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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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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我南下到彰化探望一个退休的前杀手。
    两年前他制约达成后在彰化跟有人合夥一间钓虾场,我们私交甚笃,彼此看过手中再也不会增加了蝉堡。虽然没有想看蝉堡到要重起炉灶的地步,但他一直叨叨念念要我组一个退休杀手联谊会,到时候大家将手中的蝉堡黏接组织一下,看看是不是能拼成完整的一本书。“这个提议我会放在心上。”我拿着钓竿,打了个呵欠。
    “你才不会。”他瞪着我。
    黄昏时分我坐在北上的复兴号上,离开他居住的彰化小城。
    不管是当杀手还是经纪人,旅行都是我工作里很重要的部份,观察移动中的陌生人也是我在百般聊籁中勉强提起的兴趣。这个社会的姿态,特别容易压缩在短短一节车厢里。
    一个年约十七岁的少年坐在我身边,他的脖子挂着时下最流行的ipod,耳朵塞着白色耳机,缝里隐隐传出不知名西方乐团的英式摇滚。
    这个时代,每个人的耳朵都会塞两种东西。
    挥洒年轻的人,耳朵里塞着mp3的耳机,bt下载音乐是他们的人生之道。
    事业有成的成年人,耳朵上挂着汲汲营营的蓝芽耳机,在公共场合展现随时洽谈生意的本领是他们提高身价的拿手好戏。
    这两种装置都有瞬间让使用者变成人群孤岛的潜能,藉由剥夺与周遭互动的听觉,将人传送到某个看似风格化、却只是以忙碌仓促作为掩饰的孤独里。一旦耳朵里塞着这两种东西,身边的陌生人,就永远都是陌生人了。
    哈。
    不过这个社会的演变如何让每个人都成了孤岛,都跟我无关。事实上大部分的时间我也喜欢孤独,没有资格批评其他悬挂耳机的人工孤岛。我只是喜欢牢骚,中年人呓语似的生存本能……我承认。
    少年正翻着苹果日报,翻了几页就停在李泰岸涉嫌保险金杀人的新闻上,聚精会神的。也难怪,这个号称台湾百年奇案的连续剧,已经以高收视率强暴人民长达七十几集,就连昨天也有最新发现:有个专家认为死者体内大量的出血,并不见得肇因於蛇毒,有可能是具有同样作用的老鼠药、减肥药等等。
    报纸做了一份街头民调,随机访问民众对李泰岸是否涉嫌杀害弟媳谋取保险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认为李泰岸脱不了关系,但这些人里面,又有百分之七十的人认为现有的证据薄弱,无法起诉李泰岸。
    “别看了,反正过几天,这个嫌疑犯就会戏剧性死在莫名其妙的正义底下。”我自嘲心想:“还是恶有恶报的蛇毒呢。”
    车内的空位不少,我假装如厕,起身寻找更合适旅行的座位。
    一个压低着褐黄色帽子的男孩,十指正飞快敲打着膝盖上的电脑键盘。
    “有这么忙吗?”
