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住在大田的二哥那里接到电话,是在去年4月中旬左右。
刚听到妈妈状态不好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不妙。当时,有一阵子妈妈不停地咳嗽,平时都没有那样过的。刚好二哥回到老家,劝服了她跟着他去了大医院。本来妈妈和二哥都只想着在大医院住一两天,找找能治好咳嗽的方法。可是,医院的诊断结果却是“肺癌三期”。
住在江原道束草市附近的我,接到那个电话,马上就向大田出发了。我的眼泪滑了下来。7年前,爸爸因为胃癌而去世了,这次居然又轮到了妈妈。虽然谁也不能从生老病死的轮回中逃脱出来,但是死亡的宣判清晰地降到了妈妈身上,还是让我心疼、痛苦和难过。
下午4点多,我到了大田乙支医院。当我打开病房房门时,妈妈背向着我,正睡着浅觉。我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等她醒来,还没到5分钟,妈妈就慢慢地转过身来睁开了眼睛。我上次见到妈妈还不到一个月,但是就在那短短的一个月间,妈妈的脸就已苍老到了认不出来的程度,脸色也非常不好,泛着黄色。
“妈妈,我来了。很疼吗?”
“嗯嗯……好好。”
妈妈紧皱着眉头。
“啊,我说小儿子啊……我本是想来拿些可以治咳嗽治哮喘的药的,所以才跟着你哥来到了这里……可他们就是不给我要的药,这几天还不停地拍片,最后居然还在好好的地方这样穿了个洞,把好端端的人完全变成了病人,你说我怎么能不气啊?哎哟,我看现在的医院都是这样赚钱的……故意把你说得严重一些,然后从你身上赚钱,我看就是这样了……”
妈妈压根儿就不知道已经被下了“肺癌三期”的诊断。
二哥跟我说的情况非常糟糕。主管医师说,医院对妈妈已经无能为力了。一句话,就是妈妈现在已经无药可治,就像已经被判了死刑。
三天之后,我们五兄弟聚到了大田乙支医院附近的日本料理店。当他们提出要让妈妈接受最好的治疗的时候,我有点不赞同。我跟哥哥们说,不管妈妈的病是不是癌,让她回到她一心想回去的老家里度过余生,是不是会更好一点。可是,大家最后还是决定,首先还是要先去别的医院再检查一下。
办完出院手续后,我们带着妈妈向尚州咸昌的老家出发了。高速公路两边的山都穿上了绿装。
“真好啊……”
妈妈望着灿烂的阳光、幽绿的树和草,微笑着。她还打开车窗吹着风,脸上居然还泛起了一点点的血色,看起来很舒服。
“哎呦,虽然没什么可看的,还是自己住过的家最好啊。回到家里,心都舒服踏实下来了。”
已在家里等候多时的四嫂搀扶着妈妈,进到里屋坐下。可是,妈妈在家坐了还不到30分钟后,就又去了闻庆第一医院。
看到自己被转到两人间的病房,妈妈就很不愿意。
“这里不是要花很多钱的嘛,人多点有什么关系,还是宽敞一点的地方好啊。”
“就在这儿待几天吧。我们都跟医生说好了,六人间的病床一空出来,就马上转过去。”
“是吗……”
住了五天,为了得到更精确的检查,我带着妈妈去了首尔。我委婉地说明了情况,然后问了妈妈的意见。原来妈妈也曾想过到首尔的大医院里看看的,听到她那么说,我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就落下来了。
如果妈妈愿意,一切就好办了。
我一边发动着汽车,一边笑着对妈妈说:
“妈妈,现在路况也好,我的车也挺贵的,座椅也舒服,所以您就不要想着是去遥远的首尔大医院看病,就想着是跟小儿子一起开开心心地开车去兜风得啦!5月不是很好吗,我说阳光、山色,还有风。”
“是啊,我也会那么想的。”
“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都跟我说噢。”
“你这样一说,我突然嘴都有点馋了。就像去郊游的孩子似的。”
“呜哇?是吗?妈妈,您想吃什么呀?这上面,马上就会有加油站了,到那儿我给您买!”
“爆米花。”
“爆米花?唉,就那个?您小儿子不是赚很多钱嘛,说贵点的吧,水果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可以给您买。”
“不是,不是因为那个,真的,就是想吃那个呢。”
不管怎么说,从妈妈不舒服开始,那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妈妈说她想吃点什么,所以我很激动。把车停到加油站,将一袋儿爆米花和软软的饼干、饮料等递到了妈妈的手上。
“怎么买了这么多?一袋爆米花就行了!”
“如果妈妈吃不完,我就全都吃掉,所以别担心。”
汽车又奔驰了起来,我感觉得到妈妈真的是吃得很香。“嘎嘣,嘎吱嘎吱”,她的嘴里发出像踩雪一样的声音,一个、两个、三个爆米花,一点一点地,不停地嚼着。
“都快噎着了,您先喝点水吧。要不喝豆奶或者乌龙茶。”
妈妈没有回答,直接把吸管插进豆奶里,吸了起来。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微妙。妈妈分明已经是过了八旬的老奶奶,可是在自己的小儿子面前却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很久以前,妈妈给我吃地瓜或者土豆的时候,也把一碗水递给我,还说让我边吃边喝。可是,现在角色却换了过来,我总是对妈妈担心着和嘱咐着什么,妈妈则是二话不说地听我的。一想到这,我的心里就像被刀捅似的,捅得我的胸口很疼。
在首尔做完检查一个星期后,专科医生对大哥和我说:
“手术是不可能的了,就连其他的治疗方法,考虑到患者的年纪,也是过分勉强。我想还是先推荐她吃‘易瑞沙’这种新药吧,因为副作用没那么厉害……”
从那以后,我载着妈妈又在首尔和闻庆第一医院之间往返过四五次。服用了新药“易瑞沙”一个月后,妈妈重新接受了检查,主管的专科医生对我和妈妈说:
“啊,这个,好了许多啊!看一下这画面,这里不是有个像树枝一样的长长的白色部分吗?这个是一个月前的片子,这个是这次照的。您看,变成一半了,大幅变小了吧?坚持吃下去的话,以后有可能会变得更好呢!”
