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潜一进神鹰堂就注意到年过五旬,但相貌清瞿、气度不凡的那位许老爷。虽说须发花白得超过他的年纪该有的程度,但身形举止未见苍老,大有儒将风范。
早几日前,他就差手下弟兄探知:他一度曾任参军、参将、枢密副使,也曾为知名的将帅出谋划策过。
只是后来得罪了权贵,被迫告老还乡,绅居洛阳。今日只要看他身处险境而从容不迫,就对他的气魄领略一二。
在他打量许寂的同时,许寂也在打量赵潜。以他阅人无数的目光,他一眼就看出眼前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神色淡而不冷、含而不露,一双眼睿智犀利,看人的目光尖锐透彻,是那种以静制动、制人先机的智慧。
又见他冲堂前的手下挥挥手,小喽罗恭身退下的模样,大有王者之风。以他这样的年纪,不该有如此的气度,除非他与生俱来。
“阁下是许老爷吧?”赵潜问。
“正是老朽。”许寂点头道:“日前接到大寨主的传信,老朽半点不敢延误,日夜兼程起来。敢问小犬可好?”
“他好得不能再好了。许老爷放心。”赵潜似笑非笑地道。他这副神色、这语气,别人能放心才怪。
“这里是大寨主要的一万两白银,请点收,还望放还小儿。”许寂指指身旁的一口大箱子。
“不,不。”赵潜大大的摇头,邪恶地笑道:“许老爷听错了吧?我要的是一万两,但是黄金,而不是白银。”
许寂闻言目瞪口呆,一口气哽在咽喉上不来。
“喂,你们别漫天要价!”他身后的一名小厮不满地叫到。
赵潜挑起眉,饶有兴趣地斜视着他。方才他就发觉那家伙胆大得出奇,一点也不象他的两个同伴,吓得面无人色。而他一双眼还很不老实地四下瞟呀瞟的。他一伸脖子,衣领里就露出一截白晰的细颈,与露在外面的黝黑黑白分明。再加上他水汪汪的大眼,尖细的声音,赵潜明了地笑了。
他的笑有些不怀好意,许寂不由紧张起来,暗地里扯了那个小厮一下,侧侧身,不着痕迹地将他挡在身后,以逃避赵潜贼贼的目光。
不过,在看在赵潜眼中,无疑是欲盖弥张。
“大寨主,老朽一无祖业,二无商铺,这一万两白银还是变卖所有家当,找亲朋好友能拼凑齐已是不易。你让我再上哪儿去找一万两黄金呢?”
“这我管不着。说实话,要一万两黄金还是照顾你许老爷的。你想想,你就这么一个儿子,靠他养老送终,靠他传宗接代。这些对那些无儿无女之人来说,就是万贯家产也买不到吧。”
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许寂若不是有了多年的修为,只怕早被气得吐血了。“大寨主再三刁难,不肯放人,是何道理?老朽如今身无分文,只有一条老命,大寨主若是肯以命抵命,拿去也无妨!”许寂语气绝断地道。
“我要你的命有何用?我虽然不讨厌杀人,但并非是什么人都杀。你的命还是留着吧,也许大哥会感兴趣。”赵潜一脸坏笑。
“大哥?阁下不是顾大当家的吗?”许寂惊诧地道。
“许老爷太抬举在下了吧。”赵潜不屑地道。
许寂愣了。他不是?虽然他一开始也认为他太年轻了,但是他的气势不凡,能坐上头把交椅也不足为奇。谁知道他却不是,那么真正的顾天次将是怎样一个人呢?
许寂只觉心头压抑,双眼有些艰涩,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双眼,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再睁开眼时,他吃惊地发现眼前多了个人。一身夜一样的衣衫再衬上他冷若冰霜的脸,冷酷得让人不敢逼视,脸前的散发又多了一份暴戾之气。
许寂乍一见到此人,情不自禁地跨前两步,又被他的冰冷无情骇退,双腿虚软,几乎跌在地上。两个小厮忙扶住他。
“许老爷,”顾天次冷冷地开口,嘴角上挂着嘲讽:“你还认得我吗?”
