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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重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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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莘-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刀狻猊伏在桌上一动不动的背影。她心里奇怪,“干吗不上床去睡?”
  “人倒霉的时候,连爬上床都不舒服。”刀狻猊的声音哑哑地传来。
  她走过去伸手一摸,他身上乍寒乍暖,都是冷汗,不免柔声地问:“怎么了?”
  刀狻猊的声音闷闷的:“不知道。”
  她觉得他心跳得好快,按了按他的脉门,沉吟了一下,“我去熬药,你再趴一会儿。”
  他懒洋洋地说:“不用了……”
  她却已经去了。
  之后他听到一些七零八落叮叮咚咚的声音,许多难闻的药草味,接着他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满嘴的苦味,难受的感觉却已经消失了不少,他发现自己在甄莘-怀里,不免立刻坐了起来,摸摸自己的头,“我怎么了?”
  甄莘-抿嘴直笑,却不说。
  他心里很奇怪,抢过那碗药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甄莘-一本正经地说:“我说了你一不准上吊,二不准打人。”
  他眼珠子转了两转,嗅到那种奇怪的味道,突然失声说:“这难道是……”
  她伏在床上大笑,“就是!”
  刀狻猊整张俊脸变成了青色,“胶艾汤?”
  甄莘-笑得一口气喘不过来,趴在床上直捶床,“阿胶、艾叶、甘草、香附子……”
  安胎药!
  刀狻猊喃喃地道:“刀呢?菜刀在哪里?刀呢……”
  “就算你想自杀,药你已经喝了,人也已经好了……”甄莘-还没笑完,“哈哈哈……你还死也不信……你怀了个孩子,哈哈哈哈……”
  刀狻猊青脸变成了黑脸,“很好笑吗?”
  她连连点头,“当然好笑,好笑到我快要笑死了,你千真万确……怀了个孩子……哈哈哈哈……”
  刀狻猊拳头握得死紧,却不能一拳把自己或者甄莘-打死,往后一仰倒回床上闭上眼。
  甄莘-正色地说:“那东西吸附在你肝脏之间,肝脏是如何危险的地方,你武功比我高,应该很清楚。你刚才虚脱到几乎昏倒,难道自己不知道?”
  “本公子向来身强体壮,怎么,知道虚脱的滋味……”
  她拍拍他的脸,“那东西不管是什么,它待在那地方一不小心就要了你的命,如果不是你刀二公子内力深厚血脉稳固,早就肝脏破裂死于非命了。你说要不要看好它?”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总之我以后少和人动手就是。对了,甄丫头,我今天听说老爹跑出来澄清,说他二儿子的确是个儿子,似乎也没有大发雷霆说他儿子给他丢脸了。”
  她怔了一怔,“你想回去?”
  他摇摇头,“我只是说,老爹也许没有怪我。”
  “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她说,“也许回‘神悟刀家’,能查清楚你肚子里的东西是什么,也能让你吃好穿好,慢慢地休养。”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
  “我会舍不得你的。”他懒洋洋地抱住她的一只手臂,“骗你的,我不想回去,回去了丢脸。”
  她温柔地拍拍他的脸,“真的?”
  “不能动手的刀二公子对刀家没有意义。”他喃喃地道,“我不想回去做米虫,就算没有人会怪我,我也会因为丢脸去吊颈的。”
  “总之你不管是要离家出走和我‘浪迹天涯’还是现在决定不回家,都不是为了我。”她说得似乎很开心。
  刀狻猊却怔了一下,迷惑地看着她笑得很开心的脸。
  他本以为自己是喜欢这个女人的,现在却发现他的确喜欢得不够多……的确他作决定,很少是为了甄莘-,或者说是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存在。
  他只考虑他自己和“神悟刀家”,然后依赖这个女人的温情和狡黠的微笑,却不替她着想。
  她掐了一下他的耳朵,“不想回家的人现在给我去菜地浇水!待会儿回来吃饭!”
