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林天行问:“你在哪里读大学,几年纪了,什么专业的?”
许诺说:“在C大,大二,学广告传媒。你呢?”
“C大?好学校。我是N大,我小学是五年制的,所以现在大三,学的经管。”
许诺笑:“重点哦。不过学你这专业的最最多,在大街上撒芝麻似的。我一直觉得奇怪,哪里有那么多企业给你们管理?”
林天行哼哼,“无知妇儒。一个企业除了干事的员工,需要多少管理人才。没有我们这种人才,再多的好员工,也都是一盘散沙。”
许诺连连点头,讥笑道:“还没做领导呢,就一副领导派头了。我是不知道管理人才的重要,可我知道脚踏实地干活。如今你在我家做工,你是劳动人民,我是资本家。你以后可得乖乖的做事,当心我炒了你,让你睡大街。”
林天行鼻子里喷气:“活脱脱一副地主婆模样。”
过了一座精致漂亮的新桥,进了另一片商业区,许诺带着林天行在这片迷宫一样的地方左拐右转。林天行没两下就晕头转向了。
许诺吓唬他:“骗你到角落里,卖给人贩子。”
“唬小孩吧?”林天行不屑,“我都已经闻到烤鸭香了。”
梁记烤鸭就在拐角,生意一如既往地好,门口排着起码二十多个客人。店伙计忙得一头油汗。
梁姨看到许诺,眼睛都笑弯了,“诺诺啊,浩歌昨天和我说你回来了,你今天就来啦!吃了没?”
许诺厚着脸皮说:“还能再吃点。”
梁姨呵呵笑,挥刀就剁下两只黄灿灿的烤鸭腿递过来。许诺慷慨地分了林天行一只。
梁姨一边拿油纸包鸭子,一边打量林天行,“这是你同学吗?吃什么长得这么好,都可以去拍电视了。”
“哪里呀,是店里的新伙计啦。”许诺说,“浩歌在家吗?”
“大早就出门了。”梁姨脸色有点不大好,“邱小曼大清早打电话来把他叫走了,也不知道什么事。真是的,难得回家了也不来店里帮忙。”
梁姨是秦浩歌的母亲。她不喜欢邱小曼,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邱小曼的母亲当年丢下女儿和丈夫,和上海的一个生意人跑了,这是全镇人都知道的丑闻。秦父去世得早,梁姨一手把儿子带大,自然希望他找更好一点人家的女孩。
邱小曼人精明,什么事都会精打细算,最会利用身边的人际关系。她又长的美,交际这么广,难免传出一点不好听的流言。梁姨是保守老实人,只有更加不喜欢她。
其实邱小曼打小就因为身世的缘故没少受欺负,每到那时,都有许诺和秦浩歌跑出来为她出头。许诺打架的功夫就是打那时候练起来的。而秦浩歌和邱小曼的感情,自然也是这么一来二去培养出来的。
两人的故事挺像时下流行的韩剧的。邱小曼生得美,十分地美,瓷白皮肤,柳眉凤眼,身材窈窕,既清纯又带点妩媚。而秦浩歌也帅,一身书卷气,温柔文雅。两人青梅竹马,身世曲折,同甘苦,共患难地长大,家长的反对更衬得他们情比金坚,爱比海深。
梁姨把鸭子包好,又附赠了一包鸭脑袋,是给大宝啃的。许诺把东西全丢给林天行提着,蹦蹦跳跳往回走。
回了家,大宝头一个迎出来,张着大嘴露住龅牙。林天行受不了这个视觉冲击,赶忙提着鸭子冲进厨房了。大宝不忘冲他叫了两声,然后扒着许诺的腿。
“吃,你就知道吃。”许诺丢给它一个鸭脑袋。大宝叼起来,欢天喜地地跑走了。
许妈妈抱着一筐子要洗的衣服,叫住许诺,“丫头,这个耳环是不是你的啊?”
许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忙冲过去,从妈妈手里夺过那个耳环。正是昨天秦浩歌送她的。
“怎么只有一只?”许诺急得脸都红了,“另外一只呢?”
“谁知道啊。”许妈妈翻了翻许诺昨天换下来的裙子,“我只在口袋里翻到这一只。你这孩子丢三落四的。”
许诺不死心,把整个衣服篮子都翻了个遍,也还是没找到。她脸色立刻由红转白。
许妈妈问:“怎么了?这耳环很贵吗?”
许诺一声不吭冲回屋子里,翻天找地,枕头毯子掀得一地,屋子里就遭了台风一样。
林天行跟了过来,助人为乐地问:“找什么呢?要我帮忙不?”
许诺看到他,灵光一现,大叫一声:“你!”
林天行吓得急忙摆手,“我不帮就是!你忙你的!”
许诺赶紧抓住他,“就是你!昨天!水里!肯定是掉水里!”
“什么掉水里了?”林天行没听明白。
许诺欲哭无泪,“耳环,我的耳环。”她把剩下的那个耳环拿在林天行眼前晃了晃,一只手抓住林天行使劲摇。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林天行被摇得七荤八素的,急忙安抚她,“丢了就算了,回头我买个送你。”
许诺瞪他,“谁要你送?你又哪里来的钱?”
林天行问:“我在你们家做事,你们不给工钱吗?”
许诺冷哼,“给,不过全抵食宿费了,一个子都到不了你手里!”
“怎么可以这样?”林天行顿时一脸悲愤,“万恶的封建主义!”
许诺不理他,看着手里的单个耳环唉声叹气,“让浩歌知道了可怎么办?”
“浩歌是谁?”林天行很八卦。
刘锦程窜出来做旁白,“她初恋情人,暗恋对象。”
许诺运起内力,掌心发红,刘锦程飞一般地窜下楼去。三秒过后,又逃命似地奔了回来。
“爹……爹!”刘锦程语无伦次,“我背单词去了!”
林天行看着他的背影,“怎么啦?”
