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秦倦还没有睡,他拥被而坐——坐在黑暗之中。
四下寂静无声,一人孤坐,实在是很寂寞凄凉的景象。对他来说,不仅是身境凄凉,心境何尝不是?他已达到了人生的极境,功成名就,有千凰楼这样的家业,还有什么可以求的?寂寞?何止是寂寞那么简单;清冷?也清冷得令人无话可说。
“呃——”秦倦按着心口,以一方白帕掩口,不住作呕,白帕之上沾满鲜血,看起来惊心可怖。
他以白帕拭尽了嘴边的血迹,将白帕握成一团,丢入屋角。手势是那么熟练,可见得他这样呕血不是第一次了,什么病会令人虚弱成这样?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过,没人知道他的身体不堪成这样,几乎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他还年轻,但生命之火游曳如丝,显然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你再不吃药,随时都可能会死。”黑暗之中,突然有人冷冷地道。声音从梁上传来,是个很年轻的少年。
“我不能吃药,”秦倦拿着另一块白帕掩口,极力压抑着胃里的不适,欲呕的感觉一直泛上来,一呕,便又一时半刻止不了,“我再吃那个药,就永生永世摆脱不了——楼里大变将起,我不可以留着个把柄任人宰割——”
听两人的言语,像是极熟的朋友。
“我也明白,”梁上的少年嘲笑道,“天下尽知七公子为肖肃器重,一夕掌握珍宝无数,却不知肖老头的恶毒心眼。他明知你太聪明,生怕他有朝一日制不了你,就喂你吃了十年的锁心丸,弄坏了你的身体,让你不能练武。又让你赖着那个药,越吃它身体越差,死又死不了;不吃它心痛难忍,呕血不止。结果肖老头拍拍屁股去了,你麻烦一辈子,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你可就麻烦大了。”
“所以我不能再吃锁心丸,我不能受制于人——”秦倦再度呕血,额上尽是冷汗。
“你不吃?!我很怀疑你能不能撑得过去?你莫要忘了,你已吃了它十年,不是十天。你的身体已彻底地被肖老头弄坏了,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撑过去你自己清楚。而且,像你这样呕血,我看撑不过三两天。不能想想别的办法?”梁上少年不以为然。
“我已经很尽力地调养我的身体了。”秦倦轻笑。
“我没看到任何成果,任什么被人胡吹得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在你身上都好像不见效果。”梁上人转变话题,声音变得关怀,“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真的很想对三台四殿翻脸,肖老头一死,他们便想着分楼里的宝,若不是锁心丸在他们手中,哪里容得他们来气你。”
“葛金戈倒未变节,他像什么也不知道,其它二台四殿恐怕是稳不住了,人家看上葛金戈的珍珠行,他太耿直,不懂变通,也不大会弄钱。”秦倦轻笑,“他是个老实人。”
“一个葛金戈是不够的,六院态度未明,他危险得很。”梁上人讥诮道,“钱果然不是好东西,想当年你指挥他们打江山时还不是一个个乖乖听话?现在你成功了,楼里像个聚宝盆,他们便想着你一个药坛子霸着这许多钱不公平,想拉你下来。人心啊人心,真是让人心寒。”
“人之常情,但楼里干系着太多人的生计,上下大小店铺数百,伙计成千上万,我不为着自己,却要为着他们。楼里的银子其实不是一个人的,可惜有些人却想不通。”秦倦神气甚好,神态也颇愉悦。
“你到底怎么样了?要是像这样一直呕血下去那怎么得了?你几天没吃那个药了?”梁上人满怀担忧。
“七天。心口痛我能忍,但一直想呕,什么也吃不下去。”秦倦拭去额上的冷汗,还是轻描淡写地微笑,“其实那些什么千年人参万年雪莲什么的还是有些功效的,否则我也没有精神在这里和你胡扯。”
梁上人嘿嘿冷笑了两声:“这样才糟,等着灵药药性一过,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你若改成赖着这些什么灵药,一样不是长久之计。”
“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么?”秦倦着实心悸,又失血过多,有点神思飘忽,夜色又黑,看出去尽是花昏昏的一片,他闭上眼睛,轻抚着额际。
“不要逞强了,你已经一只半脚踏进棺材还不好好休息。我在这里守着,你放心睡吧。”梁上人分明极是关怀,却仍是恶狠狠的口气。
秦倦依言卧倒,脸上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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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凤堂与秦倦相交十年了,自从秦倦被劫之后,貌美之名远扬,他就因为好奇,偷偷溜人千凰楼看所谓的“美人儿”,一看之下,便跑不了地成了秦倦的私人护卫,暗地里保护了秦倦十年。
他的来历甚奇,师承不详,但武功极高,十年未尝一败。对于秦倦的才智谋略,他也私心钦佩,但口头上死不承认。
左凤堂坐在梁上看了秦倦很久了,越看越觉得不对。秦倦是极浅眠的,往往天未光亮就醒,没道理日上三竿还不醒。
他自梁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矫若灵猫,凑近了去探秦倦的鼻息,又去搭他的脉门,只觉呼吸之气若有若无,心跳之力也若有若无,不觉脸色大变,暗暗骂道,该死!如今也无法可想,他自床头拿起个青玉小瓶,倒出一颗雪白的药丹,塞入秦倦口中,右手撑住他的背后风府穴,传人一股真力,助药力速行-
柱香之后,秦倦吁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只觉数日来没有一天像此刻这般舒泰,他皱起了眉:“你——”
“你什么你,”左凤堂瞪着他,“我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但叫我眼睁睁看着你死么?”
