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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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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吻
  顾南衣最终拎着韶宁突破重围而去,留下凤知微在屋中沉思等他回来,总觉得顾少爷自从太子身亡之后,便似乎有所改变——比如以前,他对她几乎寸步不离,现在竟然也放心将她留下。
  不过真正的祸害还是韶宁,顾南衣一将她拎走,四面的呼哨攻击声立即随之而去,凤知微不担心顾南衣安全,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离宫中极近,宁弈一击不中,定不能追杀到底。
  希望韶宁公主吸取这次教训,以后再不要冒冒失失约会她了。
  她摸索着去点烛火,地下的尸体睁大眼沉默躺着,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成了替罪羊,凤知微俯首望着他,叹息道:“你出现得太快了……做奸细不是这么心急的。”
  如果不是奸细,怎么可能那么及时冲进来?如果不是奸细,为什么一进来就呼唤韶宁试图确定她方位?
  韶宁没明白,凤知微却是刹那间便想了清楚,天下本就没有几个人及得上她的应变。
  四面逐渐沉静,暗室里血腥气无声无息缭绕了过来,手中的蜡烛冰凉滑腻,摸着像一条蛇——凤知微突然便觉得这四面的黑暗里有些让她不安的东西,沉沉的逼了来。
  她记得火石就在榻上的小几上,去摸的时候却不见,好在她自己怀里有火石,嚓一声,蜡烛燃着。
  火光一亮。
  一亮间什么都没看清,突然便灭了。
  凤知微一惊,伸手去摸蜡烛,根本没有被点燃的余热,仿佛刚才的火光只是错觉。
  蜡烛似乎突然短了些——有人以极快的剑气,截断了点燃的蜡烛?
  凤知微这时倒不敢向门外退了——如果屋里有人,她转身逃,等于把后背卖给别人,如果屋外有人,她倒退,也等于将自己送上枪尖。
  她抿抿唇,再次点燃蜡烛。
  火光一亮,再灭。
  一亮又灭间,凤知微突然将手中蜡烛往身侧前方西南方向一抛,随即飞速滑步后移。
  砰一声撞上了东西,却不是计算之中的门板,身后似硬实软,微带弹性,随即身子一紧,已被紧紧揽住。
  那怀抱并不紧窒,她却丝毫动弹不得,淡淡男子气息逼来,那人揽她在怀,耳鬓厮磨,气息拂在耳后,温软而湿润,突然便起了微汗,粘着乱发,簌簌的痒。
  凤知微挣扎不动,立即放弃,手指一转,一柄匕首无声无息落下衣袖,滑在掌心。
  这是她那天看见宁霁袖中刀而产生的灵感,回去后就在自己袖子里设计了一个滑链的薄叶匕首,手指一拉便可不动声色落下。
  匕首在掌心,手指一弹便可直入对方腰肋要害。
  身后那人却突然低低一声叹息。
  那叹息绵邈悠长,像风掠过瑟瑟枝叶,在叶尖碎了无声,低至不可闻,却又仿佛惊雷响在耳侧,凤知微一震,匕首僵在指间,连带身子也完全僵硬。
  一僵间,身后那人已温柔的伸手过来,极其准确的刁住了她执刀的手掌,近乎把玩的将那薄刀和她纤细的手指一起握在掌心,指腹摩挲着刀面,轻轻一折。
  清脆的“咔嗒”一声,那人轻笑着,手指一弹,断刀飞出,正堵在先前那个枪眼,将最后一线微光也堵死。
  刀飞出,他的手却不放开,执了她的手指,反反复复摩挲,他的掌心也光华细腻,只在指侧生着一些薄茧,那点坚硬触着她的柔软,像细砂纸轻轻的磨过温软的心,于细微的痒中生出微痛的凉。
  她垂了眼,不言,不动,于惊涛拍岸中漫流回溯,没有心情体验这一刻香艳如许——因为他抱着她,指尖却正按着她胸前大穴。
  那人却好像对自己的温柔杀手浑然不觉,他微微低头的姿势,离她近得不能再近,呼吸相闻气息相缠,连发丝也无声的纠结着,垂在一起,拂在她的颊他的颈,绵软而凉,像此刻心情。
  于是他便偏了偏头。
  这一偏便腻着了她的颊边。
  微凉细润的唇从同样细腻如玉的颊边掠过,像犹自青葱的翠叶掠过珠光粼粼的水面,溅起涟漪层层水纹隐隐,无声无息荡漾开去。
  两个人都震了震。
  黑暗里那人似乎定了定,呼吸微促,随即又平静下来,悄然让了开去。
  如午夜的蜻蜓透明的翅膀,载不动黑暗的沉凉。
  凤知微心底,突然起了淡淡的悲怆,像看见十万里江山雄浑壮阔,转瞬间分崩离柝。
  这般旖旎,旖旎至凛冽,长天里下起深雪,雪地中颤颤一只落翅蝶。
  暗室无声,心思流转,直至被一阵杂沓的足音打破。
  “魏兄弟!魏兄弟!”是燕怀石的声音,“你还在吗?”