“是刘叔回来了吧?”许诺倒挺高兴了,跑下楼去。
客栈外面停了一辆半新的银色小别克,一个中年男人正从后备箱里往外提东西。林天行一看吓一跳,哗,还以为刘锦程突然老了三十岁,胖了三十斤。
刘叔看到许诺,露出慈祥的笑来,“诺诺回来啦。来来来,叔我昨天在县里开会,发了一个保温瓶子,你拿去用吧。”
许诺上去帮他提东西,絮絮说家常。林天行在一旁看着,目光有点怪。
偷偷跑出来在楼梯口望风的刘锦程告诉他:“那是我亲爹,许诺她后爹。”
后爹啊。许诺他们父女俩嘻嘻哈哈,感情显然十分好。林天行看着,又是惊讶,又是羡慕的。
刘叔抬头看到他,张大眼睛,十分感叹,“诺诺,你男朋友?”
许诺差点摔一交,林帅哥的酷表情也维持不住了。许诺说:“店里的新伙计呢。来,小林子,站那干吗,帮拿东西啊!”
小林子!小林子咬牙切齿地走过来,提起两大袋猪肉,咚咚走回厨房。
下午到晚上,是客栈最忙的时候,许诺自然也跑上跑下,忙得一身大汗。让许诺惊讶的是林天行。
照理说他这双手指甲个个都修剪得那么整齐的城里公子,能提点东西就不错,根本就不指望他能帮上忙。可是没想到小林子不但端茶倒水很利索,点单送菜饭也很快上手,做得十分熟练。
他不知从那里找来一条白色围裙,系在腰上,腰杆笔直,漂亮的脸蛋上还多了几分优雅气质,原本土得掉渣的服务生衣服这下看着也顺眼了许多。
客人特别喜欢小林子,由他服务,个个都笑成一朵花。女客人爱拉着他问长问短的,年纪大的就问你今年多大啦?有对象了吗?年纪轻的就问你是哪里人啊?有QQ电邮手机号吗?
许诺一边擦桌子,一边看林天行被一群雌性人类包围住,俊脸上荡漾着幸福满足的笑容,说有多无耻就有多无耻,说有多淫荡就有多淫荡。
终于有大妈忍不住在林天行脸上摸了一把,然后发表感想:“哟,多嫩的孩子啊!”
嫩?本店员工的豆腐也是要记入帐里的!
偏偏林天行那厮还一副自幼缺乏母爱的感动模样,硬是一口咬定那大妈才三十多岁,忽略了那二十多年的光阴不说,还说她这样充顶只能做他姐姐。
大妈乐得估计更年期焦躁症都好了。许诺却是实在看不下了,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七
回了厨房,刘锦程像只老鼠一样缩在角落里,啃着一根鸭脖子。他看许诺脸色,问:“谁又惹你了?”
许诺本来想发作,可是转念一想,吃亏的又不是她,她生哪门子气?于是心态平和下来,过去和刘锦程抢鸭脖子吃。
过一会儿,林天行也下厨房来了,却是一个箭步奔到水池边,扭开水龙头使劲洗脸。
许诺哈哈笑了,“水豆腐哦,水豆腐。”
林天行气道:“你看到了也不来帮我?”
“我怎么帮?”许诺不以为然,“人家要吃的是你的豆腐,又不是我的。再说,把客人伺候开心,正是你店小二的职责嘛?工作要敬业。”
刘锦程听着连连点头。
林天行悲愤地走过来,指着许诺,“你,老鸨!”又指着刘锦程,“你,龟公!”
许诺作茶壶状指着他,“你,花姑娘的干活!”
林天行泪奔。许诺嘎嘎地笑。
刘锦程终于啃完了鸭脖子,拍了拍手,带头把衣服一脱,雄赳赳气昂昂道:“走!游泳去!”
许诺上了一趟楼,下来时已经把游泳衣换好了。小林子不会水,但是还是可以在水里泡泡的,于是从刘锦程那里借了一块泡沫板子。三个人一狗奔至镇西门口的一个大水湾。
那里自古就是孩子们的玩水圣地,现在都快半夜了,水里还和下饺子似的都是人。刘锦程熟门熟路拐到一处僻静的水域。一片青草地,几块大石头,一株老榕树垂着根须,不远处的水鸟被他们惊起,哇哇叫着飞走了。
刘锦程把毛巾一丢,做了几个热身运动。许诺赶紧捂耳朵,念道:“来了,又要来了。”
“什么来了?”林天行不解。
话音未落,只听刘锦程气吞山河地大吼一声:“江湖我来啦——”然后轰隆哗啦地跳进水里,渐起老大一朵浪花,把林天行他们浇了个半湿。
林天行苦笑,“这都是什么吗?”
“呆站着干吗?”许诺在他背后用力一推,林同学就和一块石头一样落进了水里。许诺和大宝也跟着跳了下去。
小水潭不算浅,都没过林天行的肩膀。他一边享受着清凉的河水,一边神经紧张地在水里踮着脚,生怕行差踏错就此万劫不复。
许诺和刘锦程一口气来来回回游了两趟,这才停下来玩水,一下钻密子,一下打水仗,好不热闹。林天行好奇地瞅着,许诺那圆滚滚的身体在水里却出奇地灵活,上钻下窜,就像一只圆肥皮毛光华的大水獭。他回味着自己这个比喻,很不厚道地嘿嘿怪笑起来。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许诺停下来转过头去。林天行像根浮标似的立在水里,手紧紧扒着泡沫板子。
刘锦程大笑,“林哥,有我们俩在,淹不死你。你好歹学学踩水嘛。”
林天行的男性自尊受到挑战,立刻双脚蹬水。还没蹬两下,手里的泡沫板子滑开,咕咚一声人就沉水底去了。
许诺还在点头表扬,“瞧,学得真快。”
可是紧接着看到林同学的手在水面上挥舞。她和刘锦程吓一跳,赶紧钻水下去,把林天行捞出了水面来。
林天行喝了几口水,蔫了,下意识地抓住人不放,只觉得怀里那人肉肉的,软软的,皮肤细腻光滑地得像鱼一样,让他忍不住摸摸捏捏,舍不得松手。然后他就被一记北斗神拳揍飞了。
刘锦程惋惜地摇头,“啧啧,姐你下手也太狠了,还专打脸!”