“若儿……”许寂心痛得无以成言。
“很好,你还记得!”顾天次的话象刀一样锋利又无情:“不然,我还以为这二十年你睡得安稳,过得自在呢?”
“你……恨我吗?”许寂问,有期待,也有害怕。
“恨你?”顾天次冷笑:“不,我不恨你。”
许寂松了口气,又有些不敢置信。
顾天次接着道:“恨一个人太辛苦,我犯不着为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承担这份辛苦。对于犯了错的人,上天会给他惩罚,死者会让他不得安宁,轮不到我!”
许寂的脸上血色全无,听了这些话比听他哭着喊着说恨他更让他痛苦。一个人受到伤害,如果还能哭、能喊,就证明他还有心,还有感觉。反倒是无风无浪、若无其事更让人担心,这就是说他的人已无知觉,他的心已死了。
“若儿,是我错了!当年是我不对,逼走你们娘……”许寂急切地要解释。
顾天次却打断他:“这些话你不该对我说,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伤害的也不是我。”
“那好!你娘呢?她在哪儿?让我向她当面赔礼道歉。哪怕让我跪下来求她,我也愿意。”
“我娘在哪儿,不该由你去找吗?我娘在哪儿,我知道!但你的妻子在哪儿,你该知道!”
“若儿……”许寂哀求。
“我是顾天次!”他毫不动容:“我爹姓顾,是八方寨的寨主。”
许寂闭上眼,强忍心中悲痛。对当年之事,他真的无话可说,谁让他一时冲动做错了事。可是这个错要他如何弥补呢?
“若儿,大错铸成,我无法怨天尤人。我只能怪我自己,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总要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吧!”许寂恳求。
“我给你机会。我若不给你机会,就不会白白等了二十年。二十年,你知道你有多少次机会吗?虽然我白等了二十年,甚至还发过誓要忘记一切,不过今日我还是给了你机会。你以为我恨你,不!我不恨你!倘若我恨你,就会连一次机会也不会给你。我给你机会了,你就去补过吧。”
“那你告诉我,你娘在哪儿?”许寂问。
“为什么要让我告诉你?你自己不会去找吗?”顾天次终天忍不住愤然。
“因为我根本不知该如何赔偿你和你娘。”许寂愧疚地道。
“我告诉你!”顾天次的声音冷得让人心寒:“你根本不配有妻儿,该当断子绝孙!”
许寂惊呆地一退再退。他说了什么,又想了些什么?让他心口一阵绞痛,痛得无以复加,双腿一软,倒下去。
“爹!”许言儒冲进来去扶他,见大哥无动于衷,忙叫:“大哥,爹他有病在身,你不要这样对你!他是我们的爹啊!”
顾天次冷得象块冰:“他是你的爹,不是我的!”
“你胡说什么呀!”许言儒不可思议地喊。
“这是他当年亲口说的。不信你问他!“
许言儒探询地看着爹。许寂垂下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是默认。
“爹……你真的……”许言儒不敢置信。
“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许寂懊丧地道:“过后,我十分后悔。可是你娘的性子十分刚烈,说什么也不肯听我解释,连夜带你们离家出走。我就派葛标去带你们回来。你们娘最疼你们,待你们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我想,只要你们一回来,你娘就必定会回来。”
“哼!”顾天次冷笑:“你想得真周到,不愧为一流的谋士。只可惜,你出谋划策数十次,没有一次输过,这一次却错了。你低估了娘的固执。娘若肯轻易回头,就不会连夜驾车直奔通州。”
“是。”许寂垂头丧气地道:“我当时只想留住你娘,没有细想。直到葛标只带了儒儿回来,我才明白过来:我是一错再错!”
“所以,你就让它错下去?”
“不,没有!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你们。可是,我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就是没有你和你娘的下落。”
“你当然找不到我娘她人了!除非你下黄泉去找她。”顾天次讥讽地道。
“什么?”许寂惊谔地问:“你说什么?什么黄泉?”
