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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烈焰冲天慈母成隔世 寒冰消融儿女终结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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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君性格中带着一点男子的志气,做起事来更是十分认真明白,将一个小花店打理得十分出色,就连江学廷都有时要笑她,竟是俨然一幅小老板的样子了。
  这天下午,平君刚送了几盆花回来,就见店门外停着一辆小汽车,走进店里,果然就见江学廷已经等在店里了,正跟叶太太聊天,桌子上摆放着老字号糕饼店“稻香村”的核桃酥,和金陵传统名吃五色小糕,叶太太一看叶平君回来了,就笑道:“平儿回来的正好,学廷说要带你去山上春游呢。”
  平君走上前来,拈了块小糕吃,笑道:“太阳都快落山了,还游什么游,我可不去。”叶太太就道:“学廷现在这样忙,还想着带你出去玩,你怎么还推三阻四的。”
  江学廷在一旁对平君笑道:“你别躲懒,姨母最信佛的,我们到山上去拜观音罢,好不好?”平君见推不过,就笑一笑,道:“那好吧。”
  江学廷被牟家老先生一路提携起来,眼下正任金陵政府的宣传部长,党部要员,身份自然是举足轻重,出入都有护兵押车,这回带了叶平君出来,却并没有带侍卫,自己亲自开了车带着平君去了郊外的观音阁,就把汽车停在了山下,两人顺着石阶一路上山,就看那远远近近山木凋零,山风阵阵,虽然是早春时节,草地却依然是光秃秃的,江学廷走了几步,道:“天这样冷,我看你忙了一天了,不然咱们就雇个轿子上去罢。”
  叶平君笑道:“这是来拜观音的,乘了轿子就没什么诚心在了,再说以前都能这样一级一级地走上去,难道现在就走不了了?”江学廷笑一笑,上前来搀了她一把,道:“我是怕你累了。”
  他二人这样携手顺着石阶往上走,就见远处的落日快要落到山后了,一片暮色苍茫,这个时候,香客也几乎绝迹了,叶平君笑道:“叫你早一点来,这回可倒好了,待我们走上去,庵门关了,我们就得灰溜溜地走下来了。”
  江学廷笑道:“就算是庵里关了门,见了你来,也是要打开的。”
  平君疑惑道:“这话怎么说?”
  江学廷看着她,笑着道:“因为你长得像观音啊。”
  这话说得平君不禁一笑,两只手一扬,做出一个无奈的样子来,“依你这么说,我长得像观音,你长得却不像如来佛祖,那也只能我进了观音阁,你却进不了了。”
  江学廷笑道:“若是我进不去,那我就老老实实地在这石路上等你出来罢。”他这话刚说完,平君的身体却是一晃,竟是踩在了石阶上的一块青苔上,差点滑了一跤,江学廷忙就拉了她一把,看着她站住了,便道:“从小到大就这个毛病,走路总爱摔跤,石阶这样硬,摔一下可够你受的。”
  她看学廷竟然是比她还要紧张的样子,笑一笑,这才抽回手来,两人这样一路走上山去,就见那庵门竟还没有关,两人就站在观音阁的大殿里,燃烛插香,这才同时跪在蒲团上,平君才拜了一拜,就听到一旁的江学廷念道:“观世音菩萨保佑,我愿与平君结百年之好,此生此世绝不相负。”
  平君竟然忘了拜,转过头来看着双手合十虔诚拜下的江学廷,江学廷连着拜了三拜,才直起身来,转过头来对着愕然的平君微微一笑,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平君下意识地就要躲闪,就觉得有一个凉凉的东西落到了她的手心里,正是一枚金戒,闪着黄澄澄的光亮,她抬起头来,他微笑着对她说:
  “平君,我们结婚吧。”
  平君怔怔地看着江学廷,心里忽然一阵阵发空,平静犹如一潭死水一般,她可以感觉到戒指的棱角略略地刺着自己的手心,那样些微的刺感让她回过神来,她才意识到原来江学廷一直都在看着自己,那一双清澈侠气的双眸里竟然充满了期待,仿佛她已经答应。
  他的声音有些愧疚,也有些坚定,他说,“因为我现在身份特殊,所以我们结婚,不能登报,不能签婚书,而且我怕你有危险,我过几日就在泸州给你买个房子,挂在你的名下,你和姨母住到泸州去,我只要一有空,就去看你们。”
  他看着平君发怔,也知道自己的理由实在薄弱的很,便亡羊补牢一般地补充道:“有这枚戒指给你我定情,你还不相信我么?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
  平君忽然低声道:“丈夫?”她的眼神忽然掠过一丝失神,江学廷看她这样,心中着了慌,只怕她不答应,便什么也顾不得了,索性右手伸出,做出一个发誓的样子来,斩钉截铁地说道:“平君,我江学廷即便是负尽天下人,也绝不负你,若我将来违了这句话,就叫我不得好死!死后也不得安宁!”
  她终于听清了他这一句,却是心中一慌,忙道:“菩萨面前,不要发这样的誓!”
