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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一种情痴我自判憔悴 十分心苦脉脉背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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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情别绪,谁与温存
  这天傍晚,眼看着天边一片橘黄的颜色,因为凤妮结了婚,被家里安排去香港度蜜月,贺兰便落了单,每天只能一个人回家了,这天才放学,贺兰收拾了书包走出教室,忽然听到有人叫道:“贺兰,贺兰。”
  贺兰抬头看过去,果然就看到秦承煜站在前面,他身材修长,穿着长大衣,又围了一条很长的灰色围巾,这样远远地看过去,自然是笔挺好看极了,过往的女学生总有忍不住回看几眼的。
  贺兰走过去,秦承煜的手里原本拿着一个很精致的匣子,上面点缀着珍珠和花纹,这会儿却将那匣子送到了贺兰的面前,道:“这是木版的《灵飞经》,我特意让家里人寄来了,送你。”
  贺兰笑道:“你家是在楚州吧,这样快东西就到了。”
  秦承煜爽朗地笑道:“我拍了电报让他们快些送来。”他的黑眸里星光点点,闪烁着极清澈的光芒,恍若潺潺的流水,温柔极了。贺兰点一点头,接着静静地道:“秦大哥,我不准备练字了。”
  秦承煜怔了怔,她也不伸手来接他手里的《灵飞经》,只是望着他笑,他只能默默地又把匣子收了回去,那神色简直是有点尴尬。贺兰却把手伸到书包里,认认真真地摸索了半天,连着拿出好几块钱来,向着秦承煜笑道:“虽然用不上你的《灵飞经》,但也谢谢你这样守信,我请你吃饭吧。”
  秦承煜看她脸上的笑容也是清清淡淡的,目光里更是透着水潭般的清亮,那样的情形,便是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客气,他心中忽地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却强自镇定下来,还是微微一笑,用玩笑的口气道:“好,既然你这样大方,那我可要吃些好的。”
  贺兰道:“前面路口有一个馄饨店面,这样冷的天,吃点热热的馄饨不是很好吗?”
  秦承煜笑道:“请客还这样小气。”便与贺兰一起顺着马路往路口走,路边的院墙里长着一棵高大的松树,正值深秋,便有几枚灰色的松子落在墙边,贺兰时不时地踢着路边的小松子,不一会儿又寻了一个完整好看的松子,在手里捏着玩,又抬起头来向着秦承煜莞尔一笑道:“我以前听秦先生说,你有一个弟弟,那么有没有妹妹呢?”
  秦承煜说道:“叔叔家里倒是有一个妹妹,年纪比你还要小一点。”
  贺兰笑道:“那可真是好极了。”
  秦承煜温和地道:“听你这语气,竟是有几分羡慕的意味了。”
  贺兰将手中的松子扔到了地上,非常若无其事地道:“我当然羡慕你,我从小就只有姨妈一个亲人,十分孤单,如今认识了秦先生,也是我的福气,我是真心把秦先生当哥哥一样看待。”
  那秋风一阵阵地吹来,将黄叶子簌簌地吹下来,铺了一地,踩在上面竟有点软绵绵的感觉,他觉得心口微窒,脑海里刹那间千思百转,那思绪就混乱起来了,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竟然就沉默在了那里。
  贺兰却静静地走着,再没说话。
  他们没多久便走到了卖馄饨的店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那桌面是朱漆的,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跑堂的跑过来,贺兰要了一大一小两份鲜虾馅的馄饨和几样酱菜,从筷筒子里拿出一双筷子,用茶杯里的水涮了涮,搁在了秦承煜面前的碟子上。
  她抬起头,见秦承煜还坐在那里发呆,脸上更是一片黯然之色,便笑道:“秦大哥,这家的馄饨最好吃了,也不偷工减料,有时候还能吃到整颗的虾仁呢。”她那语气淡淡的,是最平常的朋友谈笑,他一路恍惚,心中翻搅着无数感情,这会儿终于决定孤注一掷表白,抬起头来望着她,目光炯炯如炬,脱口说道:“贺兰,其实我从第一次看见你,就一直忘不了你,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贺兰道:“秦大哥,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那一瞬间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全身都没了力气,整个人懵在了那里。贺兰一直都觉得秦承煜帮自己很多,她今天的态度举动,可谓是干脆得过于残忍了,这会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便轻声道:“你帮我那么多,我都牢记在心里,从今往后,如果你不嫌弃,只当又多了我这个妹妹行吗?”
