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匆忙下葬。
因为是自尽,民间有忌讳,丧事办得并不大。母亲生下弟弟后一直深居简出,人们记忆里只留早年艳名。她也没有什么朋友。
自尽?呵呵!
母亲生前抑郁寡欢,终于不堪忍受,自寻短见,倒是件说得通的事。
可谁知道其中的故事?
一个故事套着一个故事。
我跪在灵前,听着和尚催人入睡的念经声,觉得非常疲惫。
一阵喧哗,我茫然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那是大内总管许公公。他在皇上还只是皇子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伺候了。我幼小的时候,养在太后宫里,也时时见他。他和所有老资历的内监一样,像一口沉闷的大缸。
此刻他的表情却是带着愁苦和无奈。我想,这该不是为了母亲。
他向父亲揖了一下,便直直向我走过来,声音很低,可厅堂里那么静,大家都听得到。
“许成问和熙郡主金安,”他的眼睛没看我,一点慌张,我看出来了,“太后获悉安王妃噩耗,惦念郡主,也不知道郡主现在可还好,想见一面。”
这也就是要我进宫。
父亲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说:“今日府中发丧。”
短短六个字,就回绝了。我觉得汗流了下来,冷冷的。我走到父亲背后,悄悄伸手点点他。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我想父亲下了决心抗皇令,也是怕我和母亲一样,就此一去不返吧。
许成定了下,那股圆滑和强硬又回了喉咙里,说:“王爷体谅下人吧,软轿已经停在了贵府门口,一路上绝不让郡主受委屈。”
父亲还想说什么,但停住了,因为我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一只手按在他的手上。
我说:“那就有劳许公公了,我随你去就是。”
有人过来搂着我的腰,自然是睿。我的手指抚过他的头发,俯身抱住他。我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如果姐姐回不来了,去把我放胭脂的檀木盒打开,底下有夹层,里面有把钥匙,然后去院尽头的那间厢房,有株槐树的那间。”
已经够了,睿如此聪明,不需要我提醒太多。
睿没有说话,只是搂着我的手臂立刻收紧了,力气很大。我想我几乎忘了,虽然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但三岁识千字,五岁习诗文。且是习武奇才,小小年纪就已将数套剑法使得风生水起。
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看他落英下舞剑。
宫里轿子还是那么平稳舒适,散发淡淡檀香,一下让我回想起幼年时光。
那时候还三千宠爱集一身,时不时就被宫轿接到太后那里,娇声娇气地唤她皇奶奶。
那才多久,就已像前世往事。
皇宫依着遇龙山而建,凌空拔势,巍峨非常。那沿着山势蜿蜒而下的亭台楼宇上的琉璃瓦在清晨的阳光中折射碧绿的光芒。远远看去,整个皇宫,就像,就像一只盘旋在山腰的青龙。
吞吐着云雾,俯视着脚下苍生。
祖辈的传说里,我们陈家祖皇是女子服了龙珠所诞下的。一胞双生,另一个孩子被赐姓明广,封在北方,也就是现在虎视我大陈数十年的齐国。两个兄弟国争了近百年,交好时的史事则在百年的战火里遗失了当初的原始朴质,只有宫里流年宫的壁画上还忠实得记录着过往的每一次变动。
那幽深神秘的体先殿,还是我幼时同其他兄弟姐妹们常游戏的场所。
按规矩自然是不给我们进的。可是孩子气盛,四皇子阿焕又不是个老实孩子,总爱唆使大伙悄悄摸进去偷供台上的果子。
主供台上奉有一枚百年仙桃,阿焕说谁能把它偷来,他就将皇帝赐给他的玉蝉坠儿送给那人。
记得那枚玉蝉坠儿通体莹白,隐隐含光,正中一只蝉儿,栩栩如生。
我记得那时极想要的,也有信心去偷来那桃儿。可是太子阿弘喝止了我们。孩子们一哄而散。
太子弘,那时候就已经一副沉着稳重,颇识大体的模样了。
也有半年多未见他了吧。
思绪还千回百转,轿子已经停了下来,宫人吊着嗓子道:“请和熙郡主下轿。”
我回过神来。
记忆穿越十年的长河,回到现在。
青石板上覆着露水,一步一个脚印。我拖着洁白的裙裾蹬上那雕着龙和古兽的汉白玉阶梯,转过雕梁画栋的风雨廊,穿过烟波浩淼的九曲桥,步入幽暗的吟清阁。
没有旁的宫人,灯也是稀稀点着,香估计还是昨日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庸懒疲惫,又带着沉沉的钝痛之意。这个水气氤氲的早晨,一切都仿佛酣睡初醒一般懵懂而乏力。
幽暗的光线下,那个人坐在窗下,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棋局。
我跪了下来,那人放下手里的棋子,转脸看我,平淡地说了一声:“是念儿啊。”淡得如同过去无数次我进宫请安时,他的应答。
我抬眼看他,他的脸在光影明暗中愈加显得消瘦。想起早先还听父亲说宫中派人广罗麒麟参,就说皇上的身子一到夏初就不适。可如今看他样子,何止不适,简直如同大病。
我垂下眼,却看到榻上还堆着好几本黄封折子,看样子皇上身体是真的不适,政务都在这后宫养身的暖阁里处理了。
出神间公公已经扶了我起来,一旁的小太监也抱了折子下去了,一时间阁内就剩我们两个。
轻轻咳着,说:“去把案上的那盒子拿来吧。”
我依言而行。翘头案上,一方古朴的木盒,居然散发幽幽茶香。我只觉得熟悉得紧,一时鼻子发酸。
皇上叹了口气,“打开吧。”
里面一把古琴,琴身优美如鹤,如璞玉一般静躺在明黄的锦布中。
我认得这琴,怎么也忘不了的琴。正吟!