  耳朵上不轻不重的一掐,他突然觉得……愧疚了起来……
  非常愧疚。
  但世事并不是刀二公子说不想回家就能在青钱村待一辈子的。
  梨脸肥猪从青钱村逃出去以后,刀狻猊人在这里的消息也就渐渐传了出去,江湖上骤然起了一阵寻找刀狻猊的热潮,因为“神悟刀家”说不管是谁找到刀狻猊把他送回刀家,将重赏黄金万两。
  这一天,刀狻猊在他洒了一把种子就从来没管过的“菜地”旁边的一颗大树下睡了一觉,足以搪塞甄莘-说他去种了田,正要回去的时候,突然有几个村民向他跑来,指手划脚大喊大叫说村里来了一群人找他。
  他只好跟着回村,一脚踩进青钱村,只见“三十碗不过岗”的酒铺里里外外站着许多衣着华丽整整齐齐的汉子,一见到他轰然一声全数跪下,“恭迎刀二公子回府!”
  他看着那阵势苦笑了一下,只见华丽衣裳人群中一张摇椅,摇椅上懒洋洋地躺着一个身材颀长模样俊逸但眼神奸诈的年轻人,刀狻猊看了他就叹气,“我就知道老爹一悬赏,跑得最快的人就是你。”
  这排着轰轰烈烈的阵势来请刀二公子回府的人自然就是江湖上最好诈爱钱、但据说已经在半年前死掉的奸商公孙朝夕,见了刀狻猊的布衣布鞋,公孙朝夕笑眯眯地说:“如果跑得最快的不是我,你就知道公孙朝夕真的已经死了。”
  “像你这种人如果死了,连阎罗王的裤子都会被你算计光,所以他决计不会收你这种人。”刀狻猊瞪着眼,“我如果说不回去,你打算怎么办?”
  公孙朝夕愁眉苦脸地道:“我给你老爹打了保票说一定带你回去见他,可怜他大半年想你想得骨瘦如柴,你这儿子却在这里享福不肯回家。”
  刀狻猊望着天翻了个白眼,“他本来就骨瘦如柴好不好?”
  “是吗?他是你爹不是我爹,原谅我不了解。”接着他故意叹了口气,“其实除了你爹瘦了这件事以外,我还想告诉你一些别的事。”
  “别的什么事?”刀狻猊怀疑地问。
  “比如说……关于生孩子……”公孙朝夕不怀好意地瞄着刀狻猊的肚子,“哎呀,半年前传说刀二公子是个女人,把我吓了一跳……”
  刀狻猊立刻欺近身一把捂住公孙朝夕的嘴,瞪着眼道:“闭嘴!”
  “你如果跟我回家,我就告诉你怎么生儿子。”公孙朝夕压低声音说。
  刀狻猊也压低声音:“只要老爹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爹说只要你回家他什么都答应你。”公孙朝夕替刀望山做哀怜状,“他想你快想疯了。”
  “我要甄莘-陪我。”刀狻猊笑眯眯地说。
  公孙朝夕的笑容不比刀狻猊逊色,“在你爹眼里,她是拐带你私奔的妖女。”
  “私奔?”刀狻猊怔了一怔。
  公孙朝夕斜眼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你们两个逃出来同住了大半年,不是私奔,难道是逃难?”
  刀狻猊没有面子地咳嗽了一声,本来就是逃难……“把她一个人留下来她会变成野人。”那女人茹毛饮血,什么都吃,守着价值连城的赃物和堆积如山的银子,却懒得花。
  “难道你真的打算和你爹决裂?”公孙朝夕撞撞他,“你难道不知道你那爹万年难得这么‘温柔’,你忍心让他失望?本来就没什么事,不过是静阳老道多嘴而已,解释清楚不就没事了嘛。”接着他笑眯眯地继续躺回摇椅里,舒服地深深吸了口气,喃喃地说:“难道在刀二公子眼里,不是‘神悟刀家’比较重要,而是江湖上万众唾弃坑蒙拐骗小偷小摸杀人放火的偷大娘比较重要?”
  刀狻猊又咳嗽了一声,“我……”
  “你什么?”公孙朝夕抢下话来。
  让他这么一抢,刀狻猊突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公孙朝夕调侃地看着他,终于食指勾着他的衣角,把刀狻猊勾到身边,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你喜欢她?”