  凤知微动了动,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身后那人再次轻笑一声,突然就手将她一推,凤知微倾身跌落,有凉而软的衣袂拂过脸颊,带着清浅的香气,她伸出手,那衣袂流泉般从她指间转瞬即逝。
  吱呀一声,木门开启,燕怀石站在阳光里。
  凤知微下意识的回首,幽黯的室内,床榻桌椅沉在浅灰的光雾中,四面倾落着杯盏和沉默的死尸,刚才的一切,仿若一梦。
  第四十二章驯狼
  天气逐渐热起来,日光如流火,皇城巍巍,都似被那般酷热凝在了静止的时间里。
  皇宫中一丝风也没有,内侍们举着粘杆,小心的粘着聒噪不休的知了,以免惊扰了本就心情烦躁的陛下。
  御书房的动静隐隐传出,内侍们对望一眼,眼神惊惧。
  “混账!”天盛帝将一封奏简扔下,恶狠狠的砸在一人脸上,“你出的好主意!”
  跪着的人满面惊惶的抬起头来,是五军都督秋尚奇。
  因为“马市”一策失败,大越似乎看出了天盛朝廷无暇他顾,越发变本加厉,边境百姓不堪其扰,纷纷向内地逃窜,大量边民涌入内地城镇,给当地治安也带来无数隐患,大越更集结兵马,有大举入侵之势。
  天盛帝怒火无处发泄,全部怪到了当初建议“马市”的秋尚奇身上。
  秋尚奇暗暗叫苦,却也无处推脱,他抬头看了看天盛帝书案前,面色无波为各地奏章写节略的凤知微,无声叹了口气。
  他很想推卸责任,但是这计策本就是他自己的,当日魏先生来府拜访,在他书房坐了会,翻了几本书便回去,他收拾时在翻开的书上看见了前朝大成对付边境戎族的手段,心中一动,便有了此策。
  如今,能怪得人家什么来?怪人家翻了自己书?
  “臣办砸了差事。”秋尚奇连连磕头,“区区大越,竟敢犯我天盛,请陛下容臣将功赎罪,率我天盛儿郎,让这干狂妄宵小立斩马下,方知我天威不可犯!”
  天盛帝眯起眼睛,不置可否,半晌道:“先退下。”
  秋尚奇小心退出,看看层云翻滚的天际,心想自己一把年纪,难道还要远戍边境,出兵放马吗?
  御书房内,天盛帝久久沉默不语,突然问:“如何?”
