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晨钟暮鼓杳霭遮玉山 大厦将倾冷月照孤云
因为是宵禁的缘故,街上并没有什么人,沿街店面都封了门板,只是檐下挂着的大灯笼,在夜风里晃晃悠悠,街上似乎平自无故起了一股子烟气,轻纱一般的薄雾,缓慢地散开来,汽车在街面上风驰电掣地行驶着,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华普敦66号那栋房子里透出来的光亮了。
那夜色如深雾四面笼下来,周围静悄悄的,夜风把路旁边的树枝吹得一阵乱摇,硕大的月亮上面笼着一层薄薄的云雾,所以连地上的月光,都是朦胧胧的,高仲祺转头看着车窗外,那屋子里的灯光仿佛是雪白的刀刃,深深地刺到他漆黑的眼睛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
镂花铁门忽然被人推开了秦兆煜从屋子里快步走出来,他跑下台阶,接着很快地朝着街道的另一侧跑过去,正是午夜,亮着灯光的屋子渲染在略带寒意的夜色里,寂静无声好似团 描绘在白纸上的水墨画。
他推开门的时候,有光线迎面朝他铺下来,屋子里空得令人发慌,只有斜对面前长窗一侧,垂着蓝色纱帘,用黄色的锦带子束成了长长的一束,直垂到地上,她歪歪地靠在楼梯的台阶上,面颊都瘦得凹下去,更显得那一双乌黑的眼睛越发的大。
商仲祺站在屋子当中,她的肩头却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竟然抬起头来,目光停留在他的面孔上,她那额头上还发着热,如烙铁一般烫手,两颊上都是被烧得热烘烘的红色,然而她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定定地看着高仲祺。
她似乎想要走到他的面前去,然而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只是轻轻地一动,眼前就是一片眩晕,一头朝前栽击,高仲祺极快地上前,她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双手先是将她接住,那—种熟悉的柔软和香气刹那同让他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觉醒过来,他失控一般地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两年了整整两年多他终于等到这样一个机会,将她重新抱入自己的怀里。
为了这一刻,让他付出任何代价,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来,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再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他她在他的怀里脆弱地呼吸着,慢慢地仰起头,伸手去触碰他的面庞,苍白的手指滑过他的嘴唇,高挺的鼻子浓黑的剑眉,又慢慢地往下,停留在他面颊的一侧,她呆呆的望着他,那苍白的的嘴唇弯起来,竟是一个柔弱无依的微笑。她这样的举动,让高仲其顿时从心底里升腾出无数的希望,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急促地说道:“贺兰,你现在跟我走,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会把这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只要你想要我全都给你,全都给你。”他的语气惶急慌乱,就好象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在最脆弱的时候先把了依靠在他身上,这就是他最后的机会,他的目光里射出一股痴 情的狂乱来,她痴 痴地望着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摸他的脸,很温 柔的抚摸,好似是怕疼了他,接着又是微微地一笑,缓慢地道:“承煜。”
那轻轻的一声,却仿佛是这世间最残忍的刀子,狠狠地刺入他的胸口里去。
寒冷从心 底里泛出来,沿着全身的血液游走,眨眼间他恍若置身于冰窑中,他从来没有如此地痛楚绝望过,这样的心灰意冷,从来都没有。
他悲愤交 加,狠下心来猛地一甩手,她虚软无声地倒在地上,犹如一缕轻烟,随时都要散尽了,他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她,她把脸贴在冰凉的地面上,神情恍惚,全身瑟缩,他突然一个箭步走上去,将她从地上扯起来,灼灼的目光直看到她眼底深处去,恶狠狠地逼问道:“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是谁?”她望着他愤怒的面孔,眼珠迟缓地动了一动,依然是恍惚地笑着,又伸过手来摸他凌历的面孔,她因为烧得太历害,神志已经很不清楚,却喃喃地道“你下周三肯定能回来么?能回来么?”
这就是她的能耐,居然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把他推到痛不欲生的地地狱里去。
他骤然伸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心中迸发来的嫉恨之情翻江 倒海一般磨折着他自己,他愤怒疯狂地吼道:“你不要逼我,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秦承煜早死了!”
她被他扼在手心里,好似置身于一个脱不开的梦境中,她昏昏沉沉地望着他,然而那目光里更是空洞苍白,只是看着他恍惚地微笑。
他骤然低头亲了下来,吻住了她苍白冰凉的嘴唇,就好象是久旱逢甘霖那般地急切和索取,他一直在等待,待这一刻,胸口好似有一只疯狂冲撞的野兽横冲直撞地想要冲出来,他紧紧地把她箍在怀里,她难受起来,呼吸困难,手指在他的脸上抓摸了一下,划出了一条细而长的血痕,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门外传来许重智的声音:“参谋长。”
高仲祺怒不可遏地回过头来,呼吸急促极了,双眸喷发的火气几乎要噬人一般,暴躁焦狂地道:“滚!”
