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家家产户灯火通明,喜气洋洋,卫府厅堂开设家宴。落尘不时张望门口,希望静康能遵守诺言在今夜回来,却始终不见人影,希望就快变成了失望。老太爷咳了两声道:“卫家从我父亲开始从商,创下卫家老号,到我手中,再传给天明、天宫,整整八十八年。由一开始的钱庄、布行、古玩到工厂、作坊,靠的是信誉,变通还有手段。奸商,奸商,无商不奸,但再奸,奸不过这世道。大清朝亡了,你们口中那个什么国民政府也不行了,军阀政府混战,今天我打赢了你,明天你打赢了我。虽然我老头子哪儿也不去,心里比谁都清楚。康儿、哲儿、霞儿,一天一天闹的是什么?还不是又要把这世道颠个个儿?闹吧,闹吧,正经还得闹腾一阵呢。只希望,革来革去,别革了自己家里人的命。”
静哲低着头,也不做声。忽听外头有人道:“爷爷放心,您这么英明,孙子也不会糊涂。”
落尘喜道:“静康。”
老太爷脸上露出笑容,“终于舍得回来了?还以为年都不过了呢。”
静康看一眼落尘,道:“一家团圆嘛!怎么可能不回来?”转眼看到静哲,静哲狠狠白了他一眼,静康原本带笑的脸上暗淡下来,找了一圈不见继凝儿,中更加难受。
静霞笑道:“难得四哥回来,我去扶凝姐姐出来吧,一家团圆,怎好少了她?”
静康忙道:“我去看看凝儿。”
静哲抢上前一步,“我也去。”
老太爷挥手道:“都去吧,都去吧,将凝儿带来,也该开饭了。”
静哲气鼓鼓地走在前面,静霞拉着静康的衣袖悄声问:“四哥,你这一阵子跑到哪儿去了?让我好找。凝姐姐的病你也不管,不怪五哥气你。”
静康故意提高了声音:“我也不想,有重要的事。我那天出去,你猜遇到了谁?”
“谁?”静霞附耳过去,静哲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
静康注意到他的动作,声音放低了,“李大钊先生。”他的声音刚好能让静哲听到,又听不太真切,静霞全神贯注地听他的答案,没注意到静哲已经停下,撞得结结实实。
“啊呀”一声,静康捂着鼻子叫:“五哥,你想撞死我。”
静哲也不管她,急急地问:“李先生说了什么?”
静康笑道:“你不生我气了?”
“哼!”静哲不问了,转身又走,不出三步,回过头来道:“四哥,李先生到底说了什么?”
静康静霞同时大笑,静康左手搭在静哲肩上,右手搭在静霞肩上,边走边道:“听我慢慢说,李先生前一阵在北大演讲,德国战败,胶东半岛……”兄妹三人紧紧挨着,谈论最新的消息,探讨最新的思想。
继凝漠然地看着静康,不激动也不欢喜,眼圈也没有红。静康轻唤:“凝儿,你好点了么?四哥来看你了。对不起,四哥只顾忙自己的事,都没有照顾你。”
继凝冷冷地道:“五哥把我照顾得很好。”
静哲喜道:“凝儿,你——”
静霞打断他,“我看凝姐姐今儿精神不错,我们来接你到厅堂吃团圆饭的。”
静哲道:“你要是不舒服,或者不愿意去……”
“我去。”继凝撑起身,“五哥,你来扶我一把。”
静哲欣喜莫名,有些手忙脚乱。静霞帮继凝换了衣裳,与静哲一左一右扶着她出门,留静康在后头无聊地跟着。刚走过荷花池的围廊,继凝已经开始喘,虚弱地道:“五哥,我走不动了。”
静哲拦腰将她抱起,大阔步前进,生平第一次有种男人的骄傲。静康在后面怔怔地看,突然想起小时候,几个孩子玩石头、剪子、布,静哲总输,就罚他背继凝或其他姐妹。那时大姐二姐还未出嫁,三哥有时也偷偷地跑来与他们玩儿。曾几何时,小男孩儿长大了,小女孩也长大了,静哲的臂弯可以呵护他心爱的女人了。看到继凝温顺地栖息在静哲怀中,心中既酸又甜,酸的是继凝对他不假辞色,甜的是继凝终于肯接受静哲的感情了。说不嫉妒,是骗人的,毕竟将近十年的时间,她眼中只有一个四哥,但欣慰的感觉多过嫉妒。这代表什么?他不再爱她了么?还是,他根本就没有真正爱过她?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爱情,也没有精力认真去想这个问题。目前的情形,他爱不起任何一个女人。
席间,静哲对凝儿呵护备至,自己没吃多少,给继凝夹了满满一碗,继凝浅笑,直摇头说吃不下了。
落尘替静康夹菜,腼腆地一笑,静康也夹给她,继凝偶尔幽幽地看一眼,挤出一抹虚弱的笑,给静哲添菜。静哲还兀自美滋滋的,猛吃了三大碗。
吃罢饭,放鞭炮,发红包,对月赏雪,继凝要回去休息,静哲坚持陪着,静霞也未反对。
扶她躺下,静哲温柔地道:“好好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继凝幽幽地看着他,轻声道:“五哥,你没什么话问我?”