许诺冷笑,“打不死这个淫贼!”
淫贼林氏就在水里像一个被鱼咬住的鱼漂一样上下沉浮,水面上咕噜咕噜冒泡泡。
刘锦再度把他抓上来,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敬佩道:“林哥有胆识,母老虎的豆腐都敢吃。舍生取义千古第一人啊!”
林天行一牛高马大的小伙子,此刻有气没力,很沮丧。他小心翼翼看许诺,许诺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天色也暗,脸红没红,谁也看不见。
林天行老实地说:“对不起啦。”
许诺继续哼哼,就像鼻子不通。
林天行在心里呸呸呸,自己刚才是给什么迷了窍了,不就是皮肤好吗?圆滚滚的肉球有啥好抱的?想着,还是不禁看自己的手,老实承认那手感的确不是普通的好,她倒不是一无可取的。
草地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男生说道:“是诺诺他们。”
水里的人纷纷望过去。刘锦程高声招呼:“秦哥,邱姐。”
秦浩歌从矮树林后面走了过来。许诺还穿着游泳衣呢,她赶紧蹲在水里,只露出下巴以上部位,低声招呼了一声浩歌。
林天行竖起耳朵,转过头去打量那个男生,上下左右,重点在秦浩歌的脸上徘徊扫描。
秦浩歌被看得不大自在,咳了一下。
“大家都在呀?”邱小曼也从树林后面绕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一盏小灯笼。她穿着白色大蓬裙子,纤腰盈盈不足一握,披着蓬松的头发,一双大眼睛仿佛月下湖水,整个人像是从八十年代的旧挂历里走出来的女郎一般,别有一番风韵。
林天行看到她,明显地一愣。他的表情全落在了许诺眼里。
秦浩歌侧过身去,很自然地牵住邱小曼的手。林天行这才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瞄了许诺一眼,许诺回瞪他,眼睛里迸射幽蓝的怨火,吓得林天行赶紧学着大宝一样刨着水上了岸。
邱小曼只看到一个男生哗啦一下从水里站起来,宽肩长腿,修长匀称,不由微微吃惊。等到看清林天行的面孔,她脸上也不禁有点发热。
“这是谁呀?”她笑问。
刘锦程说:“这是林天行,人家是游客,丢了钱包,在咱们家打工赚路费呢。”
林天行对邱小曼点头笑了笑,说:“我听你说话带点口音,家里是上海人吧?”
邱小曼呵呵笑道:“我妈是上海人。”
许诺和秦浩歌都微微吃了一惊。邱妈妈是邱小曼心里永远的刺,她从不在人前提她的。
林天行这厮也牛,再度开口时已经是一口吴侬软语了,“阿拉爷啊是上海宁啊,当年了了上海滩,撒宁伐晓得林噶啊。”(我爸也是上海人啊,当年上海滩,谁不知道林家啊。)
许诺瞠目结舌,就像突然看到大宝开口说人话似的。
邱小曼两眼发亮,兴奋了,“啊是红馆的林噶啊!我小辰光听阿拉娘刚够呃。侬居然林噶呃后宁啊!”(是不是红馆的林家啊!我小时候听我妈说过的。你居然是林家后人啊!)
林天行打了鸡血似的兴奋了,“是阿拉哦里相呀。侬哦里相呐?”(是我们家啦。你家呢?)
邱小曼含蓄地说:“小市民啦,阿拉娘西了早。我帮姥爷哦里相老早么联系了。”(小市民啦,我妈早死了。我和姥爷家早没联系了。)
许诺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德语考试现场一般,一头雾水,赶紧请教秦浩歌,“都说的啥呢?”
秦浩歌虽然受女朋友熏陶已久,可也只听得半懂,勉强翻译道:“好像是,你朋友家早先在上海很有名气。”
邱小曼眼睛一直盯着林天行,倒是说回了普通话,“你是一个人来的啊?这里是有小偷摸游客的包呢。你联系了家人了吗?”
林天行说:“我出来玩玩而已,不用叫家里人担心啦。反正有许诺收留我嘛!”说着身出手去,想在许诺的头上或者肩膀上拍一拍,表示两人阶级感情深厚。可是许诺把身子一扭,鱼一样地滑开了。林天行只好傻兮兮地拍了一下水。
邱小曼问:“那你现在怎么办啊?在许诺家工作,挺辛苦的吧?”
林天行哪里敢说是,“没有!没有!吃的好,住的好,还能上网玩游戏。小日子过得挺红火的。”
邱小曼被他逗得呵呵笑,对秦浩歌说:“你瞧这人真有意思!”