  刀狻猊苦笑着无言以对。
  “不对,”公孙朝夕笑眯眯地说,“你只是不知道没有了那位偷大娘,你会变成什么样而已,喜不喜欢,现在谈不上。”
  刀狻猊只好继续苦笑,这人之所以号称奸人,必定就是有他的道理。
  “没有甄莘-,你会怎么样?”公孙朝夕问。
  刀狻猊答:“不知道。”
  公孙朝夕笑得很斯文,“对了,其实我刚才进村的时候,和那位偷大娘照了一面,她好像要去卖菜,不过见了我们浩浩荡荡的迎宾队以后,她丢下菜担子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托腮看着刀狻猊,“人家不一定会永远陪你的。”
  刀狻猊的脸色一变,突然倒窜、飞掠、凌空──在青钱村众目睽睽之下做出常人不可想象的动作,眨眼间便扑到了他和甄莘-后来搭建的小屋门外,“咿呀”一声门开,里面自然没有人。他顿了一顿,一言不发往外就冲,-那间众人眼前幻起千层人影,刀狻猊消失在人影深处。
  那影像诡异得就像白日里见了鬼,青钱村的村民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半年来乐于助人的阿刀居然是这样神奇的怪物,不知是人是鬼……
  公孙朝夕啧啧称奇地看着刀狻猊消失的地方,刚才那一招是“神悟刀家”不传之密“鬼迷瞳”,那是和刀家“八云开四季”并列的拼命绝招,“八云开四季”用来杀人,“鬼迷瞳”用来逃命。刀狻猊在对敌的时候从来没有用过“鬼迷瞳”,现在却用来追老婆……其实这家伙虽然风流,却是个情种,只可惜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而已。
  半天以后──公孙朝夕胜利地和刀狻猊并躺在八人抬的摇椅上浩浩荡荡地从青钱村出发,往“神悟刀家”前进。
  刀狻猊没有找到甄莘-,在她常常卖菜的地方是空的,常常打猎的地方也是空的,家里更是空的,山上草地树林里到处都是空的。
  看见公孙朝夕来了,她就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有和刀狻猊多说。
  有人接他回家了,她便让他回家。
  然后她消失,刀二公子回归刀二公子,一切和半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些共度的患难,相处的欢喜、照顾和关怀,甚至打情骂俏,都等于没有发生过。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有多幼稚:没有付出任何东西,却以为她可以无限度对他付出,以为她永远应该陪他永远应该对他好,凭什么呢?她凭什么不可以离开?他们没有过承诺没有过甜言蜜语,没有花前月下没有谈及彼此对彼此的意义,他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有多重要……
  原来不仅仅是他不够爱她,原来半年来照顾他守护他安慰他的她,也不曾打算真的爱他。
  爱一个人,不会轻易就走开,是不是?
  原来不仅仅是他不够爱她,连她,也不够爱他。
  如果两个人都爱得不那么多,那些真实有过的甜蜜,那些在一起安稳的心情,那种情不自禁的依赖又算什么?又是什么?
  惩罚?
  惩罚他没有给过她温柔,没有给过她承诺,没有挽留住一个女人,而从她消失的时候他才开始惊醒:原来,她有那么重要。
  这种惩罚并不剧烈,只是在呼吸的时候觉得沉闷,在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空虚,不确定她现在是什么状态,心飘飘浮浮也无法确定。她欢喜的时候他也欢喜,她寂寞的时候他也寂寞,如今不知道她是欢喜还是寂寞,他的心,为谁而跳?如何去跳?
  好浮躁……
  他失去了安全感。
  半个月之后,刀狻猊回到了“神悟刀家”。
  老爹居然亲自来接他,接他的时候被他敏锐的目光看到了老爹隐有泪光,心里不免大大感动了一下,满口承诺永远不会再突然失踪。兄弟情汹涌澎湃、他从来没发现有六个兄弟是这么嘈杂的事情,一连喝了三天酒才算清静,而后又陪着刀俊殷钓了两天鱼,他这轰轰烈烈回家的事才告一段落。
  他自从回到家以后,心情一直很乱,甄莘-去了哪里?那个野生的女人,那个其实真的很温柔的女人,她现在在做什么?她会想念他吗?
