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三年冬,学政衙门徐大人和翰林院文大人来山城讲学,刘家小姐刘如茵女扮男装跑到书院听学伤了风。当天夜里,她全身烧得火炭儿一样,两三天里米水未进。
待如茵娘问明,女儿这次招病,原是她两位堂兄撺掇她出门听学惹下的祸,着管事的赶到书院,把如松、如桦两个侄子叫回家来。见了面,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通数叨:真真一对儿不长劲的东西!不说带着妹妹往正道上走,成日干些不上台面的事!
两人一脸愧色,也不争辩。待来到后院探望三妹如茵时,如松埋怨道:"唉!三妹!为了你听学,扯出多少是非来!所幸那天人多,大伙一心听讲学,没人太注意你。否则,一旦有人看出破绽,传开了,挨骂倒也事小。今后谁还敢再为你提亲啊?你就待在家里,当一辈子老闺女罢!"
如桦在一旁笑道:"我看,未必就没有人看出破绽!那个吴子霖,恐怕已经起了疑心了!莫看那小子平素不哼不哈的,其实是个再精细不过的主儿了。事后,他稍微想一想:三叔膝下根本就没有这么大的一个小子,恐怕事情早就漏馅啦!"
如茵听二哥提及"吴子霖"三字,一时就心烦气恼起来,恨恨地嚷道:"你们再胡说!"
哥儿俩相视一笑,赶忙噤声。
还是在今年芒种以前,吴家坪的吴子霈,先后两次托了城里有头脸的人,携了大礼来刘家为他兄弟吴子霖提亲,求与刘家三小姐结为秦晋之好。如茵的两位伯父十分乐意两家能联上这门亲,对如茵爹娘进言道:"三弟,弟妹,吴家二爷子霖,不仅家财富甲一方,更兼人品稳厚持重。虽说眼下只是个生员,可他一个姐夫的叔公在京城做官,姐夫本人又在省巡抚衙门任八品参事,另一位姐夫江南盐务衙门做着六品运判。朝里有人,吴家二爷将来的功名前程,自然也是很有指望的。"
如茵爹娘虽没有见过吴家二爷本人,听两位兄长这般夸赞吴家二爷,又明知两家皆是世家书香,觉得这门亲事好商量。
但是,众人谁也没有料到:只因如茵的两位堂兄平素闲谈时,曾在她面前说起过"吴家坪吴进士的后人吴子霖、吴宗岳在嵩阳书院里叔侄同窗,叔叔的文章反倒不如侄子"的话,无意记下。故而,当娘过来问她话时,还未待娘的话完,她竟一脸怨恼地噙泪跑开了!
一向疼爱女儿的刘家三老爷,虽不知内情何故,因见女儿对这头亲事不大情愿,便对夫人道:"茵儿的年龄也不算大,这门亲事,先缓一缓再说罢。"
于是,吴、刘两家的亲事,竟上不上、下不下地搁在那儿了。
如茵的父亲刘举人,在兄弟中排行老三,眼下是开封府学的训导。夫人刘氏,虽连生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却只有小女儿如茵一人结结实实地长了这么大。大女儿和大儿子,都是三几岁上夭折的。刘夫人烧香拜佛,惜老怜贫,直到几年前,上天垂怜,终于又赏了个老生的儿子。
如茵在家里姐妹中排行第三。因爹娘宠爱,自小就是可着性子长的。素常,总爱扮成男孩子样儿,身上或是长短马褂,或是袍子坎肩,腰里滴哩嘟噜地挂着扇套、玉佩、短剑之类的玩意儿。一双脚,只因闹得厉害,缠缠放放地,最后成了一双半大不小的脚。出门时,便登着一双青缎子快靴,脑袋上或是一顶帽子,或是一方处士巾,把个额发遮得严严实实地,生人眼里,俨然一位风流潇洒的公子哥儿。
如茵父亲因膝下无子,又因连着上面两个儿女都没有成人,只有这个假小子似的闺女倒还结实。故而,十几年里,一直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地,权当养了个小子自慰!
如茵常听先生、伯伯和父亲教导几个哥哥弟弟说,朝廷素来只以八股取仕,而好多读书人却因不得要领,竟致终生诗书、场场不第!像大哥,秋闱连考了三科,二哥也考有两科了,皆是名落孙山!
