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曙光乍露,一个认真的女性嗓音就在床边响起。趴睡的男人发出一阵像熊一样的咕哝声,背心微耸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彷佛终于凝聚起足够的意识,粗厚的手指爬了爬一头乱发,撑开眼帘。
米亚已经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地等在床沿。
思克又咕哝一声,抹了抹脸坐起来,还是一脸睡意十足。
「醒一醒,这件事情很重要。」
「嗯。」他用力揉着颈背,语音浓浓。
看着他毫无防备的傻脸,让她的心全柔软起来。
他一定很喜欢睡觉。她想。
在他们「落难」的时间里,他大部分时候都一副精干警醒的样子,每天甚至比她早起。但是一碰到一张舒服点的睡床,他就开始纵容自己的嗜好了。米亚不禁微笑起来。她开始遐想,平时的他都是什么样子呢?工作中当然一定是兢兢业业的,但是平时在家的他,是不是一有假日就睡到日头高照,让人气到决定拿冷水泼他才肯醒?
将来,他的小孩也会继承到爸爸这种爱睡懒觉的习惯吗?
想到一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但是小了一号的小人儿,父子俩一起睡到地老天荒的样子,她就全身发软。
老天,她好爱他好爱他!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
米亚不敢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老天,她说了什么?这不是她原本要说的话啊!
思克一僵,慢慢地抬起头,浓黑的眼眸里已经一点睡意都没有。
米亚手忙脚乱,努力想粉饰掉那句话造成的后果。
「不,这不是我说我想讲的事……嗯,当然,这只是我自己个人的感觉,你不必觉得有压力……我、其实我讲得太鲁莽了,不过……总之,你不必觉得自己需要响应,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事!」
思克的手慢慢放下来,双眼深沉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米亚……」
「我说过了,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响应没关系。」他的语调让她莫名地有些不安,她连忙再强调一次。
「我只是在想,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情,或许妳把感激与爱情搞混了……」思克的语气安抚。
米亚有些不开心起来。
「我不是个小孩了,我知道感激和爱情的不同。」她闷闷地道。
思克沉默下去。
他的反应让她心慌。
她知道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他们不喜欢把情爱挂在嘴上。可是他的眼神……太过冷静,太过安抚,却没有任何她想看到的感情。
她的心不断的掉下去,提起来,又掉下去。
「米亚,我很高兴,真的。」终于,他开口了,语气依然无比轻柔。「等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们再好好谈谈好吗?如果到那时候,妳依然爱我,起码我可以比较确定妳不是一时的迷惘。」
所以,他还是不相信她是真的爱上他了。米亚胸口更闷。
其实也对,他们真正认识不过这几天而已,有谁会像她这样傻乎乎的,不顾一切就爱上一个男人呢?
「我明白,我们来谈正事吧。」她勉强自己微笑。「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可能是她神情中有着太明显的低落,思克忍不住对她勾勾手指。
干嘛?米亚疑问地盯着他。
晨光洒在她倔强而勇敢的脸庞上,他心里一跳,猛地探臂一勾,将她锁入怀里。
灼热绵长的吻,让两人的心跳同时往百米速度冲。米亚脸色娇红,无助地瞪着他。思克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在她的樱唇上流连了一圈,终于叹了口气。
