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决定要讨厌他一辈子。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改变她的决定。
就算发生十八级大地震,也无法撼动她讨厌他的决心。
是的,一点也不能。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遥想公道当年,小乔初嫁了……”
方小米极力隐忍的理智,终于被这个“了”字终结。她整个人软软地、舒舒服服地倒向墙壁,梦周公去也。
然而,这样舒服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太久,突然,划破四周宁静空气的一段粉笔头,残忍地将她从美梦中打醒。
“好痛!”搞不清楚状况的她,忍不住抱着头用力哀嚎了一声。
“你这颗不成材的小米粒,睡够了没有?”
康夫子的吼声,以及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声,让方小米的三魂七魄立刻归位。她放下了紧抱着头的手,惊惶地左右张望。
不过,基于两年来累积了丰富的对战经验,她在几秒内便恢复了镇静,低下头,以她惯有的“忏悔”表情,望着自己的手。
“你这颗不成材的小米粒,我严重警告你,不要以为你要报考美术系,就可以这样不尊重我的课,下次你再这么亵读我的专业,我就让你补考补到头皮发麻。”
又来了!同样的恫吓威胁了两年有余,换换新一点的词吧!
她转了转瞳孔、又翻了翻白眼,一副听腻了又无所谓的表情。
不料,她那个只是偷偷演给自己看的精采表情,不偏不倚地被康夫子逮到。想当然尔,又是一道惊天动地的吼叫——
“你那是什么表情?不服吗?”
“我哪敢?”她瘪瘪嘴。算她倒了十八辈子的大媚,今生要被康夫子蹂躏加摧残。
时势造英雄的道理她懂。她想出声讲几句仟侮的话,还未发声,一道清脆、冷漠的声音先她出了口——
“老师,方小米似乎不认同您的纠正,就她的恶劣态度而言,我建议要给予严厉的惩罚,让她懂得什么叫尊师重道。”
啥米?
方小米张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马菲丽,不相信这种“人性本恶”的戏码,怎么可能会上演在这个温情满人间的世界上!
马菲丽只回给了她一个趾高气扬的表情,接着,昂起下巴转过头,一副你活该的表情。
这话无疑雪上加霜,康夫子气犹未消的脸上,又添加了几条黑线条。他伸出修长的食指指着方小米——
“你——放学后给我留下来劳动服务。”
方小米想出声抗议,却在瞥见同学们脸上的悻然、马菲丽嘴角的胜利微笑后,而硬生生地将到口的抗议给吞了下去。
☆☆☆☆☆☆
人衰,流年跟着不利。
自从高三很歹命地被编到这个班后,方小米美满的十八年人生从此变调。
她就读的这所世华中学,是全台北市升学率最高、学费最贵的私立学校。
会来就读的学生大抵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政商背景雄厚的世家子弟。
第二类,资赋优异的高智商人类。
第三类,联考失利没地方可去,被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以死相逼不得不来的可怜青年。
很不幸,方小米属于第三种。
在高中联考失利之后,她没有选择地来到这里。
这所以升学率挂帅的学府,为了保住“全国第一”的招牌,在新生一人学便以能力测验的成绩,将学生分成“自强班”与“日通班”。
不过,这是学校的分法,该校的学生私底下将之称为“贝族班”与“平民班”。
全校教师目光的焦点,全放在能缔造升学口碑的贵族班那群天之骄子身上,他们平民班这群市井小民得以逃过升学的多重荼毒,在夹缝中还算美满地生存着。
在平民班两年的岁月里,方小米的心里只有一个字——爽。
在各科老师不太苛求的情况下,她跷课待在美术室画画的时间多了许多。
而少了晚自习与辅导课,每天下课后多出来的时间,足以让她运用。
两年来,她参观的画展已超过一百场,而台北市有哪几条热闹好玩的街道,她更如数家珍。
然而,这种好日子就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中、接连两次轰动社会的高中资优生,受不了升学压力跳楼自杀事件后结束了。
教育部受不了来自各界的压力与批评,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方式发文给各级学校,要求重视资优生的心理辅导问题,以及强制各校常态分班,以防类似事件发生。
因此在上级长官的命令下,他们学校也不得不“尊办”。
所谓尊办叫尊重办理,也就是事实上办了,却只办一点点,没触及到核心地带。学校很聪明地采取了一个人神共愤的办法——
贵族班成员一个也没少,只多了几个来自平民班、被学校认为“颇知上进”的倒霉鬼。
从此,方小米快乐的高中生活,莫名其妙地风云变色外加日月无光。
每天大考小考考昏头不打紧,每天放学后要留校自修两小时,每周要上辅导课三天……
天!开学至今还不到一个月,她已经快精神崩溃了。
尤其令人受不了的是同班同学们的嘴脸。他们个个趾高气扬、气势万千的模样,令人恶心反感透顶。
这之中,要属那群由马菲丽领导的八婆最为可恶。
放学了,大家高高兴兴背着书包回家去,她方小米却慢吞吞地收着笔盒,无精打采地将书一本一本丢进书包里。
“小米,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一同去劳动服务?”同属天涯沦落人的林波静收拾好书包挨到她身边来。
方小米给了她一道有气无力的笑,“不用了,一个人被罚已经很倒媚了,两个人一起留下来不更呕?”