  那桌子旁边就有一扇弯月形木格窗,她低下头去,默默地望着桌上的一点点水渍,秦承煜却抬起头来,看着远处苍茫的天空,犹如自我解嘲一般地笑了一笑,轻声道:“怪不得都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原来没法子凑成一对的,都成了兄弟姐妹了。”
  贺兰越发地愧疚,默默道:“对不起。”
  秦承煜却摆摆手,“说到底还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何必赔礼道歉。”他清俊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片苍白失落的颜色,心中已经非常难受,犹如刀刮过一般,竟有些喘不过气来,末了还是勉强地笑一笑,“你若是再这样安慰下去,我秦承煜更是无地自容了,就按你说的办,我没什么事儿。”
  贺兰松了一口气,笑道:“谢谢你,秦大哥。”
  眨眼间跑堂就已经将两碗馄饨和酱菜端了上来,秦承煜随手拿起筷子,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笑道:“你说这里的馄饨好吃,我尝尝看。”便稀里糊涂地挟了一个放在了嘴里,贺兰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冒失,脱口道:“烫得很。”
  秦承煜已经将脸转向了一边,用手捂住了嘴,他自小家教严格,绝没有将吃到嘴里的东西又吐出来的道理,那样硬生生地将一个滚烫的馄饨咽了下去,只觉得从舌头到嗓子眼都是火辣辣的。
  贺兰默默地倒了一杯茶水放在秦承煜的面前,秦承煜端起茶杯来喝水,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两碗馄饨,兀自在朱漆桌面上冒着滚滚的热气,那腾腾的热气,却仿佛是屏障一般,将两人隔开了。
  他们彼此食不知味地吃完那一餐饭,秦承煜已经将几块纸币放在了桌上,贺兰道:“秦大哥,这顿说好了是由我请。”
  秦承煜笑道:“我怎么能让你花钱。”
  贺兰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便欣然笑道:“早知这样,就该把你领到泰和饭店去,狠狠地让你做一回大东家。”
  秦承煜却也开玩笑地道:“你把我领到泰和饭店,我就不往外掏钱了。”
  他们走出店去,就见夜幕刚刚降临,街上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电车叮叮当当地从他们身边开过,街边的路灯都已经亮了,秦承煜招手替贺兰拦了一辆黄包车,贺兰坐上去,秦承煜站在车旁,又将那一匣子木版《灵飞经》递过来,温声道:“专门给你带来的,你还是收下吧,就别推辞了。”
  他的神情很是诚恳,贺兰不好意思再推辞,况且今天晚上已经很伤了他的面子,便把那一匣子《灵飞经》接了过来,向着秦承煜感谢地一笑道:“谢谢秦大哥。”秦承煜朝后退了一步,笑道:“不用与我客气。”
  那车夫便拉着黄包车飞快地走了。
  秦承煜转过头去,望着载着她的黄包车渐渐地远去了,慢慢地消失在人流中,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仿佛一下子就那么空了,脑海里全都是她的笑靥,脚底是坚硬的道路,此刻却仿佛如波浪一般,一晃一晃的。
  这个世界,都似乎一下子变成了灰色,原来失恋竟是这样的心情,况且他算什么,连恋都没有恋过,到底又是哪一个男人,这样有福气,能守着她这样的笑靥,也许她在那个人面前时,笑得比现在还要美。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在站台站了很久,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等的那辆电车从他的身边轰轰地过去,他到底是忘了坐车,竟然就这样徒步走到了自己家里,恍恍惚惚地拍开院门,院子里的景物却好似都是飘渺无声的,有人不停地叫他,“少爷,少爷……”
  秦承煜回过头去,看到根伯苍老的面孔,他被这位老人叫过神来,喃喃地出声道:“根伯,我怎么觉得这样难受……”然而这神志一旦清醒,仿佛是出了窍的灵魂归位了,便觉得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将腰一弯,便将晚上吃的东西,搜肠刮肚地全吐了出来。
  贺兰捧着那一匣子《灵飞经》回到家里,还在院子里就听到从大厅里传来曲笛三弦等乐声,是梅姨妈在唱曲,姨妈天生一副好嗓子,尤其是昆曲,放起声来竟比那昆曲名角还要强上许多,梅姨妈在厅里面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就听得一口苏州白话的昆腔,婉转缠绵,映着此时此地的园中秋瑟光景,花儿都开败了,贺兰听得发了呆,夜风一阵阵地吹来,将她云肩上的荷叶边吹得一颤一颤的,就见门旁闪过一道人影,接着吴妈那咋咋呼呼的声音便传过来,“哎呀,我的姑娘,天这样冷,你怎么站在那里不动了?”