  “二弟啊──”正在刀狻猊一个人在“神悟刀家”后花园散步的时候,刀俊殷兴致勃勃地奔了上来,“爹叫你去耀宗堂,他要教你‘十面埋伏’!快去快去,你不知道七弟想了多久老爹都不肯教他,我说他要学‘十面埋伏’他就得先去失踪个一年半年,老爹就会对他另眼相看……”他扯着刀狻猊的衣袖,一路把他拉到耀宗堂。
  如果是半年前,刀狻猊必定带着迷人的微笑施施然去和老爹练功,而现在他却只有在心里叫苦连天的份──叫他怎么练?他现在连“戒色一摔”都要冒冷汗,他爹居然要他去练“神悟刀家”最难的武功。
  他要是练不下来,刀望山是不是会剥了他的皮?
  刀狻猊脸上依然带着迷人的微笑,心里却都是苦笑。
  江湖上德高望重,一跺脚江湖震动,一拍桌子鸡飞狗跳的“神悟刀家”的主人刀望山正手持一柄闪烁着蓝光的小刀站在堂里。刀狻猊心里直打鼓:莫非老爹要先算旧帐,先问他怎么弄丢了家传宝刀……
  幸好刀望山并没有问刀狻猊半年前究竟是怎么把“丽人刀”丢在高阳山上,而是威严中带了些许慈祥地看着他,“你杀临门王妾氏的时候使用的力道不对,‘丽人刀’虽然本是为飞刀一击所制,但是你施的方法不对,刀一旦脱手很难回飞。”
  刀狻猊先是微笑,然后干笑,那乱扔他家宝刀误杀别人老婆的人不是他……但老爹似乎以为他在“行侠仗义”,并没有怪他乱扔家传宝刀,这让他安心不少。“嗯。”他毕恭毕敬地聆听老爹的教诲。
  “刀家‘十面埋伏’其实和一般飞刀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不同只在于两点……”刀望山开始传授他“十面埋伏”的诀窍,“真气从少海到支正,转内关,上大陵,入小天星,然后自劳宫穴出,脱手伤人。”
  刀狻猊依言运转真气,“我从檀中启功,还是从丹田启功?”
  刀望山伸手在他身上按着真气运行的穴道和线路,“刀家‘十面埋伏’是与寻常武功截然不同的运劲方式,自上丹田印堂引一丝真气徐徐下沉……”他的手指沿着刀狻猊的正面额头转背后一穴一穴往下按去,慢慢按到刀狻猊的腹部,然后回左臂,一步一步指点到掌心劳宫。
  刀狻猊沉息运功,灵台清明,接过刀望山手里的“丽人刀”,凝神屏息,突然飞刀出手,“嚓”的一声轻响,那刀没入对墙直至刀柄,却连一丝墙粉都没有震落。
  刀望山赞许地点点头,“照此练个十年八年,或许就能操纵人生死于一刀之间,此刀出,刀下是死是活,全由你随心所欲。”他本性严苛,难得对刀狻猊如此亲切,倒让他怔了一怔,只听刀望山继续说:“其实急于教你‘十面埋伏’,是刀家最近面临一件大事,你刚刚回家可能还不清楚。”
  刀狻猊又是一呆,“什么事?”他还以为“神悟刀家”面临最大的事就是他老爹每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和刀俊殷去钓鱼,家里常常找不到老爷这种事。
  “最近半年,有人不断向‘神悟刀家’挑衅,索要偷娘甄莘。”刀望山淡淡地说,“她和你一道失踪,或许来人误会是你带走了她,来人武功不弱,半年前伤了我们几个家丁,一个月前,他掳走了你四弟媳姚茹烟,要我们交出甄莘。”他牢牢地盯着刀狻猊,“你可知偷娘甄莘-人在何处?”
  “我不知道。”刀狻猊想也不想地回答。
  刀望山对他的答复显然很满意,喃喃地道:“好,我就知‘神悟刀家’的弟子,绝不可能与妖女有所牵连。来人自称祝华风,名不见经传,但武功确实不弱,加上神兵‘苦寒勾’在手,你若无一手飞刀绝技可以远攻,定要伤在‘苦寒勾’寒毒之下。”
  原来这就是老爹教他武功的原因,原来还是要他挽回刀家的颜面,毕竟刀家四弟媳被掳,已是震动江湖的大事!刀狻猊脸色微变,这位祝华风,赫然便是甄莘-所说的死去的那个丈夫!
  她是已嫁之身!