我手指止不住抚摩,触感让我激动伤感。那一刻,仿佛有双修长稳健的手轻柔地覆在我的小小的手上,挪着我笨拙的指头,说:“这个音商,该这样按。”
温柔得仿佛秋天飘零的落叶,在我平静的心水上激起细碎却是接连不断的波纹。
“弹一曲吧。”
“皇上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总比没有的好,是吧?
我随手一弄,只听散音嘹亮,按音浑厚,泛音清越。果真一把好琴,音色十年不变。
是!十年!
我微微一揖,奏起贺若弼的《清夜吟》,只听琴声铮琮,时激昂透彻,时宛转曲折,高音尽拔千里高空如游龙翱翔吞云吐雾,低音沉心湖深处激过往旧事翻涌喷溅。大喜大悲后,只余清夜一声叹息罢了。
吟得泪双流。
皇上把弄着棋子,枯木般的手。
“记得德升七年,整个平安京的桃花都开成了紫红色。红霞笼罩下,连河水都是一片绛紫。有道士和先皇说这是天兆,紫气降,国运兴。果真,没过多久,段方正就率领着陈军把遇龙关攻破了,从此自关向南的七州终于重浴陈皇隆恩之下。”
我顺着话题问:“皇上怎么不说破遇龙关那场仗,提议取道吴坊、水围边州的,正是您呢?”
皇上弯弯嘴角,“说回来,你那小弟弟有七岁多了吧?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朕的小五像是和他同年的,前阵子念着书,却尽是古怪念头,朕不知道你那小弟是否也是一样?”
这话峰转得干脆利落。我不得不顺着意思道:“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求知心切,心思活络,读书后知道思考,也是好事。舍弟愚笨,自是比不上五皇子的。”
皇上道:“安儿那日问朕,平沿公主嫁了一个将军这等小事,为何会在汗青里独表一枝?”
我答:“平沿公主奉旨成婚时,正是焯帝处心积虑欲拿回属于大陈的紫竹一带的时候。公主所嫁的宏定将军虽为将军实乃藩王,所镇守的紫泽又是水陆双通,正是通往紫竹的要道。若要攻打紫竹,取道紫泽乃上上之选。所以嫁公主,安抚笼络将军而已。”
皇上点点头:“安儿还有一点想不通,明明已经收复失地,公主为何却是下堂求去?”
我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
镇定了片刻,开口道:“公主为国为大义,牺牲小我。”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平沿公主本是宗室女儿,嫁宏定将军是受了皇命,夫妻两个本来没有感情可言。当初为了担心将军变卦投敌,平沿公主在暗中训练了一批心腹,安插驻扎在地方各处,搜集情报以防万一。
没想宏定居然爱上了这个孤单而倔强的女子,将家身所托来支持大陈收紫竹一战。紫竹收复后,平沿一是受到打压,二是对欺瞒算计丈夫一事愧疚于心,自认没有资格再伴夫君左右。于是干脆留下了心腹死士给丈夫,下堂求去。宏定也是留她不住。
这之后,大陈倒是有了个传统,就是暗中训练死士。此心腹非同一般,乃都是有双重身份之人,平日里可能是文儒书生,一见令牌,也是杀人无形。
据说当朝的暗卫,唤名“荷影”。
而母亲爱荷,院中移防芙蕖,年年都要开大朵大朵洁白的花……
终于是转到了正题。
我手里滑滑的,已是出了一层汗。一直弯着的腰酸麻不堪,身体却是不听使唤,怎么也动不了。
“想什么呢?”