  贺兰这才觉得骨头缝都要被寒风沁透了,赶紧将两手拢在一起,往手心里吹了一口热气,这才笑着道:“叫你这么一提,真是冻死我了。”她赶紧走上台阶,推门进屋,一开门就是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大厅里灯火辉煌的,她想起姨妈好一阵子没在家里请客,今日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这样好兴致。
  贺兰对于这样的场面向来都是避开的,这会儿脱了云肩正准备悄悄地上楼去,然而她的目光只是无意地朝着大厅里一扫,就见壁炉旁边的沙发上,坐着大腹便便的薛督军,而薛督军旁边,又坐着一个人。
  贺兰那心便仿佛过电般怦怦地跳起来,恰巧他转头看过来,正与她的目光相接,他的眼眸深邃如海面,总是叫人没法子看出来他在想些什么,然而表面上越是平整如镜,暗地里定是波涛汹涌。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收了回来,心里陡然升腾起一股子愤懑,低下头来换木屐子,姨妈还在拈着兰花指,洋洋得意地唱曲,那样多的眼睛集中在姨妈的身上,众星拱月一般的,来往招待的几个大丫鬟越发笑得千娇百媚。
  她穿上木屐上楼,楼梯口摆放着一个乳白色的花架,架子上放着一盆秋海棠,开着一团团粉红的花朵,透着喜庆热闹,她从花架旁走过,随手一推,就听“嘭”的一声,那一盆秋海棠竟砸在了地上,摔了个七零八落。
  姨妈唱曲的声音忽地停了,回头朝着她的方向看来,大厅里也被这一声惊住,如被按了急刹车一般,突兀地一片诡异地寂静,她一句话不说,噔噔地上楼了,偏要发这样大的脾气给他看,然而那一刻心里好似被猫爪子挠着一般,难受极了。
  贺兰一进门就把木匣子和书包放下,逃避一般地扑到了自己的床上,很泄气地面朝下趴着,脑子里一片混乱,楼下忽而响起了舞曲,咚咚的舞步声响起来,她翻了个身,侧躺着看着墙面上的红纱壁灯,巧珍因为才貌不佳,比不得梅姨妈身边那些个大丫鬟上得了台面,所以就专门伺候贺兰,这会儿在外面敲门道:“小姐,晚饭要吃点什么?”
  贺兰闷声道:“我在外面吃过了。”
  巧珍又道:“那么我去端一杯果子汁过来?”
  贺兰便“嗯”了一声,巧珍走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托盘里放着一杯果子汁和牛乳蛋糕,贺兰坐起来,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果子汁,目光投向了那地毯的一角,半晌问道:“楼下都干什么呢?”
  巧珍正忙着收拾衣橱里的衣服,答道:“不过是跳舞和打麻将。”她将衣柜里的晚香玉香包拿出来,拉开将缎子包口收紧的络子,里面都是干碎的晚香玉花末,便凑在鼻子旁闻了闻,笑道:“在柜子里放了许久,还是这样香,不过也该换新的了。”
  她将花包就手放在一旁的书格子上,贺兰轻声道:“你到下面的书房里给我裁些宣纸过来,我要练毛笔字。”巧珍应声推门走出去,贺兰将装着果子汁的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坐到梳妆台前梳头发,那梳妆台镜子的顶端开着一盏小灯,橘色光芒,看上去有点让人眼晕,没来由地一阵烦躁,然而却将镜子里的容颜照耀得越发美丽,那一双眼尾略略弯起的眼睛便仿佛是蕴了一层朦胧的水雾般。
  她不知为什么,对亲生父母的记忆几乎是没有的,然而却还清晰地记着第一次见到姨妈的时候,她那时候那样小,奶妈抱着她在父亲母亲的灵前烧锡箔元宝,一串串的元宝扔下去,火焰又升腾起来,妈爹不知说了些什么,奶妈忽地抱紧了她,用极严刻的声音道:“这孩子是我奶大的,你不要以为她没了爹娘,就打算卖了她,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那就决不可能。”
  妈爹就从嗓子眼里咳了一声,臭骂道:“一对大烟鬼留下的丧门星,赔钱货,你还当宝贝护着?她父母抽鸦片欠下许多债,不卖她哪有钱还,我是没有一个子儿的,他们家的人又都死光了。”
  她吓得朝奶妈怀里缩着,扁着嘴要哭,院子里的门忽然开了,有个女人道:“谁说我们家的人都死光了,快给我闭上你的臭嘴!小心嗓子眼里长个疮,让你直烂到肚子里去。”那个穿着白缎子旗袍的女人摇摇曳曳地走进来,一路骂人,然而微微冷笑的面孔却是那样的美,妈爹脸都青了,半天说不上话来。
  她怯生生地缩在奶妈的怀里,那个女人走过来,用很香的手帕给她擦了擦脸,仔细地端详了她半天,末了,却是微微地笑了笑,唇角向上扬起,只说了一句话,“你这双眼睛,真是像我。”
  她的眼睛果然是与姨妈一模一样的,不笑的时候恍若一瓣柔美的桃花,笑起来的时候却是一弯半月,即使生气瞪人,那略弯起来的眼角依然蕴着无限的妩媚与柔情。