  她是……别人的妻子,她却不告诉他,她告诉他她丈夫死了……
  祝华风却找上门来向“神悟刀家”索要妻子。
  这究竟是什么和什么……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爹,祝华风这件事,我一定会妥善处理,告诉四弟要他放心,他老婆我会帮他找回来的。”
  面对儿子露出的微笑,刀望山一直都很有信心,点了点头,便负手离去。
  刀狻猊凝望着满庭的花草,二十多年来,第一次露出了凝重和沉郁的眼神。
  夜里。
  刀狻猊终于了解到祝华风凭借对刀家的挑衅半年来已经很有名气,祝华风和刀家的一战被江湖称为“铸刀之战”,这场大战之所以没有人阻止,一则因为君大公子依然在天山赏雪中估计他不知道,二则因为刀二公子长期失踪,三则因为江湖上已对这场决斗投下大量赌资,一赔十五的比例赌刀家赢。
  换言之,他只能赢,不能输。
  十日之后。
  刀狻猊和祝华风相遇“神悟刀家”门前,于闹市之中动手,刀狻猊以家传飞刀绝技重伤祝华风,夺回四弟媳姚茹烟,重出江湖之后名望更盛。
  现在祝华风在甄莘-身边,胸口插着一柄飞刀,奄奄一息。
  刚才刀狻猊十分风光地一刀击中祝华风胸口,夺回姚茹烟,撂下一堆假如下次再犯绝不轻饶之类的狠话,在前呼后拥之下怒马鲜衣地回刀家去了。
  看客散去,快要死在地上的祝华风终于被一个人捡回了街边。刚才他和刀狻猊动手的时候这个人站在距离看台最近的地方,和旁人一样看得兴高采烈。他正感激地仰望救命恩人的时候,却发现那是甄莘。
  她现在托腮坐在祝华风身边,绕有兴致地看着他快死的脸,就像看着一朵快要开的花。
  祝华风挣扎着吐出了几个字:“甄甄,你……为……什……么……”
  她回答:“你为什么还不死?”
  祝华风突然笑了一下,咬牙切齿一口气一口气地喘着说:“死?遇见了你……我就不会死……你……你……爱……我……”
  她托腮直笑,今天她穿着男人的衣服,梳著书童头,干干净净的。这么一笑,笑得却很妩媚,“我十五岁的时候是爱你的。”
  “我教你武功……我养你长大……你不能……忘恩……”
  “你的武功,我已经学会了,我现在不必你养,所以你可以死了,我在这里等。”她说。
  “甄甄……你忘了,这世上只有我……只有我能证明……你没有杀武当……静闲道长……”
  “那当然,他是你杀的。”她继续托腮而笑。
  祝华风用尽全身力气,狂吼了一声:“就算你不在乎替我背黑锅,难道你也不在乎……不在乎我们女儿的墓穴……她究竟葬在哪里吗?”他恶狠狠地盯着甄莘-,“你我……一年夫妻……你还记得吗?你曾经……很爱我……真的真的很爱我……”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无限温柔,“你曾经对我……”
  她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是吗?你也爱过我吗?”
  “当……然……我找你……找得好苦……”
  “现在你找到了,可以瞑目了。”她依然不为所动。
  “甄甄!”祝华风陡然双眼大睁,“难道你真的……那么绝情──”他一口气吊不上来,双眼翻白,这一下真的要气绝了。
  甄莘-微微一颤,她爱过这个男人,也恨过这个男人,现在她不爱也不恨,他要死了,她也不知道救还是不救,稍一犹豫,突然身后伸出一只手点了祝华风胸口上的几个穴道,拔出了那柄飞刀。她蓦然回首,身后风流倜傥微笑的男人正是刀狻猊,她呆了半晌,“你来干什么?”
  “收尸。”刀狻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祝华风穴道被点,还能说话:“甄甄,难道你勾搭上了刀家二公子,就……就……你我夫妻是你心甘情愿,我从来没有强迫你……”
  她退后一步躲开刀狻猊的怀抱,嫣然一笑,绾了绾头发,“他是我嫁过的男人,要收尸也是我来收,刀二公子,让人发现你刚回家又没有身份地翻墙出来,会被教训的吧?”说着她笑吟吟地望着刀狻猊的衣裳下摆──打结的。
  刀狻猊忍不住微笑,“刀二公子在打坐,阿刀是不需要面子的。”说着瞧了地上的祝华风一眼,“他是你嫁过的男人?”