  江学廷也是一怔,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高高在上的观世音像,就见那一张普度众生的佛颜掩映在一片香雾缭绕之中,他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然而她这样的关心他,他心中又是欢喜,禁不住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地念了一句,“平君,你这样对我,我真高兴。”
  平君却是依然低着头,那一张清秀的侧脸上都是温和的神情,不管他有多热切,却只是默默地说了一句,“你这傻子,以后不要胡说了。”
  到了晚上,天空上挂着一轮微黄的月亮,江学廷一直开了车把平君送到花店门口,这才走了,平君走进店里,就见母亲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歇息,见平君回来了,便朝着她招了招手,道:“玩了这样久,过来坐会儿。”
  平君便走过去,倒了两杯茶,放了一杯在叶太太身边,自己另外端了一杯坐在一侧的藤椅上,喝了一口,叶太太笑道:“今天都看了什么风景?”平君略低了头,只将一杯茶缓缓地放在桌子上,道:“妈,你看。”她拿出那一枚戒指,连同盒子都放在了桌子中间,叶太太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却是半天没说话。
  平君就低着头,脸上亦是淡淡的表情,长长的眼睫毛略略地垂下来,嘴唇轻轻地抿着,只将系在纽扣上的那一条手绢子解下来,在手指间无声地绕了绕,半天,叶太太却是轻声地说了一句,“平儿,学廷变了啊。”
  平君回过头,“不怪他,是我先变了。”
  叶太太道:“那么,你还想跟他……”平君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只摇摇头道:“妈,我不想,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这戒指是他今天硬塞给我的,明天我还给他。”叶太太点点头,微笑道:“好,妈都听你的。”她见平君轻轻地松了一口气,竟是如释重负的模样了,自己心中也轻松了不少,又道:“明天丽媛生日,叫你过去呢。”平君点头道:“我明天晚上过去。”
  叶太太这才点点头,起身往里屋歇息去了,平君看着母亲走了,她一个人坐在花店里,这才略低了头,从衣襟口袋里拿出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来,用手帕子垫了手心,又将那一个小物件放在帕子上,那样仔细,那样小心。
  她离开枫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就只带了这样一个小白玉老虎,
  这一只玉虎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她用手指去摩挲它,手指间都是滑腻的触感,她望着玉虎出神,却是半天都不出一声,就见她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墙上,窗口的两盆青竹在夜风中晃着,她这样默然出神的情景,却是自己不知有多凄凉,唯有本想出来叫她歇息的叶太太,见她这样,心想一个才满二十岁的女儿,怎么就有这样多的牵累,竟然就成了快要开尽的荼靡,一辈子的幸福竟都了结了,叶太太悲从中来,不禁落下两行泪。
  第二天早上,叶平君端了一盆新开的小春梅盆景送到前街口新开的一家古玩店里去,这天天气略有些阴沉,飘着几片雪花,街道上的两侧摆着些卖水果、切糕、豆汁的小摊子,她双手端着盆景走了几步,忽然就站住,朝侧面一望,就见一个穿着西装的俊雅男子,手里捧着一个照相匣子,正在那里对着她照相,见她发觉了,却镇定地把匣子收起来,朝着她友好地笑一笑,很是斯文的样子,脱口道:“Howdoyoudo!”说完自己就是一怔,拍一拍自己的头,生怕平君听不懂,忙重新笑道:“你好。”
  平君对英文虽不精通,但在学校里学过的那些却都没有忘记,此人笑起来也是一派爽朗,她就没说什么,转身继续走,忽听到那人道:“小心!”自己被他一下子扯到一边,就见一辆四面踏板上都站着护兵的汽车“呼”地从自己身边擦过去,开的极快,平君的心都被吓得猛悬起来,手中的小春梅盆景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人一见,连声道:“可惜,可惜。”慌就蹲身下来收拾盆景,动作居然比平君还快,“都怪我太急,毁了这样好的一盆花。”平君脸色发白,才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见他这样,忙道:“先生,这不怪你,你是为了帮我。”
  那个年轻男子见这盆花算是毁了,就把钱夹子拿出来,一面从里面翻钞票一面道:“这一个盆景多少钱?我买了赔给你。”平君愕然道:“真的不用了。”
  她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就见刚才差一点撞到自己的那一辆车居然停在了不远处的一家珠宝店前,汽车踏板上的护兵背着枪下车,分站在珠宝店的两侧,车门一开,就见一个男子先下车,再转过身去用手挽着另一个漂亮时髦的女子,那女子娇笑道:“不是说好了去看电影,来这里做什么?”
  他笑道:“这里的钻戒都是极好的,我请你来看看。”
  女子扬头,唇间噙着笑意,“我才不要看呢。”他挽着她的手,温柔体贴地道:“那可不行,你若不亲自来,我怎么能知道尺寸呢。”
  天越来越阴,风渐渐地大起来,平君觉得那寒气似乎把自己都给浸透了,连骨头缝都疼得慌,面前的年轻男子见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忙道:“小姐,你怎么了?”
  平君摇一摇头,轻声道:“没什么,我要回家了。”男子见她脸色这样不好,就要从路边拦一辆黄包车送她,平君道:“我不坐车。”
  她自己顺着街道边往前走,路过珠宝行前的时候,就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声音,“这个钻我不要,颜色看上去那样小气,江学廷,你来看看这个好不好?”
  平君低着头,慢慢地走远了。
  下午的时候,平君正在花店里坐着,就见门外传来汽车的声音,接着人影一闪,果然就见江学廷走进来,遍身寒气,一面走一面抖着大衣上的雪,笑道:“外面真冷,好大的风。”
  她正坐在小炉子旁煮年糕,听到他说话,就微微地笑一笑道:“那你过来烤烤火,我这里煮了些年糕,等会儿熟了也给你盛一碗。”
  他也闻到了煮年糕的香气,笑道:“好啊,我正饿了,等会儿你要给我多盛一点。”他拿过凳子来坐在她的一侧,伸手在炉子上烤烤火,笑道:“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我派人在泸州找了一处好房子,明后天我们就去看看。”
  她笑道:“我和母亲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到泸州去?”
  江学廷一怔,望一望平君,转而笑道:“你又要淘气了,我们在观音面前说好的话,你要反悔可不行。”
  平君望着锅里面的年糕,火大了些,就见年糕在汤里面上下翻腾着,好像是沸水里的鱼,热气拂到她的脸上,暖烘烘的刺着眼睛,她拿着调羹在汤里面搅了搅,忽然轻轻地笑道:“你和陶家二小姐什么时候结婚?”
  身边忽然就没了声音。
  炉子里的火呼呼地烧着,窗外也有风呼呼地吹着,屋子里是一片暖意,过了那样久的时间,周围静的可怕,他的脸色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简直难看极了,他终于说:“快了,就在下个月末。”
  炉子里的火呼呼地烧着,窗外也有风呼呼地吹着,屋子里是一片暖意,过了那样久的时间,周围静的可怕,他的脸色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简直难看极了,他终于说:“快了,就在下个月末。”
  她轻轻一笑,“哦,那恭喜你。”
  她从口袋里拿出他给她的那一枚戒指,连同盒子一起放在他的手里,别的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去端一个碗过来给他盛煮熟的年糕,面容极平静的,抬起头来对他笑道:“要不要加些辣椒?”江学廷望一望她,忽然从炉子前站起来,那张俊逸的面孔竟然是出现了隐隐的青白色,只站在那里沉默了半天,最后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待我?”
  叶平君微微一怔,“你这话什么意思?”
  江学廷却只是昂昂头,淡淡地笑了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淡然道:“我不清楚。”
  江学廷“哼”了一声,面孔上透出高傲的神情来,“那我就跟你说个清楚,我不介意你贪慕虚荣跟着虞昶轩,就连你这个残花败柳之身,我都要了,你到底还要我怎样?!”
  她的身体一震。
  简直犹如一根巨大的冰钉,一下子就从她的头顶直贯下来,狠狠地将她定在原地,她震惊地望着不住冷笑的江学廷,失声道:“你说什么?”
  江学廷见她突然之间的失态,宛如自己抓住了她的把柄一般,这样的反败为胜让他控制不住地得意起来,淡淡地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清高!那件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不管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如今我不嫌弃你已经是对得起你,你反而要在我面前拿娇做大么?既然你都愿意被虞昶轩包养,那么反过来被我包养又有什么两样?”