如茵心下不服!闺中无事时,也不习女红,也不拈针线,因知八股多以四书五经命题,故而,除了把个《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并《易》、《书》、《诗》、《礼》和《春秋》五经通解之外,更着意地留心玩味起八股来。什么破题啦、承题啦、开讲啦;什么正破则反承、反破则顺承啦;并什么御讳、庙讳、圣讳;抬写、格式、规矩,一一地领略铭记,又汇聚了古今优秀的八股文章,仔细揣摸,似个猜灯谜一般,反复把玩不已。因天性聪慧,加之熟读圣贤,牛刀小试,每每令先生和父亲惊愕不已!只叹惜投生了女儿胎!虽有读书作文的天份,毕竟不得有玉堂金马的一天!
果然,及至后来,堂兄如松、如桦先后中了秀才,又是县学、又是书院地去念书深造,如茵却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啦!
虽说如此,到底心中不平!
在刘家众多兄弟姐妹当中,如松比二叔膝下的如桦长了四岁,如桦又长了三叔膝下的如茵两岁。兄妹三人因年岁相当,加上打小儿一起在家塾里念书。故而,比别的兄弟姐妹更亲了一层。平时,两位堂兄回家时,如茵总喜欢向二人打听一下府试、乡试的结果,问问书院众位生员季考岁试谁夺的魁?顺天乡试和会试有无科甲高中的?闱中有无作弊被黜的笨蛋?学官和先生又出了什么新鲜题目、讲了什么文章等等。
有时,碰到月课、季考或岁试,先生出了什么太难的题目,两人偶尔也有请堂妹帮忙捉刀的时候。谁知,这样的文章,往往倒能博得先生和诸位同窗的一致叫好!
一次,先生出了一道题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八股文章。如茵跃跃欲试,信手来了一篇。两位堂兄一见,拍案叫绝起来!两人照样誊录了一番,拿到书院,先生和众位同窗见了,无不啧啧称赞:文笔雄浑通达,意境云断高岭!不仅有大漠冰河之旷缈,旌麾斧钺之凌猎,更有铁马金甲之雄武……皆赞叹:同题文章中,此篇当属上品!
如松和如桦二人却忍俊不禁地揭了谜:"此乃吾家愚妹所为也!"
众位山长、学长闻听,无不愕然慨然:"呀!天下果有闺中英雄!"
据说这几天,省城学政大人要来山城。除了讲学之外,还要在嵩阳书院举荐几位文章好、德行佳的生员,应明年京城的贡生拔试!规矩是先通过书院和县学学官推荐。然后,众位大人在本年岁考的卷子中,选中几名德行文章俱佳的,明年春上进京再最后入拔。
岁考的内容除了有经世策论、书艺、诗艺和七言韵诗二首外,还要另备一篇八股文供诸位大人筛选。
二人得知内情后,一时也跃跃欲试起来。
只是,二人最头痛的是八股!叨鼓了一番:倘若堂妹肯代笔的话,被选中的可能或许会大一些。因事先得知,这篇八股的题目很可能是出自《书经.无逸》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二句,便合计出一个主意来——
讲学的大体日子定下之后,两人从书院跑回家来,故意当着如茵的面,大声小气地争执说:文大人是怎样一位改良变法的倡导者,徐大人翰林出身,又是怎样一位学贯中西的学问家。这次听学的机会真是可遇不可求!那天,一定要早些去占位置……云云。
如茵果然就入了他们的彀中,兴致盎然地向两人打听:"大哥二哥,你们说什么?谁要来讲学?讲什么题目啊?"
如松看了如桦一眼,漫不经心道:"你一个女孩子家的,打听这做什么?总不成也跑去听罢?"
"怎么,我怎么就不能去?"
如桦笑道:"嘁!你去听讲?大伙也别听学了!都争着一睹你的芳容罢!"
"哼!我偏要跑一趟不可!我倒要看看:谁敢把本小姐怎么样?"
如桦龇牙一笑:"嘻!谁能把你怎么样?看猴子耍把戏,谁能把猴子怎样?喝采罢!三妹,你若真想知道两位大人讲些什么,回来,我可以把笔记借你看看,再对你详细说说讲学的情形。不过,这可有个条件在先:你得帮我做一篇八股才行!"
"我才不帮你做什么八股、九股呢!我偏要亲自去听大人讲学不成!"
如松道:"一个十七大八的闺女,跑到男人堆儿里去听讲?不让你给搅得炸了窝儿才怪呢!"
"讲学赶在十冬腊月,我扮成男装,又躲在你们中间,有何不可?"如茵辨驳道。
如松沉默了一会儿,觉得此举虽有些冒险,倒也不妨一试。过去,其实三妹也常玩这种把戏:穿着男装,跟他们一起跑到中岳庙去赶会,跑到少林寺看和尚打拳。夹在他们和众位家人当中,倒也没有人识破过。
如松沉吟了一番:"你真想去听讲学么?"