    我走过去,瞥看了萤幕一眼。
    像是在写小说……这?伙连坐火车的时间都不放过,又是座可怜的孤岛。
    然后是个老太婆。
    然后是个正在大声讲手机的欧基桑。
    我走到下一节车厢,看见一个正在静静看书的女孩子,侧脸的轮廓很素雅。
    她皎白的耳朵并没有塞着什么。
    我在一个空位挂网上抽出几张报纸,若无其事在女孩身旁坐下。
    也许你会说我胆小,但我真只是亲近美女主义者,我并没有任何搭讪的意思,我只是照着雪碧说的:“顺从你的渴望。”於是我摊开报纸随意浏览,舒服地坐在女孩身边深深呼吸,看能否闻到一丝发香。
    女孩看的书我完全没有印象,现在回想起来也记不得。这点让我特别有好感。
    现在的畅销书都是一种流行,一种你非得跟上的趋势,尤其当媒体一窝蜂告诉大家都在读什么书、好莱坞在改拍哪部作品的时候,你如果没到书店把那本书拿去柜台付帐,你就会被排挤到“你怎么没在看书”的那条线后。
    我明白我这种阅读品味真是拙劣不堪,完全无法分优辨劣,只是一昧地想跟挤成一团的大众撇清界线,完全不管作品本身的好坏,说我是假品味我也认了。但我就是这样,偏执地认为读一本会让旁人皱眉头说:“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看一本不会有人跟你讨论的书”这件事,才有真正的阅读感。
    有些事,真的还得通过孤独才能完全进入。
    例如杀人。
    “也许我就是这样,才会一直交不到女朋友。”我胡思乱想。
    海线的复兴号火车经过了几个被岁月压扁的小站,上下车的人都少,铁轨上的轻微晃动增加了入夜的宁静。看书的女孩将书平放在轻微起伏的胸前,不自觉睡了。
    我闭上眼睛,仔细分辨女孩的发香来自哪一个品牌的洗发乳时,口袋里的手机搭搭震动。我小心翼翼拿起,但我的动作已扰醒了身旁浅睡的女孩。
    “不好意思。”
    我起身,拿着震动的手机走到车厢的接驳间,来电显示是王董。
    一股莫名的嫌恶感同样在手里震动着。
    “王董。”
    “九十九,你那里好吵,你在哪?在火车上吗?”
    “是,请你大声一点。”
    “我有急事找你!你还有多久可以到台北!”
    “什么急事?”
    “总之你到台北以后,立刻到等一个人咖啡!”
    我皱起眉头,这?伙也太任性了吧。
    “我想先知道是什么急事?”
    “听着,我可是取消了两个工作会报,急着跟你见面!”
    这么急?我跟王董之间有什么事可以这么急?
    他多半看了新闻,更新了下单的资讯吧。
    “是不是蛇毒要换成老鼠药?”我没好气。
    “什么老鼠药?”
    “……”
    “九十九,你到底要多久才会赶到台北?要不要我派人去接你?”
    “不必,我大概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到台北吧。”
    “那好,一个半小时后我们老地方见。”
    “一个半小时?”
    “快!这件事非同小可,十万火急!”
    “等等,我不想在等一个人咖啡谈这种事,换个地方吧!”
    然而王董已挂掉电话。
    我火大回拨,但仅仅进入语音信箱。
    深呼吸,然后再一个深呼吸。我尽量克制自己用力踹向洗手间的冲动。
    回到座位时,那女孩早已离去。
    就在我想起不夜橙在面对我交付凶单时的淡然表情,我开始释怀。
    我底下的杀手靠我接单吃饭,仰赖我才能看到短简残篇的蝉堡,冒着危险做事的人也是他们,面对大客户王董,我应该多一些耐心。如果王董想反悔彻单,我也该听听他说什么,总之依照王董的财力与气度,他也不会因为撤单就把钱一并收回去。
    我一进等一个人咖啡,就看见王董坐在我熟悉的位子上。
    “九十九先生,今天要点什么?”
    我还没坐下,韦如就跑过来把菜单递给我,蚊子般细声跟我说:“王先生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啦,他好像很生气呢。”
    “不打紧。”我微笑,随便点了一些吃的。
    我好整以暇坐下,只见王董全身都在紧绷着,脸色凝重非常。
    “这是今天的晚报。”
    王董这次没有拿来一箱沈甸甸的资料,而是区区一份联合晚报。
    晚报里的某个新闻,被红笔圈了起来。
    骇人听闻!台中市惊传国小学童集体性侵害同学!
