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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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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蹲在高高的水塔上,他吃着刚刚从楼下陌生人冰箱里偷出来的棒冰。
    舌头舔着冰,眼睛盯着左手边五十公尺外的一间顶楼小屋。
    他的视力可比高空中的老鹰,在这个距离内小屋有任何动静都一清二楚。
    电话响了,只可能是两个人。
    Mr.NeverDie接起。
    “在干么啊?”鬼子的声音。
    “吃冰。”他很冷漠。
    “吃吃吃,我看了晚间新闻啦,你喔,打得好凶喔。”
    “呸。我打他的时候,你不是用路口监视器看了吗?”他不屑。
    “在新闻上看到你,当然比较酷啊吃吃吃。”鬼子笑了。
    话说不管有没有任务,鬼子越来越常打电话跟Mr.NeverDie瞎抬杠。
    这不坏,Mr.NeverDie已很少跟人类正常聊天……虽然他们的对话也不见得正常,但至少还确定是语言的交流。
    “对了对了,吃吃吃,我很好奇一件事耶。”鬼子抬高声音。
    “好奇个屁。”他舔着棒冰的尾巴,有点意犹未尽。
    “太凶了喔!我都还没开口问呢,吃吃吃。”
    “……”
    “你到底是谁啊?没有名字,让我很难查起耶。”鬼子开了个头,就自己说了个没完:“我查了最近几年待过神经病院的人,好像都没有像你这种超自以为是的病例,还是你在神经病院的时候,得的不是现在这种病啊?”
    “……”Mr.NeverDie淡淡地说:“我干你娘。”
    “吃吃吃,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还有还有啊,我也查了受刑人跟通缉犯的相关资料,哇,好多人可以查喔,真的真的好多喔!不过不管我怎么缩小范围,就是没有找到体力像你这么好的神经病耶,你真的好会藏喔吃吃吃。”
    鬼子搜集分析情报的能力,Mr.NeverDie是最清楚的。
    不过鬼子当然找不到自己……
    “我劝你不要打探我的底细……嘿嘿,我啊,是个很恐怖的人!”
    Mr.NeverDie没有说的是,不管有多恐怖,他其实也不算是人。
    他很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介于人与神之间,或人与鬼之间的,某个奇怪的无法类属……或许是他的自以为吧。
    “还有还有啊,你也没问过我的名字耶?我们都合作这么久了,你连叫我一声鬼子也没有过吃吃吃,想不想我告诉你呀?”
    “我呸。”他看着那间白色的顶楼小屋。
    今天竟然没人。
    “……超没礼貌的。”鬼子笑得花枝乱颤:“虽然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啦,免费告诉你的话,我不是太亏了吗?”
    有病的其实是你吧?Mr.NeverDie挂掉电话。
    棒冰吃光了,只剩下一根扁木头,他随手扔了。
    眼睛还是在那间顶楼小屋上飘来飘去。
    “今天没人啊……”Mr.NeverDie喃喃自语。
    是一间刺青店。
    他注意这一间刺青店,有一段时间了。
    在Mr.NeverDie于这个城市上空到处游荡时,在靠近永和四号公园的旧街区里,发现在两栋至少有三十年老公寓的顶楼,有一间横跨两栋楼的顶楼加盖。
    占地很大,大概有五十坪左右吧?
    虽然是顶楼加盖,却是间独立的房子,装模作样地砌上了刻意仿古的砖墙,还用纯白色的漆平平整整涂得很干净,加了一块大玻璃嵌在屋顶上,采光简直无可匹敌。
    房子的四周围种着花,除了攀上屋顶的牵牛花外,什么花Mr.NeverDie没有研究也没有兴趣,不过那一大片白色的、黄色的、跟红色的花配起来,颜色还挺不刺眼。
    整体看起来,若不是门口用一块画布写着“刺青店”三个字,看起来真像一间懒得走任何风格的小咖啡店。
    “……刺青店,真好笑。”他打了个嗝。
    一般的刺青店都开在灯光昏暗的一楼街角,或是黑黑的地下室,有时候那种地方越有神秘的气氛,越容易招徕顾客,窗明几净反而与刺青所象征的个人神秘主义格格不入。
    可这一间刺青店开在这么高的地方,怎么吸引客人?
