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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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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花落,秋风生。繁华尽处是寂寥,奈何菊盛轻染花夜良宵,仍止不住那萧条蔓延,晨露凝银叶。
  成排昏鸦在红光漫漫处悲啼,九曲回廊小桥旁,湖面映月,鱼跃三尺点点是银光,煞是清凉宁和,不见秋色见月色,一轮明月高高挂,与那红灯笼相辉映。
  晚荷依旧,紫红翻飞,青莲卓立,白的、粉黄的、翠绿荷苞清雅宜人,似月中仙子迎风而展,等待初秋第一道曙光,舒展雅而不妖的濯濯清丽,告知天地,花之佳人也。
  风送清香,是樨桂芬芳,不分日夜,总是暗暗吐芬芳,一朵一朵的低缀小白花,香气沁人心扉。
  十五夜,月圆如盘,中秋佳节传思念。
  同一个夜空下,同望一轮圆月,一样情景两样情思,人各一方,遥遥相望,亲恩何时能报。
  日日月月,年年皆如是,清华离宫内安静得宛如一座死城,听不见节庆来临时的热闹喧哗,亦不闻歌舞升平,静谧得犹如被遗落的尘世,隐匿在月之畔、光华之巅的月华山上,此处历年乃为皇家祈福处,祈求著需以纯净之尊贵身祈佑国家昌隆,永世太平,夷番不犯,百姓安康,户户余粮。
  她,杜清浅,玉林国国君西寰帝与宠妃宁妃的皇长女,清华公主一出世即为身分最高贵的王女,她离帝位很近很近,只有一步之距,跨过去了,即为玉林国女帝;她以王女之身在此祈福,至今已有八年。
  依皇家祖例,皇位传长不传次,不分皇子皇女,只要为长便是皇位承继者,其母为后,皇长女或皇长子得住在清华离宫内,接受严苛的帝位培植训练,期间不得离宫或私自接见外臣,甚至连皇室宗亲亦少有往来,以杜绝外戚干政,佞臣宦祸之隐忧,务求清冽一身。
  但是……
  「公主呢?!怎么又偷溜出寝宫,也不披件外袍就独自外出,虽说才刚入秋,可晚风一吹还是容易著凉,公主是金枝玉叶,受不得一丝风寒,若是凤体有损,我们这些奴婢万死也难辞其咎,皇上怪罪下来可是吃罪不起……」她家还有爹娘弟妹和叔婶,好歹也有十来人,可不能连累家人一同受罪。
  「芳菊姊,瞧你叨念的,公主还能走到哪儿去,不就在这宫中兜兜转转,里里外外一千名宫廷侍卫守著,真想飞也飞不出去呀!」身著黄衫菊纹罗裙的侍婢掩唇轻笑,稚嫩的脸庞犹带三分娇俏。
  「素心,你这妮子嘴长歪了呀!也敢顶起嘴了,公主是何等娇贵,琉璃心肝儿,碰不著,伤不得,要是稍有疏漏,你、我两颗人头就得挂在墙上当灯笼。」任凭风吹雨淋,死无全尸。
  「哪有那么严重,不过应景赏月而已……」名为素心的宫婢俏皮的吐吐舌头,犹不知轻重。
  杜清浅身边的侍女多是她当年离宫时所带的贴身侍婢,当时多是三到八岁之龄,她在宁妃去世那年才离开皇宫,那时已三足岁,故如今婢侍大多才十来岁,以芳菊为长,年十六,年纪最小的素心和公主同年,才十一岁,未经过宫廷内侍的欺压、排挤,故生性稚气,有些不解世事的天真。
  清华离宫内有教习嬷嬷四名,分别传授王女德、礼、容、门,另有女官若干,习其宫闱事宜及朝廷政事,授之知识与书中精妙,不求饱学,也得腹有文章,书香自染。
  偶有如云宰相、公主太傅等人奉命来访,传其为君之道,为王女安排即位前的一连串课程,修身以立己,安邦能定国,文臣武将尽在纤掌乾坤中。
  「还说,掌你几个嘴巴子,看你还敢不敢嘴上轻佻,一点规矩也没有。」要是让宫里那位捉到把柄,她们一个个全吃不完兜著走,还拖累公主。
  芳菊心下忿然的「那位」指的是当朝皇后兰泽芳,她这后位是捡到的,当年宁妃产后大失血,几乎香消玉殒,尽管广揽天下名医抢救仍是难挽芳魂,拖了三年也就去了,平白便宜了在当年也诞下一女的兰妃。
  宁妃过世后的百日,兰妃入主中宫,为一朝国母,母仪天下,同时下召长公主移居清华离宫,遵循祖例正式接受正规王女教育,直至十二岁方可回归,并册封为皇太女。
  只是,皇后也有一女,与杜清浅只差半岁,为后者若无野心,这后宫正位还坐得稳吗?