"这还有假?"
"那我来问你:你可有听课的凭照么?没有凭照,连大门都进不去的!你以为书院跟寺院、道观一样,不拘谁都能随便进去的?"
如茵眨着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哥儿俩。
如松一笑:"你若真想去见见世面,我想想法子,或许能帮你弄到一份凭照。你不知道,这次,就连站在讲堂外面听课的人,都有凭照呢!"
如茵咬了咬嘴唇:"好吧!我答应帮你们各做一篇文章!"
如松笑了:"好!一言为定!题目交给你,听学的事,包在我们身上。咳!也不是我敢应承你。三妹,你最清楚,我平生最恼的就是八股!而你呢,又偏偏擅为之。"
如茵恍然大悟!她用手刮着自己的脸颊笑道:"哦!我这才明白。原来,你们俩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儿,竟是生着法子,又让我来做你们的刀斧手啊?"
如桦笑了起来。
如松老老实实地说:"三妹,若人人都似你这般才华横溢、过目成诵的,哪还有个当大哥的老着脸求小妹代笔的理?早就玉堂金马、蟾宫折桂去了!"
如松夸赞得巧妙,如茵顿时喜笑颜开:"八股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用心,照样能翻出新意。好吧,最迟大后天交卷。"
"三妹果然七步捷才啊!"如桦赞道。
如松却冷冷地说:"三妹!你别应付我们。这次题目,可是用来应付学政徐大人、翰林院文大人和县学、府学诸位学官大人的!明说了:两位当哥的,这次就是要借船渡海!你若帮我们度了这道坎儿,赶明儿你出嫁时,大哥先许你一千银子的私房钱!不过,你要是没把握就算了!我求梁拔贡梁大学长帮我做一篇就是了。"
"为大哥效力是小妹份内的事!这会儿,就算有人拿一万两银子,又能买到刘如茵的文章么?梁大学长的文章就一定比小妹强么?我偏不信!你若信不过我,可以让他和我各写一篇!你们两个任挑就是了!"如茵满脸通红地说。
如桦一竖大拇指:"嗳!这才叫巾帼不让须眉!"
如松笑道:"我的意思是,三妹不必赶得太急!还有十多天的时间呢。下月初十以前交卷就行。梁逸之虽肯帮忙,毕竟还是外人嘛!我只有先求小妹的理!小妹这里说不通,才会再转求外人的!"
如茵这才露出笑脸来。
好几天里,不说如茵如何绞尽脑汁、坐了几天又几夜,直到两位堂兄一脸喜色地各自拿着文章去后,总算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是后,便开始盼星星、盼月亮地,总算盼到了两位大人来讲学的日子。
提前两天里,如茵就令丫头把听课那天所需一应各色行头,以及笔、墨、纸、砚等全部准备停当了。自己不放心,又一样一样地查了一番又一番。及至听课的头天晚上,略吃了些东西,一早就歇下了。放床幔子前,又交待丫头:"千万莫忘了——明天清早,自鸣钟一打五点,准时叫醒我啊!"
丫头笑道:"小姐都交待五遍了!"
如茵白了她一眼:"交待六遍,你也少不了还会睡过头儿!"
一面数叨着,一面忽地又翻身起来,再次查看了一番文房四宝,并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子靴子、暖帽、袍子、坎肩、手套、护耳等物,这才放心地重新躺下。
第二天一大早,一觉醒来,只见窗外天空微微泛明,急忙趴到桌子上瞅。原来,夜来下了一场不算太大、倒是白了一地和屋顶的雪,映亮了窗子!
她划了根洋火,看了看自鸣钟——还差一个多时辰呢!只得重新躺下。觉得刚眯了一会儿眼,猛地就被桌上的洋钟给惊醒了!也不等丫头叫,急不可待地一面唤丫头掌灯,一面就摸黑穿衣起来。待丫头点亮灯、服侍她梳洗穿戴完毕,又从灶房端来一碗热汤。如茵略略用了一点儿,便蹑手蹑脚地溜出了闺房。按如松大哥头天早交待管门的,虚留了右傍一角偏门,吱吱呀呀地推开了,猫儿似地溜出来。她虚掩好门,下了台阶,便来到刘府大门外的城街上。
就着麻麻亮的天色,如茵看见如松和如桦两个哥哥,另有两个心腹家人,几匹备好鞍子的马,早等候在雪地里了。
如松、如桦见如茵头戴一顶护耳漳绒暖帽,一条长围巾将下巴和半个脸围得严严实实地,只露着虎灵灵一双大眼睛。身上是一件青缎子出锋紫羔坎肩儿,里面一件元色的直罗长袍,腰间打着一条黑底红菱的丝绦,足下登着一双麂皮高腰厚底靴。就着悬在大门廊下的灯笼打量,乍看乍是一位风流英俊的公子哥儿!