    显然,刺青店的老板不是完全不懂做生意,就是太有自信,认为潜在的客人都可以靠口碑互相介绍而来。
    起先是那一大片玻璃屋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吸引了Mr.NeverDie的目光,再来就是那个写着“刺青店”三字的画布招牌,彻底让他笑了。是故Mr.NeverDie在玩“城市上空狂奔极限赛”,浑身大汗冲过这个区域时,总会朝店里瞥一眼,好奇里面有没有客人?
    客人,有的。
    每次经过,都有客人在里头,男的,女的,老的,年轻的,胖的,瘦的。
    店里总只有一个客人,感觉起来就像是事先预约,令人意外。
    刺青店老板是个女人,多少岁数太远了看不出来,长得好不好看也看不出来,只晓得每一个找她刺青的人,都得用黑布蒙着眼睛——这肯定是不想在刺青完成前被顾客看见半成品的模样、才有的特殊要求吧?
    罕见地,现在店里没客人。
    女刺青师穿着宽大及膝的大T恤,盘腿坐在竹编的长沙发上,翻着看不出名堂的大本杂志、或书。伸手可及的地方没有茶几,只随意在靠脚的地上放了一大只透明水壶,跟一个马克杯。
    这个状态,已经持续了半个多小时。
    “是在等人呢?还是今天真的没客人?”Mr.NeverDie眯起眼睛。
    决定了。
    今天是刺青的好天气。
    Mr.NeverDie像一只多了青蛙弹腿的壁虎,又黏又跳地,最后踩着隔壁房子屋顶一跃而下,双脚蹲落在加盖小屋前。
    最后这个落地毕竟有些突兀,坐在屋里的女刺青师下意识看向屋外。
    “……”女刺青师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只不过她还是盘着腿坐,拿着刚刚斟满水的马克杯,只是眼睛动了个方向。
    Mr.NeverDie推开门。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大刺刺地喊着:“我要刺青。”然后一屁股坐下来袒胸露背,可不知怎地,进了这间屋子,他竟然有点不自在。
    女刺青师年纪不大,约三十岁左右吧,不过有可能是属于长相比实际年龄还要轻很多的那一类轻熟女,长发披肩,腿很细长。素素的一张脸,没有一点妆彩在她的脸上,正好显得女刺青师五官间一股淡淡的……不屑。
    不过让Mr.NeverDie感到不自在的,不是出在女刺青师那一股浑然天成的不屑,而是这屋子未免也太过安静。
    没有音乐,没有广播,只有微风轻轻拍打老窗户的声响。
    “你是从外面爬进来的吧?”女刺青师慢慢将马克杯放在脚边。
    “是啊。”Mr.NeverDie倒是大言不惭地承认。
    “前几天一直有人在附近不要命跑来跑去,哪个人就是你吧?”女刺青师站起,顺手将一头长发往后一扎,用寻常的橡皮筋绑了个马尾。
    他楞了一下,随即咧开嘴:“是啊。”
    虽然自己并不是神出鬼没,而是大大方方地在这个城市上空狂跑,但自己奔跑速度与地点又快又离奇,这个把店开在顶楼的白痴女人,竟然有办法注意到这种事……啧啧。
    “我要刺青。”Mr.NeverDie终于说了正题。
    “……这样啊。”女刺青师微微皱眉。
    “没预约不行吗?”他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
    “那倒不是。”
    至于理由,一时之间她还真难以说出口。
    女刺青师面无表情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像是犹豫了一下,又将椅子拉了回去。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臭味,任谁都无法受得了。
    “你又臭又脏,先去洗澡,不然伤口很容易感染。”她指着屋子一角。
    “一般人的话,伤口感染会怎样?”他双手叉腰。
    “皮肤溃烂,发烧,最严重的话,当然会死。”
    他可得意了:“我可不是一般人,嘿嘿,嘿嘿。”
    白了他一眼,女刺青师迳自坐下,一手拿起杂志,一手指着浴室的位置。
    没辙了。
    Mr.NeverDie只得乖乖去淋浴间将自己冲了个干净,只花了两分钟。