  她只顾望着镜子发呆,却没有听到那一声极轻微的门响,然而镜子里还是映出了他挺拔的影子,屋子里是一片朦胧的红纱灯光,他倜傥如玉树般站在那里,一双英气的眉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
  贺兰陡然觉得肩头僵硬起来,脸上热辣辣的仿佛是被火烤着。
  他站在门边,目光笔直地看过来。
  她忽然站起来,赌着一口气扑到门边去,一个“巧珍”还没有喊出来,却被他拦腰抱了回来,顺势捂住了她的嘴,乌黑的目光直望进她的眼瞳里去,轻声道:“何必这样,你就真想赶我走?”那语气倒像是哄小孩子,她背靠着书格,不见他还好,见了他更是一股委屈从心底里涌上来,抓心挠肝地难受,又急又怒,偏就不随他的意,用力地跺着脚,双手抵在他的胸口上,拼命地往外推,嘴里发出一些呜呜的声音。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定是巧珍裁了宣纸回来,他一手按住了她,笑了一笑,另一手却就势将那门“咔嚓”一声锁上了。巧珍已经走到了门口,连推了几下门都推不开,便疑惑地出声道:“小姐,小姐。”
  珠帘花颜,不语亦痴
  她忽然站起来,赌着一口气扑到门边去,一个“巧珍”还没有喊出来,却被他拦腰抱了回来,顺势捂住了她的嘴,乌黑的目光直望进她的眼瞳里去,轻声道:“何必这样,你就真想赶我走?”那语气倒像是哄小孩子,她背靠着书格,不见他还好,见了他更是一股委屈从心底里涌上来,抓心挠肝地难受,又急又怒,偏就不随他的意,用力地跺着脚,双手抵在他的胸口上,拼命地往外推,嘴里发出一些呜呜的声音。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定是巧珍裁了宣纸回来,他一手按住了她,笑了一笑,另一手却就势将那门“咔嚓”一声锁上了。巧珍已经走到了门口,连推了几下门都推不开,便疑惑地出声道:“小姐,小姐。”
  她被他捂着嘴,发不出声音,便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竭力很凶地瞪着他,高仲祺却忽地一笑,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贺兰气得狠狠地在他胸口捶了几拳,眼圈却不禁红了,眼泪簌簌地掉落下来,热热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巧珍还在外面敲门,高仲祺凝望着她流泪的样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你那么想叫她进来,就让她进来吧,让她把我赶出去。”
  他突然就放开了捂住贺兰嘴唇的手,贺兰一得放松,先吸了一口气,一抬头却见他只是微笑着看着自己,那样的意味,竟仿佛是赌她不会开口叫人似的,她实在气不过,跺一跺脚,张嘴就要喊,他却把头一低,伸手扳过了她的面孔,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她那双眼一瞪,他的嘴唇热热地辗转在她的嘴唇上,如灼热的烙铁,堵住了她的声音,她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更加羞恼起来,脸上一片绯红,竭力地伸手去推他的胸口,他察觉到了这样的阻碍,却忽地一手将她的左手连腰一起抱在怀里,另一手将她的右手按到了书格子上,如同把她缚在自己怀里一般,这才肆无忌惮地深吻下去。
  巧珍早就放弃了敲门,一路走开了。
  那红纱壁灯将他俩人的影子映到地面上,她的一口气全都鲠在了胸口里,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还不肯放松,霸道地占据了她全部的呼吸,被他按在书格子上的右手仿佛是溺水求救般地在格子上抓摸着,将那架子上的晚香玉缎子包碰落在地,登时散了一地毯的花末,满屋子醉人的花香,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嘴,她急得逮了个机会咬了他嘴唇一下,他眉头无声地一蹙,停止了那样掠夺一般的亲吻,嘴唇停留在她的唇上片刻,忽然报复一般地反过来咬她,然而是那种蹂躏唇瓣的啃咬,并不疼,却可以让她缴械投降。
  他终于离开她的嘴唇时呼吸已经很急促,然而却还是保持那样抱着她的姿势,她已经晕头转向,双腿发软,站都站不住,靠在他身上连吸了好几口气,他却轻声笑道:“你现在还可以叫人进来赶我走。”
  贺兰满脸通红地喘了一口气,道:“我手疼死了。”
  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却是将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她心里还堵着一口气,他却微微一笑,凑到她耳边轻声道:“那件事是我错了,我不对,这样总行了吧?”她喘息未平,很不甘心地道:“有你这样赔礼的吗?”
