奇灵一早在岗上观天象,只见天色灰沉像锅底一样,断言一日之内必会变天,敦促出草的十人动作要快。行前,巴奇灵却把青狼喊住了。
巴奇灵戴羊角的皮帽,皱纹纵横满脸,威严的眼神里又蕴着慈爱,他使青狼想到自己的祖父。
老人欲言又止,最后肃肃然吩咐:“青狼,千万记得──不能留下后患。”
他伫立岗上,望着远去的一行人当中,青狠那特别英伟的身影,脸上有抹隐昧的忧色。
“孩子,希望你逃得过这一劫……”这话说在呼号的山风里面,没有人听见。
出门所占,吉位在西南向,果然,一下水仙岩便发现一乘汉人轿子,族人杀了那四男一女,取下人头。
过去族人出草,仅仅为了仪式需要,或是夸示英豪,并非心存滥杀,对于猎头的对象也无深仇大恨,猎头回来,还要举行祭典,告慰被馘首的亡魂。
但是这回不一样,他们杀汉人,是为了出尽这段日子以来,对汉人的一腔怨气。他们不会饶过汉人,就像他不会饶过脚边这汉女一样。
青狼两道严寒的目光,缓缓移向那倒卧在地的女子。岩窟里有隐微的光度,依稀照见她一副姣好面貌,她曲着身,裙下微露出一只绣鞋,那么纤小的脚……在水仙岩上,乍见她立于石壁观音像之前,她穿一身像月色一样柔而白的衣裳,衣边有云似的图纸,镂出细细的花蝶,衣在风里颤着,蝶也在风里颤着……她雾般的发丝结成髻,簪一支雕银的钗子,像只飞鸟,垂下长长的银丝在脸侧轻晃着,她的脸……像深山的降雪,那样情艳,那样洁白。
青狼一生,未见过如此的美人,那一刻,几乎以为碰上了下凡的仙子。
她却露出惊悚的神情,整个人摇摇欲坠,彷佛不自知的说了一句话:“不……不得嚣张,我是彰化知县闵正的女儿……”然后,她昏厥下去,而青狼从迷惘中醒来。她不是什么仙子,她是汉人之女,是官府家的小姐。
青狼拎起手上淌血的人头,冷笑着,方才这老家伙便一再疾呼他们是官府家的人,企图吓阻族人。官府家更可恨!过去多少汉番冲突,官府总是护着汉人,真正讲过公平的又有几回?何况他们从周滚眉那里得到消息──这回接受詹福九对哮天社诬告的,正是这个彰化知县闵正!青狼把手里的猎刀一横,大步便跨过去。忽然这时候,大地起了巨雷,一股奇异的响动。
青狼竖耳倾听,很快发现那不是巨雷,是有百骑的马匹在奔跑──“青狼,汉人的兵队来了!”
族人在岩下呼喊。
搬这汉女要趁早,青狠心里这么一想,回首把手里的人头抛到岩下的族人。“你们快走,大家分道,我随后就赶上!”
青狼掠回来,将那汉女的身子一提……待凌秀的人马赶到,只在山脚下找到四名轿班和丫头小银的尸身,都没了首级,而岩上落了只荷红色绣鞋;真真──已然不知去向。
他不知为何不能一刀俐落杀了她。
为了避开汉人的追杀,他故意走上险极的悬崖。巴奇灵的预言如真,果然变了天;黄昏前,他背负这汉女躲进了崖上的岩窟。
这汉女始终昏昏沉沉的,不能醒来,青狼为自己的犹豫感到不耐烦起来,掌着他那利刃,移过身去,抓起她一把松脱的发丝。
她的头发,如雾如纱,如缎子一样柔滑,青狼只觉得一股震荡从他握发的指端,直捣向胸瞠……他这是怎么了?他恨恨骂一声,一咬牙,竖了刀朝那截玉般的颈子刺去──“娘……”这姑娘呢呢喃喃唤着。
青狼的手腕忽地一软,使不出力来,呆望着这绝美的容颜,那合著的眸子不知什么时候逸出泪来,晶莹楚楚的悬在眼角。
她在梦中喊着娘。她也有母亲,她的母亲也许正倚门等着她回去呢!青狼倒坐下来,不曾觉得用刀有这么困难过!他为什么不能把她当作一头羌一样的杀了呢,问题是,她怎么看就不像一头羌!这汉女蠕动了一下,月白色的裙裾露出一片血迹,青狼蹙着额倾前去看,是她失了鞋的那只小脚受了伤,正微微地沁血,那伤口还不小……他对自己勃然发怒──这汉女受不受伤又如何?她的伤有害无害,与他有什么相干?随之一跃而起,忿忿然朝洞外去了。
