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诏书,太宗本是叫了翰林学士钱若水草拟,却是见了钱若水的旨意后,自己不肯满意,亲自提笔全部推翻重来,加了许多深切责已之言。钱若水见了太宗改后的诏书,也吓得脸色惨白,道:“官家自责过甚了。”
太宗却不理他,将诏书递给寿王元侃,道:“你且学着看看。”
元侃接过诏书,仔细一看,也是吓了一跳。原来旨意竟是写着:“朕委任非当,烛理不明,致彼亲民之官,不以惠和为政,榷之吏,惟用刻削为功,挠我蒸民,起为狂寇。念兹失德,是务责躬。改而更张,永鉴前弊,而今而后,庶或警予!”
元侃忙跪下伏地奏道:“父皇,蜀中蠹吏不法,原是朝中儿臣等失察之过。父皇如此责已,儿臣等却是都无地自容,不敢再立于朝堂了。”
太宗点了点头,道:“你且起来。”
元侃站起,仍然不敢抬头。
太宗看着元侃,道:“你可明白,政教之设,在乎得人心而不扰之;得人心莫若示之以诚信,不扰之无如镇之以清净。推是而行,虽虎兕亦当驯狎,况于人乎?古人有书云:‘抚我则后(厚),虐我则仇。’这一句话,你要牢牢地记在心里才是!”
元侃听了这话,心中连忙跪下磕头。
太宗缓缓地吐了口气,神色中却是说不出的倦意,淡淡地道:“你很好,这次蜀中的事,你做得很好。”
元侃抬起头来,看着太宗,忽然间心头一动,他有多少时候,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抬头看父亲了。平时奏对,只是当眼前的人是皇帝,战战兢兢,深思密虑,想着国政,想着军务,想着如何不逆了龙鳞,如何恰到好处地讨他的欢心。到底有多少时候,想着眼前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呢?却又是多久,没有这样以儿子的心情,却看过父亲了。
这一看之下,才骤然发觉,眼前的人不知何时,竟有如许多的皱眉,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发鬓苍然。
忽然间心头热流涌过,不禁上前一步,颤声道:“父皇保重!”
太宗诧异地抬起头来,却见元侃眼中的孺慕之情,关切之意,竟是怔了一怔。这种感觉,对于他来说,竟然是有些陌生了。
两人怔怔地对视着,好一会儿。
这一刻,两人什么话也没有说,这一刻的眼光交流中,两人只是父子,不再是君臣。
至道元年二月,嘉州府抓获李顺朝大将军张余,函首送至西川行营。至此,王小波李顺起义军中的最后一支力量也已经被消灭。
三月,夏州李继迁亲派其弟,赴京进贡谢罪。
四月,雄州大破契丹大军,斩其铁林大将一名,契丹大军,全线退出宋军境内。
至此,天下太平。
过了闷热的夏季,到了八月壬辰日,太宗下旨,诏立寿王元侃为皇太子,改名恒,兼开封府尹,大赦天下,文武百官皆得赏赐。同时,以尚书右丞李至、礼部侍郎李沆为太子宾客,九月行册立太子的大典。命有司草其册礼,以翰林学士宋白为册皇太子礼仪使。同时,罢平章事吕蒙正为左仆射,以参知政事吕端为户部侍郎,平章事。
九月,秋高气爽。
这一日,正是册封皇太子的吉日。
本朝自开国以来,这是第一次行册封皇太子礼制,一切都参照唐代开元年间册封皇太子的礼制。九月丁卯,皇帝御驾亲临朝元殿,殿中礼乐陈列,如元会之仪。皇帝着衮服,着十二旒冕的平天冠,设黄麾仪仗及宫县之乐于殿外庭中,文武百官早已经就位。
此时,皇太子着常服,骑马来到朝元门外,进入幄帐,在大内司仪临的服侍着,换了皇太子大仪所用的十二梁远游冠、朱明衣,由太师、太傅、太保和少师、少傅、少保这三师、三少的东宫官员引导进入朝元门,入殿到正中位置。
太常寺博士引着中书令到西阶解下剑、履,升殿到御坐前,跪服听宣。
宣制毕由东阶至太子位东,南向称“有制”,太子再拜。
中书侍郎引册案就太子东,中书令北面跪读册毕,太子再拜受册,授与右庶子;门下侍郎进宝授中书令,中书令授太子,太子以授左庶子,各置于案头。
由黄道出,太子随案南行,乐奏《正安》之曲,至殿门,乐止,太尉升殿称贺,侍中宣制,应答如仪。
皇太子站起来,缓缓向朝元门而出时,文武百官,山呼之声,如排山倒海。
此时似乎是普天同庆,然而,谁又能够知道,每个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刚刚从蜀中回来的宣政使王继恩站在朝班列中,看着这人人称贺的场面,心中感慨万千。此时,又有谁还想得到,皇太子的长兄楚王元佐被囚于南宫之中,正好已经十年了。
宫乐之声,越过重重宫墙,是否也飘到了南宫之中?
但是,至少于刘娥来说,她听到了。
她不能亲临现场,亲眼看着皇太子受册封的仪式,但她的马车,却可以停在朝元门外的人群中,透过黑压压的人头,透过高高的宫墙,分辨着隐约飘来的乐声,她可以用心,感受着皇太子一步步的册封仪式,是如何进行。
宫县之乐,正安之曲,每一声钟鼓曲乐之声,她都在心里一点点地辨别着,皇太子册封之仪的每一个步骤,她都已经在心里头温习了不知道多少遍。
直到正安之曲的最后一段终于奏起,她直起身来,轻呼道:“太子就要出来了。”
在车中与她同来的钱惟玉忙问:“在哪里。”
刘娥微微一笑:“正安之乐就要奏毕,太子要出朝安门回宫了。”
钱惟玉也连忙打起精神来,全神贯注地向外看去。
果然不久,就听一阵喧闹,远远地但见朝安门开,隔着人群,隔着御林军,隔着文武百官和仪仗,刘娥二人,也能只是远远地见皇太子的仪仗顶上飘动的紫色勋带一闪而没。
此时已经过午,皇太子易服乘马还宫,百官赐食于朝堂。
一直到人群寂静下来,刘娥才轻轻地道:“我们回去吧!”