静哲浅笑,“问什么?只要你让我亲近你,我就知足了。”
“五哥,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因为我喜欢你。”静哲握她的手,贴在颊边,叹口气道,“不管你对我真好还是假好,不管你心里有四哥没四哥,我都对你好,我不求别的,只求你别拒绝我的关心。”
“五哥,”继凝闭上眼睛,声音低缓颤抖,“病着的时候,我像死过一次了,要不是你一直在身边陪伴我,鼓励我,呼唤我,我真会一睡不起来。昏迷的那段日子就像一场噩梦,过去种种一幕一幕地倒映回来,对四哥的崇拜、相思、痴恋、心痛、绝望,都重新经历了一次,心反而没那么痛了,像麻木了一样。睁开眼看不到四哥,我就想,断了吧,这么好的人在身边,为什么不珍惜?守着那分痴恋守了十年,还不够么?但是,想得容易,做起来好难。刚才见到四哥,我故意不理他,和你在一起,可是心好闷好闷。”她张开眼睛,盈满泪水,“五哥,我真的不可救药了么?”
“不是的,凝儿。”静哲蹲下身子,与她对望,“只要你肯尝试着忘记过去,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希望如此吧。”她又闭上眼睛,“五哥,我累了,你回去吧。”
“我看着你睡。”
“好,”继凝躺好,不再说话,一会儿,呼吸均匀了,脸上也恢复了一点血色。静哲帮她掖好被角,怜爱地看了一会儿,会心一笑,出去了。脚步声渐远,继凝张开眼,拳头塞进嘴里,压抑遏制不住的抽噎,泪顺着眼角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感情如果说放就放,说收就收,那就不叫做真感情了。
夜更深了,五更鼓响,今宵是除夕之夜,本该人人欢笑到天明,但菊园里形单影只,风寒夜冷。凝儿哭得累了,迷迷糊糊地睡去。梦中仿佛见静康在门外,愧疚地重复:“凝儿,对不起,凝儿,对不起,凝儿,对不起……”
“四哥。”继凝惊醒,茫然张望,只有一室清冷,在被中拥紧自己,还是凉飕飕的。四哥对她,真的是绝情到底了,若在以往,即使当面不便认错,过后一定会尽快来安慰她,三言两语必将她逗笑。但今日,不但未说一句安慰的话,连一句温言软语都不曾有,还在奢望什么呢?断了吧,断了吧。爬起来吹熄了灯,彻底陷入黑暗。
盯着窗内的灯火熄灭,静康在阴影中走出来,陆续还有璀璨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如昙花一现,坠落之后便无声息。环视一眼满园的积雪和菊花残梗,低叹一声,无数个晨昏,他陪伴凝儿赏花散步,为她披衣拭泪。如今,缘去了,情散了,只余怜惜。男人的感情真的那么容易变么?他摇头苦笑,自私的卫静康,薄情的卫静康,残忍的卫静康,凝儿该作出正确的选择了。
除夕按例要守夜的,老太爷和姨奶奶早支撑不住了,由卫天明领着其他人闹通宵,直到五更过后,各人才回各人的屋于休息,养好精神等晌午吃下顿饭。落尘独自回自由居,四更时,静康就悄悄离开了,大家都欢天喜地的,谁也没有注意。她看见了,也不便阻拦,更不便跟去,不知道他是去找继凝,还是又不声不响地失踪了。她嫁的丈夫啊!