  叶平君心中猛沉,嘴角都微微发颤,更不用说是那转瞬间就侵入她五脏六腑的委屈,简直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江学廷见她这样,继续道:“你更不用急着跟我辩白,那天在‘蒋记’,那个老板不是说了,你是虞家的少奶奶,你还怀了虞昶轩的孩子,你当我是傻子么?”
  她眨眼间就是气怒交加,双手发抖,脑海中竟是陡然升起另外一个念头来,脊背竟冒出一阵刺骨的寒意,脱口道:“你当时还在楼上?”
  江学廷冷冷地说:“当然,我就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
  她全身都颤栗起来,脸色一片雪白,“那时楼下只有一个宪兵,而你和你的同伴在楼上,你在楼上听着那个人折磨我肚子里的孩子,你竟然无动于衷?”
  江学廷愤然道:“那又不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要管?!”
  只有这样一句话,也就足够了。
  她只觉得双手一阵阵麻木,他志得意满,理直气壮地站在她的面前,口口声声地说她负了他,他这般大度地重新要她,却没有想到她这样不识抬举,她的耳边轰隆隆的,身体一阵阵发冷,那个孩子从她的身体里慢慢地流出去……好似有一把刀子狠狠地刺到自己的心上去,她却无能为力,那样的钻心挖肺一样的痛苦,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站起来,嘴唇颤抖着,“你给我走!”
  江学廷霍地一伸手指向她,决然道:“叶平君,你别后悔!”
  他这样的怒吼竟然让她觉得好笑,她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江学廷笑了一声,索性狠下心来刺到底,“你真以为现在还是虞家的天下么?你看着罢,我绝不会屈居他人之下,我总要出人头地的,如今虞昶轩都不要你了,你还在我面前神气什么?!今日你拒绝了我,将来若再想让我要你,我可是做不到了。”
  叶平君猛地一扬手,就将那一整排的花架子推倒在地上,“轰隆”一声,真是一片花山倾倒,满地狼藉,就连江学廷都被她这样决绝的一举惊得退后一步。
  她用了那样大的力气,现下双手都是止不住抖得,她终究是怒,是恨,胸口犹如刀割一般剧痛,简直就是透不过气来,却只清楚地说了一句:“江学廷,我祝你步步高升,现在,从我这里滚开罢!”
  傍晚,叶太太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花店里都已经收拾干净,只是摆在店中央的那一个花架子竟是不见了,叶太太稍稍疑惑,便向里屋喊了一声,“平儿。”转眼就见叶平君从里屋走出来,却是梳洗干净的样子,对叶太太道:“妈,我要到白公馆去了。”
  叶太太知道晚上是白丽媛的生日,便点点头,笑道:“你这一去,丽媛指定是要留你住下的,你这阵子也太辛苦了,就去好好玩玩罢。”
  叶平君就点点头,叶太太看她一身粉色的棉衫裙,小领子上绣着雕花,外面罩着件大衣,下面穿着一双月牙缎子鞋,到底也还是太素净了,就道:“人家过生日,也算是个喜事,你好歹打扮热闹一些才对。”便自己拿过花剪,从一旁的一盆石榴里剪了一朵小一点的石榴花,替叶平君簪在了髻发里,细心地帮她理了理头发,才笑道:“好了,去吧。”
  叶平君笑一笑,这才出了店门,在门口叫了一辆黄包车,转眼看着叶太太站在店门口,就嘱咐道:“妈,我走了。”
  叶太太点点头,那黄包车夫就拉起车来,跑得飞快,就快到了西门胡同的拐角了,叶平君坐在车里向外张望着,就看见自己的母亲还是站在花店的门口,遥遥地目送着自己,在母亲的身后,那一盆石榴花竟是红艳夺目,似火如霞。
  白丽媛的家正是在法租界的一个大洋房里,周围围着黑色的铁栅栏,叶平君一进去,就见满屋子竟都是明德女中的同学,原来白丽媛这个生日会竟只邀请了同学,就连自己的父母,也一概不准参加了。
  白丽媛穿着件漂亮的杏红绸碎花旗衫,立领蝴蝶盘扣,披着件灿亮的印度流苏大披巾,很是活泼的样子,一见平君,就笑嘻嘻地跑过来拉着平君在沙发前坐下,白家的仆人端来了两杯咖啡,白丽媛叽叽喳喳地与平君说了好几句,忽地道:“平君,你有见过江学廷么?”
  平君笑笑,慢慢地摇摇头,白丽媛心直口快地道:“你可不要再见他了,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仗着牟家的势力,竟成了政府里的一个重要人物了,我可是听说,他这阵子跟陶家二小姐打得火热,前几天我还看见他们在一家西餐馆子里吃东西,还说什么陶二小姐不喜欢红玫瑰,特特地打发西崽去买黄玫瑰,那副殷勤的样子啊,我都不敢跟你说,怕你伤心。”
  平君端起那一杯咖啡,放在嘴边慢慢地呷了一口,又缓缓地将咖啡杯放下,向着关切地望着自己的白丽媛微微地一笑道:“我哪里就那么容易伤心。”
  白丽媛笑道:“正是,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极坚强的人,拿得起放得下。”她们正这样谈着,就听到一旁传来一个清朗的笑声,“原来寿星妹妹躲在这里。”
  白丽媛回过头去,立时一笑道:“谢大哥。”她拉着平君的手站起来,向着平君笑嘻嘻地介绍道:“平君,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父亲世交好友谢韫伯伯家里的大公子,谢藻华。”
  平君望了西装革履的谢藻华一眼,就是一怔,同时谢藻华也“咦”了一声,脱口笑道:“我认得你。”
  平君亦笑道:“我也认得你。”
  白丽媛愕然,“你们这是说什么?”谢藻华就转过头来笑道:“我早上出去的时候,正好撞翻了叶小姐的一盆小春梅,没想到‘冤家路窄’,竟在这里又遇上了。”
  白丽媛就“哧”地一声笑,“好一个正好,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平君知道白丽媛是一个口无遮拦的,还是扯了她一把,道:“不要胡说,什么冤家,若不是谢先生,恐怕我就要被车撞了呢,要说谢先生是我的恩人才对。”
  谢藻华的目光在平君的面孔上停留了片刻,半晌微微笑道:“恩人不敢当,不过我与叶小姐虽然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但丽媛没少向我说起你,我们总算是半个朋友了。”
  旁边的白丽媛就吐吐舌头,“谢大哥这一句话,算是又把我出卖了,算了,我这个大嘴巴的帽子是摘不掉了,就认命吧。”一句话说得谢藻华和平君都是一笑,三人坐下来,说了一会儿话,谢藻华才从国外学医归来,就给平君和白丽媛讲了讲外国的风土人情,他说话又幽默,竟逗得平君都笑起来,丽媛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忽听得大厅的门外传来一个高亢兴奋的喊声,“大捷!大捷!我军大捷!”