如松、如桦望着她笑道:"嘿!三弟今儿好精神啊!若不直着眼睛,还真看不出样!"
如茵抱拳拱手地一笑:"今儿大家看的是各位大人!哪有直着眼睛看我的道理?不过,今天小弟依旧烦请两位兄长的多多关照!"
如松笑道:"责无旁贷!"
"义不容辞!"如桦加了一句。
如茵看他们两个今儿是如何打扮的?只见两人全身上下统换了新,打扮得像赶会似的。一色簇簇新的坎肩和长袍,暖帽,高腰靴。堂兄妹三人一边取笑,一边扶鞍踏镫,挽缰并辔朝城北走去。
天色依旧黑黜黜的,四处的景致也看不大清楚。一街两行,家家户户的窗口都黑灯瞎火着。马蹄踏过县署衙门前的青石路街时,不知惊动了哪家的看门狗,隔着院门朝外面汹汹地狂咬了一通。
来到北城门时,守门的兵壮还未开城门。如松叫醒了值守,因认得是城里人,也没有盘问,一面揉着惺松的睡眼、一面开开城门放几人出城。
从太室山吹来的山风遒劲而凛烈,肆无忌惮地吹向这几个早行的人。马鬃和马尾在风中飘曳不已,细碎的霰粒儿不时打在裸露的脸上。因地上有些滑,故而也没有放开,只让马迈着小碎步,朝座落在嵩山脚下的嵩阳书院小跑而去。
如茵身上穿得又厚又暖,加上心内藏着一团兴奋,骑在马背上没觉得冷,反倒有些热和和的。
众人来到书院外面的大平台时,见书院外面早已停驻了不少的车马和人众。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院里院外,揣手跺脚地一面驱着寒,一面就着朦胧的晨光相互打量着。
如松掏出怀表看了看,才六点一刻!看来,今儿来听讲学的,比他们估计的还要多。
如松在宰相碑前下了马,交待家人依旧把马带回去。又交待中午直接把饭菜送到书院后面他们住的侧院里,至少要备够七八个人用的才可以。交待完毕,三人一路朝书院大门走去。
如茵走在如桦、如松左右,脸上虽说装得倒也镇静,心里却是惶乱得很!她悄悄望去:四下里站满了三五一堆儿的青年学生,见他们哥儿几个走过时,都停了攀谈,很注意地打量着他们。如茵两眼低垂,也不敢看人。两位堂兄却是高首阔步一路说笑,不时和熟人点头打着招呼。
过了书院正门,沿着两畔的青砖小径,三人顺着东侧的砖径,一直往后面走去。四五进的院子,所过之处,房前树下、花坛回廊,除了白的雪,到处都站满了黑乎乎的人众。一些外地来的生员,三五结伙地浏览着书院的景致、碑文和古树。
如桦一路走,一路向如茵介绍着各处殿堂、碑文的来历。行至藏书楼前,绕过西厢廊下一个虚掩着的月亮门,三人便来到了西侧的跨院。
"这儿是几位大学长和山长寝住的地方。其他学生多住在前面的东跨院。"如松向如茵介绍着。这里比起前面的几进院子,显得格外地清幽寂静。地上的雪也扫得很净。这时,见三个年轻的学生正围着一位身段精壮的青年,听他吩咐着什么。
如桦指着那位青年道:"那位就是大学长梁逸之!"
如茵早就听两位哥哥说起过他,在众位生员中,唯他一人系拔贡功名。往日,也曾读过堂兄带回的他的文章,真个是字字珠矶、句句金玉!