  书房内几位阁老面面相觑,随即纷纷道:“陛下,不宜轻启战端……”
  “化外之民,以怀柔威德镇抚为上……”
  “前太子逆案未毕,再兴战事,有伤百姓安定之心……”
  天盛帝脸色越发阴沉,众人渐渐住口,四顾不安。
  御书房首座坐着宁弈,他原本是来回报京畿水利事务的,正遇上议事,便被留下旁听,乌发玉冠的男子神色淡定,含笑倾听。
  凤知微就在他身侧不远的几案上帮天盛帝磨墨,垂目敛容,神情比他还淡静几分。
  自从宁弈跨进御书房,两人谁也没看谁一眼。
  此时天盛帝面色不好,宁弈突然开口笑道:“父皇不妨听听国士先生意见。”
  众人目光唰的一下转向角落里的凤知微,有人面露讥嘲之色——楚王殿下这国士两字,听来实在有些暧昧啊……
  凤知微不动声色,搁下笔站起,静静道:“战,又不战。”
  “何有此说?”天盛帝目光一亮。
  “越国民风桀骜,向来不甘臣服,多年来和中原没有战事,早已忘记当年被我天盛驱逐出中原的狼狈,却只记得这大好世界被天盛皇朝占去,蠢蠢欲动自在其中,不驯者,当以威加之,教训必须要给。”
  “唔,继续。”
  “然越国以游牧民族出身,骑兵甲天下,来去如风,一战胜之不难,要想连根铲除伤其元气,不易。”
  内阁首辅姚英皱眉道:“魏知,你绕来绕去,句句都是空话。”
  凤知微瞄了这位老资格的首辅一眼,这位楚王派系的老臣,本来就因为儿子的事和她有过节,如今一个屋子里办公,更是时时处处针对她,恨不得早早将她一脚踢开。
  “是,老相。”她温柔一笑,态度恭谦,“魏知才薄学浅,不敢在诸位面前卖弄。”
  “才薄学浅才需要历练,继续。”天盛帝皱眉,“姚英,你天朝耄老,首辅大臣,怎么一点耐性气度都没有?”
  姚英碰了一鼻子灰,悻悻住口,暗骂这小子走好了韶宁公主的门路,哄得陛下另眼相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野草烧尽明春又生。”凤知微道,“兵马可以再征,武器可以再造,几场战役不能令彪悍的大越心死,不如……弱其民!毁其器!控其国!”
  天盛帝眉心一动,急速道:“讲!”
  “与其死死防守,不如大开边境。”凤知微道,“秋都督马市的建议,其实方向没错,只是时机不对,大越近年来骄纵怠慢,开马市只会让越国以为我朝示弱,更涨骄横之心,应先战!以重兵压阵,一战而夺其志,然后,再互市。”
  “越说越荒唐!”姚英怫然不悦,斥道,“既然战了,还互市什么!不趁胜追击,岂不贻误大好战机。”
  “姚老,陛下刚才说了,广开言路,让年轻人历练历练嘛。”一旁山羊胡子的次辅胡圣山,笑眯眯接了一句。
  凤知微含笑称谢——老家伙就是当日青溟书院政论课的胡夫子,虽然也是楚王派系,却很少难为她。
  “要互市。”她笑眯眯气死人不偿命的道,“一旦大越臣服,咱们还要用力的互市,丝绸、瓷器,药品,粮食,举凡大越没有的,除了武器,咱们都毫不吝惜提供,同时将内地罪民北迁,允许与越国通婚。”
  “胡说!”这回众人纷纷斥责,“我天盛子民血统高贵,怎能和化外野民混淆!”
  “大越多年来因为生活于贫瘠土地,与天相斗与贫穷相斗与侵扰不休的草原部族相斗,养成桀骜不驯勇猛好斗品性,而这些自称为大鹏神后代的汉子们,一旦娶了娇柔的中原女子,领略了汉民的安定富足,学会了农耕和经商,拥有了自己的财产,吃惯了丰富的中原食物,依赖惯了各色的药品……他们是否还能拥有当初的血性和耐力?是否还能做到在战场上,死而后已,不惜此身?”
  室内一片静默,众人都在沉思,天盛吸取当年大成末年乱雄并起乱国的教训,多年来致力于隔绝大越势力渗透,如今这一着,可谓将天盛帝多年国策全盘更改,这个魏知,敢想,也敢说!