  甄莘-点点头,“我的眼光如何?”
  刀狻猊赞道:“不坏。”
  祝华风简直可称绝世美男子,虽然年纪约莫有三四十,却是皮肤雪白长眉凤目,宛若优质美玉,甚至有点儿明珠生晕的高华气质。这张脸出去,不知能迷死多少小姑娘。
  刀狻猊赞了一句“不坏”,后面再接一句:“可惜外表很好,本质太差,不实用。”
  甄莘-吃吃地一笑,“我老公比你英俊潇洒多了。”
  刀狻猊没有面子地摸摸脸,“他快要死了,救不救?”
  “刀二公子在场,见死不救,是重罪。”她横了地上已经说不出话来的祝华风一眼,居然对他轻飘飘地抛了个媚眼,“有刀二公子救你,我就不好意思害你了,下次有机会再见。”说着衣袖一飘,就打算走人。
  “等一等。”刀狻猊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我请你吃饭。”
  “我不饿。”甄莘-头也不回。
  “那么和我去茶馆喝茶。”刀狻猊拉住她不放手。
  “我不渴。”她嫣然在笑,并没有断然拒绝。可依然不回头。
  “那么,陪我在街上走走,好不好?”
  甄莘-终于笑着回过头来,“你当着人家老公的面勾搭别人的老婆,刀二公子你也未免欺他太甚。”她轻轻挣开刀狻猊的手,微笑得很平静愉快,“我还有事,就此别过了。”
  “在五里亭等我!”刀狻猊边说一把扛起地上的祝华风,一溜烟往街道药铺奔去。
  甄莘-望着他奔去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往城外走去。
  刀狻猊替祝华风找了个大夫,然后交待此人活了以后送由他老子处置,便匆匆赶出城外,直奔五里亭。
  甄莘-果然在等他,坐在亭里满脸都是无辜无奈的表情。看见他一路奔来,她眨眨眼睛,“回家几天过得怎么样?”
  他没想到她一开口说这些,叹了口气,“被老爹逼着整天对墙壁丢飞刀,你说好不好?”
  “身体看起来好多了。”她又眨眨眼,“我没想到你能这么简单胜了祝华风。”
  刀狻猊懒得和她解释他究竟是如何突然变得神勇起来,走过来还是一把抓住她的手,“告诉我你是怎么嫁给祝华风的!”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半晌才瞪着眼道:“我高兴嫁给谁就嫁给谁,你这么凶干什么?关你什么事?”
  刀狻猊死死拽着她的手,“他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嫁给他?他逼你的是不是?他打过你吗?”
  “没有,你放手!”甄莘-怎么也挣不开他的腕力,不禁怒目而视,“那是我的事,你回家去做你的刀二公子,和我半点儿关系也没有,你管我……那么多……”
  “你脸上的伤……谁拉着你在地上拖?”刀狻猊脱口而出,脱口而出之后他喘了口气,自己也呆了,他还不曾……对哪个女人如此暴力,基于太想知道所有关于她的事,焦急得表现得完全不像他。
  拖?她看着他不禁有些呆了,“什么拖……”她抚摸上自己的脸,“这是被狼拖的,听说这是被狼拖的,听祝华风说是被狼拖的。”
  刀狻猊被她说得呆了,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什么听说,你连自己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
  甄莘-对他吐吐舌头,“我是祝华风捡回来的──他说我小时候被大灰狼叼走,是他从树林里捡回来的。”
  “真的?”刀狻猊突然觉得眼前的每一根草都会开花,每一只鸟都会对他唱歌,连快要下雨的那块乌云看起来都那么傻得可爱,“他没有打过你?”
  甄莘-终于弄明白他误会了什么,嫣然一笑,“没有,他曾经对我很好,十五岁以前,我叫他爹。”
  刀狻猊听到这声爹却很不舒服,哼了一声眼睛望向天,“爹?”