梁逸之正向三个十六七岁的学生交待着事情,一转脸见如松三人走过来,笑道:"嘿!这么早就过来了?"一面就对两个学生说:"你们先去吧!随时过来通个气儿。"
几个人去后,梁逸之招呼如松兄妹三人进了厢房。
因天还未大亮,屋里尚有些暗。乍一进门时,如茵也看不大清屋里的摆设,只闻到一股子很浓的墨香味儿扑鼻而来。就着麻麻亮的天光,略打量了一番,屋内摆设得很是简单:两张旧桌子,几把旧椅子,另有一个做得很粗糙的白茬儿杌凳。桌上放着文房四宝,挨墙摆着四张木床。床边的简易书架上摆了好些的书。床上的床单和被褥,皆是乡下人自家织的格子土布。床单铺得平平整整,被子也叠得方方正正。地面扫得溜光净滑的。如茵有些诧异:两位堂兄家中的床铺都是高床华被,在这里,竟也铺着这些乡下人手织的土布,看来,他们颇有一番卧薪尝胆的心志。
众人坐下后,如松对如茵道:"三弟!这位就是梁逸之梁大学长,云心君。"
如茵抬眼看他时,见他一双清澈的眸子望着自己微微一笑,白亮的牙齿闪着玉似的光泽。朦胧的晨光下,此时方才看清:原来,面前的这位大学长,原来和如桦年岁不差上下,竟生得这般英武俊逸!心下暗叹:果然是文如其人!
如茵抱拳道:"小弟刘如枫,久仰梁大学长文经武纬,德操过人!幸会幸会!"
"如枫"是如茵小弟的名字,现在倒被她临时拿来一用了。
梁逸之笑道:"如枫兄谬奖了!倒是如枫兄,果然门里风范,卓尔不俗!敢问台甫大号?"
如茵见他神情温和而亲切,一双明净的眸子望着自己,仿如能看穿人心似的,一时竟有些羞涩起来。大哥如松赶紧接过去道:"三弟表字若霞。无号。因叔父家风严教,故而性情拘谨了一些!兄台见谅。"转过脸来又对如茵道,"三弟,梁大学长乃我们书院头号才子,城西白坪人。你赞不绝口的那篇《嵩山赋》,正出自他的大笔!"
如茵道:"云心兄文章琳琅璀璨,若霞不胜钦仰。"
梁逸之一笑:"惭愧惭愧!如枫兄书香之后,家学渊源。云心岂敢弄斧班门?"
众人又说了会儿闲话,转脸看了看门外的天光,逸之道:"哦,时间差不多了。咱过去罢?"
众人来到讲堂时,见院中更是熙熙攘攘了。讲堂前的平台上早已挤满了等着听学的生员。
如茵站在平台前,打量了一番三开门的讲堂,只见门额横匾上书着"讲堂"两个斗方大字。廊柱上镌着"满园春色催桃李,一片丹心育后人"两行金字。转脸朝西一看:呀!好大的一棵树啊!
如桦道:"这就是号称天下第一柏的-二将军-!"
如茵道:"哦!我早就听人说过书院有两棵四五千年树龄的大柏树-大将军-在哪里?离这儿远不远?比二将军大得多么?"
如桦摇摇头:"恰恰相反!树龄、枝柯、树冠和树围,无论哪一点,大将军都远比不上二将军的气派!"
"那为什么?"
"这一点么,恐怕只有汉武帝一个人清楚。当年,他老人家就是这么诰封的!"
如茵痴痴地望着"二将军",一时神思遨游起来。
众人上了讲堂的大平台,梁逸之低声对如松交待:"如松兄,今天天冷得很,令弟禀质弱,你和他坐在前面靠火盆边的两个位置,我和如桦坐在后面罢。"
如松点点头:"承大学长关照!"
众人就座不大一会儿,就见一大群金珠顶戴、蟒袍补服和着了各色绸缎袍褂的大人迤俪而来,谈笑风生地上了台阶。
待众位大人进了殿堂,满屋子顿然鸦雀无声。再往窗外看,就见讲堂的屋内屋外、廊下平台,所有地方全都满满腾腾地站满了听学的人。
徐大人开讲的题目是《师夷长技与强盛国力》。徐大人的讲学嗓音高吭、博论旁证,偶尔穿插一段趣闻逸事,不时博得学生一阵又一阵的掌声和笑声!
如茵在下面,一边一字不漏地听着,一边用一笔龙飞凤舞的狂草记录着。她眼中时不时涌满热泪,深憾自己生了女儿身相,如何得像那些男儿们,也能凭着满腹学识、一腔热血,做上一番报国救民的大事!