  他又望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那一双剑眉斜飞入鬓,低声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这些天简直度日如年,一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是你,你还这样倔,是要把我逼到怎样才甘心呢?”她听他这样说,立刻急起来,眸子里水汪汪的,把嘴一扁,“你这人不讲道理,你一面气着我一面还说是我逼你,你要气死我才罢休是不是?”
  高仲祺笑道:“你死了我要娶谁去呢?”
  贺兰恨道:“你想娶谁就娶谁,与我有什么关系。”高仲祺便一手揽着她那不盈一握的腰,一手去开门,嘴上笑道:“我理都赔了,你还要这样闹,那我只能来硬的了,反正今天人多,我这就下楼宣布一下我们关系,省得你总也不承认。”
  她听到这话反倒害怕起来,又拗不过他的力气,转眼已经被推到了门边,贺兰用手把着一旁的书格子,睫毛上还挂着眼泪,慌道:“我认输了,你不要去宣布,我不闹了还不行吗?”高仲祺一放手,贺兰便犹如逃脱了牢笼的小兔子一般,慌慌张张地跳到梳妆台那边去,他笑道:“你跑什么?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贺兰的脸蛋红扑扑的,也不敢抬头看他,只管垂着眼睛,将手背在身后,靠在紫檀木衣柜上,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小声地道:“楼下那么多人,突然下去说这件事情,多寒碜啊。”
  高仲祺便笑了一笑,“那你不生我的气了?”贺兰轻轻地点一点头,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眸里流转着极柔美的光芒,唇角浮现出一抹暖暖的笑容,道:“你还不快点出去?一会儿巧珍还要来找我的。”
  高仲祺道:“明天你放学了不要走,我去接你。”
  贺兰将双手伸出来,按在梳妆台的平面上,慢慢地划了几下,笑道:“明天下午放学我还要和凤妮去合唱团唱赞诗,恐怕要耽误好久呢。”
  高仲祺微微一笑,“没关系,我等你。”
  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眸里流转着很美的笑意,却一眼看到他的手里拿着一条雪花锦纹手绢,她往自己雪色衣衫的盘扣上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上面空空如也,自己的这一条手绢,竟不知何时被他解了下去,登时羞了个满脸通红,道:“你这个人……简直是强盗,快还给我。”
  高仲祺早就看到雪花锦手绢的边角上挑绣着她的名字,见她这样着急,却笑道:“这就是你的把柄了,免得将来我要娶你时,你又不认账了。”
  贺兰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红着脸道:“我才不嫁给你呢。”
  他哈哈一笑,知道再说下去恐怕她脸皮薄,真的要急了,这才转身走了出去,那房门发出“咔嗒”的声响。她心里有无限的欢喜眨眼间便如汽水瓶里的小泡泡一般咕嘟嘟地往外冒着,就连那梳妆镜上的橘黄色小灯所散发出来的光芒,在她眼里都是极欢喜的,仿佛是一朵才开放的小雏菊。
  她朝前走了几步,忽地踢掉脚上的木屐子,赤着脚站在地毯上,缓缓地竖起脚尖,连着做了几个流畅优美的芭蕾舞动作,那唇角总是止不住要向上扬一扬,眼眸里散发着热恋中的女孩子才有的浪漫和喜悦。
  窗子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帘,她就是在这水晶珠帘后面绽放的一朵娇艳玫瑰花。