  因此芳菊的谨慎并非无的放矢,杯弓蛇影地以为杜清浅四面楚歌,实际上她的忧心忡忡其来有自,却不能言明,忧患意识在心底深处扎根,无时无刻不战战兢竞,以免被人捉到错处。
  历年来的惯例,每逢单月必有官员至清华离宫,为王女讲解朝中政局,从中教导为帝之道,不为旁的,光是为了熟知驭下官员的品行与专长,那便是一门高深课程。
  可是在皇后的操弄下,能到离宫的三品以上官员竟寥寥可数,而且一年仅两次授课,期间不到三日,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哪能学到多少治国良策呢!
  因此,除了少数的宫婢和行宫嬷嬷外,能识得公主的人并不多,屈指可数,就连骨肉至亲的西寰帝怕也忘了皇长女的长相。
  有时芳菊不禁暗想,这是一大隐忧,若是有一日公主出了离宫返回皇宫内院,又有几人识得她容颜?
  「救命呀!贞秀姊,芳菊姊要打人了,我好怕呀!你快来保护我。」生性开朗的素心调皮的轻嚷,烂漫无邪的笑脸大剌剌地挂著,永无忧愁似的笑著。
  捧著白貂毛镶边雪藏青鹤氅的贞秀笑著走近,她肤白若雪,盈盈杏目,年方十五已见清研之色,身形窃窕、体态柔美,玲珑腰身不及盈握,如此美人,引人忍不住多瞄几眼。
  「得了,还不去服侍公主,要是让左嬷嬷、严嬷嬷两位发现我们让公主落了单,一人领个十大板子准是少不得的。」在这里,被打得皮开肉绽是常有的事,下人人命轻贱。
  左嬷嬷和严嬷嬷是宫中的教习嬷嬷,一板一眼的,规矩甚严,凡事以教养公主为先,绝不允许底下伺候的人有一丝马虎,动辄打骂不算什么,更甚者活活打到死也是有的,她们治下毫不手软,严谨得近乎严苛,约束著众人。
  一提到左嬷嬷和严嬷嬷,斗嘴的两人都脸色微变,稍停了一会。「有若荷姊姊跟在公主身边,我们才敢横著胆子在此说说笑笑,贞秀姊是要去给公主送氅衣吗?我来拿著好了,给我们机会出出风头,博公主两句好赞。」
  贞秀轻笑伸指刮她脸庞。「个子还没芦苇高呢!也不怕弄脏了皇上赏赐的大氅,到时讨不了赏先挨骂,罚在宫阶前跪上大半宿,把你冻得发寒病。」
  「贞秀姊好坏,取笑人家,等我抽长了身子,换我笑话你生得矮。」素心想绷著脸佯怒,可是一双水波若春的笑眸遮掩不住,娇憨可人。
  「等你长高了再说,我们快过去了吧!迟了真要受大罪了。」贞秀一手挽著大氅轻披在腕臂上,一手拉著稚气未脱的素心,以眼角笑睨神色不豫的芳菊一同去找公主。
  清华离宫高高筑于月华山的山巅,两面环山顺势而上,另|面是悬崖峭壁,高约百丈,底下是一条长年不结冻的湍急河流,每逢夏季大暑时河水澎湃,因山上积雪雪融后流入河中,因此容易乾旱的夏天反而比少雨的腊冬水量丰沛,下游百姓不愁雨水匮乏,家家丰衣足食,耕有余粮。
  通往离宫的暗道只修一道,出口处隐藏在林木繁密的野林中,一出了林场便有一条宽敞大路,平时有重兵驻守,寻常人等不得擅自出入,除非有皇上的手谕或是皇后的懿旨,否则擅闻皇家禁地者,斩!