「我先去洗个脸。」他跳下床,连裤头都没扣就往外走。走到门旁,他停顿一下,没有回头的说:「我是说真的,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米亚迷茫地愣在原地。
她不懂。明明是阳光灿烂的一个男人,有时却又如此深奥难解,彷佛一个人化成了十几张面孔,她都快弄不清楚到底哪个人才是真正的他了。
十分钟后,他头发微湿,神清气爽地回来。
「好了,妳要和我说什么?」他拉过旁边的椅子,椅背转过来跨坐下去,两手迭在椅背上看着她。
压抑着满腔的苦与甜,她敛了敛心神开口。
「思克,我决定把我手中的那个东西交出来了。」
「就是那个让妳被追杀的『神秘文件』?」思克的眸光闪动。
「嗯……它其实不是文件,总之,我想请你转交给你哥哥,由他们去处理。这是最安全的方法了。」
「由我转交?难道妳不跟我走吗?」
「除非他们能答应我的条件,你愿意帮我跟他们说吗?」她知道思克是平民,和他谈条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她不能冒险亲自去见他的哥哥,所以她只能请思克转告,并相信他愿意帮她争取到最好的条件。
「妳先说说看。」
「我把东西交给勒里西斯当局,做为我人身自由的交换,他们必须答应给我法律上的豁免权。」
「这一点是当然的,我不需要回去问他们就可以知道,侍卫队一定会给妳全面的保护,甚至在事后给妳一个新的身分。等这一切结束之后,妳可以不必再躲躲藏藏的过日子了。」
米亚低下头,片刻才开口。
「这会拖上很久吗?」
「有妳的帮忙,我相信我们可以很快的把这些人一网打尽。」
「我不知道该怎么抉择。」她坦承。「接受证人保护计划,就表示我会再度失去自由,只不过看守我的人从索达的人变成官方人马而已,我还是得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地方,直到……天晓得要多久为止。」
「但是未来起码有希望,总比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更好,不是吗?」思克安慰她。「我答应妳,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确保妳待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她直直看着思克。「我知道你可能无法理解。我的这一生,一直以来都由不得我自己。这段逃亡的日子虽然辛苦,却是我到目前为止真正全然由自己作主的生活,我已经无法再回去过那种封闭的日子了,即使是为了保护我。」
「米亚,勒里西斯不会放任这么危险的人物四处流窜,没有人会愿意冒险,无论如何这些人都必须被清出来,所以我保证,这一切终有一天会结束。」
她深深叹了口气。「我明白。好吧,我愿意配合就是了,我能帮的事是如此有限,我不确定自己能提供多少信息。」
到时候她会被从思克身旁带开吧?她是个受保护的重要证人,而思克却是自由之身,他没有必要跟她一起坐这种活监。
她的心沉沉的,不晓得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等这些人被逮捕之后,或许还会需要妳出面指认他们……」
「不!」想到要再面对那些恶梦般让她恐惧的人,她的心中就闪过一阵惊慌。
「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一切,帮助你们找出他们的巢穴,但是我不出庭,我的身分绝对不能被公开!你们必须自己另外找人在庭上作证!侍卫队必须答应我这一点才行!」她的神情丝毫不容妥协。
思克沉思半晌。
「……嗯,我尽量帮妳争取。」先把最重要的事情解决掉再说。
得不到肯定的答案让米亚有些不放心。但是思克毕竟不是主导者,有很多事他也作不了主。她叹了口气。
「东西交给你之后,你先送回去给你哥哥。等他们愿意答应我的条件,我再到事先说好的地点和你们会合,否则,以后我们各走各的,你不必再担心我了。」
「嗯。」
眼前,她只能信任思克了。
米亚拿起她那个神秘的百宝袋,在里头东摸西找,最后从某个暗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思克哑然。
一把钥匙?而且还不是什么太精密的钥匙!是那种百货公司置物柜用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钥匙!这就是她一直宝贝得要命的东西?