秦浩歌看着她笑得那么开心,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邱小曼娇媚地瞪了他一下。
邱小曼说:“小林,咱们这镇子小,大家都是亲戚,你又是客,有什么需要,只管说就是。”
林天行有点感动。他来了两天,基本处于失落和被许诺奴役的状态下,这时听到这么亲切的问候,难免热泪盈眶。
邱小曼又说:“你看起来也不像大少爷嘛。”
林天行自嘲道:“什么大少爷?我家房子连我爷爷一起,都在文革时没了。我爹是知青,我妈是工人家庭出身,我们家很一般。”
“哦。”邱小曼说,语气有丝掩不住的失望,“那,以后大家一起玩啦。”
几个人聊了几句闲话,然后秦邱两人又手拉手甜蜜蜜地先走了。
许诺看着秦浩歌离开的方向,眼睛有点发红。
林天行抱着泡沫板小心地游过去,在她耳边说:“你也别看了,看穿秋水,那都是人家的了。”
刘锦程立刻替他捏了一把汗,可是许诺十分难得地没有发火。她闷闷地叹了一声,居然说:“你说的也没错。”
林天行见状,胆子又大了些,“人家那女朋友多漂亮啊。我和你说,男人都是视觉动物,找对象就挑赏心悦目的。什么头脑啊,内涵啊,能力啊,那都是辅助条件。”
许诺继续点头,“你都这么说了,那想必是了。”
林天行一副知心哥哥的架势,安慰她道:“你也别太绝望了。男人也有关注心灵美的,你将来总会遇到一个合适的,能欣赏你,并能忍受你的暴力的……”
许诺阴森森地回过头去。林天行拉着刘锦程逃上岸,抓起衣服就狂奔而去。
许诺叹了口气,深呼吸,然后把自己埋进水里。
午夜清凉的河水彻底包围着她,寂静之中她似乎可以听到鱼儿在水底的呢喃,水草轻轻拂着她的脚,一个一个泡泡从她鼻里嘴里冒出去,飞快上升到水面,然后化做虚无。少年人本该无忧无虑的生活,被这热气一烘,细节的忧伤都膨胀扩大起来。而少年情怀也总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在心里翻涌。
许诺一口气呼尽了,出了水。她摸摸自己腰上的肉,所有无奈和悲观,都化做一声叹息。
八
第二日清早,许诺在床上睡得正熟,门上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敲门声。
许诺火冒三丈地去开门。林天行被她赤红地眼睛吓得不轻,赶紧说:“不是我!是你那秦浩歌!”
许诺这才冷静了下来,“什么事?”
“他在楼下,叫你一同和他去县城看你们高中老师呢。”
许诺愣了愣,喜上眉梢,赶紧往外冲。林天行眼疾手快拉住她,“姑奶奶,你穿这样去见他?”
许诺不以为然,她这身鹅黄色印着小狗的睡衣穿了这么多年了,秦浩歌少说也看见过二、三十次了。
林天行摇头,教育她:“三分皮相,七分打扮,不展现,人家怎么知道你漂亮。真的,听我的没错!穿裙子,高跟鞋,披头发。”
许诺恼羞,“我又不要去勾引他!”
“天下又不是他一个男人!”林天行气魄豪迈地挥舞着双手,“许同学,走出这个大门,外面满大街都是年轻的男人。也许下一秒你就会遇见你生命中的那个他!”
许诺冷嘲热讽:“我前面只站着你。你肯英勇献身收了我吗?”
林天行呆掉,转而一脸即将就义的悲壮。许诺赶在他的豪言壮语出口前截住了他,“得了,小白脸,骨头加起来都没三两重。赶紧干活去吧!”
林天行被残忍打击到了。
许诺嘴巴硬,可还是回了房间,认真挑了一套合适的衣服,洗了脸梳了头,这才下楼来。
林天行自然没在干活。他同秦浩歌还有店里其他伙计都围在电视机前看昨夜的球赛转播,几个男人聊得热火朝天。许诺在他们身口咳了好几声,男生们才依依不舍得把头转了过来。
秦浩歌对许诺那条别致合身的深蓝裙子视若无睹,径自说:“准备好了吗?那我们出发吧。”
从镇子到县里,要两个多小时的路。夏天的早晨,天气很快就热了起来,车窗开得老大,热滚滚的风就从窗口没头没脑地灌进来。许诺很快就在心里把林天行的那个关于披头发的建议诅咒了一万遍。她的头发本来就长,如今真是被吹得风中凌乱无比消魂,那姿态都快比上新版的梅超风了。她只好手忙脚乱地去抓头发,抓住这头,那头又飞了起来。这头发好像都有了生命似的和她对着干。
秦浩歌给逗得直乐,赶紧停下车帮她理头发。许诺又愤怒又窘迫,心里把林天行咒骂了一万遍。
秦浩歌要帮她梳头发,许诺红着脸忙说不用。秦浩歌笑着,却很是固执地帮她把头发梳好,然后扎起来。
许诺的脸红透了,急得满是汗水。秦浩歌略有歉意:“这车空调一直没修好,也真是不方便。”
“这没什么。”许诺无所谓,“我觉得挺好的,开起来有风,也就不觉得热了。”
秦浩歌苦笑了一下。小曼就不肯坐这车,说又热,又有一股鸭子味。大概是美丽女生的嗅觉总是比较敏感。他从来没听许诺抱怨过气味难闻,东西不好吃,衣服不漂亮,或者是工作不够好,赚的钱不够多。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到了县城,两人买了水果和一只肥硕的烤鸭去见张老师。
张老师容光焕发地躺在病床上看还珠格格,满屋子鲜花和水果,都可以开店了,那都是往届学生送来的。
张老师看到许诺,大叫:“我的爱徒!”
许诺很配合:“恩师!”
“爱徒你来啦!”
“恩师辛苦了!”
张老师嘿嘿笑,手边柜子上还摆着半副啃过的烤鸭的骨架,“不辛苦,一点不辛苦。啊,浩歌也来啦!都是好孩子,快坐!”
两个学生恭恭敬敬给老师请安,问他圣体是否安康。张老师红光满面,甚是欣慰。
张老师拉过许诺的手捏捏,对秦浩歌说:“许诺啊,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啦。教了那么多,她不是最聪明的,却是最得我心的。可惜就是胖了点,总找不到对象。”
许诺脸色转成紫红。
张老师又说,“嫁不出去不要紧,正好配我家老二了。”
许诺一头的汗,使劲吃床头上的冰葡萄,“你家老二,逢人就许一次。等将来众人上门要人,还不得分成几十份?”
张老师拿葡萄丢她。
许诺高中三年都是语文课代表,高考语文147分,乐得张老差点中风,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张老师性格豪爽外向,和许诺这丫头十分合拍。他老人家上个月拍片检查出肝部有阴影,回家流着泪写遗嘱,要把自己那盆养得像龟背竹的宝贝君子兰赠给爱徒许诺。可是等检查出来,说不过是个小小良性肿瘤。年纪大了有点吃不消手术,整日躺在病床上陪老伴看电视里,从国产看到台产又看到韩产,一边看一边骂,一边骂一边看,最后总结出来,还是中国姑娘可爱。
张老师很正经地对许诺说:“我讲认真的。我家老二在德国,总不能给我找个新纳粹回来。”
许诺差点被葡萄籽呛住,“找我还不如找新纳粹呢!”