秦倦微扬了眉,叹了一声:“那我这七日的苦,岂不是白受的?”
左风堂哼了一声:“你还有多少锁心丸?”他心知秦倦真是摆脱不了这个药,十年的病根,真的不是说不吃就不吃的。若要他真的好起来,定要辅以它药,要有良医指点,但此时此刻,绝不是延医养病的好时机。
“十五颗。”秦倦自己何尝不明白,此刻他只要有一丝示弱,二台四殿去了敬畏之心,楼中必定大乱。无论如何,他绝不能倒,但——他自己也清楚,这个对常人而言再简单不过的要求,对他却是奢求。
“一颗能保你多久无事?”左风堂眉头紧锁,心下另有打算。
“约莫四个时辰。”秦倦眉间有淡淡的苦涩之意,“十五颗,只能保我六十个时辰无事,也就是五天。二台四殿在等,若我自己倒,那是最好,若是我示弱,他们立刻便反。我近日为自己调研了不少药丸,辅以锁心丸,约莫可以撑个月余,一月之后——一月之后——”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那行,你还有一月可活,走。”左凤堂一把把他抱起,往外便走。
秦倦出其不意,吃了一惊:“做什么?”
“你不是有不少忘年交么?我带你去找,什么觉慧大师,金斗神针,什么道士尼姑,我不信没人治得了你。”左凤堂冷冷地道。
秦倦挣开他的手,站到一边:“你疯了么?我走了,千凰楼怎么办?多少人靠着它吃饭过活,你忍心看它被那群野心之辈生吞活剥?这是多少人身家性命的事,岂是让我说走就走的?”
左凤堂怒道:“你不要尽想着别人好不好?我看你的身体,一半被锁心丸害的,一半被千凰楼害的。你有多少精神力气让你自己这样滥用?更不用说那些江湖上莫名其妙狗皮倒灶的事,你就有那么多善心帮着这个那个?你是个病人,病得快要死了,你倒底明不明白?你若死了,千凰楼一样完蛋,什么都完蛋,你懂不懂?”他真的很气,秦倦是聪明人,但对自己太过漫不经心,他又不能代秦倦病,看着秦倦随意糟蹋自己,他生气,却无可奈何。
“是,我明白,我懂。”秦倦哑然失笑,他知道左凤堂是好意,“我们不谈这个好么?我不能走,你莫孩子气。”他谈到正事,眸子便深湛起来,语音也淡淡透出了“七公子”的魄力,“你想岔了,我说一月之期,不是让我有一月可逃,而是——”他唇边带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让你看着,我在一月之内,如何收拾这帮野心之辈。”
左凤堂看着秦倦那个笑,渐渐定下了心:“你真的行?”他知道一旦这位美人露出他的杀气,世上极少有人能逃脱,十年来,一个也没有。
“我行。”秦倦淡然地垂目去看自己的手指,“只不过,要你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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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木阁阁主木铁生。
他正在盘算七公子让葛金戈传话究竟是什么用意?七公子又知道了多少?又暗自揣测七公子究竟几时才会死?这个已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人,竟像无论如何都死不了似的,空白占着楼里如山的珠宝,却又不肯拿出来让大家平分。当年入千凰楼是一时被意气所激,现在人也老了,也不在江湖道上混了,有什么比钱更实在的?秦倦莫非想一个人独吞不成?还是想把钱带到棺材里去?
他正自胡思乱想,突地有所惊觉:“谁?”他还未回身,已先一记劈空掌劈了出去,掌风阴柔,点尘不惊。
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好狠,来的若是什么阿猫阿狗,不起眼的人物,岂不是被你无端打死?”