真真恍恍惚惚醒来,听见一阵小小的敲击声,幽暗里见一条庞然的人影蹲在那儿,彷佛拿块石头在岩板上杵着什么,她是神智迷糊不知道怕,只觉得怪异。
她人在哪里?这地方像个黑窟窿……还没搞懂,先感觉到了寒意,抱身打冷颤。杵石头的那人抬起头来,一张脸庞棱角如雕,深深嵌住一对眼眸,寒潭一般──是……是那馘首的番人!他捧着石板来到她跟前,蹲了下来,她惊恐得几欲死去,想逃想叫,都没了力气。他伸手拉住她一只脚,她全身起哆嗦,开始挣扎。
“不要动,否则我用草藤捆你”他操汉语喝道。
真真反挣扎得更凶,胸口的哮喘像飞沙一样响,一脚踢中他的下巴,他大叫“可恶”,真拿了草藤,先捆她双膝,冉捆双腕。
她成了一尾鱼,脱了水在地上弹动。赫然感到脚上一阵剧痛,骇得肝胆都像碎了。
这番要杀她,他从她的脚上剁起!然而那阵剧痛很快过去,接着来的是一波清凉感。真真颤索索的睁眼看去,只见这番人把石板土一团浓呛的绿泥,一抹抹涂到她的足踝;自顾自的,始终不睬她一眼。末了,解下黑头巾。缚在她脚上。
“你的脚受了伤,给你上草药。”这句话寒着脸说,不成解释,倒像恐吓。他整个人像个骇人的恐吓──面目严峻,发长垂肩,耳上吊一只三角型的夜光贝,闪着冷光。
他是把她手脚解开了,她却缩在那儿,再不能动。
他径摸着倒楣的下巴,走到另一端,盘坐下来,不再理会她。
过半晌,真真才吞完害怕的眼泪,挤出颤音道:“你是……你是……”
她没法子把话说完整,但青狼知道她要问什么。“我乃哮天社的青狼。”
冷冷报出名号。
狼?他一双凌厉的眼睛是够像了。真真觉得浑身冰冷。“这……这里……”她现在说话和小枣子是相同的韵律。
“这里是埋伏崖的岩洞。”
至此,真真才像完全的醒悟过来──她在水仙岩上香,却遭到番人的挟持!惊恐之余,也顾不得受伤的那一脚,从地上踉跄爬起,哭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摇摇晃晃往洞口奔。
青狼只是冷笑看着她。
才到洞口,真真便被风雨泼了一身。洞外是风哭雨号,一片昏黑的世界,她抹去满脸也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珠,扶着岩壁冒险往洞外一探,登时惊呆了。
这岩窟高巍巍地悬在半空,底下是一片狰狞的黑色峭壁,一步踏出去,便是不见底的苍茫深渊!她听见那番人在山洞头阴恻恻道:“从昨晚到今天,风雨大作,把崖路也冲断了。?要走,那得先变成一只鸟。”
真真忽觉得眼前变得像洞外的天地,昏黑浑沌──她身子一倾,昏倒在湿泞的地上。
她冷得直打颤,紊乱的作着噩梦,但是有个低沉的声音在安慰她……真真睁眼,见到那番人的脸庞逼临着她,又是一惊。然而他并没有特殊不善的表情,径脱下兽皮衣,给她披上。
真真不敢要,又不敢不要,瑟缩在大兽皮衣底下。
他又来-o的脚了,手劲极大。古来女子教陌生男人给这样子碰触,那是玷了清白的,但是真真这时节哪里想得到这些?她怕都来不及。
他拿来一团绿泥,原来是要给她换药。一抹一抹推得极仔细。真真不明白这番为何如此照顾她的伤口。事毕,他一声不吭,又到另外一头去坐下来,甚至背对着她。
于是一整晚,真真拥着兽皮衣,时昏时醒的,而这自称青狼的番人,数度过来为她换药,初始真真还感到恐惧,最后委实乏了,心一横,任他摆布去了。
到了隔日,青狼解下她脚上的黑头巾,检视一番,咕哝:“已经消肿了。”
他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得意色,真真这时才发现他其实相当年轻,比她大不了多少。他把地上一只有个凹洞的石头推过来,凹洞中盛有雨水。
见了水,才晓得口渴,真真颤颤捧起石碗,喝了那水。放下碗,青狼已经走开了。