    他湿答答地从淋浴间赤裸走出来,心想,如果自己不是自诩为专家,绝对不干免费的杀人勾当,否则等一下一定把这个目中无人的刺青师拳打脚踢到死。
    “满意了吧?”Mr.NeverDie瞪了女刺青师一眼。
    “擦干。”女刺青师递上一块白色大毛巾,无视男人的裸体。
    有一张床,平常都是那些客人在用的,Mr.NeverDie没等招呼就自己趴了上去。
    刺青所需要的工具都放在床边的小木椅上,几瓶颜料,针笔,消毒棉布……
    “我想想……”
    女刺青师凝视着男人赤裸的背部,陷入思考。
    她得想想。
    有时候她会在脑中构思半个小时,有时她想都不想、刺了再说。
    Mr.NeverDie打了个呵欠,问:“有没有你之前的作品集?我看着选。”
    他只是拥有想刺青的心情,却没想好要刺什么,就跟他之前做任何事差不多莽撞。或许刺点猖狂一点的图案?史前怪兽之类的?
    女刺青师淡淡地说:“我刺青,不收钱很久了。”
    Mr.NeverDie怔了一下,脱口:“哪来这种事?”
    女刺青师凝视着Mr.NeverDie满布伤疤的背肌。
    ……不会错,这个人身上的疤痕都是最近几个月发生的。
    有的伤口深,有的深口浅,有的绝对是被刀刺伤,有的像是被火烧过,有的痂才刚刚结好、上面还覆着一层薄膜,而这些新伤旧伤加起来令人怵目惊心,一看就知道统统没有经过良好的医疗处理,才会留下这么乱七八糟的状态。
    有趣的身体……该刺些什么好呢?
    女刺青师慢慢说道:“你看到的那些人,都是我在网路上贴出征人启事,再付钱请他们过来,让我在他们的身上刺青。”
    这可闻所未闻,Mr.NeverDie顿时觉得有趣极了。
    “你真帮人刺青不用钱?”他觉得好笑。
    “不,是他们收钱,让我用他们的身体创作。”她观察着他的颈子。
    Mr.NeverDie的颈子很粗,肌肉厚厚一圈、扎实地包覆在颈骨上。
    这么强壮的脖子,就算受到了强烈的打击,一时之间也不会昏厥吧?
    她看着,想着。
    如果刺在颈子上,什么图案合适呢?
    “付钱叫别人让你刺青?哈哈!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Mr.NeverDie哈哈大笑,觉得自己真是来对了,又说道:“所以你是一个刺青的生手?专门付钱找人充当你的实验品?亏你想得出来!”
    “刺青是我的兴趣,不是我的职业。”
    女刺青师显然回答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也不生气,只是继续她的人体观察。
    她捧起了Mr.NeverDie的手,端详着。
    这个男人的强壮手臂,感觉像是从事攀岩的运动员,手指关节长了很多粗茧,尤其拳骨的部份明显是破皮破皮又破皮后、表皮皮肤与底下的骨骼联合产生了特殊的茧化,这种茧化只会出现在——整天赤裸裸殴打别人的拳头身上!
    手。
    背。
    脚。
    颈。
    这个人,很强壮。
    一个人被称“强壮”,只是一个笼统的形容。
    扣除形而上的“心灵的强壮”,“身体的强壮”有很多面向。
    比如说,有些人的强壮,适合跳跃,表现在腿部的肌肉特别发达。
    可光是擅长跳跃的强壮,又可细分为擅长跳远的强壮、跳高的强壮、连续跨越高物的强壮、无助跑立定跳的强壮——甚至是擅长安全着地的逆跳跃的强壮。
    有些人的强壮,力拔千钧,肩膀粗实有如岩块,背阔肌像金属炮弹一样。
    可所谓的力拔千钧又分很多类型,有举起重物的强壮、投掷重物的强壮、扛起重物的强壮、抵御重物冲击的强壮。
    而这些不同性质的强壮,都会隐藏在不同区域的肌肉群里,逃不过她的眼睛。
    有些人的强壮,表现在一般人不曾想象过的面向上。
    比如能承受攻击的能耐异常的高,这也是一种弱者的强壮。比如从受伤到复原所需要的时间可怕的短,这也是一种伤者的强壮。比如在冰天雪地下默默独行十个小时,也是一种北极熊式的强壮。比如在深水里闭气潜行好几分钟,这可是鲸鱼式的强壮。
    女刺青师看多了身体,在肌肉粗糙的痕迹上看到了各式各样的强壮。
    可这个男人的“强壮”呢?