木铁生倒退两步,眼前是青衣宽袍的一位少年,英姿飒爽,带三分讥诮不驯之态,约莫二十三四年纪。
“左护法?”木铁生心头微凛,大伙不敢动秦倦,一半也是因为摸不准左凤堂的底。一个智一个勇,这两个人极不好斗,一个不小心,说不定阴沟里翻船。他知道左风堂向来不离秦倦左右,现在单身至此,必有所图。
“不要叫我左护法,”左凤堂不耐地道,“难道还有右护法不成?叫左凤堂。”
木铁生僵硬地打了个哈哈,心里却道,还不是你自己姓的不好?怎能怪我?但惮忌左凤堂武功了得,却又不能发作。
他心神一分,只觉右腰一麻,左凤堂不知用什么手法,封了他右腰一处奇穴,出手无声无息。木铁生大惊失色,又惊又怒:“左凤堂你疯了?你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突施暗算算什么英雄好汉?”本来论真刀真枪动手,左凤堂最多胜他一筹,要制住他只怕要打上两百招,但左凤堂完全不按江湖规矩,一指暗算了他。
左风堂退后两步,抱胸看了他两眼——淡淡地看:“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你几时听过江湖上有左风堂这个人?我只替你家公子办事,谁对你家公子不好,我便对他不客气。放心,点个穴道死不了,最多废了你的武功而已,急什么?”
木铁生骇然,他确是真力受阻,混身动弹不得:“你想怎么样?我也替公子办事,既然我们都替公子办事,你干吗暗算我?”
“是么?”左凤堂扬了扬眉,很感兴趣地弹弹手指,“那我们来证明一下如何?”他自怀里拿出那个青玉小瓶,夹出一颗雪白的药丸,在木铁生面前晃了一下,“这个,你想必很清楚。”
木铁生定了定神:“那是公子的药。”
左风堂拍了下他的头,像在拍自家的小狗,赞道:“聪明。”
木铁生气得脸色发白。
“这个,是你家公子的保命仙丹,有百利无一害你也清楚,为了证明你对公子的忠心,吃一颗如何?”左风堂兴致勃勃地把那药丸往木铁生嘴里塞。
木铁生吓得魂飞魄散,连想也未想,脱口而出:“不行!”他当然知道锁心丸不是什么好东西,吃了一颗便要第二颗,有第二颗便要第三颗,越服越伤身,秦倦便是最好的例子,他哪里敢吃这个东西?吃下去,不要说荣华富贵,连身家性命都完了。
左凤堂自是不会真的让他吃下锁心丸,他一把抓起木铁生的领子,一字一句冷冷地问:“说,你怎么知道这个药是吃不得的?谁告诉你的?”
木铁生气息一滞,知道逃无可逃,他虽掌管楼中防卫,但其实胆子很小,沉吟了一阵,终于还是说了:“是四殿主。”
四殿为虎、豹、龙、蛇四殿,四殿主便是蛇殿上官青。上官青向来以龙殿肖飞为马首是瞻,他若知道,肖飞必然知道。左风堂眉头紧皱:“那四殿主又怎么知道的?”
“是三殿主,”木铁生索性全说了——他知道左凤堂性子古怪,喜怒无常,一个不乐意,一掌下来打破他天灵盖也难讲,为保性命,他索性全说了,“三殿主投入千凰楼,是肖尊主授的意,三殿主是肖尊主的侄子,那个——药丸的事,是尊主告诉他的,说是——一旦公子违背千凰楼的利益,有私心独霸不听劝阻的行为,便——便可以拿药制他。药方子和楼中存药都在三殿主那里。”
“嘿嘿,”左凤堂冷笑,“肖老头好厉害的心思,可惜他防错人了,又托错了人,是非不分,好坏错辨,枉费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不用说,肖飞自觉是肖老头的侄子,他比公子更有权继承千凰楼,因而心下不满妄图造反,是不是?”
