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再过不久,现在我正经历的一切也会变成一场梦。
所剩的时间不多,我却一点也没有反过来珍惜这个躯壳的意思,反正我的灵魂即将出窍,狡猾地转生到一个干干净净的人生里。
不过经验毕竟还是有用的,回想起来“这一世的我”之所以还会成为杀手,都怪我在南韩那间破烂酒吧遇到那一个秃头胖子,手贱打开了他遗留下来的公事包的结果。
我猜那个秃头胖子是“某一世的我”的经纪人,我猜想“某一世的我”也曾经试着想将他干掉却没有成功,见鬼了就是类似这种残留的不纯物害得我重蹈覆辙,无法顺利开展我的摇滚人生。
我不能再犯一样的错误,我得快一点将“这一世的我”存在的痕迹全都抹消,免得他们像幽魂一样纠缠我美好的下一世。
刘铮哥是我第一个经纪人,所以我先飞到首尔,找到刘铮哥的路边咖啡餐车。
远远就看到我的刘铮哥向我挥挥手,假装热情地帮我点了起司蛋糕。
“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啊?我听说你最近都在台湾乱杀人啊哈哈!”刘铮哥自顾自干笑:“不都在忙着开枪吗你!”
“是啊。”我用手抓起起司蛋糕就塞,含糊不清地说:“今天轮到朝你身上开枪。”
“……”刘铮哥愣了一下:“你是开玩笑的吧兄弟?”
“我先杀你,再杀你老婆。”
我将两只枪放在塑胶小圆桌上,用力吸吮着沾满起司的手指:“砰,砰。”
“喔……为什么?”刘铮哥脸色一沉。
他没向我求饶,真是非常了解他现在的处境,更清楚我说到做到的疯狂。
“想杀人还要找原因不太累了吗。”我的视线示意刘铮哥可以跟我比赛,谁先拿起桌上的两把枪就能把对方干掉:“不过如果你有本事把我干掉的话,我也不介意死在这里的是我。”
“……”刘铮哥冷笑,用来冷笑的嘴角肌肉却在抽搐。
“拿啊?跟我客气什么啊刘铮哥。”我故意翻白眼。
不愧是干过杀手的经纪人,刘铮哥可没有浪费掉我这一翻白眼、视线飘离的机会,他双手抢过桌上的双枪,一句再见都不说,毫不犹豫就对着我扣扳机。
我笑了出来,刘铮哥却没有笑。
对着我发射的只有喀喀喀喀四个声音,那两把枪里的子弹早就被我拿出来了。
“开个玩笑。”但我没有笑。
我从背后拿出真正填满子弹的双枪,对着刘铮哥说:“别跟我计较啊。”
刘铮哥这个大格局的人当然不会跟我计较,他只是仰躺在椅子上回忆他自以为是个诗人的一生,然后为他额头上的弹孔作最后一首烂诗。
男人就是要说到做到。我走去餐车收银台跟他脸色惨白的老婆说:“大嫂,起司蛋糕很好吃,咖啡就普普通通了,本末倒置了吧这间店哈哈。另外帮我跟刘铮哥说,他写的那些诗真是烂透了,超瞎。”
大嫂当然太同意我了,所以她马上就飞奔向刘铮哥传话去了。
我不知道跟我一直不对盘的鬼子是谁,我猜我也不可能因为我真的很想知道就忽然知道,姑且就先放过她。不过我倒是很清楚在哪里可以找到我另外三个经纪人。
我飞去香港,直接就在机场厕所将被我约来的火柴头的脑袋轰掉,用的还是他特别带来给我的枪。
然后我马上搭下一班飞机到日本,一入境就到船井先生经营的二手唱片行,我走到柜台后面将还在吃饭的他喀嚓一声。
只剩下台湾的烟斗太太。
不过烟斗太太颇为棘手,因为她开的花店没有开,找不到人,我打电话过去也直接进见鬼了的语音信箱。没关系,还没完呢。
飞机又一次在曼谷着陆后,我随随便便就弄到两把枪、跟多到可以把天上星星都打下来的子弹,包了一台车直接往泰缅边境出发。沿途我都在睡觉。醒来后已是半夜。
半夜很棒。我走下车开始清除“这一世的我”留下的见鬼了的痕迹。
在陌生又熟悉的街头,阁楼、酒馆、赌场、妓院,我不停地开枪开枪开枪开枪,将认识火鱼的这些杂碎全数抹除。
我发誓过了今天晚上这个鬼地方将不再有火鱼生活过的痕迹,甚至也不会有火鱼曾经屠杀过这个泰缅边境小镇的双枪传说。在未来,不会有任何人在意外遇上“下一世的我”时又意外将充满光明未来的我推向肮脏龌龊的黑暗世界。
我不允许。绝不允许。
有件事那个自称我此生挚友的医生说错了,杀光了这些垃圾时我一点也没有开心的感觉,我只是机械式地扣扳机,仿佛中枪的都是一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倒下前早已是没有墓碑的尸体。我一边开枪,一边莫名其妙流泪,真是特效药个屁。花了一个晚上,我帮“下一世的我”清除掉可能出现泰缅边境的腐败杂质,我只替这一趟不得不的旅程感到悲哀。
泰国有一件事的技术领先全世界,那就是变性。我承认我想过这件事几秒钟,但我还真不想只因为要彻底让“下一世的我”完全不知道“上一世的我”是谁,就硬把自己的老二变成一条阴道,那样做实在对“下一世的我”很不负责任。虽然我并不认识“下一世的我”,但我确信他一定不喜欢那一条人工阴道。
反正烟斗太太还没挨枪,在决定“下一世的我”要从哪个国家醒来前,终究我还是先回到了台湾。
这次花店开了。
我兴冲冲走进去,却没见到烟斗太太。
“老太太她住院了。”柜台的小妹一边玩手机一边说,看都没看我一眼。
“住院?”我皱眉:“为什么?”