张老师又问秦浩歌:“你还在和邱家那姑娘处对象吗?”
秦浩歌称是。
张老师说:“好几年了吧?你这孩子也是诚恳塌实的人。现在毕业了,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之前在律所实习着,现在准备司法考试,所以回来复习。”
张老师笑道:“回来守着女朋友,怎么复习得进去?”
秦浩歌忙说不会。许诺瞄了他一眼,跟着笑了一下。
张老师都看在眼里,噗地吐了两粒葡萄籽,打着拍子唱:“最是那年少,多情不负花正好,待美人倚桥把君望,啊望,啊望。”转了一个不怎么精彩的花腔,然后习惯性跑词,“夫妻双啊双,啊把家还啊那个还——”
荒腔走板,许诺早就习惯,她同秦浩歌脸上都维持着淡淡地笑,一言不发。
张老师今天性情高涨,一曲唱毕,紧接着又来一曲。
许诺发挥大定神功,在板凳上坚持了五分钟,打破以往记录,终于坚持不下去,狼狈败走,借口打水逃了出去。
结果她这一出去,两个小时后都没回来。
许诺出了医院到对街小卖部买了一支冰棒,刚舔了一下,听到有人叫:“二姐!嘿!二姐!许诺!”
她转过身去,路对面有个瘦小的少年正冲过马路。该人从头到脚估计能打环的地方都钻了个洞挂上了东西,两只胳膊上满是青色纹身。
许诺乐了,“哟,青毛,是你小子啊。”
那不良少年跑到跟前,“二姐你啥时候来的城里,都不和兄弟们说一声。烈哥昨天还说到你呢!”
许诺眼睛发亮,“他真的回来了!他说我做什么?”
“烈哥昨天在新开的酒楼吃饭,吃包子的时候,说你也该放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许诺流汗,“别是看到包子才想到我的吧?”
青毛很兴奋,拉着她就走,“不说废话了,兄弟们都想你了,走走,咱们新开的得意楼,粤菜可好吃了,今天叫烈哥请客。”
许诺边走边问:“烈哥这两年在英国,过得怎么样?他告诉我他在读书,不过,你也知道,不是我笑话他。烈哥?读书?”
青毛笑道:“烈哥自己都笑自己呢。不过我看他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兴许真是读书起了作用。”
“资本主义的教育制度更适合他?”
“你见了就知道了。对了,没见邱姐?”
“小曼没进城。怎么,烈哥问到她了?”
青毛说:“没有。是其他兄弟向烈哥提到了她,说她现在比以前更漂亮了,问烈哥还有兴趣没有。”
许诺立刻板起脸,“少弄些妖蛾子!小曼是我姐妹,别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
青毛吐舌头,连忙说是。
邱小曼漂亮,打小就惹苍蝇,护花的任务当然落在秦浩歌和许诺身上。追求邱小曼的从同班同学到隔壁男生再到高年纪学长,再到邻居小子到街坊伙伴再到街头混混,囊括万项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这和平虽然好,可是很多时候矛盾来了,还是只有暴力才能解决问题。
许诺长胖前就力气大,胆子大,发起狠来真是所向披靡,谁与争锋。长胖之后,壮实勇猛,一巴掌能把人扇到墙上贴着。近年来金盆洗手,培养淑女风度,可是昔日剽悍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还是很有震慑力。
欧阳烈那时候已经是城里名号响亮的小头目了。他家父子一个坐镇朝廷,一个笑傲江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所以欧阳烈看中屋檐下躲雨的邱小曼后,压根就没考虑过得不到手的情况,第二天就去学校堵人。
邱小曼当然被吓得花容失色,而和她一路回家的许诺自然挺身而出。
欧阳烈当时很是不屑地扫了一眼这个胖丫头,然后酷酷地对邱小曼说:“坐我的车,送你回家。”
那车,当然不是宝马或者奔驰,只是一辆摩托车。可是在当时,这辆庞大黑亮的哈雷机车也足够学生们惊叹的了。
邱小曼其实是有点动心的,可是到底没胆和小混混走。欧阳烈等得不耐烦了,直接过来拉她的手。
许诺就这么从旁杀将过来,一记手刀砍在欧阳烈手腕上,还真砍得他痛叫一声松了手。当然欧阳烈长那么大个也不是吃素的,反应灵活,另一只手成拳立刻朝许诺挥过来。许诺于是把书包当铁锤一样砸了过去。中学生的书包,平均重量都在十斤左右,恰好许诺身为课代表,包里还装了一个班的作业本。这么一个大东西准准地砸在欧阳烈的脑袋上,一下就把他砸翻了,连点应急措施都没有。
许诺小宇宙爆发,一不做二不休,在邱小曼的惊声尖叫中奋勇直冲,跳到欧阳烈身上,左右开工,朝着欧阳烈那张俊脸就是一阵狠揍。连那群小混混都被吓傻了,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忙把两人拉开。
小混混抓着许诺问欧阳烈要不要揍回来。欧阳烈一张脸被揍得通红,嘴角开裂,可居然一声不吭就带人走了。
九
第二天,邱小曼自然吓得不敢来学校。许诺怕家里人问,只有硬着头皮来上课,下课果真叫欧阳烈给堵在了门口。
欧阳老大昨天被揍红的脸,今天已经转成了青紫二色,眼角和嘴角都肿着。许诺虽然害怕,可是看着还是忍不住笑。
欧阳烈脸色很难看,勉强说:“你,叫什么名字?”
许诺豁了出去,大声说:“我叫许诺!”
欧阳烈点点头,“你倒有点骨气。”
许诺哼道:“我就是见不得人欺凌弱小!”