  纵观大成六百年对付蛮夷的国策,在场的都是当朝能臣,自然明白凤知微所提出的文明传播,战和策略,经济交流,是镇抚草原之族的三大手段,然而每种手段都有其局限性,草原的威胁始终都笼罩着中原,强悍而又长年争夺地盘的蛮族就像草原上的野草一般,烧不尽,吹又生,征服和同化一个民族和势力之后,很快就会有一个更为凶残野蛮的蛮族又会在草原上兴起,此起彼伏,难以根治。
  而一旦贸然兴兵,接下来的便有可能是连绵长久的战争,并冒着打压一个政权后,再次面对另一个更凶猛政权的后果,为政者是否真的下了这样的决心?而在天盛西南,还有一个盐业商业发达的富饶海疆之国西凉,一旦战事胶着,是否会被西凉乘火打劫?
  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计策虽好,却无人敢于支援。
  “你有没有想过,游牧之国一旦受到中原文明教化,学我技术,学我法治,学我国策,也很有可能更加兴盛?”半晌,胡圣山悠悠问。
  “通婚互市,固然是长久才见成效,效仿我中原文化,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凤知微噙一抹笑意,“何况,僻处大越胡伦草原一隅的铁勒、骨阿、朵术三大部族,多年来也从不安分,一战退大越之后,适当扶持,必要牵制,十年之内,大越必然无法越过胡伦关。”
  “何况。”凤知微一笑,一瞬间温存尽去,灵动光华自生,“微臣还有两样好东西,可保大越从此被我朝钳制,化狼为犬!”
  “哦?”天盛帝神色已转为兴致勃勃,一旁的宁弈,却突然眯起了眼睛。
  凤知微目光一转,突然走到宁弈身边,轻轻一躬。
  “殿下,介意借样东西给我吗?”
  第四十三章你的就是我的
  宁弈抬起眼,看着凤知微,戴了面具的少女,眸子云遮雾罩,看不清眼底神情。
  两人目光相遇,各自调开,宁弈的目光垂在自己衣袖,随即淡淡道:“好。”
  他不问是什么东西,似乎已经猜出。
  凤知微抿唇一笑,笑意是凉的。
  其余人不知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都急不可耐张望,凤知微指指宁弈手腕,笑盈盈道:“借王爷佛珠一用。”
  宁弈穿的是月白底镶金边生丝袍,衣袖宽大,寥寥绣几叶淡绿五瓣梅,清逸秀雅风姿夺目,众人都看不见他腕上戴了佛珠,天盛帝笑道:“老六,从来也没听说你是在家居士,怎么突然信佛了?”
  “前些日子七弟邀兄弟们过府宴饮。”宁弈笑道,“席间一人赠了一串,说是浔罗国贡品,夏天戴着不生暑汗,护心明目,儿臣最怕热了才戴着,倒不是做了居士。”
  说着便捋袖,腕上戴着一串黑色佛珠,色泽古雅,沉香淡淡,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被精致如玉的腕骨一衬,明明是那般庄肃的佛门之物,竟也鲜明里生出几分诱惑。
  他伸着手,并不自己取下佛珠,而是抬眼笑吟吟看着凤知微,浓密长睫下眼神流光溢彩。
  凤知微看着他。
  他看着凤知微。
  手腕平伸在半空,就是不收回。
  凤知微暗暗咬牙,僵持久了只会越发尴尬,只好伸手去取,她小心翼翼的翘着手指,避免触及他肌肤,旁边胡圣山突然笑道:“魏大人这兰花指翘得,真有女儿娇态。”
  众人都笑起来,凤知微也讪讪笑道:“在下是家中第一个儿子,前面夭折了几个兄长,父母怕养不活,自幼当女儿养着,让各位大人笑话了。”
  说着手下动作加快,指尖滑过宁弈掌心,忽觉宁弈手指一蜷,轻轻在她掌心挠了一下。
  这一挠轻若飘羽,欲颤还休,凤知微心中一惊一跳,下意识缩手,险些将佛珠落地,只觉得脸上发烧,暗想不好,脸上戴面具还没什么,耳根一定也红了。
  果然宁弈笑道:“魏大人真是细致人,捋个佛珠也如此小心。”
  众人又笑,这回笑得却又不同,有人依旧心无城府,有人却目光一闪。
  一个出身农家的贫穷小子,好像不应该是这种做派……
  凤知微望进宁弈笑意沉凉的眼眸,坦然笑道:“魏知出身寒门,如今却有幸得见天颜,更得王爷和诸阁老青眼相看,一时又欢喜又惶恐,轻狂之处,王爷海涵。”
  “没事。”宁弈微笑,“我见着你,也是欢喜的,欢喜得竟至于惶恐了。”
  众人哈哈的便开起玩笑,天盛帝此时的心思却还在凤知微的驯狼策上,这一番暗潮汹涌,虽换得他心中一动,却没有深想。
  “陛下。”凤知微快速转移话题,上前一步将佛珠呈上,“驯狼二策,在于此。”
  天盛帝把玩着佛珠,看见珠上图案有些诡异繁复,若有所悟,“格鲁喇嘛教?”