  他们三个人同时看过去,就见一个刚从外面冲进来,大衣还没有脱的女孩子站在厅中央,一面拿着一沓子散发着新鲜油墨香的报纸满屋子撒,一面兴奋地喊道:“刚印出来的报纸,前线大捷,我政府中央军突围成功,萧家军团长江嵩仁临阵投靠虞昶轩,奚北铁路沿线已被我军占领,萧军退守项坪口,负隅顽抗,亦不过做垂死之争而已。”
  这一个爆炸一般的头条消息传出来,总是大快人心,就听到大厅里顿时人声鼎沸,有人大声地道:“虞家五少被萧家军压制了整整半年多,这回可是扬眉吐气了!”
  白丽媛也是开心,站起来跑到一侧的乐队那里,白丽媛的父亲极宠爱这个独生女儿,这次特意请了湘西饭店的俄国乐队来家里演奏,白丽媛用俄语对那乐队首领说了几句,乐队首领点头,一扬手里的指挥棒,竟奏起了《欢乐颂》。
  《欢乐颂》的曲调原本就是欢快极了,这一群天真烂漫的学生携手并肩唱来,更是热闹非常,就听楼上“哗”的一声,五彩的小纸花从空中飘下来,雪花一般,到处乱飞,气氛更是到了一个顶点,丽媛开心地回头叫道:“平君!”
  平君就“哎”了一声,从沙发一侧回过头来,看着欢乐的白丽媛,便朝着她摆摆手,微微地笑一笑,周围一片沸反盈天的热闹,唯有她是这热闹中的一点特别,那样的安静,谢藻华凝望了她片刻,微微笑道:“丽媛说,你跟她是极好的朋友,我还以为你们有着同样的个性,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不同的。”
  平君笑道:“丽媛是一个活泼的人。”
  谢藻华就笑道:“叶小姐是一个安静的人。”平君低头看着手里的一个咖啡杯,半晌轻轻地笑道:“我也真想像她那样单纯的开心。”
  谢藻华见她欲言又止,便温和地笑道:“你也不用羡慕她,一样人有一样人的好处,我倒是极欣赏像叶小姐这样安静的女孩子。”
  平君抬起头来,望见谢藻华眼中满漾漾的笑意,她微微一怔,就把头低了下去,沉默地望着咖啡杯里的咖啡,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到了晚上,白丽媛果然要留平君在家里休息,因晚上闹得凶了,大家都很是累乏,平君跟白丽媛说了几句话,又和丽媛约好了第二天要一起去游秦河的,这才回了客房休息,看了一下落地钟,竟是凌晨一点左右的光景了,平君就觉得累,躺在床上只觉得双眼惺忪,正在迷迷糊糊间,忽然就是一阵心惊肉跳,人猛然间就清醒了,就听得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喊道:“叶小姐,叶小姐快开门。”
  平君一听这是在叫自己,慌披了件衣服下床,走过去开门,脚步踉跄,竟是差一点摔倒,打开门就见走廊里一片雪亮,门外竟不止站着一两个人,居然连白丽媛的父母都在,白丽媛的父亲一看到平君,立即说道:“叶小姐,你们家里遭了无妄之灾,竟是半夜里突然烧起一场大火来,消防队到底是去晚了,你母亲不幸……葬身火海了。”
  便仿佛是晴天一个霹雳!
  平君刹那间就是魂飞魄散,面如死灰,失声叫了声,“妈……”推开那些人就往外跑,不提防没跑几步,脚下就是铺着地毯的楼梯,竟然一脚踏空,虚软的身体犹如陀螺一般地打了一个转,天旋地转一般,紧接着就滚跌下去了……
  正值中午时分,汽车一路开到了一间小院落的黑漆门前停下来,司机忙忙地走下来,帮着刚下车来的白丽媛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白丽媛也不用他,只说道:“你把车开到前面去等着我,别把车停在这里,挡了人家的路。”
  司机忙去开车,白丽媛自己拎了东西去推院门,一推门就见谢藻华正在屋檐下面,脱了西服,挽着两个袖子,竟然拿这个蒲扇蹲在小煤油炉子前不停地扇着,呛咳之声不断地传过来,满院子都是中药的苦涩之味。
  白丽媛先是微微一怔,接着又微微笑道:“谢大哥竟然来得比我早了,又这样辛苦,平君呢?”
  谢藻华自小在国外长大,学的也是西医,哪里煎过中药,抬起头来已经是满脸的烟尘,一见白丽媛便如看到了一个救星一般地道:“白妹妹来得正好,叶小姐烧得正厉害,在屋子里躺着呢,你快去看看。”
  白丽媛一听这话,也顾不得别的,忙快步走到屋子里去,就见正对门的外屋里还设着叶太太的灵案,灵案上面摆放着叶太太的牌位,白丽媛不免心中悲戚,又听到了里屋传来叶平君的咳嗽声,白丽媛就担心地道:“平君,你怎么样了?”
  她掀了帘子走进去,就见叶平君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依然穿着一身白衣,更衬的面色憔悴不堪,丽媛走上去,将手往平君的额头上一放,不禁“啊呀”一声,脱口道:“平君,你病成这个样子,要到医院里去。”
  平君慢慢地摇一摇头,低声道:“刚才谢大哥也是这么说,我倒觉得不用,我买了药,煎一煎吃了就好了。”白丽媛见她这个样子,便握着她的手,眼圈都红了,叶平君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抬起眸来看一看白丽媛,反而轻声安慰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她们正这样说着,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谢藻华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哪有这样擅闯民宅的?!”
  就有一个蛮横的声音道:“谢先生,我认得你,劝你躲远点,咱们警察厅的人对你这样喝洋墨水的可是从来不惯着,让这家人把户籍本子拿出来,我们要看一看。”
  平君一听这话,便扎挣着要从床上爬起来,丽媛按住她,道:“你别动,我出去看看。”平君摇头道:“别去惹这些个人,我拿户籍本子给他们看就是了。”丽媛就扶着她从抽屉里拿出来户籍本,一路走出去,果然就见几个警察站在院子里。
  谢藻华回过头来见白丽媛扶着叶平君出来,忙走上前来道:“叶小姐……”叶平君把户籍本子递给谢藻华,轻声道:“麻烦你拿给他们看看,不要和他们吵。”谢藻华便拿着户籍本子给那几个警察看。
  谁知为首的那一个警察拿着户籍本子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叶平君一眼,忽然把户籍本“哗”地一下撕成了好几片,指着叶平君道:“你当老子的眼睛是瞎的,这户籍本子是假的,你是哪里来的乱民,快给我滚出金陵去!”