不觉之中,外面渐渐地又飘起了雪花。而且越飘越大,越落越稠,最后竟至扯絮似地漫天飞舞起来。不大功夫,院里的房瓦、树丛和地面上便是一片皆白不分眉眼了。站在廊下和平台上的学生,有的已经戴上了事先预备的斗笠,打开油纸伞,身上也披上了蓑衣或是油衣。
离如茵两步远的地方摆着个大火盆子,炭火刚刚烧透,火势越来越旺。渐渐地,如茵便觉得全身燥热起来。她原本不大怕冷,因刻意掩饰女儿本相,今天又穿得格外厚了些——小衣外面是一件丝棉小袄,套着一件丝棉长袍,最外面还罩了一件紫羔的坎肩。此时,已觉着贴身的内衣有些湿湿的汗意了。转脸瞧瞧:大哥如松脖子里的扣子也已松开,露着里面实地白纱的中衣。一张脸儿和额头也被那火盆子映得红光油亮的。
散了学,如茵迫不及待地挤出屋子,站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吸起了凉气。如松走过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三弟,怎么在风口儿上吹?"一边低声道:"这可是你自找罪受啊。"
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她依旧来到西跨院的厢房里。未几,就见梁逸之和如桦二人带着两位同窗,另有一同进京应顺天乡试时结识的两位朋友,众人一起走了进来。
大家平素都是放浪形骸惯的,谁料到这中间还藏着一个姑娘呢?此时,也有四仰八叉往床上一放,又是屈腿又是伸懒腰的;也有歪在棉被上乘势歇一会儿的,嘴里热热闹闹议论着上午的讲学。
如茵勾着头,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文木山房集》,装着低头翻看的样子,坐在靠角落的一把椅子上避人耳目。
照如松事先吩咐下的,家人这时已从城里赶了来,送来了两大坛子的米汤、一满篓冒着热汽的肉包子,一小蒲包辣油干豆腐。六七个人一见,立马你争我抢、满嘴大嚼起来。
逸之转脸见如茵独自坐在角落里吃着,忙招呼她道:"如枫君!来来,到跟前来。这可是一群下山虎!你待会儿就捞不着吃了。"
如松、如桦赶忙拦阻说:"别管她!她自小就那样儿。"
众人正吃得热闹,忽听门外一阵大嗓门的嚷嚷。如茵抬头看时,见窗外一拉溜地来了三位青年公子,后面还跟着挑挑子、提饭屉子的两个家人。
还未跨进门槛,一位身穿古铜直罗棉袍、生得浓眉大眼的青年便已大声嚷嚷起来:"哦?俺还挂着恁几个没得吃!恁倒好,躲这儿吃起独食儿来啦!"
一边嚷嚷,一边伸头就朝篓子里瞅,惊喜道:"咦嗬?肉包子?!"伸手便朝篓子里抓,一手一个抓了出来,一左一右张嘴各咬一大口!
梁逸之笑道:"完了!完了!我正说这里一群下山虎!这又添了一只嵩山饿狼来!"
众人皆笑了起来,逸之转脸对如茵道:"今儿来的这几位,除了两位洛阳的朋友,其余都是咱山城的同乡。先说这位,杜鸿飞!西关人,本县学官杜鸿达的胞弟!人称-杜落酒-!"
众人"哄"地一声又笑了!
杜鸿飞一边鼓着两个腮帮子满嘴地嚼着,一边打量着如茵:"这位学兄往日好像没大见过?不过,看着却恁地面善!敢问学兄台甫?在哪里就读呵?"
逸之笑道:"难怪你看着面熟!他是南街刘举人刘大人膝下的公子刘如枫,如松和如桦二位学兄的堂弟!"又对如茵笑道,"如枫君!你常年跟随刘大人在开封府学读书,不比我们这群浪荡乡野之辈。就是见了外客,也难做出风雅之态来。如枫君莫见笑呵!"
如茵微微一笑:"大学长言外了!"
梁逸之又指着另一位面相略有些富态,疏眉细眼,身穿石青团花缎袍,外罩着一件紫缎狐皮出锋小坎肩儿,神态却很是绵稳持重的青年书生道:"这位是吴子霖君!城东吴家坪吴进士的后人。"
如茵一听"吴子霖"三字,不禁一怔!瞬即就有些发窘起来。一抬眼,正好撞上吴子霖那双看上去很是平和、实则甚是睿智的眼神。
她微微摇了摇头,"倏"地一下便游开了自己的目光。
如桦和如松哥俩儿对视了一眼。就见那吴子霖一时很是仔细地打量起如茵来,神色间若有所思,又有几分的迷惘不解。
梁逸之又指着他后面一位十七八岁、身着枣儿红缎袍的少年道:"这位是子霖兄的侄子吴宗岳!他们既是叔侄,又为同窗。来年大比同榜得意,吴家坪更添风光啦!"
吴子霖摇头一笑:"子霖可不敢抱这份侥幸!和众位学兄相比,子霖不过一段朽木而已。读书只是借口,不过是奉了家母和大哥之命,权且做侄子的一介陪读罢了!"