他哑然看着米亚。可能是他的表情太好笑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东西不在我手上,我把它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她的笑容又天真,又狡脍,思克心头一坪。
「妳把『那个东西』藏在置物柜里?」他的表情有点扭曲。
不可能吧?一颗核子弹头……她不可能做这种事吧?任何有一点基本道行的扒手都能用一根铁丝打开……
「当然,还有什么比这种公共场合更不引人注意呢?」她理所当然地道。
卡曼达位于勒里西斯和以色列的交界处。据说,当年烽火连天之时,已经怀孕的菲雨夫人就是从卡曼达偷渡出境,只是,当年的卡曼达还只是个小关口而已,现在的它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这三十年来,卡曼达逐渐发展成东北内陆的重要城市,除了兴建国际机场之外,预定贯穿整片东漠的勒东铁路也是以此为起点。米亚只告诉他,他们必须到卡曼达去,但并未说明东西是藏在卡曼达的哪里。
为了以防万一,思克没有带着她直接往卡曼达而去,而是中途在东漠不同的小镇穿梭,以甩掉任何可能跟在他们后头的人。
思克神通广大地借来一辆车,他们先开到邻近一百公里的另一个小聚落,在那里住了一晚。
隔天一早,他一个人出去,叫她在借宿的人家里等他。隔了一个小时,他不知怎地说服了当地的某户人家,把他们的车换成一部载货用的长板车。
当天傍晚,他们又到了另一处不知名的小镇。
如此这般,他们不断在变换交通工具和歇脚地点,直到四天后他确定后面没有人了,第五天早上醒来,他宣布他们将去卡曼达。
照惯例,他又出门了一会儿,回来后,他们最新的那台老爷车也脱手了。他问到一个要出门载货的当地人愿意给他们搭便车,然后他们到了一个有公共运输系统的大镇子里,再从那里搭车到更大一点的城市,最后从那个城市搭刚开通的火车来到卡曼达。到达卡曼达的那天晚上,已经接近午夜了。灰头土脸的两个人找了一间在火车站附近的便宜旅馆。
那天晚上,两个人洗完澡,一头栽上床便呼呼大睡。
隔天早上,天未亮米亚就醒了。
枕着他坚硬的臂膀,她不无感伤地想,无论如何今天就要暂别了,至于这个「暂」字会不会变成永远的,就看他回到首都之后带来什么样的消息了。
她拥被坐起,从窗外看了出去。
卡曼达的火车和公交车总站位于同一个地方,两个车站共享同一个广场,他们的房间就在广场的对面。
渐露的晨光带动了整个城市,路上的车流仍稀,但很快的将进入晨间交通的高峰期。
昏黄的路灯一盏一盏熄去,清朗的阳光全面接管整片广场,赶来搭早班车的人陆陆续续在增加,再过半个小时,第一班公交车就要出发了。
她回头看看身后那个熟睡的男人。他还是一样,睡容畅快到让人想拿镜子放在他鼻子下,看有没有在呼吸了。一抹微笑不觉地跃上她的唇角。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一个文明的城市。
在这种有车声、有人声的地方看着他的感觉很奇怪。
思克好像天生就适合生活在蓝天和旷野之间,这种文明城的音效,有点像看着西部电影却配上流行音乐。
把他丢在那群穿西装打领带的上班族之间,会像把一只老虎丢进家猫群里一样的格格不入。但奇异的,他又有一种变色龙的适应力,各种环境他都能游刃有余,优游自如。
她这一生,不会再遇到另一个像他一样的男人了。
米亚静静打量他半晌,突然把上衣褪去。
她抽开被单,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短裤,然后趴在他身上,试探性地,一个轻巧的吻落在他唇旁。
男人咕哝一声,还不醒。
缠绵这么多次,这是她第一次采取主动。她的吻变得密集而淘气,在他的唇边起伏,偏偏不落在那张薄硬的唇上。一阵兼容了不满与满足的咕哝声,在那片宽阔的胸膛里震动,犹如夏季远方的雷鸣。他的睫毛一闪,张开的黑眸里含着浓浓的睡意与情欲。
米亚坐在他的肚子上,低头对他微笑,臀部下方隔着薄薄短裤的突起充分显示了某人正在清醒的事实。
他的手扣在她的腰上,米亚知道下一步她就要被他翻倒了。她的手坚决的放在他的手上,将他拉开,然后居高临下给他一个傲慢的挑眉。
思克低沉的轻笑,明白了她的意图。
他的手松开,将主控权交给她……
脸颊下急速起伏的胸膛迅速地恢复频率,终于,大亮的阳光也钻入两个人的私密世界里。
「我们该起床了。」思克近乎叹息的说。
「嗯。」她慵懒地在他胸膛上蹭着,整个人已经快睡着了。
「米亚?」他轻撩起她的发,凑在唇边一吻。「乖,起床了。先把今天的正事办完,然后我们想在床上赖多久就赖多久。」
她叹了口气,不情愿地坐起来。无论如何,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一坐起来,才发现他依然在她体内半软着。她红着脸往后退,让两个人的身体彻底分开。
思克挑了下眉,那神情性感到让她的心紧紧缩住。
赤裸的他沐浴在晨阳之下,两腿之间半卷着一条床单,整个人像一尊金黄色的神祇,看起来俊美到不可思议!