  “正是。”凤知微一刻也不想多呆,把话说得飞快,“大越早先是草原部族出身,第一代忽喇大汗曾经信仰过喇嘛教,后来虽然式微,被萨满教后来居上,但越国上层贵族大多信仰此教,微臣以为,不防尝试些手段,在越国将此教推广。”
  “那又如何?”
  “好处有三,其一,格鲁喇嘛有‘二不戒律’,一不准僧人娶妻生子,二不准僧人参与生产;一旦大量青壮剃度入教,人口与战力便会下降。就算战时还俗,长久青灯古佛的生活早已消磨掉杀戮之心,其二,喇嘛教教义弘扬六道轮回,苦修此生,只求来世,信徒便有安于现状之心。其三,信喇嘛教必须要有寺院,不同于萨满的随处可以举行祭拜仪式,大量寺院也可以将游荡的牧民拉下马背,滞留在固定区域。”
  “第二策呢?”她说得快,天盛帝接得更快,微微倾着身子,要不是顾忌着帝王体尊,看样子就打算奔下来了。
  “羊毛。”凤知微道,“南海燕家长年行商海上,曾带回该国的一种长毛羊,这种羊的绒毛密而厚,纺线织布后轻软温暖,比我们冬天常用的沉重的棉布要好很多,但是因为这种羊不适应南方湿热气候,而且闽江织造司害怕本地棉麻纺织受到冲击,也一直阻扰燕家推广,如今不妨将这种羊养到气候水土都十分适宜的北方,一旦成了气候,不仅有利于我国民生,对大越的经济,也必将成为钳制。”
  “至于如何令喇嘛教和羊毛推广……”凤知微仰脸一笑,“在座各位老相都是能臣干吏,必有极好计策为陛下分忧,魏知便不僭越了。”
  才能尽显,而又极有分寸,座上都是簪缨贵臣,一瞬间无论敌对或是支持,心中都流过这句评价。
  而那少年立于庄严华贵的皇家御殿,天下军机总决之地,一众一言可决天下大势的人中龙凤前,犹自神采飞扬,光芒熠熠,神情间贵而不矜,谦而不卑,如玉树琅琅,超拔于九霄之上。
  众人微倾身,不自觉的仰望,眼神里光芒闪动——此子才识超卓,必有飞黄腾达之期!
  ——此子锋芒太露,恐将折于中途!
  ——此女藏拙作风突然大改,不着痕迹就将燕家推向前台,小心!
