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的时候,伊蓝森林的阳光是淡蓝色的,因为森林里长着耶尔琳树,这种树的树叶有淡淡的蓝色,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映得仿佛一切都是清澈透明的蓝色。
天空的颜色。
零公主拿着两块卵石在森林里走着,一条清澈的小溪蜿蜒在森林之中,她找到了一丛淡黄色的乳菊,这种菊花熬成的汤有一股浓郁的牛奶味道,是很受欢迎的香料,但很稀少。她嗅了嗅那乳菊的香气,小心翼翼地拉过一些枯草把它藏起来,乳菊已经很少见了,她不想把它采走,让它继续在这里开花吧。
翻过一堆大石头,她突然蹲在石头缝里很久,一动不动,也不起来。
“喜欢蘑菇?”
突然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石缝里砰的一声,是零公主的额饰撞到石头的声音,她揉着头站起来,“谁鬼鬼祟祟地吓人?”
“早。”远远说话的人语气平和,带一点笑,却其实并无笑意。
她回过头来,在溪流对面的草地上,有人搭了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壶热茶,有个人端着杯热茶,正在慢慢地喝着。
“喂!现在还很早好不好?就算我和你约了今天比赛打猎,你也不用这么早就来啊,娑还有大家都还没起床,你是不睡觉的吗?”她在石头缝里发现了一个新鲜的蘑菇,那可是阿迦城最好吃的东西,所以心情特别好,看到了“太细国的椰子”也不怎么生气。
云墒浅浅喝了口茶,平常他不太喝茶,但阿迦城的酒实在不对他的胃口,“昨日与公主约了打猎,却并未约好时间,若不提前等候,岂非对不起娑城主之盛情。”
“我们都睡得很晚的,因为娑很会赖床,经常睡很久都不起来,除了做生意的市民,没有人会起这么早的。”零公主挥挥手,“起得太早,耶尔琳树在清晨会散发驱虫的毒素,要等大太阳把毒素晒掉,不然会生病的。”她看着云墒那张桌上的东西,一个精美的茶壶、两个杯子、一叠圆形的糕点、还有竹篮水果,“我觉得太细国的椰子们真的很奇怪,出远门都要带桌子和椅子,我是觉得很麻烦啦,伊蓝森林离行馆很远耶……”
“我叫姬九。”云墒微笑道,就当没听见她那些既蠢且笨的自言自语,“零公主若是不弃,可以叫我姬九。”
“喂,我没有读书,不要和我讲很难的话。”她抬起头来,已经拿了他一个水果吃了起来,“我从小就没有读书,巫师教我念书我都不爱念的,所以不要和我讲很难的话,太细国的文法我听不怎么懂。”
“身为阿迦城重要的零公主,娑城主不在乎公主不曾读书?”云墒我行我素,依然咬文嚼字。
“娑?”零公主瞟了云墒一眼,“娑自己都不爱读书,嘘……你不要告诉别人,其实娑也有好多字不认得,还有城堡里面那些通灵书他从来都不看,九州大陆的地图啊、巫师的秘方和药水啊,好多他以前记得的东西现在都忘啦,他也不在乎。”
云墒眉头微扬,“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娑肯定要很晚才会起床,不如我们不要等他了,现在就开始比赛吧!”零公主歪了下头,“看谁先抓到阿曼鱼和采到苏尼士草。”
“敢问公主,阿曼鱼和苏尼士草究竟长得何等模样?”云墒依然端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阿曼鱼就是森林水潭里一种红色的大鱼,会咬人,苏尼士草会到处跑。”零公主指着石头缝和沙地,“就是像虫子一样会到处跑。”
“就是说,阿曼鱼可能存在于森林的任何—个水潭,苏尼士草也可能跑到森林的任何地方?”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太细的椰子,你真聪明。”
云墒为之一哂。
“这样吧,太细的……姬九,”她终于想起来他叫姬九,“我向森林东边,你去西边,谁先抓到谁就回到这里,没抓到就不许回来,好不好’”
“可以。”他微笑,“公主请。”
“伊蓝森林里有很多它自己才有的树和动物,有很多是会咬人的……”她正要高兴地往东边去,却突然转过头来,“娑说你是很重要的人,不然我们—起走吧!”
嗯……云墒放下茶杯,“零公主很在意娑城主的话。”
“当然了,娑虽然很懒很爱吃很爱睡觉,但他是阿迦城的支柱,你看到城中心那个白色的巨塔没?”她指着森林之后遥远的地方,那有一个洁白的尖顶,“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告诉我,白塔倒了,阿迦城就灭了,但白塔永远都不会倒,因为有娑在。”
“娑城主看起来十分年轻。”云墒轻描淡写地套话,“难道他已守护白塔很久了?”