  而离宫内的布置和规格与皇宫内院一般无二,庭阁水榭层层相叠,高楼迭起,亭子一座又一座,修湖养荷,鱼迹多若繁星,漫无边际的湖面上扁舟轻漾,湖心映出山光水色,美若仙境。
  唯一的不同处是少植高木巨树,多以花草为主,庭园阁楼处处花团锦簇,花香四溢,景色宜人。
  若往深处想去,不难看出皇家女儿的早慧,不及腰高的花丛疏影重重,花枝纤袅难藏身,一眼望去明明白白,不若树木好藏人,给人可趁之机。
  贞秀一行人若要寻得杜清浅,得先自这处庭园旁下了青玉石阶,沿著六角琉璃宫灯照著的路,穿过巡逻的侍卫,来到汉白玉铺成的弯弯曲曲小径,直通锦红玫瑰石铺地的「观月亭」。
  「公主,奴婢给你送氅衣来,你先披上,免得著凉了……」咦!公主的衣服怎么换了?刚刚是五色云纹凤袍,浅绿色锦缎绣著紫红色牡丹的百花裙,这会儿竟成了青色缎面的百花裙,上身著孔雀织金夹袄。
  亭中的纤柔身影一转身,噗哺一声掩唇笑道:「贞秀姊姊的眼色长到哪去了,居然白长了一双狐狸眼,一入夜就不好使了,公主,依奴婢所见,快召太医来治治她的眼瞎目盲,不然一双好眼就这么没了多可惜。」
  凉亭外,一盆开得正艳的海棠花旁,立著一道娉婷影儿跟著附和。「贞秀,你又把本宫和若荷弄混了,我与她真有如此神似吗?」一回两回的错眼,不免叫人莞尔。
  虽是年仅十一岁,月光拂照下的杜清浅已显皇家王女的泱泱气度,面容如画,眉若翠羽,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雪肌透著玉泽,双瞳凝水般翦翦生波,美玉一般的小脸竟不足巴掌大。
  宛若月下仙子,她明眸轻睐,眉心一颗红痣宛如雪中红梅,清清浅浅的月华洒在如墨发丝间,朦朦胧胧,似真似幻,墨玉眼儿流转著清透慧黠,似能将人一眼看透。
  「谁让你和公主有几分神似,乍看之下还真迷花了眼,以为公主一分为二。」她们神韵上有三分相似,尤其是秀外慧中的娇柔五官,猛一看,还真是会认错人。
  只是若荷的眉眼稍稍飞扬,脸型轮廓偏向南方佳丽的纤雅,小女儿娇态太过外放,不懂收敛,两眼亮得有如早晨玫瑰花瓣上的露珠,晶莹剔透,藏不住心事。
  而宁妃来自北方小城,承继母妃美貌的公主则隐玉藏其华,水眸盈亮不展光华,柔美中带著一股历风雨而不倒的坚韧,看似柔弱,却有不容摧折的王者气势,慑人于无形。
  「好你个若荷,这样落井下石,伤害我们多年的姊妹情谊,公主,容奴婢给她小小的教训,否则三天不打都要揭瓦上灶了。」贞秀假意埋怨,说话间,纤指轻柔地敞开大氅,卑躬屈膝的为主子披上氅衣,纤指轻轻拢紧衣氅,系好深藕色垂绦编锦金细带。
  服侍公主是她职责所在,不由得她轻慢。
  站在贞秀后头是一脸笑逐颜开的素心以及芳菊,另有多名小宫婢在不远处候著,随时等著大侍女的差遣。这期间,她们皆因地位低微,不敢抬头,只能目光垂视,上头的不发话,谁也没胆多话。
  「贞秀姊好无理,自个儿认错人还编派我的不是,天底下没这个理啦!我不服,公主要为奴婢做主。」文若荷笑著躲到杜清浅身后,一副有公主做靠山的模样。
  文若荷是陈县知县之女,原本入宫为女官,打小教育为帝女近侍,日后得以辅佐左右,为内侍女官,终身不得嫁,须终老于后宫,百年后方可出宫返郷,落叶归根,葬于祖坟,其家族得奉祠香火,尊称老祖宗。
  但是其父任上遭弹劾贪渎,收贿卖官,因此下狱贬官,家产充公,官家千金沦为罪臣之女,被贬为奴,本将流放千里之外,一家百来口各分东西。