见对方还想再说,方小米又道:“小静,我知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反正康夫子已经恨我恨了两年了,不让他出口气,到时他真的把我当掉怎么办?我可不想继续留在这所没人性的学校,再跟康夫子斗一年。”
说也奇怪,她跟康夫子之间上辈子铁定有些什么纠葛,要不然,她怎么会三年都脱离不了他的掌握,又偏偏被编到由他担任导师的三年五班?
见她坚持,林波静也不再多说什么,她了解方小米的脾气。
“那……我先回去了,明天有康夫子的考试,你不要忘记。”朝方小米挥挥手,林波静才转身要离开,迎面便碰上以马菲丽为首的八婆亲卫队。
“啧啧……姐妹情深,实在令人感动。”这话虽是对着林波静说,马菲丽一双眼却望着方小米。
方小米膘了她一眼,懒得搭理她。马菲丽早上的陷害之仇,她当然不会就这样算了。不过,现在她赶着到康夫子那儿报到,不想节外生枝。
见她不语,马菲丽以为她屈服在自己的气势之下,下巴昂得更高,出口的话更毒:“我真不懂,像你们这种不学无术、IO是零的笨蛋,怎么会编到本班来,是想拉低我们的水准、还是想突显我们的优秀?”
此话一出,她身后的亲卫队个个哈哈大笑,林波静则是默认难过地垂下了眼,方小米却用力起身,重重地把书包往桌上一甩——
“马菲丽,你的屁放完了没有?”
巨大的声响,吓了大家好大一跳。末回神,方小米一个箭步便欺了上来,居高临下、像骂小孩般、用中指指着马菲丽的鼻子大骂道:“马菲丽,不要以为功课好就有多么了不起,公民道德不及格一样是社会败类,就像“吗啡”这类毒品,茶毒人类心灵一样。”
马菲而立刻变了脸。
一来,她最恨方小米用这种姿势对着她,这种牵涉到“先天条件”的不公平,让她的气势完全被对方压下、一点都显现不出来:二来,方小米话中有话,拿她名字的“谐音”来讽刺她,这两样,都是她的罩门,方小米一下连犯两样,让她恨她恨到骨子里。
十八年来,所有让她在男孩子、女孩子圈中叱咤风云的优点,在方小米面前,全占不了任何优势。
她身高二八五,在女人圈中已是鹤立鸡群,但方小米身高却接近一七O,比她足足多出那五公分。
她有双引以为傲的明亮大眼,但方小米的眼睛却比她更亮、更大、更加水汪汪。
她的皮肤很好,几乎找不到任何瑕疵,但方小米的皮肤更加得天独厚,白皙透明、水水嫩嫩。
更气人的是,方小米的脸上还多了两个笑起来甜得不得了的小梨窝,这让她如何不恨?
在这种因嫉妒而延伸出的不平衡心理下,她如何能平心静气地面对方小米,因为她唯一比得过方小米的,就只有成绩一项。
是以,她打掉了方小米搁在她鼻前的手,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就算我公民道德不及格,也比你这颗发臭发酸、成绩烂到谷底的糙米强!”
虽然母亲一再告诫淑女不可大声讲话,但这种情势之下,先吵赢顾住面子要紧。
“糙米又怎样?你没听营养学家说过,糙米的营养成分比白米多了好几倍吗?没常识没知识就回家多看看电视,不要出来丢人现眼。”方小米挺胸欺上前。
“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遍!”马菲丽也欺上前,看样子是想将方小米吃下肚。
“好,你——”
在方小米更毒的话语出口前,一旁的林波静赶紧将她拉开。
“小米,算了!不要再吵了!”