回房之前,有种莫名的冲动驱使她到书房看看,书房的灯是亮的。落尘松了口气,犹豫着该不该敲门,毕竟静康上一次愤愤离家是因为她拒绝了他。现在去敲门,说什么呢?请他回新房去,就等于无声的邀请;放任他在书房住,就是对他的不尊重。
前思后想,还是不知道怎么办。门开了,静康似笑非笑地道:“站那么久,不累吗?”
落尘被逮到,尴尬万分,垂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
“脚步声停了好久。”
“哦。”
两人都沉默了,良久,彼此互视一眼,静康道:“外头冷,你回房吧。”
落尘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他面前,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鼓起勇气道:“今晚,回房睡吧。”
静康诧异地盯着她,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兀自讷讷地道:“你走了那么久,我一个人,一个人……”
静康突然伸手握住她双肩,她猛地一震,手绢都掉了,他了然一笑,松开她道:“我看书,你先去睡吧。”
“不!”她反射性地抓紧他手臂,“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愿意把自己交给你,不止做卫家媳妇,也做你真正的妻子。”
他将她拉近自己,两人的身子几乎贴到一块儿,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吹到自己脸上,淡淡的女性馨香混合着男性阳刚的味道,落尘怯怯地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不停颤抖。他的呼吸越来越近,越来越热,湿热的唇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静康拥着她道:“你会成为我真正的妻子,但不是现在。”
她双颊晕红,水眸异常清亮,迷蒙地问:“为什么?”
“为了你。”
落尘温柔地道:“虽然我不明白,但我会等你。”
“落尘。”静康低唤,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他多想不顾一切地拥有她,疼惜她,爱她。可是,他今日若自私地亲近了他,他日就无法洒脱地就义。革命的胜利是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一旦他的生命牵绊了另一个生命,他就会犹豫,就会顾虑,就再也找不回那个英勇无畏的卫静康了。
正月初五,老太爷请京都统领赵将军过府做客,还特地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女眷们在旁边与赵将军的夫人齐氏同坐。卫天明示意静平捧来两个糕饼盒,亲自打开,银灿灿满满两盒现大洋。
赵将军哈哈笑道:“咱是粗人,不会客套,老太爷看得起咱,天明兄和天宫兄又和咱交情不错,今后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老太爷道:“将军快人快语,老朽先谢过了。”
“哈哈哈,”赵将军拿起盘中糕饼吃了一块,看着台上演黛玉的戏子道:“那小娃儿唱得倒不错,可惜长得味儿不对,还不比您府上那位姑娘。”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竟是坐在月奴身边的凝儿。卫天宫忙道:“那是外甥女凝儿,本姓顾,爹娘死得早,自小在咱们身边长大的,与我那次子感情好得紧。”
“哦?”赵将军扬起浓黑的眉毛,“他旁边的年轻小伙子就是您的二公子?”
“是啊,要不是继凝体弱多病,早就请将军喝喜酒了。”
“好,好,好。”赵将军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凝儿,看得静平一阵心惊。赵将军性好渔色,家里已有七个姨太太,七姨太才刚进门半年,年纪比他女儿还小。要不是原配夫人齐氏娘家背景硬,不知还能娶几个。偏偏今天这出戏是“黛玉葬花”,就让他盯上了凝儿。幸亏爹反应快,不然若是他开口要人,真不知如何应付。
柳氏与齐氏相谈甚欢,就将落尘介绍给齐氏,齐氏拉着落尘左看右看,不停夸道:“大太太好福气,娶了这么个如意的儿媳妇,不像我,福薄命薄,儿子不争气,也学他爹的样整日在外面捻三搞七的。”
落尘道:“我看将军对夫人到是敬爱有加,不然落尘又怎么会有幸见识到夫人的风采?”