欧阳烈笑了,虽然脸肿着笑得不大好看。他看着眼前这个白白胖胖,像个小馒头一样的丫头片子,来了兴趣。
“知道吗?你还是第一个敢这么揍我的人。”
许诺说:“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哟,你还是县里第一个敢威胁我的人!”欧阳烈兴趣更浓了,“怎么样,跟我混吧?以后保你吃香喝辣!”
这话真是烂到了家,何况许诺家境又不差,躺着吃米还是倒着喝汤都不是问题,哪里需要他欧阳公子来救济?
欧阳烈又补充说:“你跟了我,你朋友就是我朋友,我自然不会再动她,还会叫兄弟们保护她。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说得许诺动了心。邱小曼安全了,她也省心。所以想了想,她就点了头,也完全没考虑过给人做小妹是啥概念。
其实欧阳烈对许诺还是挺不错的。邱小曼那里,自然是守信没再去骚扰了。他没事还会带许诺去自家开的游戏机室玩,还教会了她修摩托车。许诺也三五不时地帮他写写作业猜猜考题什么的,欧阳烈高中能毕业,许诺功不可没。欧阳烈手下的混混路上遇到她,都恭敬地叫一声二姐。当然这事没敢让许妈妈知道,不然许诺就不止脱一层皮这么简单了。
许诺完全遗忘了医院里众人,跟着青毛上了车,一路开到市中心解放路,然后在一栋漂亮崭新的写字楼前停了下来。电梯一直上到十六层,一户门前站着两尊黑西装的门神,那必然就是欧阳少爷所在之地了。
许诺鄙视:“倒是越来越会摆派头了,港片看得太多了。”
青毛送许诺进去,自己倒不敢冒失往里闯。里面是高级公寓,装修得随时可以上家装杂志。有一个古董家具爱好者的后爹,许诺也挺识货的,很快就看出那茶几和电视柜没个好几万恐怕是下不来的货。
“真是发大了。做餐馆居然这么赚钱,我们家怎么还那么穷?”许诺碎碎念,在那茶几上好一阵摸。
屋里空空没人,许诺喊了几声欧阳烈,也没人应,她便去浴室想洗把脸。
花玻璃门一拉开,入眼就是一个只围着一条白色浴巾的裸男背影,深麦色的肌肤,肩膀宽阔,肌肉结实有力。
许诺啊地惊叫一声,赶紧退出去。欧阳烈追过来,拦下她要关上的门,要笑不笑道:“叫什么呢?被看的可是我!”
许诺和他再亲近,也是女生,不敢看他还挂着水珠的结实胸膛,眼神四处乱瞟。
欧阳烈给她这样逗乐了,笑着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回到浴室,出来时已经换了家居衣服。
许诺看他,那张英俊的面孔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和理智。身材比以前还要高大矫健了一些,身上的衣服样式简单,却也素雅清爽,完全不是以往的风格。
许诺恍惚中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真是脱胎换骨了。
“哇!英国真的这么神奇?”
欧阳烈笑着丢了一罐汽水给她,“怎么,认不出我了?”
许诺老实说:“若是走街上,我还真不敢贸然认了。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欧阳烈当年是因为车祸重伤,才出的国。
欧阳烈摸了摸胸口,说:“断的肋骨有时候会疼,其他都已经没有大碍了。”
那场车祸许诺并不在场,一切消息都是听说来的。青毛告诉她,欧阳烈的车子开到岔路口,一辆卡车突然倒车,欧阳烈的车头就钻到了那辆大卡车下。幸好欧阳烈反应快,及时刹车,后面跟上来的兄弟又立刻抢救,他才保住了小命。但是他送到医院去的时候,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全身多处骨折,大出血。欧阳妈妈当场就晕倒了,也给送去抢救。
许诺那时是在欧阳烈醒后才知道的消息,青毛吞吞吐吐地说:“烈哥昏迷前说了,不要告诉你。”
许诺跑去医院,看到欧阳烈包扎得像一个木乃伊,两眼肿成一条缝,昏迷不醒。她像小狗一样守了他一个礼拜,直到他出了重症监护室。人前还好,回了家抱着枕头哭成一个泪人,这事欧阳烈也不知道。
欧阳烈问:“这两年还好吗?”
许诺说:“不是都有通邮件吗?”
“想听你亲口说说。”
“也没什么特别的。”许诺说,“刚进大学的时候有点不适应,我人呆,没办法。现在都好了。家里人也都好,外公的血压有点高,吃了你寄来的药,似乎好多了。还要谢谢你了。”
欧阳烈笑着看她,“似乎长高了,也比以前漂亮。”
“你跟着英国人学会说恭维话了。”
“才不会浪费马屁在你身上。”欧阳烈笑意更深。
眼前的女孩子比两年前要高了一些,瘦了一些,脸上也不再是那么一团稚气。大大的眼睛还是那么清亮,带着憨厚和纯真,就像一汪泉水一样。欧阳烈想,她就像是一个小馒头,一点一点地发酵,你还真不知道她将来会长成什么模样。
许诺问:“我听说你家老头已经调回上头了,你怎么还留在这破地方?”
欧阳烈打开冰啤酒,喝了一口,“老头做官,当然要往中央走。我混江湖,还是小地方自在。”
欧阳烈的爷爷是老革命,他家三代都是老来子,又都是单传,宝贝得和什么似的。他爷爷活着的时候,一家人在北京呼风唤雨,想必也是做过不少恶事,得罪了不少要人。所以老太爷一死,他爹就给连着贬,一路贬到许诺他们这个小县城来做官。
许诺高二的时候,欧阳老爹就通了关系,从县里回到了市里。许诺读大一的时候,他老人家又回到了省里,这速度不可谓不快啊。欧阳烈是个江湖浪子形象,却表示自己像贾宝玉同志一样厌恶官场,不屑与他爹为伍。于是他开餐馆开酒吧,做个生意人,一个很有水分的生意人啦。
许诺那些年更着欧阳烈到处跑,不过她本来就是一个孩子,欧阳烈从来不让她沾上不该沾的事。许诺也聪明得从来不过问,即使听到了什么,转头也立刻忘掉。
这也是欧阳烈最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欧阳烈进屋拿了一个不小的方盒子递给许诺,说:“我陪我妈去欧洲旅游,在奥地利买的。导游说这玩意儿好,适合姑娘戴。你看看吧。”
许诺打开看。神哟,蓝紫色水晶耳环项链手链一全套,每道光芒都组成一个“贵”字。许诺受邱小曼多年熏陶,也是认得施洛华士奇那几个英文字母的,这下下巴都要掉下来。
她捧在手里,满脸欢喜,“这个漂亮,小曼一定会喜欢的!”