许重智被他这样的怒气震慑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住了,压低了声音道:“参谋长,秦兆煜回来了。”
秦兆煜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就见贺兰趴在地上,无声无息,他心中一惊,疾步奔上来把贺兰扶起来抱在怀里,叫了数声“嫂子”,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秦兆煜身后跟着的便是他连夜打电话请来的秦家陆医官,那陆医官给贺兰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语气也严重起来,道:“烧得太厉害了,先打一针。”
兆煜将贺兰的手臂抬起来,将衣袖慢慢地挽开,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来,兆煜抬着她的手臂,却把目光转向了一边,直到医生打完那一针,说“好了”,兆煜才回过头来,重新将贺兰的衣袖放下,贺兰迷糊着,喃喃地哼了两声,面颊依然是滚烫的,门外就传来朱妈惊愕的呼声,“小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兆煜回过头,望见朱妈抱着芙儿慌慌张张地走进来,望了贺兰一眼,那眼泪便如抛沙一般往下落,芙儿被裹在小被子里,睡得正香,兆煜将贺兰抱到楼梯的台阶一侧,让她靠在那里,转头对朱妈道:“朱妈,你把孩子抱过来。”
朱妈是接了兆煜的电话,连夜把芙儿带到这里来,却不知兆煜到底要做些什么,此刻看贺兰的情形,简直就是九死一生的模样,更是慌得六神无主,一面抹眼泪一面将芙儿送到了兆煜的手里,兆煜看着襁褓里的芙儿,芙儿全心全意地睡着,兆煜伸手就在芙儿的小手上狠下心来捏了一下。
孩子被惊醒,骤然看到这样陌生的场景和不太熟悉的人,哭起来简直是撕心裂肺,最是让人受不住,连朱妈都心疼地道:“二少爷,你这是干什么?”哭泣的孩子望见了贺兰,伸出小手来胡 乱地摇摆着,流着泪要她抱,哭得越来越响,哭哑了嗓子,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更是让人感觉到无限凄凉,催肝挖肺,一声一声地绞碎了人的心。
她靠在那里,忽然动了动,紧接着,一双泪珠“啪”的一声落下来。
兆煜默不作声地将大哭的芙儿往她怀里一送,哭泣的芙儿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她本能地死死抱住了她的孩子,更多的眼泪却是噼里啪啦往下掉,肝肠寸断,孩子的哭声在她耳边回荡着,足可以刺穿她钝痛的神经。
孩子,她还有这个孩子。
那时候承煜把她从乡下带回邯平去,没过多久孩子就出生了,却瘦得可怜,只有四磅多点,像一个早产儿,医生把孩子洗净,只当他是孩子的父亲,便把孩子包皮在小花被里给他看,他笑呵呵地逗那孩子,她躺在病床 上,却看都不看那孩子一眼,她不看这个孩子,就不会舍不得。
秦承煜端了一碗鸡汤给她喝,她胃里堵得难受,一口也喝不下去,十分吃力地靠在床 头,哑着声音道:“求求你,我现在动弹不了,你帮我把这个孩子送到教会的育婴堂去,我跟那里的修女说好了。”
秦承煜微笑道:“你先喝汤吧。”
他的两只手都是红红的,她疑惑地看着他,他却笑了笑,温 暖和煦如陽光,“他们说生完孩子都要染红鸡蛋送人,昨晚我和根伯染了好几盆,一天就送完了,我在学校里认识的人太多了。”
她忽然推开那一碗鸡汤,甚至不管那一碗鸡汤是否淋到了他的身上,她别过头去,狠下心来咬牙道:“秦承煜,你别妄想了。”他没有接她的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过了好久,他轻声道:“孩子长得真像你,特别好看。”
他又默默道:“看护说孩子体质太弱了,必须要母乳喂养,不然怕养不活,你又这样瘦,得多吃点东西。”她咬着嘴唇就是不吭一声,心里翻江 倒海地难受,他默默地坐在那里,目光温 暖如通透的陽光,恍若誓言般坚定地道:“贺兰,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和孩子吃苦。”
她心口骤然一阵发疼,手指紧紧地攥住了床 单,眼泪滚滚地往下落。
出院的时候秦承煜依然带着她和孩子回了他住的地方,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弄堂里浮起很多烟气,天空铺了半边的晚霞,如燃烧的锦缎¨¨¨一大束纯白色的桂花斜斜地从墙壁的一角延伸出来,在晚风里轻轻地摇晃着。
她身体虚弱,他背着她进了院子,她有气无力地伏在他温 暖的背上,可以听到他从胸口传来的心跳声,踏实得好似一座山,她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他安排她住了东屋,自己在书房里打了一个地铺,晚上他端来了一盆水,用手调了调温 度,放在地上,将她搀扶起来,弯下腰来给她洗浮肿的脚,根伯在门外了一眼,有默默地转身走出去。
那窗外是被露水浸着的夜色,映在窗上的槐树影朦朦胧胧,双脚被温 热的水泡着,她觉得鼻子一阵阵发酸,心好像是针扎火焚一般,眼泪一颗颗地落下来,洇在月白色的寝衣纹缝里。
她哽咽,“你怎么能对我这样好?”
他说:“因为你是贺兰。”
她坚决不理那个孩子,孩子便跟着他一起,满月的时候病得厉害,发着高烧,因为没有母乳喂养的缘故,他费力地寻了些牛奶,一口一口地喂。她原本是打定主意身体好一些就要走的,到时候就算是秦承煜不肯,她也要连带着把这个孩子送走,然而这样想好了,可是身体却总也好不起来,动一动就头晕眼花,没多久又得了很严重的肺炎,昏来睡去,更是一点东西都吃不下,身体越发地孱弱。
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日,昏迷中总能听到孩子的哭声,四面围着她,她真怕这个孩子,看都不敢看她一眼,这个孩子凝聚了她太多的苦太多的恨,但有一天,她突然梦到孩子死了,浑身冰凉地躺在她的怀里,她的心居然出奇地疼,在梦中绝望地叫喊起来,“我的孩子。”
醒来的时候一身冷汗,窗外是黑洞洞的夜色,窗格子上映着院子里那棵大槐树的枝影,随着秋风乱晃着,外面秋雨簌簌,屋子里却是极暖,她听到书房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惶恐的心居然就安稳下来,踏实得让她忽然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