    记者张国正/台中报导
    一名国小五年级女生本月初遭同班五名男同学,利用下课时间强押至厕所,被其中三人轮暴得逞,女生事后不敢声张,变得沈默寡言,并视上学为畏途,经母亲追问得知上情,检具伤单后向警方报案时,被害女生情绪几度崩溃,警方传讯五人,依妨害性自主罪嫌函送少年法庭审理。
    据了解,这起令人发指的学童性侵害案件发生在本月初,五名国小五年级的同班男同学,趁着下课竟将同班一名面貌姣好的女同学强拉到厕所,由其中一人在厕所门口把风,不准其他同学进入使用,其余四人则联手将女同学压在地上,由其中三人轮暴女同学得逞。
    身心遭受严重创伤的女生遭受五人恐吓,事发后不仅未向老师报告,也不敢向父母诉说委屈,但自此郁郁寡欢,更视上学为畏途。女儿怪异的举止看在母亲眼里,直觉其中一定有问题,不断开导追问女生才终於明白事情原委,母亲极为震怒,立即带女儿至医院验伤并报警处理。
    被害女生指证历历,警方通知五名男学生到案说明,五人在家长陪同下接受侦讯,其中一人表示曾在厕所门口把风,声称不知其他四名同学在厕所内做什么,另四人坦承合力压制女生,其中三人则坦承性侵。全案依妨害性自主罪嫌函送少年法庭审理。
    我一下子就看完了,难以言欲的烦闷感充塞胸口。
    王董全身紧绷的姿态,我大致上能够理解。
    “九十九,你有什么感想?”
    “邪恶。”
    “还有?”
    “愤怒。”我承认。
    “就是这样。”王董瞪大眼睛,缓缓点头:“正义是一种共鸣的语言。”
    我没接腔,因为我只负责听,不负责建议。
    韦如拎着玻璃水壶走了过来,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氛下诚惶诚恐地为我们倒水。
    她走后,王董开了凶口。
    “杀了他们。”
    “王董,你这么急着找我,就是为了杀掉他们?”
    “我等不及了。”
    ……我哑口无言。买凶杀人这种事,有这么急吗?
    “我能理解,不代表我认同你的做法。”我叹了一口气,说:“但我必须承认,此时此刻那五名犯案的国小生若遭逢意外死亡,我会感到一阵畅快。”
    “不能是意外,这次要杀得触目惊心。”王董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竟用到这种成语。
    “这个单表面上很容易,但谁肯接呢?”
    “为了保险金,连朝夕相处的亲人都可以毫不留情杀掉,我给的钱比起保险金也不遑多让,杀掉这五个毫无干系的小鬼又有何难?”
    “对象可是小孩子。”
    我想起八年前,杀死双胞胎姊妹的那一夜。
    在清洗掉脚底沾黏的血迹后,八十七个恶梦接踵而来。
    在梦中,我看见天真无邪的双胞胎女孩苍白着脸,从殷红的嘴里吐出白丝将我缠绕捆绑,我毫无抵抗的欲望,无尽的白丝渐渐遮蔽了我所有的视线。另一个灵魂出窍的我坐在床边,异常冷静地看着床上的我就这样被裹在一个巨大的白茧里,然后活活闷死。
    最后双胞胎姊妹趴在白茧上,像巨大的蚕蠕动着,表情充满了憎恨的怜惜。
    这,只是其中一个印象鲜明的恶梦。
    “小孩子又怎样?你知道越战有多少小孩抱着炸弹冲向美军吗?”
    “我说小孩子,一个人砍掉一只手也就是了。”
    “我了解,九十九,我称?过你几次了,你的确是谈判的高手。这次是五个人,当然是五人份的价钱。”王董面无表情,从怀里拿出一张空白支票,像昨天那样写上一串令人无法抗拒的数字。
    是,就是昨天而已。王董已经完全迷上了买凶杀人。
    “其中一个只是把风,还有一个没有真的性侵。”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他们辩护些什么,只知道这五个小恶魔不能这么个秋风扫落叶狂宰。
    “所以呢?”
    “漠视邪恶,与邪恶同罪。”
    “那我换个方式说好了,如果让那三个实际轮奸的小鬼跟另外两个小鬼受到同样的制、裁,岂不是便宜了那三个罪大恶极的小鬼?”
    “我懂了,你说得有理。”
    “……”我没有任何期待。
    “那么就让那三个小鬼在死前多受点苦头吧,看看你能够找到什么样的角色,在杀掉他们之前想办法让他们痛得魂飞魄散。”果然。
    又是一句可怕的成语。
    “时间?”
    “同一个晚上一并解决,越快越好,最晚不能拖过三天。”
    “三天?”