  她吃吃地一笑,“我十七岁那年就嫁给了他,那时他三十三,也不算老吧?过了一年我们生了个女儿,女儿像爹,长得不知有多漂亮可爱。”她眨眨眼,“那时我真的以为这辈子会这样开开心心地过下去,一直到什么地老天荒啊,海枯石烂啊,什么两鬓斑白啊,呵呵……”
  听着她笑了起来,刀狻猊瞪了她一眼,“后来呢?”
  “后来,后来的事情可离奇了。”她顿了一下,“有一天,我在家里后院种花,一锄头下去挖出个古怪的东西出来,还有秘笈两本,上面画满了美女,上册叫做《如花宝典》,下册叫《如梦秘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东西我扫地扫到一边去,两本秘笈我拿去垫桌脚。”
  刀狻猊忍不住笑着道:“如果让秘笈主人知道你把他的秘笈拿去垫桌脚,想必要在坟墓里吐血。”
  甄莘-笑吟吟地说:“然后的事情就更奇怪了,祝华风捡了那两本秘笈和那古怪的东西,就练功去了。我料想凡是秘笈没几本是好东西,多半都要练出些毛病出来,趁他不注意,我一把火烧了那两本秘笈。”
  刀狻猊眼睛都不眨一下,“后来呢?”
  “后来……”她叹了口气,“后来祝华风回来,说什么也不相信我烧掉了那两本书,他只相信把那两本书练完以后就可以变成天下第一高手什么的,他逼我还他秘笈。”说着她做了个鬼脸,“可是我已经烧掉了,杀了我也没有,我还不出来。”
  刀狻猊突然眨眨眼,“他就和你吵架了?”
  甄莘-摇摇头,笑吟吟地说:“他抱走了我的宝贝女儿,威胁我不还他秘笈就不还我女儿。他以为我想要独霸秘笈,因为那本《如花如梦》的秘笈,本是给女人练的。”
  刀狻猊揶揄道:“他已经长得够娘娘腔了,再练《如花如梦》,差不多就可以嫁人了。”
  甄莘-忍不住大笑,“咳咳……”她咳嗽了两声才笑着继续说:“那时候我真的很伤心,我不知道为了两本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书,他居然会这样揣测我,把我想得那么坏。”
  “那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这样想你,他的本质不好。”刀狻猊平静地说。
  甄莘-点点头,她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举袖擦去,继续说:“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他抱走女儿,一去一年没有音信,我四处寻找,却哪里也找不到。我没有盘缠,所以一路偷盗,一年之间,几乎把整个中原都踏遍了。”说着她嫣然一笑,“人做贼做得多了,难免就贼头贼脑起来,那时我也不知道被我偷了的许多家,原来都是有名的江湖大家。我虽然偷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却莫名其妙地有名起来──我告诉你,其实江湖大家的东西很好偷,他们宅院大,又都自负得很,自以为天下没人敢来动手动脚,像我这种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你院子里住的是谁,又只偷个五两十两银子的小贼,是很容易得手的。”
  刀狻猊悠悠地一笑,“包括我家?”
  她横起眼,“你说呢?”
  刀狻猊忍不住又笑,“跑到‘神悟刀家’来耍飞刀的小贼,的确让人防不胜防。”
  她也忍不住好笑,继续说:“后来认识了很多武林中人,似乎好人认识得少,坏人认识得多,反正我是个贼,物以类聚,和我相看顺眼的多半都有点儿问题。逛了江湖两年,踏遍中原哪里都找不到女儿的时候,我突然听说,有个绝世美男子在武当山出现。”
  刀狻猊听到她说“和我相看顺眼的多半都有点儿问题”,有些不是滋味地摸摸脸,听到“绝世美男子”,他又开始望天,“那就是你相公?”
  她嘻嘻一笑,“是啊,这世上除了君大公子,也只有我老公才有那美貌。我追到武当山,发现他从静闲老道的房间里出来,我冲上去要女儿,他却拉着我痛哭流涕说他要痛改前非,要我救他。”
  “救他?”刀狻猊有些奇怪,“什么救他?”