  他这样的举动,简直是把谢藻华气了个半死,开口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真的假的就凭你一面之词,难道都没有王法了么?”
  那人笑道:“王法?!咱们警察厅的人就是王法。”他又单看了一眼叶平君,淡笑道:“叶小姐,这就收拾东西离开金陵吧,下午我们哥几个再来看一看你,若是你还在,我们可就亲自替你搬了。”
  叶平君眼看着那群人吆五喝六地走了,直气得头晕眼花,瘫软在椅子上说不上话来,白丽媛更是怒道:“这些人摆明了就是上门来欺负人的,平君你不要管他们,我这就回去找我父亲帮忙。”
  谢藻华道:“还是先不要惊动白uncle了,我在警察厅有些朋友,还是我先去找找朋友吧,丽媛你先在这里照顾叶小姐。”白丽媛一想这也是个办法,便点一点头,谢藻华拿了西装外套和帽子,快步走出门去。
  白丽媛一直陪着面色憔悴的叶平君,到了中午时分,谢藻华还没有回来,白丽媛便说先出去打一个电话看看,还没有离开多大一会儿,院门外传来一阵汽车声,就见几个背着枪的护兵先推开院门走进来,紧接着后面进来的,就是江学廷。
  平君已经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江学廷直接走到了灵堂前,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他自小没有父母,兄嫂不容,叶太太对他犹若亲母,很有一番抚养照顾之恩。
  平君却走到灵案前还了礼,江学廷望着叶平君憔悴的样子,半晌道:“姨母下葬的时候,我正在余州,所以没有过来。”
  平君站在一旁,客气地道:“倒也没什么,有丽媛和她的朋友帮着我,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江学廷点一点头,又把目光移到了叶太太的灵牌上,淡淡道:“那你收拾收拾东西,我这就送你去云州。”
  平君微微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些警察是你派来的?”
  江学廷道:“什么警察?”他那样的疑惑决不是做出来的样子,平君望一望他,把头一转,她这阵子心力交瘁,眼下更是头晕目眩,只轻声道:“我说过我不去云州,请你走吧。”
  江学廷道:“去不去云州还轮不到你说的算!”
  平君慢慢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现在显然很是意气风发,连眉宇间都有了一丝骄傲和自得的气息,她又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那几个把守的护兵,那灵堂里寂静无声,叶太太的牌位前燃着三炷香,袅袅的烟雾蜿蜒着从她与他的眼前飘过。
  叶平君目光平静,“江部长,若你还念着以前的一番情分,就容我高攀叫你一声大哥,若你不念着……那你出了这个门,我们叶家与你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江学廷忽地怒道:“你少说这些,今天你是非跟我走不可!”
  他这话才落,却听到门外传来白丽媛愕然的一声,“平君。”平君回过头去,就见那几个护兵早已经将满面担忧之色的白丽媛拦在了外面,白丽媛朝着江学廷怒道:“江学廷,我是来接平君到我家里去的,你要是敢动她一下,我们白家绝饶不了你。”
  江学廷却只是淡淡地冷哼一声,对于白丽媛的话竟是不为所动,只是面色严峻对叶平君冷声道:“你不要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叶平君垂下眼眸,淡然转身,就往灵案后面退了一退,江学廷面色难看极了,不由分说上前就要来拉她,谁料叶平君猛地转过身来,眼瞳极亮,早已经将灵案上的叶太太牌位捧在了身前。
  江学廷如被冷水灌顶,猛地僵在那里。
  叶平君一身孝衣,双手捧着叶太太的牌位,目光雪亮地凝视着江学廷,一字一顿地清楚说道:“江学廷,你想想我母亲是怎么对你的,你怎么敢这样逼我?!”
  叶平君见江学廷僵硬地站在那里,一脸犹豫不决的模样,她对于他的秉性早就是清楚明白,便又淡然道:“江学廷,我劝你一句话。”
  江学廷生硬道:“你说。”
  叶平君忍着头痛,缓缓道:“我知道你和陶家二小姐婚期将近,陶家二小姐那样的身份,对你的仕途肯定是有百益而无一害,陶家是金陵大族,眼下对于你的言行举动肯定也是万分注意,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这样的一个女子,意气用事,耽误了你自己的前程。”
  她这几句话却是恰恰点到了江学廷的要害,江学廷心中更是恼怒,嘴上还要冷冷回道:“我的前程用不着你管!”
  叶平君便收回自己的目光,默然从江学廷面前走过,捧着牌位朝着大门外的白丽媛走去,那小院子里四下里寂静极了,江学廷听着她越来越远的脚步声,面色阴沉,呼吸越来越急促,将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只觉得心好像是被什么生生地剜去了一样的难受。
  站在门外的随行副官薛治齐见江学廷脸色铁青,眼看这就是要大发脾气的模样,便走上前来低声劝道:“江先生,陶家人盯得如此之紧,这个女子……还是算了吧,前程为重啊。”
  他这话才落,胸口就是一痛,是江学廷一把将他推到了一边去,转眼就见江学廷从枪套里拔出了自己的手枪,抬手就对准了已经走到庭院里的叶平君,他清澈的双眸里竟然迸射出一丝血丝来,咬牙切齿地喊道:“我知道你要去找他!”
  他这样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将整个院子里的人都给吓住了,被拦在外面的白丽媛更是吓得浑身一颤,惊恐地喊了一声:“平君!”
  叶平君回过头来,黑洞洞的枪口遥遥地对着她,她的目光落在了江学廷那张陡然暴怒的面孔上,他举着手枪,手臂发抖,胸口激烈地一起一伏,穿过庭院的风将她孝衣的边角吹起,老槐树才抽芽的枝干在他的头顶上无声地摇晃。
  平君的眼眸里是一片宁静的神情,就那么望着他,却仿佛是望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轻声说:“如果我去找他,难道你还要一枪毙了我?”
  “砰”的一声枪响。
  叶平君的影子映在院子里的青石板地面上,他一枪打在了她的影子上,她依然面对着他,纤瘦的脊背挺得笔直。
  江学廷彻底绝望,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声音僵硬:“叶平君,从此以后,我们再无相干。”
  叶平君回过头,走出院门去。
  白丽媛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她低一低头,与白丽媛离开了这个地方,两人一直走到了胡同口的时候,就有一辆军用汽车停在了那里,白丽媛心跳得厉害,慌道:“这不是我们家的汽车,我们的汽车呢?”