杜鸿飞在一旁嚷嚷起来:"诸位!这会儿管它什么功名科甲,今朝有酒今朝醉!子霖君,还不快把你家的金肴玉馔摆上来!"
见鸿飞催促,吴子霖温和的目光望着如茵微微一笑,吩咐家人将饭菜摆上。
众人乐呵呵地挤到桌前,看摆上的是什么:只见一筐子热腾腾的油卷,一包儿切得甚是齐整的酱色肘子,红绿相间的香椿辣椒末,香喷喷的磨油伴芥疙瘩丝,还有一包儿腌得黄儿浸油的青皮大鸭蛋,另有一瓦坛儿的八宝甜粥。
众人又是一阵惊喜和咤呼!
如茵独自坐在人丛后,一边吃着、一边悄悄打量众人。孰知,目光正好又和吴子霖那双温和而探寻的目光再次相撞!吴子霖因见她坐在一边,也不往人堆里凑,便放下手中的筷子,腾了一只碟子来,另拿了一双净筷子,把几样小菜各挟了一些儿,低声对坐在他身边的如桦道:"如桦兄,烦劳你端过去,请令弟也尝尝罢!"
如桦道了谢,一边就将碟子端了过来。因背对着大伙,如桦放碟子的时候,悄悄对如茵夹了夹眼,低声戏谑道:"喂!三弟!这可是-人家-特意关照你一个人的。"
如茵一听这话,脸"通"地一下红了。幸亏众人此时都只顾饿虎一般抢吃大嚼,谁也没大注意这边的事。
众人风卷残云一般,不多一时便将如松和子霖两家带来的饭菜一扫而光。待两家家人各自进来,收拾了碗碟将空屉子和空篓子拿走以后,众人这才就上午徐大人的讲学重新争论起来。后来,吴宗岳看了看怀表,说时间快到了,众人这才纷纷起身告辞。
吴子霖和杜鸿飞、吴宗岳三人一并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如茵看见吴子霖一双深碧而温和的目光,再次在她身上闪了两闪。
如茵满身地不自在起来。
待众人出门以后,如松见屋内只剩下逸之、如桦时,便对逸之道:"梁兄,我这位小弟禀质柔弱,早上出门时,婶娘又催着穿得厚。上午坐在那个大火盆子附近,被火烤得出了一身的汗。下午换一换位置如何?你和如桦两人坐在前面,我和三弟坐后面。"
如桦道:"嘁!上午我在后面冻得又是鼻子又是眼泪的,她倒嫌热起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下午也该轮我暖和暖了。"
逸之笑了笑:"正好便宜你!你和令弟换一换位置,坐前面那个火盆子边暖和去罢。"
如桦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如松狠狠地白了如桦一眼,转脸对逸之道:"逸之兄,下午你也坐前边罢!我和三弟一起坐后面。"
逸之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向来怕热不怕冷。前面那么大个火盆子,两三个时辰下来,我可受不了!咱们谁也别谦让了,你们哥俩都坐前面。我和三弟两人坐后边得了。时辰不早了,咱赶快过去罢!"
如松犹豫了一会儿,也不好再说什么,望望如茵:"那……就拜托逸之兄关照我三弟了!"
逸之笑道:"谈得上关照二字?"
见梁逸之和如桦两人走在前面,如松放慢了几步,悄声对如茵嘱托道:"如桦这个呆子!下午我可是顾不着你了。你和生人在一起,千万要小心点儿!露了孙猴子尾巴就不好耍了!"
如茵听了,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几人来到讲堂外的平台时,见众位听课的学子大多已经就位。因众位大人过一两刻钟才能赶到的,所以,屋里嗡嗡嘤嘤的一片说话声。屋外,漫天飘舞的雪花依旧扯絮样连绵不断地飘着。为了尽可能让一些身上穿得单薄的学生也挤到屋里来,屋内已是水泄不通。外面的廊下和露天平台上,也已站满了打着伞、披着蓑衣的学生。
逸之带着如茵挤到位置上,对如茵道:"里面挨着窗户。你的身子弱,我靠墙坐,给你挡一点风。"
离开讲还有一会儿时间。梁逸之转过脸来,向如茵说起这次听学的人中,都有哪些州府县的地方学官和学生代表,又向如茵打听开封官学的情形。幸亏如茵常听父亲谈起学府的事,好歹还能应付两句。只是,和他眼望着眼说话,自己一个女儿家,平生又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这么一位英武俊雅、才华横溢的青年男子坐在一起,一抬眼睛,那英武的脸上,轮廓分明的嘴唇,碧潭也似忽闪着笑意的眼睛和刚毅的下巴……一时,竟有些惶乱起来!不觉之间目光便有些闪烁游弋起来,脸颊也开始绯红,现出了女儿独有的娇羞来。
蓦地,如茵便发觉梁逸之的目光有了某种变化——他先是凝神定定地望了自己一会儿,随即愣了一愣,接着就见他传过脸去,一张英武的脸儿一时涨得通红。
两人摩肩擦踵、面对面地坐在那里,除非他是憨得再不开窍的主儿,才会发现不了异常!