  所幸文家主母孟玉竹与宁妃是幼时玩伴,闺中密友,亲如姊妹的手帕交,宁妃临死前代为向西寰帝求情,西寰帝念在挚爱的宁妃时日无多的分上,法外开恩缓了文府罪责,改为文知县服刑三年,期满后眨为平头百姓,不得入仕,而其家眷发还原籍,驱逐出帝京。
  为了报答宁妃生前的大恩,也因文若荷自幼与杜清浅交好,故而自愿自眨为奴,陪同甫丧亲的公主进入离宫,与爹娘手足生离,开始漫长的孤寂岁月。
  「你们还闹,在公主面前不可造次,全给我跪下自请处罚。」芳菊轻斥,若是在宫中也如此放肆,肆无忌惮的嬉闹,哪还有命。
  年纪最长的芳菊是吃过亏的,她也晓得宫里争斗的战况有多惨烈,一点点无中生有的小事就能把人活活地折腾死,而且是没理讲的,就看谁的势大,谁擅使手段,皇宫不是善地,每个人都想踩你一脚,死得最多的通常是不善钻营的好人,人越善良越容易早死。
  「中秋佳节就该热热闹闹一回,你们也别拘礼了,陪本宫好好赏月一番,明年此时我们已不在这里,不如好好记住今日的明月是否特别圆又大。」杜清浅小小的脸儿往上仰,动人梨涡如海棠初绽,芙颜染上淡淡银月清辉。
  因芳菊斥责跪满一地的侍婢面上带笑,拍拍膝盖起身,立刻动起来,有的以火钳挑翻炭火,让红泥小火炉烧得更旺,有的轻拈一芽两叶的君山毛尖泡茶,有的端上应景的糕点,有的小心翼翼地扶著主子,妥妥当当地照看仔细。
  月是正当圆,月圆人却未团圆,平添几许惆怅。
  「公主,明年开春三月我们就能回宫了,你应该高兴才是,我们离开太久太久了,该拿回属于你的一切。」那个位置无比尊荣,任谁也不得剽窃。
  「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杜清浅仰头望著天上的月儿,嘴角勾起似有若无的苦涩。「人走茶凉,你以为我还是父皇心目中最疼宠的王女吗?」
  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
  自古帝王皆薄幸,有几人长情?人还活著的时候,帝王的心早被旁人瓜分殆尽,何来天大的宠爱能记挂到如今?毕竟有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枕边细语,再多情的男儿也会喜逐新人,谁记得缱绻旧情,何况是宫中嫔妃无数,美人环伺的一国之君。
  思及不可知的将来,本该天真无忧的杜清浅顿感沉重,翦水双眸中微露与年龄不符的深幽。
  「……走水了、走水了!不好了,快来人呀!走水了,西殿整个烧起来了,快把火给灭了,别惊扰到公主殿下……人呢?慢吞吞地做什么,救火为先……」太监尖细的嗓音在黑灯瞎火中响起,伴随著侍女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以及纷沓而至的脚步声,在宁静的夜里显得分外清晰骇人。
  火的热度张扬开来,劈咱爆开的声响是烈火燃烧的声音,冲天的红光如张牙舞爪的巨龙直冲云霄,照亮了幽暗的夜空,一发不可收拾,顺著风势烧向杜清浅所在的寝宫。
  那火,很美。
  美得妖艳。
  出了寝宫,被侍卫、侍女、太监重重围在中央的杜清浅面色微惊,熊熊大火如发狂的猛兽欲噬人,照得她面容红似火,灼热让雪般玉额冒出一层薄汗。
  看到火光中救火的人影,她既惊且惧,隐隐有不祥念头,以离宫的严密守卫,怎会让火烧起来呢?而且火势凶猛,那是绝无可能。
  再过半年是她十二岁生辰,意味著朝中政局将有所变动,不知这场火是人为的,还是意外呢?