    “上帝创造世界不过七天,九十九,你要积极点。”
    我头歪掉。
    “条件杀人?”
    “这次就不要太为难你吧,只要在他们死前宣读他们的罪状,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被当作猪宰就行了。”说着说着,王董突然想到似的表情,问:“对了,你找到能用蛇毒杀李泰岸的杀手了没?”
    “找到了。”
    “那一箱资料拿给他看了没?”
    “拿了,算算时间他应该快看完了。”才怪。
    “果然值得信赖,跟你合作正义的事业非常愉快。”
    “好说。”
    我疲倦地看了看?,王董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拍拍我的肩膀,像个忧国忧民的绅士转身走了。
    这样缠人的无奈场景,这种似是而非对话,还要重?多少次?如果这是一部小说,我真怀疑它的可看性。
    我头一次遇到像王董这样沈迷於买凶的委?人,看到这种让人义愤填膺的社会新闻就打电话约我见面交单,以后是不是只要传个简讯给我我就得帮他找人做事?这种清洁社会的杀法,我底下如果没有九十九个杀手绝对不够用。
    虽然我满脸愁容,但韦如一点也不怕我,兔子跳蹦了过来。
    “九十九先生,请问你会累吗?”韦如弯下腰,眨着眼睛。
    “真的是非常累。”我双手合十,祈祷:“真希望今天还有好事发生。”
    “你好幸运喔,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韦如笑嘻嘻,说:“等一下陪我去看午夜场的电影好不好?你请客喔。”
    “这算是好事吗?”我失笑。
    “打你喔!”她一拳捶了过来。
    ps:本回的对话“上帝创造世界不过七天,你要积极点。”改自电影神经杀手,在此感谢并致意。
    又是晚风。
    电影是一部描述邪灵附身的恐怖片,但在猫胎人横行社会新闻版面的此刻,市面上的恐怖电影好像都多了什么,但究竟多了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多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韦如说。
    “好像是耶。”我点点头。
    这次我的意识可清醒,跟韦如看电影一切都很棒。
    不,其实很普通,一点也不特别。但这样很棒。
    我再三强调我并没有企求着什么,我只是喜欢亲近正妹。
    深夜里的黄色计程车照样穿梭在这城市的血管里,但我们选择在路灯底下踩着拉长的影子,缓步在台北逐渐褪去的霓红里。
    “猫胎人为什么要做那么恐怖的事,到现在警方都还不晓得是为什么,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有什么关连,其实只是为了犯案而犯案,光这一点就比杀人需要一堆理由的犯人要恐怖。”韦如这女孩对电影史上的杀人魔如数家珍:“你想想看喔,十三号星期五里的?森是因为母亲唆使的关系成为杀人魔,半夜鬼上床的佛莱迪的妈妈是被一群神经病强奸生出的怪胎,上次我们看的德州电锯杀人狂,他也是个恋母情节严重的畸形。他们变成杀人魔的背后都有个琐碎故事,但是猫胎人没有。”
    “是还没有。”我想警方最后还是会逮到猫胎人,然后赏他一个理由。
    “不知道的东西最可怕了。”韦如啧啧:“把活生生的猫缝在被害人的肚子里,想破了头也不知道猫胎人是想做什么。”
    “就算有理由,杀人魔还是杀人魔啊。”我不置可否。
    “有理由的话就比较像个人,而不是一个抽象名词呀。”韦如反驳。
    跟一个正妹聊各式各样的杀人魔,实在不构成浪漫约会里的任何成份。
    不过我并不讨厌,反而有种异样的被认同感。
    同样是杀人,拿钱办事比起没道理乱砍人要来得有“理由”,这点让我很安心。收取报酬做事,让杀手这两个字变成了职业的类目,而不是一种个人兴趣。
    “韦如,你有没有想杀的人?”
    “?”
    “应该说,你有没有过,想杀掉过什么人的念头?”
    “一点点的念头也算吗?”