“娑?娑三十岁了,”零公主望着那白塔,“他用纯洁之力守护白塔,本来以娑家族的血统,他们家天生就是修炼纯洁之力的,拥有千年的寿命,但娑家现在只剩下娑一个人了,其他的人都死了。”
“是寿尽而终?”云墒微微有些讶然,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寿命达到千年的人,但阿迦城的一切都和泰熙截然不同,偌大的伊蓝森林孕育了干奇百怪的物种与神力,远远超出了泰熙国的想象。
“不是,都是守护白塔死的。”零公主的眼睛泛起了深深的伤感和敬仰,“白塔顶上有阿迦神的圣光,圣光保护着我们的臣民,每天娑都要到白塔里面释放纯洁之力,维持阿迦城的圣光。只要圣光在,我们就不会生病、天气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森林就不会死去,大家永远都快快乐乐。但是释放纯洁之力很伤身体,娑的家族一直都担任阿迦城的城主,然后一个一个都因为力量耗损得太快死了,娑是最后一个。”她说得眼圈都开始红了。“虽然老人和巫师都说他们本来可以活到一千岁,但谁也没有活到,大家就一个个地都死了。”
云墒眉心微蹙,白塔?拥有神力、撑起圣光的白塔?如果白塔真能让阿迦城的臣民不生病,那要覆灭阿迦城,就必须先毁了白塔。但要摧毁白塔,势必要先解决娑,这又绕到了原点,也就是他必须想到办法,在自己发病之前先杀了娑,摧毁白塔,如此阿迦城便分崩离析,绝无生路。
但要杀阿兰兹·娑,首先要了解娑,并且要尽决……因为他身上的疫源,五日之后就会开始发作。
“难道阿迦城的臣民一直都没有找到拯救娑的方法?或者说……没有其他能取代纯洁之力的东西存在?”他显得十分真诚和同情,“若是有,姬九绝不吝于出手相助。”
“捐鲤鱼香猪?”她却是听得两眼茫然,“我们不要鲤鱼香猪,普通的臣民不知道婆家族的秘密,只有阿迦城的重臣才知道,巫师们想过很多办法,但还是没有找到能取代纯洁之力的力量。”
什么鲤鱼香猪……云墒轻咳一声,“原来如此,那还……真令人惋惜。”
“但是娑自己没有在担心发愁啊,我好喜欢娑,因为他那么勇敢,他给我勇气。”她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云墒,“姬九,你有没有觉得一个人总是要待在同样的地方、哪里都不能随便去、每天都要做同样的事,他要这样一直到死,还能每天都很开心,是很了不起的。”
他再度微微蹙了眉,随即微微一舒,“是吗?”
“什么是吗?”她立刻瞪了眼睛,“当然是了!他会这样一直到死的,巫师们不许他出门,他不能离开阿迦城一步,连进入森林都不可以,可是他还是每天都笑,也没有生气发愁,也没有说他不干了。”
待在相同的地方,每天都做同样的事,然后一直到死……他看着面前这张年轻而懵懂的脸,唇角微微一勾,他已在相同的地方做同样的事做了近十年了,每天都笑、不生气发愁……这有什么难的?
娑每天都做的……是善良、圣洁、宛若背负神谕的事。
而他做的是什么?
充满污秽、欺骗、情欲、沉沦……专司……将活人引入地狱。
“娑城主……”他微笑着看零公主,艳色的唇吐出来的是轻描淡写的字眼,“真令人敬佩。”
“娑是很好很好的,他每天都太无聊了,就是喜欢吃,我们去抓阿曼鱼吧!”她和人多说两句就浑然把云墒当成了朋友,“不过森林里好久都没有发现阿曼鱼了,我一共也才吃过两次。”
“最远的水潭在什么地方?”他徐徐地问。
“最远的?伊蓝森林很危险,因为有圣光的维护,它总是会长出很多奇怪的东西,太远的地方我都没去过,只要是臣民没有报告说遇到野兽的地方,我都没去。”她折断向西去的道路上的树枝,“我的职责是保护臣民,大家都只敢在距离城邦三里的范围内活动,谁也不知道森林深处有什么东西。”
“公主可愿和我—起探险么?”云墒微笑。
“可是娑也不许我去危险的地方。”她在犹豫。
“姬九担保公主安然无恙。”他袖袍一拂,卷云抱月般将零公主搂住,随即纵身跃进了森林。
她吓了一跳,只觉森林里越来越冷的风掠面而过,身边的景物一瞬即过,等她再看清楚,已经到了一处景色奇丽、充满了连她也没有见过的植物的地方。“哇!你也会魔法吗?”