欧阳烈呛到,“你说什么呢?这给你的!”
“给我的?”许诺叫,“你没事吧?”
欧阳烈又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你脑子才有问题呢。你是女人吗?男人送首饰,你给我摆什么表情呢!欠揍!”语气倒是很轻柔的。
许诺捧着华丽的水晶咋舌,“又不是你生日,又不是我生日,干吗突然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欧阳烈笑,“这还只是水晶的呢。要是钻石……”
“要是钻石,我倒是要了。”许诺很得意,“然后赶紧转手卖了,拿那钱再买点钻石。要知道那玩意可是挖一颗就少一颗的,年年涨,炒它可比炒股安稳多了。”
“胡说什么呢!”欧阳烈揉她的脑袋。他比许诺高出许多,对她总像老鹰对小鸡似的,“我的东西你都给我收好了!”
十
许诺还是不解:“干吗不送给小曼,她才适合这些东西啊。”
欧阳烈点了根烟,问:“她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啊。”许诺说。
欧阳烈恩了一声,又问:“那个小白脸呢?”
许诺不高兴,“浩歌才不小白脸!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五大三粗的!”
“听你这口气,还暗恋人家呢?”
许诺红着脸,“没有的事,我早死心了!我现在只想把书读好!”
欧阳烈说:“这么年轻,没有压力,不恋爱,太可惜了。”
许诺反问他:“你呢?有对象了吗?”
欧阳烈摇头,“都看不上。”
“你在国外这些年,竟然为我守身如玉?”
欧阳烈十分配合,“是啊,曾经沧海难为水。”
许诺吓一跳。欧阳烈没了一身痞起已经够叫她不习惯,现在居然出口成诗,简直像一个惊雷砸到她的头上。她这才明白青毛话里的意思,欧阳烈真的变了。
“被吓成这样?”欧阳烈觉得有趣极了,大笑不止,“以前的和现在的我,你喜欢哪个?”
许诺仔细思考这个问题,“以前你会用摩托车带我到处跑。”
“现在无非摩托车换汽车了而已。”
许诺便嫣然一笑,“那就好。”
欧阳烈笑,“你这丫头,还是那么实在,我怎么放心你?”
“放心我什么?”
放心把你交给那些莽撞的男孩子。欧阳烈没说出口。
许诺想了起来,说:“烈哥,小曼听说你回来了,想见见你。”
“是吗?”邱小曼和欧阳烈关系比较暧昧,两人平时没什么来往,不过小曼若有什么请求,欧阳烈都会帮忙。卖许诺的面子也好,怜香惜玉也罢,总之大家都把小曼当做他欧阳烈罩着的人。
“小曼大专最后一个学期,想来你的酒店实习。”
“她在哪里读书来着?”
“就在市里。”许诺报了一个校名,“怪可惜的,高考差了五分,又没条件复读了,只好去读了一个酒店管理。”
“她家还是那老样子?她爸还是老打她?”
许诺提起这事就来气,“她高考一完就搬到我家住,上大学后就没再回过家。她爸倒还是老样子,天天喝酒。小曼现在在镇里茶馆打工,住宿舍的。烈哥,你安排她来你的酒店做事,至少条件比茶馆好多了。”
欧阳烈低头抽烟,“怎么读了这么一个专业?”
许诺苦笑,“她哪里有那么多选择?”
欧阳烈看着她的神情,“我安排一下吧。”
许诺欢呼起来,跳过去搂住欧阳烈的脖子。
欧阳烈接住她,手里沉沉的,笑道:“真是泰山压顶了!”
许诺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熟悉的号码,赶紧接了过来。
“浩歌?啊对不起!我在烈哥这……恩……啊你都找过来了?好的我这就下来!”她挂了电话,“浩歌来接我。我先走了。”
欧阳烈又点了根烟,冷哼一声。
许诺穿鞋,“你也少抽点,酒也少喝点。花钱损健康,脑子被驴踢过了?”
许诺带上门走了。欧阳烈对着空气干笑,却是把烟拧灭在了烟灰缸里。
“这个驴脾气。”他开门追过去,“等着,我送你下去。”
等两人下了楼,秦浩歌也赶来了。车还没停稳,就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搂着许诺的肩从大楼里走了出来。那个男人又拉着她的手不放,塞给她什么东西,话说个不停。
秦浩歌脸色一沉,拉开车门下了车,高声喊:“诺诺!”
那两人都望了过来,男人的目光十分冰冷。许诺倒是一笑,同欧阳烈挥挥手,往秦浩歌这里走来。
欧阳烈忽然一把拉住许诺,说:“最近要突击检查卫生,叫你们家注意一点。”
许诺点点头,“我记下了。回头联系。”说完头也不回地朝秦浩歌跑去。
欧阳烈看到那个秦浩歌赶紧拉着许诺上了那辆小破车。许诺冲他挥手,车很快就开走了。
他冷哼一声,转头回了楼里。
回去路上,秦浩歌脸色一直都不大好。许诺意识到他是真的生气了,也忐忑不安起来。她又没胆量和他说话,只好闷着。
车开出去一个多小时,秦浩歌才低沉地开口:“你跑他哪里去干什么?”
许诺委赶紧老实交代,“我和他是老交情了,窜门也是人之常情……”
“你知不知道他背景有多复杂?”