    “那就是有?。”
    “好难喔,我想想看……”韦如陷入深思。
    我笑笑,随即发现自己的笑有点疲倦。
    不,不是疲倦,而是整个僵住了。
    “把皮包拿出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冰冷地从我背后一公尺处发出。
    韦如与我同时回头,一个穿着黑色帽t、戴着白色口罩的中年人站在我们背后,眼神冷酷地看着我们,手里轻轻晃着锐利的生鱼片刀。我注意到他埋在口罩背后的脸,皮肤坑坑疤疤,眼睛?满血丝,呼吸紊乱急促。
    是个快要犯毒瘾的毒虫。
    不当杀手多年,感觉也迟钝了,我竟然让这种危险的?伙无声无息跟在后面。
    “……”韦如吓得脸都白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无意逞英雄大显神威,即使在韦如面前也一样,於是我爽快地掏出皮包,冷静地递给毒虫。然而毒虫接过我的皮包,眼看呆若木鸡的韦如一点动作也没有,竟着魔似地挥舞起手中的刀子。
    “快!快!找死吗!”毒虫挥刀恐吓,动作不像是虚张声势。
    韦如两腿一软,心急的毒虫踏步伸手便抢,另一只手微微扬起刀子。
    我心中一凛,从口袋里摸出随身原子笔,错身挡在韦如前面,身体快速撞向持刀的毒虫。面对这种程度的毒虫,我甚至还有时间犹豫了一下。
    我故意将肩膀卖给了挥落的刀子,但就在刀子擦过我的衣服时,我抄起原子笔就往他挥刀露出的胳肢窝里猛力一刺。毒虫还来不及惨叫,就在我由下往上的力道催贯下,双脚脚跟抽筋似往上一拱,半截原子笔捅进了他的臂窝。
    这一捅非同小可,痛得毒虫屈跪地上,连叫都叫不出来,姿势诡异得很难看。
    我将摔落的生鱼片刀踢得老远,慢慢蹲下。
    “搭计程车去医院,否则一拔出原子笔,动脉破裂你就死定了。”我捡起我的皮包,从里头抽了两张百元钞放在毒虫的手里,郑重警告他。
    碰上杀人高手,这一下你挨得并不冤。我心想。
    惊魂未定的韦如依旧没有回神,我牵起她的手就走。
    “没事了,别害怕。”我说,按摩着她颤抖冰冷的手。
    “刚刚……刚刚好可怕喔。”韦如咬着嘴唇,紧握着我。
    “别害怕,深呼吸,慢慢走。”我说,捏着她的手活络血气。
    走着走着,她终於发现了我的左肩正渗出血来,红花了衣服。
    “九十九先生,你的肩膀受伤了!”韦如惊呼,松开我的手。
    “……”我自己看着伤口,真是拿捏得太好,刀子仅仅划进皮肤底下半?,既不伤及神经又流出够份量的血。
    “你怎么不说话!”韦如审视着我肩上伤处,又惊又不解。
    “我在想,是应该说小意思呢,还是应该说痛死了?”我微笑,自顾自说着:“前者有男子气忾,后者容易搏取同情。”接下来,最好是我希望的那种剧本。
    “神经!计程车!”韦如跑到路边,向远处的黄色灯光挥手。
    几分钟后我来到韦如的租处,听着她一边抱怨治安不好,一边细心帮我卷起袖子料理伤口。是,就是这样的剧本,而不是去医院的那套烂剧本。
    在韦如小心翼翼用棉花棒沾碘酒伤口上消毒时,我用最不经意的眼神研究了韦如的房间,发现里头没有一件男人的衣服,跟气味。
    我的嘴角不禁卷了起来。
    “谢谢你,刚刚。”韦如将一块纱布盖上伤口。
    “世事难料,千金难买运气好。”我说,看着肩膀上的纱布。
    “九十九先生哪是运气好,你那招真的是够狠,你以前一定有练过防身术吧。”韦如剪下胶带,固定纱布,大功告成了。
    防身术?这可是随手即器的杀人术啊。
    “那句话是送给抢匪的,他今晚运气不好。”我微笑,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
    接下来的剧本呢?我已经没有特定计画了,也不想更进一步。