  她不想妄自去猜测,却又不得不往深处想,若她有个万一,谁是最有利的得利者?
  公主,你要小心防范。
  三个月前云宰相意味深长的话犹在耳际,接下来他调派前来的侍卫也多了五百名,进出的宫人身分详查得更严密,似在防备突生变故,她若有个万一……皇太女之位将易主。
  只是防不胜防,若真是有心人想布局,一个无权无势,终年在离宫过著与世隔绝生活的王女,如何遏止他人的迫害?
  此时的杜清浅心如明镜,早慧的她明白这场火并不单纯,甚至只是个开端,她相信事情绝不会到此为止,肯定会有后续发展。
  「公主,别靠太近,火实在烧得太大了,请公主随著属下一避,以免伤其千金之躯。」身著铁甲的侍卫长语气急促,恭请公主避灾。
  看著越来越汹涌的火海,转为镇定的杜清浅不答反问:「西殿的人救出来了没?还有其他宫人呢?尽可能的疏散,务必保护每个人的安危。」
  「公主,卑职等的职责是守护您,旁的人怕是无法顾及,何况这火来得太急,恐怕是凶多吉少,葬身其中的不在少数,请公主尽快离开。」舍小义而顾全大局实为情非得已,那些人的性命只能犠牲了。
  「本宫不能放下他们不管,他们服侍本宫多年……」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忍住喉间的哽咽。
  「公主,您活著,卑职等才有活下去的机会,请公主顾念属下的忠心,勿再逗留。」水火最是无情,不分贵贱夺其魂,黄泉路上不分老少,尽是无命鬼。「本宫……」情何以堪。
  望向在火中挣扎的宫人和侍卫,想救救不得的杜清浅心情低落欲落泪。那是她的子民,和她朝夕相处,她怎么能忍心眼睁睁地看他们被活活烧死。
  「公主,你再不走会死更多人,你想看素心、贞秀、若荷她们也变成焦尸一具吗?奴婢们不怕死,就怕死得冤枉,保不住公主呀!」小命一条,没了也就罢了,可公主绝不能出事,芳菊急急道。
  「芳菊,你……」望著一张张护著自己多年,焦急不已的脸,杜清浅心里好不酸涩。「李侍卫长,带上你的人,护送本宫等人暂避他处,在不伤及人命的情况下,其他人留下来继续救人。」
  松了口气的芳菊面露笑容,在所有侍女中她最为年长,也看得最透彻,虽有慌乱也很快的平静下来,不枉其他婢女口口声声喊她一声芳菊姊,反正出了事,要死她死先,舍身护主她也在所不辞。
  素心年幼,脸上仍有不知所措的惊恐,她双眼噙泪不敢哭出声,紧捉著贞秀的衣袖,白著一张脸,微微发颤。
  侍女中,最镇定的当属面色惨白的文若荷,即使她害怕得手脚僵硬,神情惊慌,可是自始至终都随侍公主左右,以娇弱身躯护在公主身边,寸步不离。
  相较那些慌乱奔跑、惊声尖叫的宫人,她们表现得算是可圈可点,没有在火势乍起时各自逃生,依旧忠心地守著自己的主子,不让其受一丝一毫的伤害。「是的,公主,请随卑职们来。」李侍卫长横剑在胸,在前头领路。
  偌大的清华离宫并未全部笼罩在大火中,当初建筑为防天灾人祸,东殿和西殿虽在一处,但南边宫殿却是远远隔开的,其中以「望月湖」为屏障,火烧不过湖面,与东、西两殿遥遥相望,为一隐密保全处。
  火光中,人影幢幢,或跑、或大叫、或身上著了火,那一声声的哀号,一声声的惨叫,全被肆虐的火龙封住。
  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只有满脸的悲怆和鼻酸,活著的人不敢庆幸逃过一劫,他们只有说不出的悲伤,难过白日里还笑语晏晏的众人,如今竟有大半无法再展笑颜,大火烧尽的不只是一具具躯壳,还有至亲们的眼泪。