隐隐还听得见洞外的风雨声,天候之恶,可以想见。真真想起爹爹,自己生死难卜,不知他有多着急,还有姑姑和小枣子……不禁滚滚落下泪来。
哭着哭着,又睡着了。
这回醒时,感觉到暖意,是她身边不知何时升起一堆火。真真拥兽皮坐起来,青狼人在火堆那一边,抬头看她,脸上有个微微的笑意。
在暖红的火光下,这少年番人那副冷峻的神情不见了,他看来眉飞眼浓,显出一股英俊之色来。真真一时忘了害怕,怔忡望着他,他可也不让着,昂脸和她对看。她慌忙垂下头,火光烧得双颊红殷殷的。
很快一股香味弥漫过来,真真见到火上架了树叉,正油滋滋的烤着肉呢。
她立刻觉得饿了。不论任何情况,饿总还是人的本能。
好在青狼烤食的手脚极快,真真并没有煎熬太久,树枝叉肉便送到她手上,她往那酥香结实的一团咬一口,口舌间洋溢着满足感。
“这是什么肉?”她小小声问这番人。
“山老鼠。”
嘴里一口肉呕出来,手上的烤肉块霍然落地。“山老鼠?”真真抓着喉咙说:“我不吃山老鼠!”
青狼瞪眼。“为什么不吃?”
“那……那是蛮子才吃的东西!”
真真眼睁睁见他脸色转为严寒,把人冻僵。他咬牙切齿道:“山老鼠肉是蛮子吃的,?是文明人,不吃──你们文明人,只吃文明东西,做文明事。是这样吧?”
她有种惹祸上身的感觉,却不明所以。青狼依旧咄咄逼人。
“于是你们文明人所谓有教化,便可以对我族社为所欲为,占我土地、夺我货物、奸我妇女,对我们赶尽杀绝,是吗?”他一句说得比一句还要猛厉。
“我──我不知有这种事。”她哑着嗓说-
你是官府小姐,你是知县的女儿,你不知有这种事?你父亲正是做这种事的人!”他逼到她面前。
真真闻言,激愤起来。“我爹为官廉正,做人敦厚,绝不苛待百姓,是汉是番都一样!”
青狼寒声大笑。“那么,帮着詹福九那厮要来追讨我哮天社的,又是何人?”他突然拔出刀来,刀上的百步蛇纹在火光下曲折突腾。
“我应该要杀了你的”他慢慢把刀刃架到真真颈上,吓得她气丝儿都断了。“在水仙岩。
我本就要立地杀了你,取下你的人头。”
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下不了手。
冰凉的刀柄,挑起她的下巴来。她的下巴颏儿真小,二根指头一掐,好像就能够摘下它。
火光下她的眉目唇鼻,样样都显得娇巧。
“你…叫什么名字?”
“真……真……”她的声音微弱得几听不见。
“真真……”他念。她震了震。
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这女子此刻在他刀下发抖。使得仇敌发抖,本是战士的荣耀,然而青狼现在丝毫没有快感。许是因为这女子并非真正的冤头债主,他只能这么解释。
青狼把刀收回去,恢复他的心平气和。捡了地上的烤鼠肉,递给真真,“吃吧。”
真真困难地咽着,早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然而她宁死也耍抗拒那块鼠肉。“我……我不吃。”
他生气的把那肉往地面一扔。“吃不吃,随便你,在这里饿死、渴死,或是病死,我一点也不在乎!”
真真见他一?又换上一脸厉色,心里惊怕,又觉得委屈,人往后缩,眼泪终于迸了出来。
但是这少年番人再也不理睬她,掉头往洞口走。
他在洞口失去影子的当儿,真真还愣了一下,然后,如同领悟什么天大的秘密,猛爬起来,跟着奔到洞口。
洞外依旧是那个昏天暗地的世界,眼见那番人就像一头猿猴,在滂沱雨中攀着黑色峭壁而去,真真简直比被他一刀杀了还要惊恐。
他走了,他把她抛在这个上下不得的荒洞里头,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