  最后一种想法,自然是尊贵的楚王殿下一人,他端坐座上,注视那如狐女子,一抹笑意凝在唇边,美而沉艳,如午夜绽放的妖红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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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盛十五年六月,五军都督秋尚奇受封征北将军,率军二十万北上。
  同月,户工二部受帝命,与南海燕氏在京代表秘密磋商英吉利长毛羊引种推广一事,燕氏代表自愿在开初三年无偿提供英吉利羊,三年后再取利三分,燕氏的大方令帝心甚许,赐为皇商,总领南境诸业与京城商贸往来。
  两件事都和凤知微有关,但明面上却看不出。
  关于征北主帅人选,朝中也是争了个面红耳赤,因为此去必得大胜,却又得在胜后怀柔,所以主持此事的主将既需勇猛善战,也得老成持重,这几乎是两个相对立的条件,而天盛开国后,疑心病极重的天盛帝将开国老将免的免杀的杀,几乎消耗了个干净,争到最后,天盛帝还是令秋尚奇将功折罪,又拜淳于鸿为副帅,也算平衡了几方势力。
  待罪出征的人,是很难豪情满怀的,秋尚奇心中忐忑,便去拜托凤知微这个“世交之后”,在他离京后,对秋府多加看顾。
  “世侄。”几日之内添了许多白发的秋尚奇,和凤知微执手相看泪眼,殷殷叮嘱,“朝中局势复杂,你那几位兄弟不懂事,老三又刚授了虎威大营校尉一职,府里内外,还得劳你多看顾些。”
  秋尚奇一双老眼殷殷看着凤知微——如今的魏知,虽然灭越二策还未生效,一时也不便封赏,但谁都看得出,陛下对这少年英杰十分欣赏,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而秋家几位公子爷都不太成器,靠恩荫进了虎威大营,整日飞鸟遛狗游手好闲,早先秋家依附五皇子门下倒也安稳,如今五皇子被变相逐出帝京,五皇子一系都在韬光养晦,呼吸都不敢大声,此时不早日攀上大树,秋尚奇怕自己一旦倒台丢命,甚至沙场马革裹尸,余下那么大家业,怎么办?因此一意交好,指望着魏先生能念着“故旧之交”,将来对秋府多加看护。
  “世叔放心。”凤知微诚恳的道,“秋府就是我的家,秋府子弟都是我兄弟,但凡有我的,必有他们的。”
  又掏出一个锦囊,递到秋尚奇手中:“世叔到了越边仓阑城,再打开吧。”
  秋尚奇大喜——魏知智慧,举朝皆知,这定然是锦囊妙计了!赶紧珍重的收进怀中,和凤知微依依挥别。
  大军开拔,一路远行,终于在快到千里外边境仓阑城时,秋尚奇忍不住,偷偷打开了锦囊。
  随即二十万大军突然看见他们的主帅,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从马上栽下。
  风卷动锦囊内的小纸卷,悠悠飘起,落入仓阑河中,纸卷上秀丽字迹,从此湮灭,再无人看见。
  “秋府就是我的家,秋府子弟是我兄弟,你夫人是我舅母,你是我舅,从今之后你们的,就是我的,恭喜恭喜,多谢多谢。”
  “——凤知微顿首。”
  第四十四章回府
  从魏学士府到秋都督府,区区数十步距离。
  凤知微用自己的步子,不急不缓的丈量了那十几步,走得云淡风轻,似乎这数丈距离,确实就是这么轻易的过来的。
  没有那被逐出府,没有那雪夜漂泊,没有那妓院托身,没有那当街被诬,没有那青溟追杀,没有那风云暗卷,皇朝逆案中的顺势而上站稳脚跟。
  她身后跟着燕怀石和淳于猛,燕怀石看起来比她还意气风发,英吉利羊毛引进一事和户部已经谈得差不多,前日他一封家书捎回南海,当即燕家就奔来了几位地位高的长辈,想必对他很有褒奖,燕公子眉梢眼角,都恨不得写满“人生得意”四个字。
  淳于猛最近授了长缨卫策卫骑曹参军一职,长缨卫“勋、羽、策”三卫中,策卫最亲信最接近皇宫大内,可以宿于内廷,本来他还进不了策卫,但是一场动乱,长缨卫被清洗,空出许多位置,他爹又拜了征北副帅,淳于大爷混个肥差,自然不在话下。