  高仲祺没多久便从梅太太家离开了,他坐着车下山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这栋坐立在半山腰的别墅依然灯火辉煌,满门宾客,莺歌燕舞,汽车很快到了督军府,直接一路开了进去,站岗的哨兵“啪”的一声笔直地行上枪礼,府里四处挂着仿宫灯,将地面照得一片雪亮,汽车停在了西偏院致和斋,高仲祺才下车,汤敬业就已经迎了上来,压低了声音道:“参谋长,大帅的密电到了。”
  高仲祺声色不动地“嗯”了一声,继续朝前走着,许重智带着几名侍从官守在外面的值班室,汤敬业跟随着高仲祺走进去,一进办公室,高仲祺便顺手解开了身上那一件黑呢披风,汤敬业将披风双手接过来挂在门口的洋云头衣架上,回过头来的时候,高仲祺已经将摆放在桌上的密电展开了。
  那夜色如墨一般笼下来,挂在屋檐下的电灯随着夜风轻轻地摇晃着,西偏院里半点声息不闻,静悄悄的,许重智把目光从窗上收回来,又拿起今天送过来的报纸扫了几眼,做了些记录,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忽听得里间里传来“嘭”的一声,好似什么木质东西的撞击声,接着就是高仲祺的怒声,隐隐约约地听不清楚。
  许重智的目光顿时警觉起来,站起身来走到外间,朝着在院子里站岗的两个警卫道:“你们先下去!到院门外守着。”那两名警卫忙领命下去,许重智回过神来,就听到办公室里传来汤敬业的声音,“小许,你进来。”
  汤敬业那声音竟然有些怪异,许重智心知恐怕有什么事发生,忙站起来走进去,就见一个紫檀架子被掀翻在地,另有一把云头椅子断了一条腿,横在地面上,高仲祺却坐在沙发上,俊挺的面孔阴沉极了,呼吸更是沉重急促,紧抿着嘴唇看着挂在墙上的钟表,那屋子里极静,只有钟摆来回摇摆的单调声音。
  汤敬业看许重智走进来,便指着那一地的狼藉,道:“找个人来收拾收拾,另外……”他望了望脸色阴沉的高仲祺,犹豫了一下,便仿佛是试探着缓慢说道:“再去打个电话叫剿匪队队长刘璋过来。”
  就听得“哗”的一声,高仲祺忽地一挥手扫落了茶几上的杯盏连同那一张密电,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许重智被吓得退后一步,高仲祺霍地伸手指向了汤敬业,怒道:“谁敢动她我就毙了谁!”
  许重智一下子就懵了,满眼震惊地看着眼前这样的场面,不知如何是好,汤敬业却面不改色,“小许,你出去守着门。”
  许重智巴不得这样,忙退了出去,将办公室的门关好。汤敬业把目光从地上的密电上移开,看着脸色铁青的高仲祺,缓声道:“大帅说得如此明白,‘以剿匪为名,一切与金士诚及其同党有关系者,格杀勿论,一个不留!’贺兰小姐脱不了干系,难道参谋长要为了一个女人抗命么?”
  他缓缓地将电文中的一段重复出来,凝神看着高仲祺的脸色,忽地朗声道:“金士诚算什么,他的同党又算什么,咱们苦心经营了十几年,这事一成,大哥势必会取得秦鹤笙的绝对信任,成败在此一举,大哥要自动放弃?!”
  高仲祺那胸口一窒,竟然就僵在了那里。汤敬业目光灼灼,缓缓道:“当年程叔就是太重情义,才落得兵败墨山的下场,秦鹤笙要斩草除根,我父亲为了保住大哥你,硬把我亲哥哥送了上去,程家汤家一夜之间满门喋血,这样的血海深仇,大哥不想报了?难道要在这小小的邯平做一辈子参谋长?!”
  高仲祺呼吸急促,眼眸里竟迸出血丝来,咬牙道:“我自然不会饶过秦鹤笙,但我也不可能下手对她……”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痛楚涌上来,仿佛是有一把刀子在里面翻搅,割心挖肺一般地难过,汤敬业却不放松,步步紧逼地道:“大哥,如欲成其大事,怎可有妇人之仁!”
  他骤然怒道:“滚出去!”