  她正在四处看着,忽觉得手臂一沉,等她惊愕地回过头来时,捧着牌位的平君已经虚弱地顺着她的手臂滑下去,面色苍白地昏厥在地上了。
  正值军阀混战,多事之秋,国内两大割据势力江南金陵中央政府与江北萧氏军阀更是对峙多年,因江北萧大帅自关外打进关内,勇猛善战,其长子萧北辰更是用兵诡奇,金陵政府竟是从未讨得半分便宜,唯有与江北萧氏划奚水而治,然开春这一战,萧军团长江嵩仁竟是临阵归顺虞军,虞军反败为胜,置于死地而后生,竟将萧军少帅萧北辰并一个旅的兵力困于项坪口,且全歼萧家军一二梯队共计一万余人,江南金陵政府就此扬眉吐气,虞家五少凤子龙孙,翻天覆地,一战成名,自此统兵治政,威震海内。
  这一场北上之战,激战了半年多,虞家军抢占铁路主干,将奚北一带打得是烟雾弥漫,尸填沟壑,自然是震惊中外,备受瞩目,便有美国特里先生的秘书沈晏清出面,奔南走北,力促和谈。
  这一日上午,虞军中军行辕指挥所内,半个墙面上都挂着标示着兵力标识的战略地图,窗边摆放着一盆怡人的玉海棠,芬芳吐翠,机要室秘书长汪济站在办公桌对面,朗朗地念着沈晏清专门写给虞昶轩的一封信。
  虞军长钧鉴:
  项坪口一战,五少之名,威扬海内,然一将功成万骨枯,眼见生灵涂炭,耗尽人民膏血,掷尽士卒生命,值此寇仇外患,扶桑虎视,大好河山,任夷人宰割之际,南北内战,阋墙煮豆,纵居功至伟,又有何益?
  ……
  沈某有良言相告,如今虞军虽占尽上风,然对萧军,却有‘三不可灭’!
  一不可灭:萧少用兵之狠,世人皆知,若决意与君同归于尽,鱼死网破,虞军非但无半分便宜可得,且必实力大损,虞军若是覆灭过半,金陵虞家,又凭何与三大家族争锋?
  二不可灭,江嵩仁虽归顺虞军,但其心难测,江乃萧少授业之恩师,萧少待此人甚笃,真心归顺与否,恐金陵之钧座亦不敢轻信,如今江师屯于项坪口之外,若决战时顾念旧情,竟反戈一击,哀哉!项坪口则为虞军覆灭之地矣。
  三不可灭,虞家两子皆先后丧于扶桑军之手,虞军与扶桑之仇,不共戴天,然金陵之牟、陶、楚皆亲扶桑派,历来忌惮虞军,实乃南北分割,唯虞军与萧军势均力敌,固牟、陶、楚不敢轻动,五少此战,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至,容沈某一言,实乃侥幸,但若少年意气,一举灭萧,只怕凯旋之日,竟是金陵三枭联手灭虞之时!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各中利害,五少自明,若听沈某一言,南北和议,则天下太平,万民归心,而五少之功,功在千秋矣。
  ……
  沈某这般肺腑之语,绝无私欲,竭诚奉告,虔请钧安。
  这一番信件念下来,言辞极为恳切,且句句切中利害关系,虞昶轩面窗站着,铁灰色戎装领上的领章硬邦邦的耀眼刺目,手中拿出一根细长的洋火梗子,在磷面上轻轻一划,就听到“哧”的一声,一丛幽蓝色的火苗从他的手指间升腾而起,他眼望着火苗,笑一笑,道:“顾叔,你看呢?”
  虞军高参顾以纲抽着烟,那一张精明算计的面孔掩在烟雾之中,道:“这个沈晏清果然不凡,钧座日夜担心的三件事情,竟都被他一一言中了。”他顿了顿,看了看虞昶轩笔挺的背影,又笑道:“军长如今自是英明果断,非比往昔,钧座说,这打与不打,还要看你的决断。”
  虞昶轩略一垂眼眸道:“我之所以打赢了这一场仗,全是靠父亲和众位叔叔的成全,但好容易将萧北辰堵在项坪口,如是再放了他,此人诡计多端,只怕以后再没机会拿到他了!”
  他只在那里思忖着,那火苗竟一直烧着,一直烧到了虞昶轩的手指,虞昶轩眉头一皱,将带着火苗的梗子捅到了花泥里去,就听得“哧啦”一声,唯有淡淡的白烟从泥土的缝隙里无声地漫出来。
  顾以纲慢慢地道:“钧座到底是低估了牟陶两家的实力,一招不慎,竟是让这两大家族做大起来,只怕现在虞军的劲敌,已经不是江北萧氏了,军长,容老朽说一句,这外敌可御,内斗却是难防啊。”
  虞昶轩明白顾以纲的话中之意,终于转过头来,扔掉了那一盒洋火,淡淡笑道:“算了,到底还是顾叔明白,时机未到,虞军再进无益,我看这个顺手人情,我们还是做一做罢。”
  顾以纲笑道:“就按军长说的办罢。”这番计议方定,虞昶轩正准备叫秘书长进来拟电文,就听办公室外有人敲门,站在一旁的冯天均过去开门,副官吴作校随着冯天均走进来,手持一封信,立正道:“军长,顾主任明天就到了。”
  虞昶轩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就微微一顿,从吴作校的手中接过信来,拆开慢慢地看下去。
  越往北,天就越冷。
  火车轰隆隆地行进着,头等包厢里的那一盏灯彻夜未灭,到了凌晨时分,窗外下了一场薄薄的小雪,天气更加的寒冷起来,包厢里却还是暖热的,护士刚给叶平君打了一针,就听到有人拉开了包厢的门,护士回过头去,“顾主任。”
  顾瑞同走过来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叶平君,见她还睡着,脸色还是不太好,就转头对护士道:“一会儿下火车,还要坐一段汽车,她这身体能行吗?”护士道:“刚打了一针,应该没什么问题。”顾瑞同点点头,那护士也就端着药盘走出去了。
  已经是凌晨,天渐渐地透出点光来,仿佛是一幅淡青色的泥金笺,一望无际的平原风景快速地从车窗上闪过。叶平君就昏昏沉沉地睡着,顾瑞同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一侧,他静静地看着她,眼里不禁泛出一抹怜惜来,这个女子在将母亲的后事处理完毕之后,终于熬干了她自己,就犹如一枝枯萎的花朵,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下去了。
  她虚弱地躺在那里,头发略有些零乱地贴在鬓角,顾瑞同缓缓地伸出手去,想要帮她捋一捋鬓角的乱发,但是那手在即将碰触到她肌肤的一刹那,却顿在半空中,他看着她的睡容,手指却慢慢地缩起来,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顾主任,火车进站了。”
  项坪口目前为虞军第九军所占,岗哨林立,沿途戒备,包厢内,护士已经为叶平君穿好了一件素色云纹天鹅绒斗篷,连同风帽都戴好了,顾瑞同看叶平君还是昏着,高烧未退,他低着头叫了几声“叶小姐。”她勉强地睁了睁眼,呼吸滚烫,张了张嘴,却是说不上话来,顾瑞同低声道:“叶小姐,委屈你一下。”
  他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一路下了火车,身后自然有侍卫跟着,铁路的两侧站的都是荷枪实弹的卫兵,因是非常战时,竟有卫队长手持机关枪警戒。顾瑞同一下火车,就听到“敬礼!”铁路两侧的卫戍皆军容整肃地行上枪礼,早有防弹汽车等在了那里,侍卫将后车门打开,顾瑞同低头将叶平君抱入车内,这才跟着上了车,防弹汽车便一路开了起来,直往项坪口中军行辕去了。
  叶平君因在火车上打过一针,这会儿药效发作,有了些知觉,就觉得自己是躺在车上,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就看到车窗上蒙着一层晶莹的霜花,一片一片的,那汽车开得飞快,她脑中一片混乱,这一路都是昏昏沉沉的,现在好容易清醒了一些,竟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惶恐感,吃力地道:“这是……去哪里?”