“爹,娘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许言儒悲痛地道。
仿佛一道响雷劈在许寂头上,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怎么会?虹妹她……不……不会的!”他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心慌意乱、昏头昏脑。
“为什么不会?”顾天次冷酷地道:“你许郎一计可安天下、覆国邦,可操数十万人生死,要取一个人的性命,还不是轻而易举?”
“不会的!当年葛标回来曾对我说:你娘拼命要护住你们,他不敢用强动武,又不能空手而回,所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带回儒儿一人。而你娘就带着你躲起来了。”
“他说的你就信?”顾天次不屑地道。
“葛标一向对我忠心耿耿,我没道理不相信。何况这些年他在外面四处奔波,全是为了替我寻找你们。”
顾天次突然笑了,不是那种冰冷地、鄙夷的笑,而是富于魅力的微笑。但只有了解他的人才明白:他这笑容往往是某种征兆——每次他露出这种笑容时,就表明有人会死得很惨!
“很好!”顾天次突兀地道,同他的笑一样怪戾。
许寂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也觉察出不对劲。
“大哥!”许言儒无法抑制心底的不安,挡在爹面前,道:“爹或许用的方法不对,但他真的是关心你和娘的。要怪就怪葛标,他欺上瞒下,不敢承担责任。”
“谁欠的债本就该由谁还!”顾天次冷酷地道:“我不会杀他。如果要杀,他有一百条命也活不到现在。如今,我再给他最后一个机会,你知道该带他去什么地方。”
许言儒点点头,大哥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换了他,难保会有如此的胸襟。大哥真的不恨爹,倘若恨的话,他不会如此大度。但这也不意味着就原谅爹了。看来,爹和大哥相认,还颇多周折。
跪在娘的坟前,爹一下苍老了许多。
许言儒看着爹的背影在几个时辰之内,肩跨下来了,背也弯了下来,萧索地跪在孤坟前,昏花的双眼没有泪痕。
“人到伤心泪无痕。”只是这股浓浓的哀伤现更让人心碎。他用手不停地抚摩着墓碑,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有太多太多的话只是沉默。
许言儒不知该如何劝慰他,他把自己所知的,包括当年模糊的记忆和听大哥讲的都告诉了爹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样子。让他又心痛,又担心。抬头望望,就见到大哥孤寂的身影。
他站在对面山坡上已很久了,只是静静地观望着。他与他们是如此的遥不可及,唯一牵系他们的只是这座孤坟。它是否还能让他们一家团聚呢?
许言儒忧虑地想。就见有人走到顾天次身边,低语了几句,他拧紧了眉头,转身离去。
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不然他不会把眉头皱得那么紧。许言儒想追上去,却被人拦住了,是大杠。
“师父吩咐我送几位下山。”他木着一张脸,道。
“我要见大哥!”许言儒不想事情刚开了头,就此打住。
“师父说,他不想再见到你们了。”大杠毫无商量的余地。
许言儒愕然无语,什么意思?大哥不要再见他们?是不是决心同他们一刀两断,揩清一切牵绊?在一家人刚刚相见,矛盾刚开始化解之时,他居然快刀斩乱麻,来一个一干二净?他是哀大于心死,还是刻意躲避着什么?
以他对大哥的了解,他绝不会是轻易放弃、知难而退的人。那他此举是为什么?他想不通,只想找大哥问个清楚,所以坚持要回山去见顾天次。
可是大杠也有不逊于他的固执,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回山上,两人就这样子僵持着。其他人只能袖手旁观,插不上话。
终于,许寂从哀痛中醒过来,对许言儒道:“儒儿,算了。如果你大哥不想见你,那么他们就算带你回去,也未必能见到他。何况……”他惨淡地笑笑:“何况,他已经不再当自己是许家人了,你就算是说破嘴,他也不会回心转意的。”
“可是,爹……”许言儒心有不甘地道:“你找他、盼他已经二十年了,就算是有天大的误会,我们到底还是一家人,大哥他不能当作没有这回事啊!”
许寂摇摇头叹息:“我用了二十年才明白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那么要改正这个错误再用二十年也不算多。我会等。”
仇恨或许只在转瞬间产生,可要消弥这段仇恨就往往要花费数十数百倍的时间和心力。许言儒当然不会不明白,所以他不再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