  汤敬业先是被他吓了一跳,却不甘心就此退了,又脱口道:“大哥……”高仲祺将身体一转,背对着汤敬业,他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双眸却亮极了,仿佛是两团火焰在燃烧着,脸色铁青地道:“不用再说了!”
  汤敬业眼见高仲祺如此不听劝,却又无话可说,瞬间自己就打定了主意,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去,高仲祺却神色一凛,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急道:“站住。”汤敬业停住了脚步,高仲祺回过头来,冷邃的目光直视着汤敬业,语调极狠地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你给我记住了,谁敢动她,我就要了谁的命!”
  一种情痴,十分辛苦
  秦承煜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到学校来上课,学校请了别的算学老师来代课,秦承煜虽然在学校里任课时间不长,但他待人诚恳谦和,与世无争,很是受学生们爱戴,这其中自然是女学生多一些,这会儿大家都议论纷纷,想着一起去探视秦承煜。
  这天放学,贺兰出了学校,恰巧今天姨妈让家里的汽车来接她,贺兰准备到华格路的书局去买几本书,才下了汽车,就见书局一旁的药店里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提着一包药,正是根伯,贺兰心中一紧,就想要走开,谁知根伯也看到了她,忙招手道:“贺兰小姐,你等一等。”
  贺兰心想到底还是跑不掉,只能转过身来,低着头小声道:“根伯。”她的语气很细微,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总是控制不住地心虚。根伯走过来,道:“贺兰小姐,你大恩大德,发发善心,能跟我去见见少爷吗?”贺兰就怕根伯说这样的话,她想着自己和秦承煜终究是没有可能的,这会儿去了,未免有藕断丝连之嫌,长痛不如短痛,便硬着心答道:“根伯,我今天要早些回家,恐怕真的不能去了。”
  根伯望着贺兰,无可奈何地叹气道:“贺兰小姐,我们家少爷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对我们少爷也太狠了。”贺兰顿时哑口无言,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小声道:“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他,可是我也没办法。”
  根伯道:“我伺候了我们少爷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这样难受过。”他花白的头发下,一张面孔很是无奈,“我们少爷为你用了多少心,贺兰小姐你自己清楚,我觍着一张老脸来求求你,只让你去看看他,难道就如此为难么?”
  贺兰始终低着头,默默地道:“他真的病得很厉害么?”根伯道:“你看我这就是出来给我们少爷买药,难道还能有假?”贺兰轻轻地“嗯”了一声,那石缝里卡着一片枯黄的落叶,随着略带寒意的风晃着,被卷出了缝隙,在空地里打了一个旋,便被吹走了。
  下午时分,胡同里很是安静,水门汀地面上不知为何湿漉漉的,好似是被什么冲刷过了,透着秋霜冬意的豆荚蔓子从白粉墙的一面伸出来,几条深红的老豆荚在空中孤零零地晃着,贺兰觉得稍微有点冷,将身上的杏黄天鹅绒斗篷收紧了些。
  一开院门就闻到药香,根伯转身朝着贺兰道:“少爷在书房里,就是西间的屋子,你自己进去吧,我还要煎药。”贺兰走到东厢房的西间,那是很整洁的一间屋子,排了半个墙面的书架,正窗台上还摆放着那一盆芙蓉,花期已过,然而那叶子油绿,生气盎然,显然是受到了极好的养护。
  秦承煜坐在一张堆满了书的书桌前,正在奋笔疾书写着什么,他穿的是衬衫衬黑色毛料马甲,似是刚从外面回来,领子上还打着领带,很是笔挺文雅的样子,他伸出左手捂着嘴咳了几声,听到门声,却手下未停,头都没抬地道:“根伯,我还有事要做,这药还是等着我晚上回来吃吧。”
  贺兰道:“秦老师,是我。”
  他手下的钢笔忽地一顿,那半边侧脸竟现出不敢置信的神气来,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震惊的表情,忽地从桌前站了起来,“贺兰。”然而他起得太猛了,竟然将桌角那一堆书都“哗”的一声带到了地上。
  贺兰“哎呀”一声,赶紧上来帮他捡拾,秦承煜也是手足无措地低下身去,将那些书一本本地捡起来,嘴里不住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就……”他心跳得太快,耳膜旁轰轰作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贺兰始终低着头帮他捡书,直到将最后一本书放在了他的手里,才笑道:“你病好些了吗?”