  顾瑞同就坐在倒坐上,听她发出声音来,就低声道:“叶小姐,我送你去见五少。”
  平君眼眶里全都是眼泪,哽咽着道:“他……”
  顾瑞同缓缓道:“五少从未忘记过叶小姐,若不是被战事缠住,早就亲自去找你了,五少如今知道叶小姐饱受丧母之痛,便命令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到这里。”
  叶平君的身体轻轻地一颤,抬起眼眸看着顾瑞同,眼泪一行行地往下落,她总想着他对她的怨恨,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但是当顾瑞同说起他的时候,她的心却依然跳得飞快,用力地支撑着坐起来,竟是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
  那车行了没多久,就听到司机道:“顾主任,前方有路卡。”
  顾瑞同转过头朝前看了一眼,道:“停车。”汽车就停在了路边,顾瑞同看叶平君已经醒过来了,就道:“叶小姐,你能走路吗?”叶平君费力地点点头,顾瑞同微微笑道:“好,五少来接你了。”
  天已经大亮了,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道路两旁是高耸的大树,枝干都是光秃秃的,冷风习习,副官吴作校,冯天钧恪尽职守地领着大队荷枪实弹的虞军卫戍站在关卡一侧,虞昶轩披着一件宽大的军用氅衣,站在路中间,看着那辆渐渐停下来的防弹汽车。
  他看见顾瑞同扶着她走下车来,她脚步软的几乎站都站不住,寒风冽冽地吹过来,她的头发散散地拂在风里,穿着件素色斗篷的身体单薄的犹如一根随风而落的枯叶,他没想到再见她的时候,她竟会变得如此让人心痛,他的呼吸禁不住加快起来,那种在心中狠狠压抑的刻骨铭心的思念化成激荡的感情,都在看到她的一瞬翻江倒海而来,他的整个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是她来了!
  虞昶轩快步奔向叶平君,叶平君踉跄地站着,风将她鬓角的头发吹得纷乱,她看着雪地里那个朝着她奔来的人影,胸口犹如被温热的水包围着,连眼眶都往外涌着温热的液体,虞昶轩已经奔到了她的面前,一句话都不说就将她揽在自己的怀里,宽大的军氅眨眼间就将她瘦弱的身体覆盖起来,她就在他的怀里,他身上的暖意将她整个地包围起来,她不停地抖着,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落,嘴角瑟缩,却说不上话来,他说:“我都知道。”
  她的眼泪却流得更凶起来,那令她饱受刺激的丧母之痛再度侵袭而来,她双腿只是站不住,虚软着往下滑落,他用军氅将她整个地包在怀里,如安慰一个委屈孩子般伸出手臂紧紧地抱着她,坚定地道:“平君,哪也不用去,跟着我。”
  她全身都是软的,慢慢闭上眼睛,垂下头去,眼泪一颗颗地落在他的怀里,耳旁是呼呼的风声,刮着雪地里显露出来的枯草,东倒西歪,飘飘泊泊,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的颜色,这天地间一片孤寂寒冷,唯有他的怀里是暖的,唯有他是可以依靠的。
  梨花曳枝,儿女结情
  晚上,中军行辕办公室内,因前线军务向来都是耽误不得的,虞昶轩连着处理完了几份前线军报,另外交待了机要室秘书立即发报了几则重要指令,就见侍从官端了晚餐进来。虞昶轩忙碌了整个下午,这会儿却不想吃什么,挥了挥手让那几个跟着他忙碌了一个下午的秘书和幕僚出去吃,又对一旁的吴作校道:“让顾主任进来。”
  吴作校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带了顾瑞同进来,吴作校又走了出去,随手便将办公室的门关上,虞昶轩坐在那里,道:“叶家的大火,到底是人为还是意外?”
  顾瑞同道:“我跟叶小姐说是意外。”
  虞昶轩看着顾瑞同,道:“谁干的?”顾瑞同却沉默在那里,脸上竟露出难色来,虞昶轩见他这样的表情,不由地“哼”了一声道:“难道还是什么大人物要为难她这样的一个平民女子?牟家?楚家?还是陶家?再或者是新平岛的龙枭帮跑到金陵撒野?不管是谁,我都要他死无……”
  顾瑞同脱口道:“军长!”
  虞昶轩抬起眼眸,乌黑如墨的头发下那一双眼眸透着精锐的雪亮,他的面孔冷冷的,俊朗的面孔上有着以前从未有过的棱角分明和凌厉之色,他就坐在那里,盯着犹豫的顾瑞同,一字一顿地问道:“给我说清楚了,到底是谁干的?”
  叶平君再一次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天已经黑了。
  她在枕头上转了转头,就看到床边站着几个穿着白衣的护士,一名护士见她睁开眼睛,就弯下腰来,微笑着对她说道:“叶小姐,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平君摇摇头,那护士便伸手在她的头上按了按,转头对另外一个护士道:“还是有点烧,再给叶小姐量量体温和血压,我去叫戴医官来看看。”叶平君就看那几个护士走马灯一般地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一个护士走上前来给她量体温,平君躺在枕上,轻声道:“这是哪里?”
  那名护士笑道:“这里是中军行辕。”
  平君轻轻地吸了口气,额头上竟又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来,挣着还想问一句话,那名护士在白天的时候亲眼看着军长将这名女子抱了回来,那等关怀备至的模样,她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可见军长对这名女子是何等的上心,便又笑道:“这是虞军长的房间。”
  叶平君听到她这一句话,心中就是一松,立时就安稳下来,嘴角就慢慢地扬起,露出一抹微微的笑容来,她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一旁的护士问道:“叶小姐,你需要什么?”