“住院当然是生病了啊……白痴。”顾店的小妹没好气地回我。
“哪一间医院?”我用手指比成枪形,对准她的脑袋。
“荣总啦。”
“病房呢?”
“不知道啦!”顾店小妹还是没看我一眼。
我去了荣总,每一间病房都把门推开看看,找了几个小时才找到了烟斗太太。
她变瘦了,不过瘦不是主要的问题,主要的问题是她全身上下都被塑胶管子捅成一个畸形怪状的模样,嘴巴上面罩着呼吸器,看样子活不了多久。
她的身边有一个碍手碍脚的看护,我将她打昏,再摇醒正在昏睡的烟斗太太。
“我来杀你。”我拍拍她爬满皱纹的脸。
“……”烟斗太太眼睛空洞地看着我……或没有看着我。
“喂,我说我来杀你。”我掏出枪,顶着她的脸:“醒一醒。”
“……”烟斗太太忽然瞪大眼睛。
旁边的心电图机器开始鸣叫,上面只剩一条没有反应的横线。
她死了。烟斗太太来不及被我杀死就死了。
王八蛋我本来是来杀她的,现在却变成赶来送终的头香,这完全不是我的本意啊见鬼了。我心情变得很差,花了很大的忍耐力才没有把烟斗太太的尸体轰成蜂窝。
走出医院,我马上去了另一间医院。
跟帅不帅无关,我随便找了一间整形诊所动脸部手术。我的标准很低,就是竭尽所能不要像现在的我,最好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要削骨还是要填充什么怪东西进我的脸我都无所谓,重要的是面目全非。
“X光显示,金先生你已经动过至少两次以上的整形手术了?”
医生研究着我的脸骨,表情有点犹豫。
“喔是吗?那很好啊,你就再接再厉。”我真是佩服以前的我。
当我走出整形医院时脸上还贴着厚厚的纱布,天已黑了。
纱布底下是密密麻麻的缝线,明明麻药还没退,却有一种微微发烫的肿胀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无所谓,不过有点好奇倒是真的,等到过几天纱布打开就会揭晓我下一辈子的模样。
脸算是搞定了,我还有胸口上的刺青要处理。
雷射是无法将刺青完全处理干净的,我脑袋里残留着这样的知识,所以我得找一个刺青师傅将这条燃烧的火鱼给好好改造一番。
正当我想随性寻找刺青店的时候,一张贴在电线杆上的黑白广告单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简单写着“刺青店”三个字,以及一个用麦克笔粗略画出的“往上”标志。
嗯,没有住址,只是单纯的往上啊?
这里是靠近一个大公园的旧街区,四周都是老公寓,电线杆旁的公寓没有门,那个往上的标志多半就是指这里吧?我半信半疑走上楼,直到最顶楼才看见那间加盖出来的怪店。
那简直是一个凭空独立出来的小房子,窗明几净的,门口还种了一堆碍眼的花花草草,不知道是不会做生意还是不想做生意,老板单单用一块画布写着“刺青店”三个字就算作开张,或许我是这个月唯一的客人也说不定。
我走进去,一个年约三十初岁的女刺青师穿着宽宽大大的T恤在里面翻杂志。
与其形容这个房间,不如描述她。她的头发很长,腿很细,什么颜色跟情绪都没有的一张瓜子脸,让整个眼界所及都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想发出声音的素净。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我要刺青。”我说。
“好。”她答。
她拿了一条黑布给我。
我很自然地就将眼睛蒙上,然后躺在床上。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是静静地等待发生在我身体上的第一个动作,而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我猜她只是看着我。观察着我。或在想一些我无从得知的事情。正当我忽然对自己刚刚那默默遵循的蒙眼行为感到诧异的时候,她的针已在我身上刺动起来。
见鬼了我以前肯定也来过这里吧?
肯定吧?我有一种可悲的、轮回的、坐如针毡的直觉——会不会,我身上每一次的刺青都是这个女刺青师的杰作?黑白脸、甲虫、燃烧的金鱼。如果我以前来过这里,等一下离开的时候一定要杀了她,免得她……免得她……免得她什么?她能对我做什么?
当蒙住眼睛的黑布解开时,天已经亮了。
阳光从屋底上的玻璃遮板透下。
我看见那条燃烧着火焰的金鱼依旧存在,只是我的胸口多了一把电吉他。电吉他的图案是流焰四射的火焰,金鱼变成仅仅是象征性的点缀。
初晨阳光的温度洒在我的新刺青上,令我更加喜欢这把电吉他。如果在某日某地我重新启动了,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身上这把超摇滚的火焰电吉他,一定会坚定地朝我真正的梦想用最短直线的距离飞冲过去吧!
很好看,我在心里说。然后我看见我放在地上的那两把枪。
原来这个女刺青师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故我地做着她唯一该做的事?
“你认识我吗?”我慢条斯理将那两把枪捡起来。
“拿去。”她伸出手。
但不是讨钱,而是给钱。
“你付钱给我?”
“刺青是我的兴趣,不是我的职业。”
我狐疑地接过那几张钞票。
几乎懒得再看我一眼,她直接躺在床上睡觉了。
我看着她。刚刚为了接过她给我的钞票,我顺势将那两把枪插进腰后。
我想,特地再拔出来一次是有点太矫揉造作了。
我帮她将门带上。
离开刺青店的时候,我只剩下一个问题。
——下一世的我究竟何时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