    “真会说呢,说不定啊那个抢匪是九十九先生的朋友,跟你串通好来一场英雄救美对吧。”处理好并不严重的伤口,韦如又回复到平日的嘻皮笑脸。
    “是啊,还花了我很多钱呢,不过总算可以藉机来正妹的小窝一游。”
    我在她那里喝完两杯水就走了,没有恋栈,就跟我不断声称的一样。
    走在冷空气包覆的街头,我将双手放在口袋。虽然我已心满意足,但韦如没有留我下来多聊聊、喝点更像样的东西,还是让我有些怅然若失。
    我刻意走回原路。那名挨刺的倒楣毒虫已经不在,地上也没有什么血迹。不知道是真搭车去了医院,还是被巡逻的警车铐住带走。
    也许王董是对的,这个社会需要一点矫正的力量。
    我想起口袋里还有一份用红笔圈涂的剪报。
    天快亮的时候,我走到林森北路的地下道把剪报交给了鬼哥。
    鬼哥一直想要干点惊天动地的案子提升自己的价值,我想了想,与其把单子交给分不清楚现实世界与虚拟游戏的龙盗,不如把这张单子丢给鬼哥,希望他藉由这张单子探索自己的极限。
    鬼哥接了单子,非常高兴,应诺我一定会把这五个邪恶的小鬼杀得支离破碎。
    “三天很赶,目标现在暂时没去学校上课了,所以无法一网打尽,五个地方一个晚上搞定,不容易。”我提醒鬼哥:“重点是,因为青少年犯罪保护法,这五个国小学生的身分没有曝光,你得自己想办法把他们的底掀出来。”
    “放心吧,不过就是五个小鬼。”鬼哥狞笑,露出褐满菸垢的牙齿。
    我离开算命摊前,想起了可以顺道一提的事。
    “鬼哥,如果你有一天退休了,会不会想加入退休杀手联谊会?”
    “有这种东西吗?”
    “假设有的话。”
    “说得我蠢蠢欲动了你。”鬼哥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加入吧?跟一群杀手联谊感觉一定很怪,难道聊大家以前都是怎么杀人的吗?”
    “也是。”我点点头。
    我真的只是顺道问问。鬼哥的制约可不简单,他要当上杀手界的第一把交椅才会金盆洗手,至於怎么样才算是第一把交椅,我就不清楚了,但宰掉的目标可不能少这一点倒是很确定。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蓝了。
    下意识打开电视,热到最高点的铁道怪客新闻又有最新的发展。由於缺乏直接证据,涉有重嫌的李泰岸竟被当庭释放。
    李泰岸大言不惭地对着镜头发表议论,他说在火车翻覆附近拍到的可疑小货车,又能证明什么?就算他翻车前两天出现在那里,那又怎样?“相信专案小组手中已经没有牌了。”他说。另一关键事证是死者体内验出第二种药物或毒物,证实是死於他杀,李泰岸说这也与他无关:“我弟弟已死,如何证明我和他共谋害死弟媳?除非把他叫起来问。”
    我切换着频道,每一台都是李泰岸笑容满面的画面。
    “继续出你的风头吧。”我喃喃自语:“希望你自己也买了高额保险。”
    新闻画面的边缘,化身成记者的不夜橙站在角落,将麦克风递给了李泰岸。
    这个新闻,很快就会落幕了。
    我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隔天我什么地方也没去,在沙发上浑浑噩噩睡了一整天。
    醒来后已是晚上七点,我穿着拖鞋邋遢地到街口的便利商店买了一个国民便当,微波热一热,翻着晚报,就直接站在杂志区前吃了起来。
    快吃完的时候,一道影子叠在我的脚上。
    我慢慢回过头,手里还捧着便当。
    “你住附近啊?”欧阳盆栽打招呼。真是巧遇。
    “可以说是。”我虽然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住哪,但脚上的拖鞋可瞒不过他。
    我看见欧阳盆栽手里拿着好几副扑克牌等着结帐,反问:“你买这么多副牌做什么啊?家里在开派对吗?还是开赌场?”