  「公主,小心脚下的石板,这里草多,容易绊脚……」芳菊提著宫灯走在前面,不时回过头看看杜清浅的状况。
  因为是夜晚,难免昏暗不明,少了整排的宫灯照明下,白昼看来幽静小径因少有走动的缘故,行来困难,故而大家的速度都不快,甚至越走越慢。
  一边是火势冲天的漫天红光,一边是阴暗难行的幽径,加上杜清浅等人是养尊处优的弱质女流,走不快是理所当然,才一会工夫就气喘如牛,香汗淋漓,几乎跟不上训练有素的宫廷侍卫。
  「公主,这火来得蹊跷,奴婢才察看过四处,怎么就烧起来了……」方才不慎吸进浓烟的贞秀喉咙肿痛,她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哑著嗓子小声地在杜清浅身侧说道。
  面色凝重的杜清浅眉头轻蹙。「你也看出了异样?可见并非本宫多疑,的确有不妥之处。」
  「是否和『那个』有关?」公主即将年满十二返宫,皇宫内却有人不希望她回去,故而动了妄念。
  贞秀是云宰相受宁妃所托,安排在杜清浅身旁的暗卫,身手不差,能对付十来个持刀大汉,即使遇上暗袭,只要人数不多,就难不倒她。
  她是危急时才使得上的暗棋,仅仅几个近身服侍杜清浅的人才知情,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藏著、掖著,就为了防一时之忧,可没人希望有用得著的一天。
  「纵然不是也相去不远,有谁不怨我活著挡路。」尚未长开的容颜上有著隐忍的沉痛,以及淡得叫人心疼的疏离。皇家娇儿是何等尊贵,可如履薄冰的处境却是处处凶险,难以道于外人知。
  「公主,脱困后,请你要更加万分珍重自身,切忌以身涉险,有事就交给奴婢们去办吧。」难掩疼痛的贞秀轻咳了几声,发疼的喉头肿得让她几乎无法发出声音,说得有些吃力。
  「不行,若本宫连你们也护不住,何以为帝女?记住,万一出事,你们有机会就逃,不要回头。」杜清浅神色坚毅,展现王女风范,就著火光,眉心一抹红忽隐忽现,宛如观音来点痣,神佛护身。
  「公主,奴婢不逃。」
  「公主,奴婢死也要死在公主面前……」「公主,奴婢背著你,我们谁也不会死……」
  「公主……」一道怯弱的娇音忽地出声,面上有誓死如归的决心。「公主,奴婢一家人的命是宁妃娘娘保下来的,请公主与奴婢换衣,万一真有追兵赶尽杀绝,就让奴婢将人引开,奴……奴婢很勇敢。」
  「若荷……」杜清浅眼眶一红。她怎能让一向情同姊妹的她为自己犠牲?母妃保住文家不是为了让他们代她送死。
  「事不宜迟,贞秀、素心,你们快帮公主宽衣,悄悄地将两人的衣服给换了。」回过头睨了一眼若荷与公主相仿的容貌,忍著夺眶泪水的芳菊强迫自己狠下心,她知道此时不能心软,公主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可能,她宁可自己代替,只可惜她的身形已然长成,高出公主甚多,想假扮怕也是不行。
  「不行,本宫不同意……」
  尽管杜清浅不愿意移花接木、李代桃僵,连累身边的侍女,可是却没有一个人为此提议皱一下眉头,在芳菊的掩护下,贞秀、素心等人飞快的剥下她身上的牡丹锦袍,手脚俐落的与文若荷换装。
  动作相当迅速,就连前方的李侍卫长和其余侍卫也没发觉到后头的异状,悄然无声地公主已然换人,真正的杜清浅走到最后头。
  「公主?小心——」
  忽地,一声响哨破空而来,有些刻意地,芳菊大声叫嚷,扑向换上牡丹锦袍的文若荷。
  下一瞬,一根翎花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插进芳菊心窝,箭身有力的穿胸而过,箭尖处竟有三叉倒勾。