云墒紫袍飘拂,在淡蓝色的森林之中,他像个植物幻化的魅,“哪里……姬九期待见识公主的武魂之力。”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东张西望,茂密的耶尔琳树下一泓清澈的池塘在细碎的阳光下静静地闪着光,四周围既没有蚊虫、也没有蛛丝,空气中有一股树叶和水的清香。许多长长的青绿色的藤蔓从耶尔琳树上垂了下来,藤蔓上一个个白色花苞在风中轻轻摇曳,宛若垂幔的帘幕。
“不知道。”云墒唇角微扬。
“我还没有看到过活的阿曼鱼,都是很小的时候吃到一点点,听说阿曼鱼沉在水底,从来不浮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池塘,“我只知道它是红色的,它烤熟了以后是红色的。”
他再度皱起眉头,“烤熟了以后?”
“当然了,我只吃到一块,那块它是红色的啊!”她回过头来瞪他,“阿曼鱼是很大的,捕措到一条就可以让全城的人都吃到一小块,我看大部分的人吃到的都是红色的啊!它还会咬人,因为太大了,所以经常听说有去打猎的人掉下水塘就回不来了。”
他皱着眉头,并不回答,她多看了两眼,开始觉得奇怪了,“为什么要皱眉头?这里太冷了?”
“每个人都吃—小块是不是表示……”云墒叹了口气,“其实大多数人没有看到完整的阿曼鱼?如果这个水塘里有两种红色的大鱼,你也不知道哪一种才是?”
她呆了一呆,开始皱眉头,“我没想过耶……它里面不会有两种红色的大鱼的。”
“不会?你确定?”
她点头。
“根据呢?”
“我就是这样想的啊!”
“如果下面有两种红色大鱼,两种都会攻击人,要是不能确定要捕猎的是哪一种,我们就要多做很多不必要的事……”
“喂!太细国的椰子!你想很多耶!为什么要管下面到底是几种鱼啊,要是下面都没有鱼怎么办?”她听得不耐烦叫了起来,“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啊?”
“要是下面有十几种红鱼,难道我们要把池塘里所有的红鱼都抓回来?”若非云项的雄心重于泰山,他何苦要和这不懂事的小丫头纠缠不清?他不易变色的脸上也微微露出了不耐之色,在她叫起来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想一掌把这丫头拍死。
“抓就抓啊!反正娑什么都爱吃,凡是吃的他都喜欢,反正有很多很多时间,有一百条也抓啊。”
偏偏零公主浑然不觉杀气临身,顶风而上,继续说话。
你——云墒微微咬牙,小丫头讨厌起来,真是会让人想一巴掌打得她满地找牙,脸上却依然要平静,“那你我以池塘中心为界,各自开始捕鱼。”
“好,凡是红色的都要抓哦!也许阿曼鱼也会有小时候,说不定它小时候就长得小小的……”她走向了池塘的另外一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小小小小的阿曼鱼……”
云墒站定不动,阿迦城的战将零公主,根本是个白痴。
他不喜欢聪明人,但也不欣赏白痴。
零公主走到了池塘一边,池塘清澈的表层游着几只小鱼,她右手握起,举到头顶,“阿迦——”
随着她一声叱咤,她的右拳乍然爆发出灿然金光,一拳击向湖面,但听轰然巨响,湖水爆裂散开现出湖底,巨大的水浪四周翻涌,耶尔琳树纷纷受力折断,随水向四周冲了出去。
云墒吃了一惊,跃起半空,落在耶些青色藤蔓上,但见湖水四散,湖底现出的却不是什么红色大鱼,一条色彩缤纷的蛇状怪兽随水浪涌起,向零公主扑了过去。
“让开!”她毫无惧色,拳头上的金色光芒瞬间波及全身,怪物扑出的速度快逾闪电,她一脚向着那怪物的森然白牙踢了过去。只听森林中响起一阵凄厉嘶昂的怪叫,那彩色的怪物落回湖里,同时湖水也已震荡回落,只见一只闪烁着彩虹般光芒的大蛇渐渐地沉了下去。
四周花木折断,泥泞不堪,完全不见了方才的美景。
“啪、啪”两声,云墒鼓掌,“公主武魂之力,果然不同凡响。”
“啊?”她抬起头露出笑容,“这只是一条蛇,我捕猎过很多比它厉害很多的猛兽。”接着她很好奇的看着云墒,抬起手指着他,“你为什么可以站在那上面?那个……为什么不会断掉?”