  平君缓缓地摇摇头,汗湿的鬓发贴在了额角上,她烧还未全退,这会儿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只闭着眼睛疲惫地说了一句:“没事,我太累了,就想再睡会儿。”
  虞昶轩来的时候,她还未醒。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略有些幽暗,几名护士看着他走进来,忙就站起身来,才要称呼,虞昶轩便示意她们安静,那几名护士也是懂眼色的,看着虞昶轩走到了平君的床边去,便都退了出去。
  虞昶轩俯身下去看沉睡的平君,见她睡得极为安稳,她的睡容他是极熟悉的,依然是略侧着身子,右手放在枕边,手指轻轻地向手心里蜷缩着,他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她的手很软很暖,柔若无骨,细细的手指仿佛是一碰就会碎掉一般,他将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她的手心暖暖地贴服在他的肌肤上,就仿佛是婴儿最柔软的触碰,他用最轻微的声音开口叫道:“平君。”
  她睡得迷迷糊糊,在睡梦中“嗯”了一声,那眼皮很沉,就是睁不开,他缓缓地低下头去,埋首在平君的面颊一侧,轻轻地吻着她,房间里的灯光照出晕黄的一片,映照着房间里那些年代久远的紫檀木古董家具,乌木格子,雪白的墙壁上,都映下了斑驳的光影,只有他深深地低着头,面容沉浸在阴影里,所以就连他脸上的表情,也被隐没了。
  平君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她的烧已经全都退了下去,额头却依然沁出细细的汗来,浑身都暖暖的,这才发现自己是被一个人揽在怀里的,她抬起眼眸去看他,他还是睡着,英挺的眉宇间还是一片疲乏的颜色,身上的外套未脱,戎装上的领章灿烂耀眼,袖子上的扣子硬邦邦地硌到了她的肩头。
  这样的再度见面,竟恍如隔世一般。
  她轻轻地动了动,他自小在军中,很是警醒,竟然也跟着就醒了,一见她睁着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笑道:“我竟比你起得晚了。”她却还是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他,他被她看了半天,笑道:“怎么?你不认得我了?”
  平君伸出自己的手指来,轻轻地停在他浓黑的眼眉上,慢慢地顺着眉峰一点点地划下去,再触到他高挺笔直的鼻梁,“我认得你。”
  她说完这一句,眼圈却蓦地一红,他问道:“你怎么了?”平君的眼睫毛无声地动了动,眼泪就流了下来,哽咽着道:“我没有妈妈了。”
  虞昶轩的目光微微一顿,伸手过来将她用力地搂在怀里,低声道:“你现在有我了,我这辈子都要对你好。”他的声音是低沉的温柔,他们两个人经历了这么多,波波折折,现在总算这样平静地相守在一起,而那些过往种种,哪有这一刻的温暖来的重要。
  平君就那么凝看着他,轻声道:“你现在不怪我了么?”
  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却只是微微地笑着,凑到她的耳边柔声道:“我真想你,让我抱抱你。”
  他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里,平君眼眸一阵温热,竟是无声地抽噎了一下,却又听到他半促狭地说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得再生一个赔给我。”
  平君立时就红了脸,使劲地推了他一把,虞昶轩就势伸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按了按,笑道:“可算是退烧了,我一会儿还要去处理些军务,今天你也躺着不要动,这里不比金陵,昨天又落了点小雪,外面冷得很。”
  她点点头,伸手朝着外面指了一指,道:“下雪了。”虞昶轩循着她手的方向转过头往窗外看去,笑道:“那不是雪,是种在院子里的梨花。”她定睛看去,果然就是几片雪白的花瓣,被风吹在窗上。
  虞昶轩看她看得出神,再见床边那一盏小灯还是开着,竟是点了一夜,只是到了白日,再没有夜里那样的亮意,卧室里静悄悄的,此情此景,他忽地轻声笑道:“我倒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句诗来,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她回头对他道:“你还记得小时候学过的诗吗?”虞昶轩笑道:“原本我也记不得,谁喜欢这磨磨唧唧的东西,后来被我父亲打了三十个手板子,就记住了。”他想起来儿时的事情,便又笑道:“当时我爷爷还在世,看我父亲打我,很是心疼,就在一旁用拐杖敲地骂我父亲,说咱们虞家人记得马革裹尸、肝脑涂地这八个字就好,记什么梨花什么闭门,难道还要考状元么?!”
  他这一句倒把平君说的心惊肉跳,忙地掩他的嘴道:“阿弥陀佛,行了行了,你还是记得‘雨打梨花深闭门’这一句罢。”他笑着,往前一凑,来亲她的手掌心,她把脸一红,他还往前凑,又要亲她的脖项,她被他逗得满脸通红,往被子里缩道:“别闹,你不是还有军务要处理,快点走吧。”
  虞昶轩看她的气色比昨天已经好了很多,也知道她这几个月来心思郁结,定是难过极了,这会儿难得见她有了一个笑脸,自己与她又是久别重逢,哪里就肯放了,竟笑着来抢她的被子道:“外面那样冷,我再躺一会儿。”
  平君就往外推他,虞昶轩又笑道:“我还记得一句,这个倒好,没让我父亲打手板子,我扫了一眼就记住了。”平君奇怪地道:“哪一句?”他就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平君红了脸,轻声道,“呸,你这人……真是……真是吐不出象牙来了。”这一句说完,他却往前一扑,将满脸通红的平君连同被子都抱在了怀里,正笑闹着,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吴作校的声音传了进来,道:“军长,杨师长来了,正等在作战室里。”
  虞昶轩真是沮丧无比,无奈地往床上仰面一躺,看着天花板,半天也不说话,平君见他这样,就道:“你快点起来呀。”虞昶轩道:“你说我不出声,他是不是就能走了?”平君忍不住就是一笑,用力地推他,道:“你快走快走,别在我这里胡缠。”
  外面又传来几声敲门声,虞昶轩朝着门没好气地喊道:“听见了,还敲什么敲!”
  吴作校就在门外理直气壮地回道:“我这不是怕军长装听不见么?这事儿你又不是没干过!”
  平君低头就是一笑,虞昶轩只能从床上站起来,走到一旁的盥洗室去梳洗,不多时就走了出去,见平君靠在床头,便又道:“那我走了,晚上回来看你,你要有什么事儿,外面有侍从官,叫一声就行了。”
  平君点点头,他才一路走了出去,那卧室的门才一关,就听到他的声音传过来,明显的气不顺,“敲敲敲,回头剁了你的手指头!”吴作校笑着回了句什么,却是没有听清了。
  平君就靠在床头,听着他的声音渐渐地远去了,她转过头来看看窗外,就见院子里的那几棵梨树,繁花压树,开得极为厚重,树枝上还堆着薄薄的一层雪,端的是白锦飘香,琼葩堆雪。
  平君出神地望着那一树的梨花,半晌,微微地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