  她呕出一口血,双手如鹰爪般紧捉住文若荷手臂。
  「保、保护公主,用你的鲜……鲜血守住她,不、不要让那人得逞,公……公主是玉林国帝女,我们的主子,我……我们可以死,她……得活著……」
  手上、脸上尽是芳菊喷洒出的血红,惊骇到极点的文若荷只是哭,泪如雨下,眼看芳菊的气息越来越薄弱,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救她,只能眼睁睁地看她断气,死在面前。
  「公主,快走!卑职瞧似有流民山贼趁火打劫,我们得避开,不能与他们正面碰上。」保命为主。
  「芳菊姊……呃!芳菊为我……为本宫而死,本宫不能留下她……」芳菊太傻了,她可以不死的。
  「事有轻重缓急,公主勿再迟疑,请恕卑职冒犯了。」李侍卫长一把背起失神中的「公主」,情况紧急,别无他法,只好等事过境迁后再自行请罪。
  喊打喊杀的流民、山贼行进有素,像蝗虫一般涌现,火光照耀下似有数千名之多,手中刀剑高高举起,见著人就杀,起手落下毫不留情。
  他们根本是杀红眼了,不管不顾的只管杀人,不论人死绝了没皆再补上几刀,然后将死尸丢进山谷里,毁尸灭迹,一个活口也不留下。
  这是打劫吗?分明是屠杀。
  文若荷泣不成声,趴伏在李侍卫长背上垂泪,一次也不敢往后看,其余侍女、侍卫全跟著他们的脚步离开,而后头幽径的阴影处,有个人同样泪流不止,目送他们离去。
  「公主,不要让芳菊姊白死。」流著泪,贞秀松开捂住杜清浅嘴巴的手,哽咽到不行。
  「……流民山贼,你相信吗?」天子脚下的月华山是皇家禁地,有谁胆敢在附近山头占地为王,甚至闯进清华离宫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
  尽管早些年确实有一批为数不少的盗匪占据一百里外的双连山,骚扰过往商旅和百姓,抢劫财物,掳人勒索,见到貌美女子当场奸淫,既得人又得财,横行一时,但日后地方官员上报朝廷,已由朝廷派兵围剿,诛匪一千三百七十二名,金银珠宝装满百辆车,救女百名,从此再无匪盗敢劫掠,百姓安生。
  如今这票人要说是山贼,谁会相信!
  「不管相不相信,清华离宫是不能再待下去,公主要尽早做好打算。」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敌人不会仁慈地给她们喘息的机会。
  望著火焰四起的宫殿,以及渐小的屠杀哀号声,杜清浅眼中只剩下凄楚和悲凉。「她就这么想要本宫的命吗?不惜让人陪葬也要本宫死无全尸?」
  「公主,走吧!先逃出去再说。」光凭她一个人的力量力有未逮,能不能逃出毒手仍是未知数。
  眨掉眼底泪花,杜清浅露出坚毅神情,皇家气势展露无遗。「天辰宫旁的荷花水道有条暗流流出宫外,与月华山下的河流相通,这是皇家秘道,知晓的人并不多,我们先离开再联络云宰相,今儿个死的人,本宫来日必为他们讨回公道,血债血偿!」
  她果然太良善了,把人心想得太美好,忘了皇宫内院是人吃人的地方,想要爬到人人倾羡的位置,得要耗尽多少人血才能堆积而成。
  杜清浅不再言语,与贞秀快步来至天辰宫。
  果然,荷花水道边的芦苇丛藏了艘两人可容身的小舟,随著暗流缓缓推动,两个身形单薄的人儿双臂抱膝,回首眺望大火燎燎的离宫,一抹忧伤随眼角清泪滑落。
  今日一别,何时才能再聚首,怕是天涯海角,人各一方,生死两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