    他的肌肉,强壮得非常均匀,每一个肌肉群组都很发达,却又不会过度生长、令某些强壮的肌肉去妨碍到附近肌肉的功能,这种绝对匀称的状态绝对不是在健身房里、藉用人造器具的温室锻链便能达到,而是货真价实的“战斗”。
    或许吧。
    或许这个男人偶而被自己看见、在附近屋顶乱跑乱跳的神经病行径可以解释。
    更或许,这个男人身上琳琅满目的伤痕也可以一并做出解释。
    如果要用一个名词去概括这个男人的强壮,那么,这个名词就该是……
    “生命力”吧?
    女刺青师沉默了太久。
    Mr.NeverDie倒是开口了。
    “嘿嘿,我该不会是你看过的身体里,最强壮的吧?”Mr.NeverDie得意地笑。
    “也许吧。”女刺青师用了也许。
    “也许?”Mr.NeverDie鼻孔喷气,他不信。
    “也许。”她拿起针笔。
    也许,眼前的确是她所见过最均衡的一堆肌肉。
    但,最强壮呢?
    有一个男人的肌肉极其特殊。
    那个男人身上的肌肉构造,全都是为了出拳——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骼,都是为了朝敌人身上砸出那么快速绝伦的一拳,而生长构成的。
    这个世界上不管是谁,都捱不起那一记充满刺鼻硝烟味的拳头。
    比铁,更像铁。
    “那,我是该付钱给你呢?还是……”Mr.NeverDie开口。
    “还是一样,我付钱给你。”女刺青师说着反复说过无数次的话:“既然是我付钱给你,我刺什么在你身上,你都不能反对,后悔了也不干我的事。只是要刺什么,我得再……慢慢想一想。”
    说了要慢慢想,可是女刺青师还真想了好久好久。
    这个男人的身体,充满了混乱的灵感。
    肌肉好像充满了战斗的刻痕,却又不充沛战斗的时间情怀。换句话说,这身体所累积下来的东西不够资格称为历史,却充满了极大的能量,像是要拼命追赶着什么很厉害的东西似的……
    夸父追日?拿着夜叉屠龙的恶魔?巨大化的核爆蟑螂?
    被辐射线照射到的史前猿人?对着火山口怒吼的鳄鱼?
    还是尽情挥洒一下没有中心主旨的抽象刺青?
    Mr.NeverDie是一个充满好奇的人,他很好奇女刺青师最后会在这个自由命题底下,为他的身体做出何种答案。
    偏偏,Mr.NeverDie同时也是一个很没耐性的人。
    “不知道要刺什么的话,就刺自由吧。”他终于忍不住。
    “不自由吗?”女刺青师问。
    “不,非常自由。”
    “通常缺乏爱的人,才会想在身上刺上爱。怕死的人会在身上刺上黑白无常。
    缺乏慈悲心的人特别爱将菩萨跟佛像刺在身上。”
    “我很自由,所以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我终于彻底自由了。”Mr.NeverDie闭上眼睛,嘴角微扬:“我想住在什么地方,想睡在谁的床,想在谁的马桶上大便,来去自如啊!只要我愿意,谁都阻止不了我,表面上是居无定所,却又哪里都可以尽情霸占——我不自由,谁是?”
    “原来如此。”
    很久没有按照别人的意思刺青了。
    女刺青师拿起一条黑布:“那么,请你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