“……平沿不解散私人兵力,反而留给外姓旁人……即使……即使是下堂而去,浪迹江湖,也是难逃史家的笔抨墨击……”
“念儿能这样想倒是好。”皇上笑道。
极轻的脚步声,许成捧着茶进来。不是普通的茶,是绛紫。
母亲在世时极喜欢熬这茶。上好的珍珠龙眼,金衫橘皮,冰翠莲心,鹅黄的桂花香糖,放进沙罐里,在对着那浅翠深绿的庭院廊上点这青铜炉子,斜靠软垫上,拿着小扇懒懒地扇。我就在一边抱着小盅捣茶叶,用我稚嫩的小手。
等到熬出清甜的水,滚烫滚烫,冲着干干脆脆的绛紫茶叶。然后看着那金黄色的水逐渐变幻成艳丽的紫红。
涩涩的,有着清甜和芳香的茶。我一整个夏天都在喝着,说是清热去火。嬷嬷备下了小壶,装满了茶,随我走哪里都可以喝。
我端起一杯,只闻异香扑鼻,并不是熟悉的味道。
抬眼看去,皇上那一直迷蒙的眼睛此刻却是精亮锐利,直盯着我,再怎么掩盖,也是一脸玩味。
我这时却是定下了神,举杯道:“谢皇上赐茶之恩。”然后一饮而尽。
皇上端着茶杯看我。我的干脆倒是让他稍稍意外,拧着眉,转而又笑了。
他放下杯子,握住了我的手,牵我过去。我非常温顺地由他牵着,在他脚边坐下。他的手温柔慈爱地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头发。
“你长得和你母亲不是很像。”他似乎很遗憾。如果他想在我身上找母亲的影子,他当然会遗憾。
母亲,母亲的美貌曾经惊动南北,大街小巷,人人口中流传。我只继承了六、七分,倒也自认容貌算是秀美端庄。只有睿,将母亲的神采一一拓印下来。
我叹了口气,“是的,臣女不是阮紫钰。”
皇上慈爱地抚着我头发的手停了停,收了回去。
“不。你像她。”
我冷冷看他。
“你像她,温顺中藏着叛逆,柔弱中蕴涵坚强。你果真是她的女儿。”
我低下头去。
母亲亦说我像她,“你像我宁折勿弯,这很不好,要圆滑变通才是。”
皇帝轻笑道:“你不说实话。”
“念儿句句实话,绝不敢欺瞒圣上。”
“就没想过我会在茶里下毒?”
我做低眉顺目状,“念儿不怕。皇上要杀念儿的话,就不会上绛紫茶。皇上当年亲口说过,绛紫由黄而引蓝赤之纯,乃茶中澄净极品,若玷之,则毁茶灵。”
绛紫打泼了,染上我洁白的衣袖,紫红一片。他也在这血腥的紫红中恢复了王者的冷漠和理智,他现在像个操纵我这样的小人物的生死大权的王了。
“你母亲去得太突然了。她一定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却没有时间说吧?”他注视着我。
我安安静静听他说话。这个老毒物,他在我周围踱着步,思索着该从那里咬第一口。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的,知道的事情多了,并不好。尤其是,本来不处于纠纷中心的人。”
我依旧低眉顺目。他说话真含蓄,和许成一样。自我有记忆以来,这个皇叔就是这么阴沉,阴沉到我简直不敢相信温柔的弘和开朗的焕是他的儿子。
我掉下了眼泪,一是因为需要,二是因为的确悲伤。
母亲已死,她卸下的重任都要由我承担起。
“皇叔,这也是念儿的遗憾。母亲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念儿惶恐得很。”
我低头抹着眼泪。
他转过来定定看我。我也定定看他。我怕他,可我没有办法,豁出去了。
“念儿,我一直当你是自己的孩子,有句话要告诉你。不是你的东西,千万别要拿了去了。”
我伏拜了下去,“皇上的教诲念儿牢牢记心里了。”
他笑,“这样看来,你还真像你娘的孩子。起来吧。”
我累得浑身无力,背后已经湿透。走出殿门,风吹,透心的凉,让我不住打颤。
身后殿门合上,将阴暗和死亡的气息封锁了起来。我有种自鬼门关游历一遭的后怕。那一刻特别想见睿儿。
我可怜的弟弟,我现在就只有他了。
一进家门,就有东西撞进怀里,不是睿儿还会是谁?
睿儿焦急地问:“姐姐,你没事吗?皇帝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我低头一看,眼睛里已经有泪了,安慰他道:“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睿儿抱紧我:“姐,娘已经走了,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我一声叹息:“不离开。”
父亲在一旁看着,表情高深莫测。他什么都没有问,又转身回了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