  经过这一场动乱,被凤知微按住了延迟去长缨卫报道而逃脱一场麻烦的淳于猛,对凤知微佩服得五体投地,鞍前马后,宁做小厮。
  顾南衣站在她身侧三尺外,不近,但手臂一伸就可以够着的距离。
  几人连同随从刚刚站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秋府的门轰然大开,两队家仆快速奔了出来,在门口立定,秋府大管家满面堆笑等在门口,对着凤知微深深弯下腰去:“魏大人,我家夫人有请。”
  凤知微斜斜瞄他一眼,当日她被逐出府,虽说名义上夫人说是“在外避避”,但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忘记”给她安排出府去处和盘缠吃食,任她净身出门,当时这位大管家,在门房里跷着脚剔着牙,有意无意,将牙缝里一根过夜肉丝喷在她脚下。
  “张大管事是吧?”凤知微含笑拍拍他肩膀,“听说秋都督府大管家最是京中首屈一指的能干人,以一人之力将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张成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位少年成名的当朝国士竟然也知道自己,一张黄脸涨得通红,连连哈腰,“不敢当魏大人称赞……不敢……不敢……”
  凤知微含笑看他,眼神温柔——你还是趁现在多听听吧,很快,也许就听不着了。
  她不再理会还在躬身的张成,长驱直入,一边道:“夫人相邀是吧?你请这两位公子在前厅奉茶,我自己过去后院,秋府是世叔的家,也算是我的家,大家都不用客气了。”
  张成愣了愣,直觉于礼不合,试图阻拦,顾南衣已经直直从他身边走过。
  他目光低垂,不看任何人,张成却突然觉得面前似乎竖了一道墙,蹬蹬后退几步,险些栽倒在门前照壁上。
  凤知微头也不回,已经带着顾南衣转过照壁。
  她并没有直接去后院夫人住处,却在无人的抄手游廊先取下了面具,面具后,是那张她用了多年的垂眉黄脸的妆容,自从见过韶宁公主的真容,她便知道自己的真面目,是永远不能轻易显露了。
  然后她直奔秋府西北角的小院。
  刚走过一个回廊,前面转出几个人,捧着茶盏点心等物,看样子是从大厨房送点心去正房。
  凤知微一看那几人,笑了。
  真是相逢不如偶遇,偶遇太也巧合,这来的,不正是那几天大闹厨房的几位妈妈?当先的,不正是亲爱的赏过她一巴掌的安大娘吗?
  安大娘她们此时也看见了她,都怔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笑道:“哟,我说这是谁,这不是我们的凤大小姐么?”
  安大娘倒还谨慎,目光先在凤知微身上打量了一圈,凤知微穿的是一袭精丝细葛淡蓝长袍,样式简单剪裁却精致,这种细葛是江淮道刚刚研制出来的新式夏布,穿着透气舒适,有淡淡水色光华,因为制作太精成本太高,目前只作贡品,凤知微身上的,是前两天天盛帝刚刚赏的,京城还没几人能穿着。
  正因为稀少,所以就算是大户人家嬷嬷,安大娘也看走了眼,以为是普通细葛布,这一身在她看来,虽然不寒酸,但也不贵气,不像衣锦还乡的样子,这么一想心中大定,不阴不阳的开了口:“凤大小姐看来是在哪处发了财?瞧这身不男不女的打扮,不是哪家馆子里公子哥儿给送的吧?”
  一众仆妇都掩口而笑,眼神轻蔑,凤知微偏头看着安大娘,微笑道:“大娘最近可好?瞧你身体,越来越康健了。”
  “大小姐不用和我老婆子套近乎。”安大娘眼皮一掀,冷笑道,“老婆子好着呢,夫人答应给我养老,前不久还赏了银子给置了庄院,老婆子这一辈子,也就死心塌地,为秋府效忠到死啦。”
  仆妇们连忙一阵谄媚讨好,安大娘众星捧月,笑意舒展的睨视着凤知微,又道:“大小姐现在可是混得好了,回来看夫人的?夫人正要接待贵客,等下客人走了,要不要老婆子给你求求夫人见你一面?不过可别是来打秋风的,秋府虽然家大势大,下作亲戚,却也应付不起!”