一旁的亲卫队见情势不对,也上前将马菲丽拉到一旁。
“菲丽,算了,干嘛跟那种没有层次的人一般见识?走啦!明天还有考试,我们到图书馆看书去。”
马菲丽已怒发冲冠,当然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但她的亲卫队过拖带拉地将她拉离教室,让她只来得及丢下一句狠话:“方小米,你最好给我小心一点!”
“是吗?我好害怕!”方小米脸上的那个鬼脸刚好在马菲丽踏出动室前的那一刻送出。
见她们离去,林波静才放开紧拽着的手,优心地叹了口气,“小米。看来以后我们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谁怕谁?”她方小米可不吃她那一套。
林波静显然没有方小米那种勇气与魄力,只见她又叹了口气、语带哭音地望着她道:“小米,我好怀念以前在十班的日子。”
“怀念也没有用。”方小米立刻毫不留情地说。
“我不懂?我们到底哪里得罪她们了,她们老要找我们的麻烦?”顿时,豆大的泪珠从她脸上滚了下来。
“喂!你别那么没有用好不好?就是因为你这副懦弱样,才让马菲丽那群八婆以为我们好欺负。”方小米皱了下眉头,还是从书包中拿出面纸递给她。“好啦!别哭了!反正天大的事有我挡着,她们不敢怎样的。”
见她一副乐天的模样,林波静的脸色这才好一些些。
“走啦!你快点回家正书,考个好成绩呕死那群八婆。我得赶快到康夫子那儿报到,免得他以为我溜了,又乱扣我一大堆罪名。”
朝林波静挥挥手,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导师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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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她的迟到让康夫子的脸色就像便秘了三天般,阴沉不已。本来,只想简单训她一顿便放她回家,变成了要她劳动服务,提水浇全校的盆栽。
方小米听了后,当场凄惨的哀嚎,最后,经过十多分钟的讨价还价后,范围缩小到只需浇操场旁的那一片草地与灌木丛。
老实说,光那块草地外加那两排绵延无尽的灌木丛,大概就可以去掉她方小米半条命,不过,与整座校园比起来,她还能剩有半条命,就已经要感谢上苍的思典了“。
吃力地提着两个装满水的大水桶,浇完左边那排灌木丛后,她已满身大汗、气喘不已。
正当她振作体力、拎着两个大水桶往第二排灌木丛迈进时,远远地,她便听到了有人讲话的声音。
原本,听到有人讲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如果听到的是自己的名字,那就令人有兴趣了。
方小米蹑手蹑脚地靠近了灌木丛几步,耳朵竖得高高地——
“那个方小米上辈子肯定是猪来投胎的!上康夫子的课也敢睡成那样?真是丢尽女人的脸。”
“就是啊!你们有没有看到她被粉笔打中时的模样?还流着口水,太好笑了,哈哈!”
听到这儿,方小米的脸已由原来的白色变成粉红色。
她当然听得出这些刻薄的话语出自谁的口,前面那一个恶毒尖酸又没人性的叫罗旭东,后一个自大轻挑、自以为是大情圣的家伙叫贺士齐,这两个人都是她的同班同学。
“本来我还觉得方小米长得挺清秀的,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女生竟然是猪来投胎的……”
“清秀?哼!罗旭东,你的眼睛裹了尿吗?像她那种胸大无脑、脑袋全是浆糊的女人也配称漂亮?看来,你的格调是愈来愈低了。”
听到最后那一句话,方小米的脸再由粉红色变成猪肝色,最后变成了黑色——
她气呼呼地握紧了拳头。好!原来这三个人全都到齐了,她还奇怪,一向冷漠无情、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的汪浩风怎么不见了?
原来,这三个人还真不辱没他们的外号——“世华三公子”。专在人后道人是非:心肠歹毒、“三”个“公”认的“子”字辈超级大混蛋!
(注:“子”与“紫”同音,世华中学所有厕所的地砖都是淡紫色的,方小米取其同音异意,有严重讥讽之意。)在她的脸色将由黑又转红之际,气急攻心的她想也不想,一把抄起了脚旁装满水的大水桶,用尽全身吃奶之力气,往三人身上泼了下去!
分不清是听到几句咒骂,灌木丛后被淋得湿淋淋的三个男生,随即恼怒地跳起来,却在见到方小米的刹那间全呆在当地!
“你们这三只得口蹄疫的大恐龙!”
她大声地吼了一句后,随即,又拎起另一桶水,狠狠地朝三人又泼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