逸之什么都明白了:面前这位,肯定就是那位出手《岂曰无衣,与之同袍;岂曰无衣,与之同泽》的女中丈夫!他兀自沉默着,两手十指交错紧紧地扣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对如茵道:"咱们还是把座位换过来的好。你坐里面……要好一些罢。"
如茵的一张脸儿更是热得发烫了!
和梁逸之换了座位后,如茵便一直深深地低着头,一张脸一直侧向墙的方向,靠外的手托着自己的半个脸,直到大人开讲之前,再没敢转过脸来。
逸之那宽厚魁梧的身板,倒也把娇小的如茵给遮挡得差不多了。
这时,屋里突然一阵骚动,顿时又静了下来——徐大人和文大人等众位大人,在本地学官和知县大人的带领下,已经踏雪顶风地来到了讲堂。
这天下午,京城翰林院文大人讲的题目是:《大丈夫的穷与达》。两三个时辰的课下来,如茵始终都低头做着记录。
文大人讲学结束时,众学子便开始了求教。有人问:当下国力衰败,救亡图存靠洋务能否继续支撑?又有人问:眼下的捐纳制,会不会挫伤一般读书人的上进心?
徐大人和文大人分别一一做了解答。
梁逸之这时站起身来,他那底气十足的声音,立马就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住了:"各位大人,学生梁逸之请大人教诲。洋务之后的甲午败辱,我泱泱中华,亿兆同胞,无不痛感国耻深切!目下国人多已知晓,今日之中国,非变法无以强国,非变法无以图存!学生困惑的是:何以朝廷至今尚无动静?"
文大人和徐大人对望了一眼,答道:"甲午之耻,朝野惊骇!有识之士亦知变法改制乃救国之第一要义,无不殚精竭虑,求索强国御敌之计。然事关朝廷国制和祖宗之法改进,故非一朝一夕可骤变之事!还须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亦不可骤然变之啊!"
逸之紧追不舍:"大人,值此强邻四逼、大敌压境之际,我不骤变,敌必骤变!学生怀疑:和约赔银,果然可恃为苟安长计么?"
如茵这时抬眼向上望去,见台上几位大人相视之后,又窃窃私语了一番。如茵不禁为逸之的真知灼见所惊叹,同时亦为他的直率搦了一把汗。
徐大人接过去答道:"有关变法自强,据下官知悉,人心所向,朝廷亦有所动。可望不久即有音讯。下官向闻嵩阳书院生员文兼武备,素有经世济民之雄图大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因下官和文大人还要在山城苟留几日的,明日,愿与诸位就国事和学问继续切磋。"
大雪依旧漫天飘舞着,天光渐渐暗淡了下来。
散学之后,逸之一路小心地挡在人流后面护着如茵,生怕她被人挤倒。来到屋外时豁然一亮:好一个琼楼玉宇的世界呵!放眼望去,远远近近的房顶树梢、地面台阶,到处都是白茫茫地一片。台阶和路径已不分眉眼。此时,讲堂西面的"二将军"柏,苍青的叶簇和铁色的枝干上堆满了厚厚的、大团大团的雪,乍看上去,像是扯了一层的棉絮,挂了一树的白云般。
脚下的雪,乍踩上去有一种很厚实的感觉。软软的,虚虚的,像是踩在云彩上面。只一会儿,台前和地上的雪便被众人的脚步踏成了冰窝儿。这时,脚下便有些滑溜溜了。下台阶时,逸之伸手扶着如茵的胳膊,一边小心地趟着路,一边叮嘱她脚下留神。
如此,兄妹三人在书院门外的平台上聚齐,下了坡接过家人牵来的马。逸之站在那里,望着兄妹三人牵缰坠蹬地上了马,又望着他们兄妹的背影渐渐地消失于茫茫雪野时,蓦然之间,竟觉着自己的一颗心,忽忽然惘有所失起来……
*意即敬畏上苍赋于的使命,律度自己、治理民众。
*战友之间彼此同衣共袍、同仇敌忾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