  凤知微还是在笑,负手立在廊中,很有趣的盯着安大娘,安大娘正得意洋洋,突然接触到她眼神。
  那眼神静而深,不仅没有笑意,甚至连愤怒、伤心、难受、不满之类的应有的情绪都没有,那样的眼神凝定如渊,居高临下,像天神在云海之涯,俯视汲汲营营的可笑众生。
  那种感觉,令人觉得,她不生气,只是因为已经不配她生气。
  安大娘激灵灵打了个寒噤,突然便想起凤知微被她赏了巴掌那一刻的眼神,想起她当初也是这样温柔微笑和她擦身而过,在她耳边说了那句让她做了几天噩梦的话。
  她有点瑟缩,然而看看凤知微身后没有从人,想起凤知微离开后也没听说有什么境遇,胆气立刻又壮了起来,冷笑道:“真是没规矩,挡在这里算个什么?别误了我们给夫人贵客送点心!”
  “是啊,挡在这里算什么?”凤知微轻笑,偏头对一直一动不动的顾南衣道,“喂,少爷,刚才有人骂我了。”
  顾南衣有点疑惑的看过来——原谅顾少爷,他真的是没听过大宅门句句带刺的文雅骂人方式,在他的认知里,口沫横飞杀气腾腾,指鼻子动刀剑,才是敌意,才需要被处理。
  凤知微踮起脚,凑到他耳边,道:“她们打了我一巴掌……”
  话还没说完,顾少爷突然动了,身子一飘,天水之青的色彩流过紫黑色的长廊,安大娘等人只觉得眼前青色光影一晃,耳中啪啪连响,随即颊上火辣辣的剧痛。
  “哗啦啦!”
  杯盘碗盏碎了一地,同时滚落的还有七颗血淋淋的牙,七个人,七颗门牙,一个不少。
  惨叫声响成一片,凤知微无辜的眨眨眼,这才说完剩下的半句话,“……几个月前。”
  顾南衣站在一地碎片和血水中,嫌脏,于是平静的从倒下的七个女人身上踩了过去……
  于是刚刚爬起一半抖着手指要骂凤知微的安大娘翻翻白眼,被再次踩倒下去……
  于是有三个仆妇的胸,被踩扁……
  凤知微浅笑着过来,衣袂飘飘从一地七横八竖的仆妇中间走过,顺脚将靴子上沾着的茶水在安大娘脸上擦了擦,动作细致温柔,擦得极其小心,擦了正面擦反面,擦了靴面擦靴底,一边擦一边和蔼的道:“你看,拦路是不对的,躺下来拦路就更不对了,好狗都不会这样拦,还不快起来?夫人的贵客还等着你送点心呢。”
  “你——”安大娘恨得眼睛发蓝,一偏头恶狠狠咬住了她靴尖,可惜凤知微靴尖都塞了棉花,哪里咬得着,凤知微笑吟吟看着她,趁势脚尖一踢,安大娘“吭”的一声,牙齿撞着舌头,血再次呼啦啦冒出来。
  凤知微却已经不再看她,淡淡道:“大娘,送你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从今后,好自为之。”
  她衣袂飘然的从一地申吟的仆妇间走过,在秋府护卫过来之前,已经带着顾南衣,直奔西北角那个小院。
  好半晌之后,鼻青脸肿满脸血水的安大娘才被秋府护卫扶起,老婆子靠在栏杆上抖了半天,吐了一手帕的碎牙和血水,才缓过气来,恶狠狠看着凤知微离去的方向。嘶声道:“那女人是来闹事的!你们还不给我去抓了来!”
  秋府护卫犹豫着,安大娘捶着地大骂:“死人!没看见我被打成什么样子了吗?快去!我立刻去禀告夫人!夫人一定会扭了她送官!去!一切我担待着!”
  这婆子是秋夫人陪房,在夫人面前一向有地位,如今又确实被打得惨,护卫们不再犹豫,往小院方向追去。
  安大娘理理乱发,喘息半晌,命人收拾起那些碎片。
  “给我捧着,拿去给夫人看,你们受伤的,都跟着!”
  她脸孔狰狞扭曲,眼底闪过一道寒光。
  “定要叫夫人整死你,叫你敢进来,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