木铁生哼了一声:“虽不中亦不远,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左风堂冷冷看了他几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侧头想了想,拂了拂衣袖,“蓝衫河。”他叫了一声。
一名蓝衫人登时幽灵般出现。
木铁生暗暗叫苦,这蓝衫十三杀对秦倦死心塌地,落入他们手中后果堪虑。
左凤堂学着秦倦慢条斯理的语气:“拖下去,废了他三成武功,赶出千凰楼。”
“是。”蓝衫人应了一声,但语音带笑,显然对他不若对秦倦一般敬若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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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凤堂回到五凤楼,把详情细细告诉秦倦。
秦倦听着,神色甚好地微微一笑:“看来他是名正言顺要入主干凰楼了。
左凤堂奇道:“肖飞是肖肃的侄子,你不惊奇么?还笑。”
“不惊奇。”秦倦伸指轻点着额际,“其实肖飞前来加入千凰楼之时,我便知他另有目的,他岂是甘心屈居人下的等闲之辈?尊主要他掌管药房,这哪是他的用武之地?我早知必有蹊跷,再瞧瞧两个人的言谈样貌,很容易猜得出不是兄父,便是子侄。”
“你就这样放一个心腹大患在身边,一放十年?”左凤堂瞪着他,“连我也不知道?”
“我不是存心瞒你,只是时机未到。”秦倦笑笑。
左凤堂哼了一声:“头又晕了?看你半死不活的样子,全是肖老头该死,我看了肖飞就气不打一处来。肖老头是阴险,肖飞是阴毒,更可恶!”他口中恶毒,但手上运力,以一股真力为秦倦舒通经脉,助他一点元气。
“话不能这么说,千凰楼真的是肖家的产业,我不过代为管事而已。我的精神素来不好,你怎么可以随意迁怒到他人身上?”秦倦失笑。
左风堂明知他嘴里说的与心里想的全不是一回事,又扬了扬眉:“那你又为何不干脆把千凰楼直接送给他了事?”
“肖飞要的不是千凰楼,”秦倦慢慢地道,“他只是要我死而已,我压住他十年,对一个不甘居人下的人来说,这理由足够了。而要千凰楼的其实不是肖飞,是其它三殿二台,你懂了么?我可以把千凰楼还给肖飞,但不能还给三殿二台好财之人,而我又不想死,这才是问题所在,你要弄清楚。”
左风堂被他驳得哑口无言,呆了一呆:“你既不反对肖飞,为什么又疑心他给的药?我知道你从未疑心过你的药,毕竟你也吃了十年。”
“我不是疑心肖飞,也不是疑心药,否则我也不会吃,我是疑心尊主。”秦倦对肖肃并无记恨之意,依旧称他“尊主”。
“啊?”左凤堂糊涂之极。
秦倦伸指点着额际:“肖飞何等傲气,在药中做手脚他不屑为之,我不疑他。药我已吃了十年,自是不会疑心,但我知道尊主为人谨慎,平白把家中子侄引入楼中,分明大将之才又不委以重任,所图者何?我本来心中存疑,却未曾深思。直到三月之前,肖飞突然不再向我送药,我不免立刻想到此节,立刻知晓药中有诈。”
“然后呢?”左风堂听得心惊。
“然后。”秦倦淡淡苦笑,“我派人送了一颗去少林,觉慧大师费时月余才识出这是一种上古奇方,它并非毒药,却是数种功效不同的大暑大寒之药所制,吃了极伤元气,渐损心脉五脏,并使人依赖它的药性,一日不吃,受损的脏腑便伤发致人于死。我十年拿它当饭吃,竟然未死,也算天下奇闻。觉慧辨得出它是锁心丸,却无法得知药方,因而解救无门。”他从指尖轻揉着额际,又道:“我收到消息,着实有些害怕,想了半月有余,便凭一时意气,决意不吃这个药。”
“然后差点弄出人命?”左风堂不知他瞒了他这么多事,心下着恼,语气甚冲。
秦倦轻笑:“放心,我现在不会和自己身体过不去,你还未来之前,我吃了一碗鱼粥。”要知他自从决意不吃药以来,已三四日几乎滴水未沾,吃什么便呕什么,这才会体力衰竭,几乎丧命。如今他已想开了,心情甚好,自然不同。
“吃了一碗鱼粥很了不起么?我哪一天不吃个十碗八碗?”左凤堂自是知道一碗鱼粥对秦倦的意义,但依旧恶声恶气,“我知道早上那药已过了时效,你现在很不舒服,吃了鱼粥不呕出来才作数,看你的本事了。”说着说着实有些心酸,好端端一个年轻男子,被要求吃了东西不要呕出来,像是件多了不起的事,实在——令人扼腕。
秦倦知道自己需要体力,也知道左风堂心中难过,闻言只是笑笑:“你点了我穴道吧,到明日午时三刻,让我吃那木瓶中的药物。”他指指几上的一只乌木小瓶。
左风堂把木瓶收入怀中,秦倦闭目,他伸指轻点了秦倦心口数处大穴,让他沉睡,以抵抗锁心丸药力过后的痛苦。把秦倦放入床中,左凤堂摇了摇头,身形一起,又栖回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