许诺申辩,“我又没参与进去!”
“没参与就没关系了吗?”秦浩歌盯着她,训斥道,“诺诺,长点脑子!欧阳他爹手脚不干净,他自己起家也不清白。如果有个万一,你拿什么自保?你也要想想阿姨,想想外婆,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如果你受到伤害,我会很心疼的,你知道吗?”
许诺觉得胸膛里胀得慌,满满地充斥着什么,让她无法呼吸。
秦浩歌看着她越来越低的头,漆黑的头发,白皙的脖子,睫毛一扇一扇,可恨却也可怜。他忽然很想在她圆圆的脸上捏一把,把这丫头捏清醒了,让她离那个男人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相见。
到了家,两人默默下了车。这时正是下午三点,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开了一个小时的没有空调的车,两人都面无人色。一大杯乌梅汁灌下肚子,这才稍微恢复了一点活力。
许诺张望:“小林子呢?”
伙计甲说:“在屋后面摘葱吧?”
许诺讥笑:“他分得清葱和蒜吗?”赶紧跑过去。
后院的小菜园被一道栅栏围了起来,栅栏上爬满了青藤,许多还攀到了树上。许诺透过不怎么稀疏的叶子,看到那头有人影。
她正要开口叫,那边传来熟悉的笑声:“是吗?那后来怎么样了?”
小曼?
林天行的声音跟着响起:“后来只好把车送去修理厂了,还被我妈数落了一番。”
“你呀!把那么好的车都给撞了,你干爹也不心疼?”
“我干爹说了,人比车重要。”
小曼的笑声就像银铃一样动听,“你干爹真豁达!你也真好运!”
“那是,差一点就毁容了。”林天行话里带着欣慰。
“是啊。”小曼柔软地几乎可以滴出水的声音,“这么帅的一张脸,划花了多可惜……”
许诺睁大眼。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来不及思考,放开嗓子大声喊:“小林子,你在哪里啊?”
菜园里立刻没了声音。
秦浩歌走过来,说:“阿姨叫你去厨房呢。”
林天行从青藤那侧一下钻了出来,“我在这里!什么事啊?”
他神情自然,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如果他不是天生的演员,那就是天生大脑里少根筋。
许诺没敢看秦浩歌,问林天行:“你摘的葱呢?厨房要用。”
“这里呢,够不够?”
“够了!”许诺看也没看,拉着他就往里走,“赶快送去厨房吧,别耽搁了师傅做菜。”
等到从厨房出来,抬头就看到邱小曼和秦浩歌坐在厅堂里聊天。两人有说有笑,看起来一切很正常。
“好呀,你们两个!”邱小曼指着许诺,“跑去城里玩也不叫上我。说,对我有意见不是?”
许诺看秦浩歌神色如常,满肚子疑惑赶紧收了起来。她笑道:“冷落谁也不敢冷落你呀!我们看老师去了,你又不熟,去了也会嫌无聊。”
秦浩歌留下她们去和外公说话。邱小曼悄悄问许诺:“你去见了欧阳烈了?”
“唔……”许诺模拟两可地应了一声。
“都说了什么?”邱小曼激动。
“问了问彼此的近况,也没什么。你的事我和他说了,他说会安排的。”
邱小曼笑容娇媚,“还是他够意思!他还是那老样子,装着对我没兴趣,是吗?”
“就那样吧。”许诺低头一个劲擦桌子,“他两年多没回来,大家的情况都问了一下。”
“就该这样!”邱小曼仰着下巴,“让浩歌知道,我邱小曼虽然跟了他,可是照样多的是人追。得给他一点压迫感。”
许诺讪笑。
邱小曼低头,看到许诺口袋里那个蓝色盒子。她眼睛一亮,主动抽了出来。
“天!”邱小曼低声惊呼,“施洛华士奇的水晶!还是我看中的这款!”
许诺愣住。
邱小曼激动得脸都红了,“他,他,他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款?你同他说的吗?”
“啊?”许诺呆呆地。
邱小曼把盒子捧着贴在心口,“乐死我了!诺诺你太可爱了!欧阳烈真够意思!我想要这套首饰想了好久了。以前叫浩歌给我买,他还说我乱花钱!”
许诺勉强笑,“可是这的确很贵啊。”
邱小曼又把盒子打开来看,爱不释手,“我当然知道浩歌没那个钱了。欧阳烈可真够大方的。诺诺,回头你见了他,可别忘了代我说声谢谢!”
许诺神情一时很复杂,“小曼,这其实……”
“别这个那个的。”邱小曼冲她挤眼睛,“不过是套首饰而已。我又不和浩歌说……”
“说什么?”秦浩歌的声音忽然响起。
许诺和邱小曼都一惊。秦浩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们两人身后,脸色铁青,眼睛盯着邱小曼手里的首饰盒子。
邱小曼下意识地遮掩。秦浩歌脸色更加难看。他一手抓住邱小曼,另一手猛地把盒子夺了过来。
邱小曼吃痛,叫起来:“秦浩歌,你发哪门子的疯?”
许诺呆在原地。
“我发疯?”秦浩歌看着盒子里光芒璀璨的水晶,冷笑起来,“我看是你给魇住了才是!”
邱小曼脸上发红,“你胡说什么?这不过是朋友送的。”
“朋友?”秦浩歌扫了许诺一眼,那带着指责的目光冰冷如霜,让许诺心里一寒,“好大方的朋友,几千块钱的东西随手就送人。这样的朋友,你很喜欢吧?”
邱小曼又羞又怒,高声道:“秦浩歌有你有完没完?这个话题我和你吵过多少次了?你还要我说几遍?我都说了我和欧阳烈没关系!”
秦浩歌也提高了音量,“没关系?那你就把这东西给他退回去!去告诉他,要他以后别送你东西,要他以后离你远一点!”
他们声音太大,惊动了所有人。刘锦程从楼上跑下来,许妈妈和外婆都从后面走了出来。林天行看到许诺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急忙过去把她拉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