  甄莘-叹了口气,也开始望天,“他说静闲老道如何贪恋他的美貌,把他关在房间里如何如何,说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要我帮他杀静闲,然后脱身。”
  刀狻猊瞠目结舌,甄莘-又叹了口气,“静闲老道名声很好,祝华风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他是那种万万不能让他得势的小人,他能和你共患难,落难的时候他是个好人,但他不能和你共富贵,他会立刻抓住任何机会往上爬。所以我不是很信他,但他说女儿死了,女儿是被静闲老道打死的。”她的语调终于黯淡了下来,“我差点儿疯了,他居然没有把她带好,居然让她死了……”
  刀狻猊犹豫了一下,把她拖进怀里,她没有反抗,怔怔地看着地板,“所以我信了他,那天晚上我冲进静闲的房间,要问他是不是真的杀了我女儿,如果是,就算我打不过他,也会和他同归于尽。”
  “然后?”他柔声地问。
  “然后等我冲进静闲的房间,他已经死了。”她说,“他根本是在祝华风从他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我刚刚发现静闲死了,武当弟子就冲进房来把我团团围住,说我杀了静闲,要我交出什么武当秘笈,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武当说我偷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祝华风做的?杀人和盗宝?”刀狻猊叹了口气,这男人实在不行,本质太差。
  甄莘-耸耸肩,“最可怕的不是他杀了静闲盗走秘笈嫁祸给我,”她的语调突然从黯淡变得轻快,“你知道我女儿是怎么死的吗?我后来才查清楚,他为了接近静闲……嗯,你要承认祝华风长得真不错,静闲老道不过四十一,祝华风去引诱他的时候是三十五,倒是蛮相配的。何况这种清规戒律守久了的道长很容易堕落的啦,祝华风为了证明他对静闲是真心,杀了亲生女儿,证明与我非但一刀两断,而且仇深似海。”
  刀狻猊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他还真是狠……只为了武当《宝元秘笈》,不过武当《宝元秘笈》,只要学得皮毛就足以独当一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恨我烧了他的《如花如梦》,”甄莘-嫣然一笑,“他一半是为了秘笈,一半是为了报复我,所以他杀了亲生女儿。”
  刀狻猊突然叹了口气,“如果我肚子里的东西是个孩子,我生个女儿赔你,莫伤心了。”
  甄莘-大笑,就像一点儿也不伤心似的斜眼看着他的肚子,“对了,你怎么胜祝华风的?听说他练了宝元秘笈,武功已经很高了。”
  “老爹教我运用上丹田之气,不必惊动下丹田的真气,就不会惊动肚子里的女儿。”刀狻猊苦笑着道,“甄丫头,你真的要走?”
  甄莘-抿嘴一笑,“光天化日之下一脚踩进你家,我会被你家老老小小的眼光杀死,然后烧成骨灰,最后被你家扫地的大妈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以证明甄莘-这妖女从来没污染过刀家的大门。”
  刀狻猊忍不住大笑,“我们可以──翻──墙──”他握起甄莘-的手,他要认真地握一个姑娘的手的时候,连甄莘-也无法拒绝,“陪我好不好?你不在,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她啐了一声,“花言巧语!我不信你一个月都没睡觉。”
  刀狻猊眼睛眨也不眨,“我‘几乎’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她望向天,“看起来不像。”
  刀狻猊继续柔声地说:“陪我。”
  “不陪,没空。”
  刀狻猊继续说:“那么我跟着你浪迹天涯。”
  甄莘-叫了起来:“你饶了我吧,我再带你私奔,你爹一定会天涯海角地追杀我……”
  “那就陪我住刀家。”刀狻猊神秘地微微一笑,“甄丫头,其实你没发现吗?我们全家除了我,没有一个人见过你的真面目。你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也没有人知道你是谁的。”
  甄莘-眼珠子转了几转,这件事似乎蛮好玩,“这个……”
  “还有,你不在,谁做胶艾汤给我喝?”他迷人地笑着,像是根本一点儿都不在意了。
  她终于笑了出来,“你当我是你保姆啊?”
  刀狻猊的嘴唇贴上她的耳朵,悄悄地说:“嫁给我。”
  他的语气呵得她好痒,像一直痒到了心里,心头突然狂跳起来,她故作镇定,一扭头,“我已经嫁过了。”
  “你休了他。”刀狻猊说,“那样的相公你还要吗?”
  “不要也不嫁。”她说。
  刀狻猊充耳不闻她“不嫁不嫁”地叫着,咬了她耳朵一口,“没有你陪,我活着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她突然语塞了,对这句话有些瞠目结舌,有些脸红,最后终于低下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