他一笑,伸出手,“想上来吗?”
“想。”她很老实地点头,“但是我爬不上去,我很重,藤蔓会断掉。”
云墒又笑了,他的笑有很多种,有时候唇在笑,眼睛不笑,有时候眼睛笑了,唇却不笑,有时候笑起来让人害怕得发抖,有时候笑起来让人不自觉就跪下去。
但这一次他笑得很迷人。
零公主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睫很浓,眼睛的细微表情都很清晰,只是上眼睫微微一动就有一种狡黠的神色。突然之间,这个太细国的椰子在她心里不再是个会带着桌子椅子出来打猎的怪人,也不再总是轻描淡写随声附和的陌生人,她发现他原来也很年轻,也会笑得很可爱。
云墒握住身边垂落的带着白色花朵的藤蔓,“拉住。”
那青色的柔软的藤蔓上,白色花朵含蓄而优雅,她抓住藤蔓的一端,“会断掉的。”
“姬九担保公主安然无恙。”他微笑,接着手腕一提,慢慢地拉起了那条藤蔓。
她慢慢地从地上向上升,一点一点离开地面,一点一点接近天空,柔软的藤蔓中传来稳定的力量让她知道藤蔓真的不会断,那是来自云墒的力量。仰起头看着他,他对她一笑,一抖手,那藤蔓突然将她抛了起来,她尖叫一声,一圈温暖光滑的丝绸将她缠住,徐徐将她放在藤蔓上。
那是云墒的长袖。
她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他在笑,用他那双画似的眼睛。
藤蔓轻轻地晃动,但他扶着她的腰,她觉得自己其实是被他抱了起来的,只是他抱得太巧妙了。
巧妙得让人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抱了起来。
或者仅仅是扶着她不让她跌倒?
她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像小鸟一样落在藤蔓上,所有的重量都在他的手臂上,而他自己似乎依然轻盈。
或者他才是一只熊飞翔天空的鸟?
太细国的九王椰,真的是神秘莫测的男人,他会飞。
他不怕森林。
他能和花与树融为一体。
他很温柔。
云墒看着她的脸,看到她满脸的红晕,如醉的眼神。
这小丫头显然从来没有被人搂住过,他看着她的眼睛,“喜欢娑吗?”
她茫然地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问这个。
眼前云墒的脸突然放大,唇上灼热,有人轻轻压住她的唇,随后一用力接住她的腰,深深的狂野的吻了下去。
我……我好像……在森林中遇见了……很坏的……“啪”的一声,藤蔓从中断裂,两个人凌空坠下。零公主尖叫一声,云墒衣袍轻拂,在断去的藤蔓上借力跃起。
刚才承载了云墒的亘白术太久的藤蔓片片碎裂,白色花瓣随风飞扬,她睁大眼睛看着天空看着花,云墒的衣袍在飘,落下和跃起的风声都很柔和,他们上了更高的树顶,毫发无伤。
在更高的树顶可以看见大半个伊蓝森林,阳光灿烂,淡蓝色的翠绿色的树林茂密,有些地方池塘如宝石般闪闪发光,有些地方飘着浓雾和轻烟,许许多多的鸟在飞,自由自在。
“好看么?”他问。
“好看。”她也爬过树,但从来没有爬得这么高,看了好久,才想起来问他,“你为什么要亲我?”
他笑而不答。
“我不会喜欢你的,我只喜欢娑。”她说。
他答非所问,“喜欢飞吗?”
“喜欢。”
于是他搂着她的腰,使用亘白漂浮术从这棵树掠到那棵树,从这个池塘飞跃到另一个池塘。他请她吃糕点和水果,为她采花,带她探寻从不曾见的美景,一直到夜色已深才返回阿迦城。
当然谁电没有抓到阿曼鱼和苏尼土草。
娑曾经来过,森林外也曾经有许多市民在等待结果,但等他们出森林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回家了。
夜晚的伊蓝森林据说更可怕。
可非但白天云墒和零公主在森林游戏没有遇见什么太可怕的猛兽,连夜晚森林都是静悄悄的,没听到任何野兽的气息。
谁也不会知道,在今日太阳升起之前,泰熙国十三侍卫已经潜入森林,将森林中几乎所有的野兽屠戮殆尽。
充满神术和灵性的森林毕竟不能抵挡长枪血刃的侵略,森林所育的生灵再勇猛,也敌不过沙场中带来的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