    “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制约?”他抖动眉毛,神?地笑着。
    “不是吧?”我瞪大眼睛,停止咀嚼口中的饭粒。
    “过几天我就要去参加国际诡阵赛了,跟赌神一较高下。”他精神奕奕。
    “要我陪你练几场吗?我也是诡阵的高手喔。”我自告奋勇。
    “还是免了吧,跟你练牌我会退步,不如看录影带。”欧阳盆栽直截了当。
    真想揍他一拳。
    “如果顺利,希望能用新科赌神的身分跟你喝喝酒。”他爽朗地笑道。
    “不顺利的话,还请不吝分享我最新的蝉堡。”我回敬。
    欧阳盆栽笑笑,走到柜台付帐。
    “对了,顺道一提。”我吃着便当,趁他还没离开我的视线问道:“如果你真的不干了,会来参加退休……退休联谊会吗?”
    “你在开玩笑吧?”欧阳盆栽失笑,挥手走了出去。
    真的这么不受欢迎吗?你们难道真的可以毫无留恋地舍弃蝉堡退出江湖吗?我嚼着卤蛋,歪头想着这个问题。
    此时,我的手机响了。
    我认真地祈祷不是王董,这才看了来电显示。
    “九十九,我刚刚已杀掉了其中两个。”是鬼哥。
    “喔?”我点点头,果然非常有效率。
    “不过对不起,我实在无法继续下手,我也说不上为什么。”鬼哥的声音很紧绷,好像在发抖。
    我愣了一下,才说:“没关系,你做得很好,孩子受到教训就会乖了。”
    “……真的没关系吗?”他有点畏缩。
    不知怎地,我反而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说不定,我早就知道鬼哥根本不是处理这张单子的最佳选择。
    却是,最适当的人选。
    “没关系,但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我走到琳琅满目的饮料柜前,颇为犹豫地看着咖啡那一排。
    “你说。”
    “把剩下那三个臭小孩各砍断一只手。”我打开饮料柜的门,冷气扑上了我的脸,让我精神抖擞:“让他们再也没办法一只手抓滑鼠另一只手按快键,以后就不会沈迷线上游戏了,我想对他们以后的人生大有帮助。”
    “这我办得到。我不会砍在关节上,让医院绝对缝不起来。”鬼哥保证。
    “交给你了。保持心情愉快。”我挑了一瓶罐装咖啡。
    “保持心情愉快。”他挂掉电话,马不停蹄砍手去了。
    我回家后立刻向沙发报到,又狠狠睡了它一次,直到半夜才醒来。
    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确认新闻。头一次我觉得这个世界跟我很亲密,所有的社会案件我都掺了一脚……我想这就是我为何如此疲倦的原因。
    在媒体与检警团团守备下,李泰岸还活得好好的。但晚间新闻的重点不在南回铁路怪客案,而是今晚骇人听闻的虐杀国小男童案。
    “行政院长宣示要扩充警力全力防堵犯罪,社会的治安依旧是况愈下;今晚稍早有两个国小男童在家惨遭谋杀,一个小时后又有三名国小男童的右手被人砍断,送医急救后已无生命危险,但断肢遭到刻意破坏并无法以手术接回,手段十分凶残恶劣。据了解,警方已掌握特定线索,高度怀疑这五名男童遭人杀害皆是同一人所为。请随时注意本台报导,我们随时替你掌握最新消息。”
    我揉着眼睛。
    好样的。
    只见主播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继续念着另外一条新闻:“另外一则报导。一名中年男子倒在公园凉亭外一百公尺处,全身遭人砍伤一百多刀,失血过多,当场丧命。根据社区监视器画面可以清楚看见,被砍的男子疑似身上携带刀械,被一群飙车族拦下盘问后遭到砍杀,原因不明,目前不排除是帮派纠纷下的械斗。警方尚未证实持刀男子的身分。”
    我愣了一下,肺页里积塞着污浊郁闷的空气。
    画面停在一名中年男子倒在街口的血泊里。
    一抹酱红色在昏暗的路灯下,涂行了好长一段路。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依稀,门缝底下有黑影晃动。
    我打开门,只看见地上的黄色牛皮纸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