她永远都不会忘了他此刻看起来的样子。
「走吧,我们先洗个澡吃点东西,然后去妳放东西的地方。妳把那些文件藏在哪里?」思克看了下手表,八点了。他利落地跳下床,捡起床边散落的衣物,挑出自己的一一穿上。
「不远。」她往后坐在自己的脚踝上,咬了咬唇。
「不远是多远?」他套上长裤,好奇地瞥她一眼。
米亚的手指向窗外。思克顺着她的手指看出去,然后对她挑起一边的眉头。「公交车总站。」
「啊。」
思克了然地点了点头。「好,我们大概十点过去。那个时候人潮比较少,又不至于稀疏到缺乏掩护。我先去冲个澡,然后出门订回首都的机票,妳冲完澡之后回房间等我。我不会太久的。等我回来之后,我们一起出去吃早餐。」
他迅速就把一切安排妥当。
这真的是个做弟弟的人吗?那副惯于发号施令的脾气倒像是当惯老大的人呢!
不过他底下还有一个妹妹,小时候他妹妹一定常常被他指挥来指挥去的。
她轻轻一笑。
九点的时候思克回来了,米亚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边等他。
思克带她出去吃早餐。整个用餐时间他的思绪有些飘忽,似乎在琢磨什么事情,米亚不敢打扰他。
用完了早餐,他们又坐了片刻。等时钟指在九点五十五分时,思克从牛仔裤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丢在桌上,然后牵起她的手。
「走吧。」
「嗯。」米亚心里有点紧张。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可能再过几分钟,她手中的烫手山芋终于不再是她的问题,所以心理上正在调适这个巨大的改变吧!
他们吃早餐的地方离车站恰恰好是五分钟的路程,他好像个时钟一样,把每样东西都拿捏得刚刚好。
公交车总站的置物柜总共有三个区,一区是车站前门处,一区是车站后门处,另一区在厕所出来不远的地方。
米亚带着他来到车站前门的那处储物柜,沿途思克看似不在意地四处游移,密切注意有没有人在看他们。
终于,米亚停在她放东西的那一格!第七十九号。她的手微抖,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内。
手正要往右转,突然,一只黝黑的大手按住她的手。
她愣了一下,回头看着他。
「米亚,妳信任我吗?」思克的神情严肃。
「当然。」
「妳相信我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妳,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妳?」
「嗯。」她坚定地点头。思克深深注视了她好一会儿,然后笑了笑,松开手让她打开柜门。
一个中型的登山包静静地躺在柜子里。
思克伸手将它拿了出来。米亚咬了咬下唇,不知该不该向他解释为什么里面的东西长得不像「文件」
「我……」
「放心,没事的。」思克握住她的手温和地说。
米亚回他一笑。
思克深深地注视她,然后!
他抬起手,对他的腕表吐出一句命令。
「货物到手,所有单位出动。」
世界在下一刻粉碎!
米亚愣在原地,看着从各个角落冒出来的人,有人穿着军服,有人穿着警服,还有人穿着奇形怪状的生化衣。整个车站大厅彷佛陷入一个超时空的幻觉里,所有的乘客被以最快的速度清离现场。一手紧握着她的男人,回头向某个穿着生化衣的人招手。接着,几名穿着辐射隔离装的人在重火力的戒备下,迅速跑过来,将他手中的登山包接了过去。
然后是许多乱糟糟的声音。
有人拿着对讲机不知道在吼什么,有人在大叫「上尉」、「分队长」,有人向她身旁的男人行礼……所有人疾速的在她面前穿梭,将她卷入一个超现实的世界里。
然后,米亚突然明白了。
这个让她深深爱上的、为之付出身与心的男人,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
他从来不是思克。
他是诺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