  秦承煜捧着那厚厚的一沓子书,站起来对贺兰笑道:“我也没什么病,不过是极普通的伤风。”他的嘴唇亦是淡淡的苍白色,嘴角有微小的破口,两个眼窝都深陷下去,边缘泛出隐隐的乌色。
  贺兰点点头,很家常地道:“我听根伯说你生了病,所以来看看你,班上也有好多同学要来探望你呢,你没事就好,邯平的鬼天气最讨厌了,一进了冬,就又潮又冷,还是多注意身体的好。”
  她说一句,他便点一下头,手里又捧着那一沓子书,便好似一个领作业的小学生,她实在忍不住,微微笑道:“你把手里的书放下吧。”他才恍然大悟,意识到双臂都有些酸麻了,赶紧把书放到书桌上,自我解嘲地笑道:“我真是个呆子。”
  贺兰便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既然你没什么事,那我回去了。”她转身便要走,秦承煜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开口道:“贺兰……”她的脚步稍稍一顿,他忙从衣架上把自己的外套拿下来,“我送你。”
  贺兰转过身来,摆手道:“不用,我坐了家里的汽车来的,车就在胡同口。”
  秦承煜已经将外套穿上,微笑道:“那我把你送到胡同口。”
  贺兰跟着秦承煜出了院门,那胡同很长,胡同里铺着干净滑溜的石板,两边都是民舍,背阴的屋檐下又长了些青苔,远远近近地传来些叫卖臭豆腐干和麦芽糖的声音,这天也晚了,有归家的孩子举着风车在他们身边呼啦啦地跑过。
  秦承煜略低着头,她杏黄色斗篷的一角在他的余光里轻轻地晃着,他的鼻息间浮动着一股脂粉般的甜香,如兰似麝,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实在太快了些,带病的身体几乎要承受不住它的负荷,那胡同再长,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身边的女孩子,即便是他所钟爱的,却偏偏留不住。
  他只觉得胸口发闷,遥遥地就可以看到胡同口停着一辆汽车,每往前走一步,就好像是远离了她一步,一点机会都没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贺兰,我如果能早一点遇到你,哪怕早一天,一分,一秒,我们是不是都有可能……”
  贺兰道:“没有可能。”
  他心如针刺,回过头来看她,她很平静地笑一笑,目光澄澈地看着他,“无论我与你什么时候遇见,我总要等他的。”
  他脸色苍白,心里难受极了,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默默地问道:“他是谁?”
  贺兰笑笑,“想必你也认识……”
  她这话还没说完,他的身体忽然一晃,竟然靠到了一旁的白粉墙上,贺兰知道他先前患的是很严重的伤风,这会儿还没有完全好,忙上前来扶着他,然而她的手还没碰到他的胳膊,他却突然抬起头来,对她道:“你走吧。”
  贺兰怔了怔,他低声道:“我长了这样大,却从未像现在这样难过,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总也忘不了你……可是我不能难为你,以后根伯再对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听,这件事本来就与你无关,我也不用你怜悯我。”
  那胡同的天空已然暗了下去,渐渐地有些人声传过来,两个穿长马褂拎鸟笼的男人走过去,彼此谈论了几句话,看样子是要到附近的茶馆听说书去,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并没有太注意站在角落里的两个人,那两个人只是相对站立着,周围那样静。
  贺兰愧疚地道:“秦大哥,我……”
  “别叫我大哥!”他骤然打断了她,就好似是从胸口里硬生生地逼出那一句话来,“我们没缘分,我不强求,但是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不可能再去做你的什么大哥,我不会这样自欺欺人。”
  贺兰低下头,默默道:“对不起。”她转过身走向了弄堂的出口,皮鞋在水门汀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杏黄色的斗篷被秋风吹得鼓起来,好像是一只鲜艳的蝴蝶,他凝神看着她上了汽车,那汽车开出去,渐渐地也就远了。
  他却仿佛是受到了猛然的一击,几乎站立不住,那样地惶急,一口气呛到了胸腔里,竟然激烈地咳嗽了起来,越是咳越是头晕眼花,胡同的远处传来根伯的声音,定是听到了他的咳声找出来的,他的身体弯了下去,胸腔里都是冷风。
  那胡同里有风吹过,呼呼的声响,恍如奔腾的松涛,他却忽地笑了笑,很是无力的笑容,苍白的面容更像是屏风上白色的云母石,那一瞬哀莫大于心死,一切都变成了灰色,只剩下无尽的失望和痛楚,朝着他铺天盖地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