齐氏嗤道:“那些女人怎么拿得出场面?关键的时候还得我帮他。”
落尘道:“也只有夫人才当得起将军夫人。”
齐氏笑得合不拢嘴,“瞧这孩子多会说话,你这是卫府的媳妇,要是女儿,我一定要我儿子讨你做老婆。”
柳氏道:“夫人不嫌弃,做女儿也行啊!”
“对,对,对,”齐氏褪下手腕上的白玉镯子,“今儿我就收了你做干女儿,这白玉镯子就当见面礼了。”
落尘忙起身拜了拜,“女儿给干娘见礼。”
“好,好,好。”齐氏拉她在身边说些体己话,越聊越是满意,临行之前,一再吩咐她多去走走。赵将军看着继凝有些怅然若失,也不好说什么。
新年过后,静康更忙了,往往几天都不在家,十五之后,学校开学,连静哲静霞也不见踪影。凝儿身子渐有起色,但仍终日待在菊园,不与其他人来往。静平跟着卫天明、卫天宫安排外面的生意,巴黎和会正在讨论瓜分德、日、意殖民地的问题,国内隐隐透着动荡不安,工人也积极联合起来,让大商家、大资本家心惊胆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闹事。本想及早结束几间工厂,现在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缩小规模,盯紧一点儿。文秀带孩子,没有多少空余时间,柳氏、周氏年前被小辈们折腾得够呛,年后也都懒得动了。偌大的卫府,一时之间变得冷冷清清。
落尘闲来无事,就看看静康的书,他常常拿些新书回来鼓励她看,有空的时候就帮她讲解,往往兴致来时就会秉烛夜谈到天明。落尘见识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曾经在梦里想过,却不认为可以实现的世界。离静康的世界越近,越能感觉到他的雄心壮志,他的慷慨激昂,他的忧国忧民,也隐隐感觉到,这项事业,总要有人牺牲的。难怪有时他神色凝重,仿佛像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
1919年5月4日下午1时
三千余名学生在天安门广场上集会,政府军队包围了游行群众,有人高喊:“军队来了。”
“散开,散开,不要动,不要乱。”
军队下令抓人,学生和军人起了冲突,场面一片混乱。静霞和静哲被冲散了,人群撞在一块儿,没有挨打的也被撞倒,静霞站不稳,跌在地上,压住了其他人。
四哥,五哥,你们在哪儿?静霞挣扎着爬起,在人群中茫然乱找。静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内,他和一个士兵缠斗在一起,挥拳将士兵打倒,又被另一个士兵从脑后袭击,身子一软倒下。
“五哥,”静霞的声音被吵闹声淹没,脚步被人群阻挡。先前被打的士兵爬起来,端起步枪上了膛,瞄准静哲,“不——”静霞尖叫,拼命向前挤,有人比她更快一步扑到静哲身上,“砰”一声响,她眼睁睁地看着静康灰色的上衣被子弹穿透,倒在血泊之中。
人群有片刻的停顿,几声低语:“开枪,打死人了。”
“打死人了。”
“打死人了。”声音越来越大,掀起更大的愤慨,更激烈的反抗,更混乱的局面。
殷红的血从伤口汩汩涌出,静霞徒劳地用手去捂,双手沾满血迹,也阻止不了鲜血溽湿厚实的衣料。静康还没有完全失去神志,从静哲身上翻下来,喘息着问:“五弟,没事吧?”
“没事,五哥没事,”静霞哭道,“四哥,你流了好多血。”
“没事……没事……就好。”静康说完就昏了过去。
“四哥,四哥,你醒醒啊,四哥,”静霞推不动他,又去推静哲,“五哥,你醒醒,五哥,四哥中枪了。五哥,四哥……”
军队本来只想制止动乱,没下令开枪,既然出了意外,就一不做二不休,开始动手抓人。场面更加混乱,报社的一个同仁好不容易挤了过来,背起静康,拉着静霞道:“快走,送他去医院。”
“那五哥……”
“管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静霞踉踉跄跄地跟着那人奔走,不断地跟人擦挤搏斗。有人受伤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有人被扭上警车。静哲的几个同学看见他们,跑过来护住他们往外走,有人问:“静康大哥怎么样了?静哲呢?他也受伤了么?”
静霞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