啊,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是多么的高兴啊!
可是,就在那个月要吃的“易瑞沙”还剩下两三颗的时候,妈妈的身体状况突然急速地变坏了。
前一天晚上,我在去跟朋友们约好的聚会地点之前,去了趟病房。但是,跟别的时候不一样,妈妈已经自己醒来,对着玻璃窗方向转过身去坐着。她静静望着流进来的夜色与月色,几乎没有任何动作。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像黑暗一样向我笼罩过来,可是我对那不寻常的感觉没有多想什么。
“妈妈!想什么呢?别人都睡了,您为什么不睡啊?白天睡了很多吗?时间也不早啦。还是因为月光,睡不着?那我给您拉一下窗帘挡住?”
如果是平时的话,我肯定会走到妈妈身边,那样低声问的。但是,那晚我却只是握着门把手,从开着的门缝向里面望了一小会儿妈妈的背影而已。怎么办呢?……走到妈妈旁边,即使只花一两个小时,跟她聊聊天?……不行,今天不能那样,已经都和朋友们约好了。我犹豫着。
妈妈望了一会儿夜空,然后低下了头。接着,不知道是不是用双手不停地把病服上衣的一角折了又翻、翻了又折,反正妈妈那窄窄而又弯弯的肩膀不停地小幅度晃动着。我又犹豫了一下。但最终,我还是轻轻关上了病房的门,转身走了。待会儿就会睡着了吧?或许妈妈也需要自己好好思考一下的时间。我用这样自我开解的想法,为自己扔下独自呆呆坐着的妈妈找到了借口。
但是,第二天早上,妈妈就进入了昏睡状态。我接到护士的电话,吓了一跳。这件事让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内疚。也就是说,昨天晚上,我和朋友们混在一起碰着啤酒杯的时候,妈妈却是最后一次拥有着正常的精神和身体!
啊!那么说来,昨晚妈妈那样呆呆地坐着,不就是在等着我的吗?难道妈妈不是觉察到了自己大限将至,盼望我能出现,把她所有的恐惧和孤独、伤心和痛苦倾诉出来,或者不知不觉地透露出来吗?!
但是,我却在看到妈妈那样坐着以后,悄悄地关上了门!世上哪有我这样的不孝子孙啊!在妈妈感到绝对的恐惧和孤独的时候,能给她做伴的人,在那一瞬间只有我一个,但是我却……如果妈妈真的是在等我,该是觉得始终没有出现的我多么可恶啊!那天晚上,我轻轻掩门而去,对我来说,成了遗恨终身的痛苦。
我用双手不停地抚摸着妈妈的胸口,哭着对妈妈说:“对不起,妈妈……妈妈,真是对不起……我,是我不好,我应该好好守着妈妈的……我没能那样,到现在为止,我还一次都没有……说过感谢您生我养我呢……对不起,妈妈,我真是个坏蛋!……”
妈妈一直都是奄奄一息着的,但奇怪的是,当我们兄弟们全都聚到一起把手放到妈妈的身上时,她那粗糙的呼吸声却渐渐平静了下来。转到重症监护室四天之后,妈妈才慢慢地恢复了意识。因为气管插管还深深地留在喉咙里,所以妈妈完全不能说话,也几乎没有动作,但是在妈妈湿润的眼睛中,看得出她已经有了一点意识。
妈妈去世前一个星期左右的时候,她不停地向我眨着眼睛,反反复复地把右手吃力地抬起来又放下去。直觉告诉我,妈妈想说些什么。在下一次探病的时候,我和二哥一起,准备好了笔记本和签字笔,妈妈非常吃力地写了些什么。她写的是草体字,而且字迹都重叠在一起,几乎无法辨认,但是我还是读出了其中的几个字来。
是“???”三个字。
我本能地猜到了妈妈内心的想法。很难辨认的字迹,并不是说“想给”什么,而是“想死”。
为了确认妈妈的心思,我咬着牙向妈妈问:
“现在妈妈写的……是想了结的意思吗?……”
妈妈用湿润的眼睛望着我,弱弱地眨了两三下眼睛。接着,妈妈那一直垂着的右手,食指慢慢地指向了天空。天空……是在跟二哥和我说,她想去天国……二哥和我的眼睛,刹那间被涌出来的眼泪湿润,泣不成声。
“哎哟,妈妈,您去哪儿啊去……再多坚持一会儿,身体就会重新好起来的!妈妈,绝对不能放弃啊,现在已经开始好转啦!医生说氧气指数再升高一点点,就可以把插在妈妈嘴里的管子拿出来,还可以重新回到普通病房呢。所以,妈妈绝对不能那么想!妈妈,您再那样想,我们就再也不来这里看您啦!”
二哥忍着泪水,望着妈妈那么说。妈妈看到了二哥湿润的眼睛,听到二哥说坚持住加把劲儿,虚弱无力地点了点头。
可是,从那个时候再过了一个星期,8月6日凌晨2点左右,妈妈在四哥和我的守护下去世了。就像一阵风轻轻吹过,又轻轻消失似的,母亲平静而又舒服地向天国飞去了。
2007年8月8日,天下着雨,妈妈被葬在了沙伐先山,爸爸的旁边。
谢谢您生下我们。
感谢您养育我们。
全身心地尊敬您,爱您。
——您的孩子们
这是妈妈墓碑上刻着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