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破车开在台北市里一定很有KUSO的恶趣味,避震器失灵到屁股随时起飞,后车厢车盖有时还会弹开,但无论如何这破车都是我们最好的代步工具。
似乎出师不利,我们第一次开车出城就遇到下大雨。
那雨势大到我认为车子会熄火,车顶宛若被子弹不断打中,声势十分吓人,如果撑着伞走在外头的话,就算雨珠穿破伞面砸到头上我也不会太讶异。
「怎么办?这样的雨势很常见吗?」我问。
「是精灵在生气了。掌管邻近村落的精灵叫坛科罗拉斯(仅音译),是个暴躁的五片叶树神。」Jim严肃地说,看来这雨不太寻常。
大雨让行车视线很差,我们勉强开着车到山谷下的村庄休息躲雨,两个人在车子里听着用古老卡带放出来的、充满拉丁气味的欢乐音乐,一边用简单的英文聊天。
Jim问我是在做什么的,我说我是学生,但也是个作家,出过十几本书,什么题材都写。
Jim点点头,一副很了解的样子。
不过我想他将作家与研究者两个意思弄混了。
越是离奇的地方,人类学家、考古学者、中介客这三种奇妙的生物就越多。
甘比亚在国际旅游协会去年的评鉴里,是「喔喔,真不可思议」国家的第四名,所以当然是很离奇的地方,多的是人类学家。这个非洲小国拥有多达五十多的不同种族(这样的分法还算是客气了,如果让当地人来分,他们用祖先姓氏跟掌管部落精灵的名字来分的话,就算出现一千支种族也稀松平常),不管是比较文化学、宗教人类学、或是什么机歪学都很适合在这里发展学术研究,连哈佛大学的特殊疾病研究室都来这里做大规模的基因采样(垄断一整个村落的基因是很常见的,尤其是不与外村通婚的地方,基因链会显得很单纯)。
「这雨还要下很久吧?」我自言自语。
大雨毕竟让人嫌闷,坐在金属构造的车子里,被铿铿咚咚的雨珠撞击声疯狂地环绕,久了会得神经病,或聋掉。
于是我打开雨伞下了车,在附近闲晃,一边构思在这个几乎都是小孩子的小村落里,故事「等一个人咖啡」里的男主角阿拓整天都在做些什么?
在无法睁眼的大雨中跟动物猎人生死斗?
在神秘的洞穴里挖恐龙的粪便?
跟酋长的女儿谈恋爱?
突然Jim紧张地下车,要我回到车上不要再乱晃了,因为几个持枪巡逻的民兵搭着吉普车乘雨而来,脸色不善。我识相地照办。
尽管是破车,我们的车子还是太显眼,路过的民兵议论了一阵后停下来盘问。他们在说什么我当然完全状况外,全权交给Jim作答,连翻译都免了,我只负责天真无邪的笑容那部分。据说微笑是世界共通的两大语言之一。
然而Jim一直说,民兵却不断摇头喝斥,好像Jim的答案一路答错到底,再答下去就会拿到一张零分的考卷。
我在旁边有些怕了,胡思乱想自己会不会被一枪打死、从此一堆小说落得断头的地步。许多连载中小说的结局都摆在笔记型计算机里,希望老师不要傻到将它丢进属于我的丧礼的熊熊烈火中。
幸好世界共通的两大语言之二,叫做钱,这语言我们口袋里也有。
只见Jim神色匆忙从口袋里掏出好几百盾的钞票,交给民兵后,民兵还气地神闲地一边数钞票一边杂念了几句,当着我们的面将钞票逐人分妥才冷冷地开车离去,刚刚发生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场预先写好剧本的闹剧。
我当然知道Jim刚刚掏出的是规费或是行贿之类的东西,所以他的脸色变得比原先的黑还要更黑,我赶紧说这种打通关节的费用当然是由我来给,叫他别在意,毕竟民兵一定是看我一个外国人,身上一定有钱可以捞,Jim才会遭到池鱼之殃。
Jim理所当然接受了我的意见,立刻笑了,还说他们将我误认为日本人
「在这里,日本人很多吗?」我问。
「不算少,而且日本人很有趣。」Jim说。
「有趣?他们买了很多东西吗?」我不解。
「有些日本人会主动拦下民兵,给他们钱后还会跟他们合照,有些人还会拿起民兵的枪摆姿势拍照。」Jim若有所思:「日本人是很喜欢照相的一种人类。」
日本!真不愧是出产拖稿大王富坚义博的神奇国家!
我颇震惊,但不是震惊日本人勇于拍照,而是震惊自己刚刚居然没有拉着民兵拍照留念。毕竟可以被钱打通的人,通常脾气也特别好。
大不了惹火了人家,再用钱打通一次也就是了。
「真是失算!」我叹气。
晚上回去后,杰米森找我吃烤豆子饭。
杰米森跟我解释,那些民兵是巡逻村庄查缉游击队的,因为部落之间的小战争常常演变成部落联盟的集体挑衅,失败的一方往往逃往山区变成自治自灭的茫然游击军,留在失败者村庄中的,只有殷红遍野的大屠杀,还有茅草屋上黑烟大火。
大屠杀在部落战争里是很常见的集体运动,只是不晓得谁是观众谁是运动员。
大屠杀后,失败的幸存者逃往山区隐匿,处境十分可怜,因为他们只是失败了,却往往没有东山再起、推翻政府的意图,不上不下的状态最无助了。
幸好我不是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