回到了薜萝别院,张耆之妻何氏迎出门来,笑道:“今儿看了皇太子册封仪,一定是很热闹了?”
钱惟玉撇撇嘴道:“哪儿呀!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就看到前面一排的人头,连皇太子的影子都看不到。”
却见刘娥仍然站在那儿,嘴角含笑,忙推了推她,大叫道:“回魂啦!”
刘娥含嗔看了钱惟玉一眼道:“你呀,真是顽皮。”这边却向何氏娓娓道来,皇太子几时出门,几时入朝元门,几时受册。
钱惟玉听得眼睛越瞪越大:“刘姐姐,你长了天眼通天耳通呀,我跟你一块儿儿去的,怎么我什么都没听到看到。”
刘娥微微一笑:“这得用心去听,去感觉!”
钱惟玉摇了摇头:“不明白。不过,我今天可累惨了饿惨了。刘姐姐,咱们天没亮就等在朝元门外,等到现在……”她看看窗外都已经是晚霞满天了:“我可饿惨了,还什么都没看到,早说不去了!。”
刘娥轻抚了钱惟玉的头发,柔声道:“是我的不是呢。今天是在宫内册封,咱们自然是见不着皇太子的。待三天之后,皇太子要谒庙告天,到时候,咱们可就能够见着了。”
钱惟玉眨眨眼笑道:“何必挤在人群里呢,姐姐要看皇太子还不容易,怕不是太子隔三岔五地来谒见姐姐!”
刘娥摇摇头,轻声道:“唉,你不明白,那是不一样的!这样的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着他的。他也知道,我会去看的。更何况,自此之后,我与他见面就更少了。”
钱惟玉不解地问:“为什么?”
刘娥看着窗外,神情中有一丝的恍惚:“他做了皇太子,万人瞻目,以后,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自在了。”
三日之后,东宫宫门大开,皇太子具卤簿,谒太庙。
自唐天以来,乱离扰攘,将及百有余年,不曾看见过这立皇太子的盛典大礼。
因此,皇太子谒庙还宫,众百姓都给纷纷扶老携幼,在道旁观看。
当年皇太子上书,开太仓,赈济百姓;又建立行馆,收容落地士子;推荐张咏治蜀,亲仁爱民的名声,早已经深入人心。
京城百姓,受恩尤重。多年来,中原久历战乱,现在活着的人们耳中,听得的都是父祖辈如何在****年间挣扎救生的事。
此时,见皇太子自太庙告天而出,这等的仪仗繁华,已经是百年未见了。此时京城百物繁兴,陡然间众人心中却顿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如今真的已经是太平盛世了。”
太平盛世,眼前的轩车玉辂中的人,便是太平盛世的真命天子了呀!
普通百姓,如何顾得这天子是现在式将来式,但听得一片赞叹之声,从太子千岁,竟不自觉得变成“太平盛世,太平天子”的呼声了。
马车停在人群中,坐在马车中的刘娥正看着远方皇太子的卤簿车驾过来,但听得百姓们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心中正是暗暗自豪的时候,忽然听得人群中竟有人发出“太平天子”、“真命天子”的赞叹声,吓得脸色大变:“不好”
钱惟玉吓了一跳,忙拉住刘娥的手:“姐姐怎么了?”
刘娥的手已经冰冷,颤声道:“这样犯忌讳的话,是谁竟敢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若是被有心人传到官家耳中,这还了得。”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半个时辰,宰相寇准被召入宫。
太宗脸色铁青,见了寇准劈头就是一句:“今日太子谒庙,竟有人山呼为真命天子。太子竟如此得人心了吗,今日这般事情发生,将朕至于何地?”
寇准进来时还不知道这话,此时一听大惊,连忙伏地再拜道:“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太子得人心,说明陛下选择对了储君,大宋江山托付得人。这正是国家之幸,社稷之福。陛下应该欢喜才是,为何反出此言呢?”
太宗料不到寇准反有此说,不禁怔了一怔,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是这样么?”
寇准忙笑道:“今日太子祭庙告天,百姓欢呼,正是因为欣逢盛世的缘故。陛下不信,可以去问其他人。百姓欢呼,是为了太子,更是为了如今欣逢明君盛世呀!”
太宗像是有些恍惚,点了点头道:“朕去去就来。”
说着,抛下寇准入了内宫。
寇准独自呆在御书房,心中极是忐忑不安。皇储之位空悬多年,诸皇子明争暗斗不已。大宋立国才不过几十年,倘若在皇储问题上出些差迟。如齐恒公一般,创一世霸业,到死时五子相争,霸业风流云散。
如今太宗对太子生疑,若是太子的位置,再有什么变动,恐怕太宗一旦驾崩,就会出现诸皇子争位的局面,则这几十年的太平盛世就化为乌有了。
但听得铜壶滴漏之声,一滴滴似敲打在他的心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得一声报:“官家驾到!”
寇准忙跪下迎驾,却见太宗满脸喜色地进来,拉起寇准道:“你果然没走,朕心甚是欢喜。来人,召群臣赐宴,朕要与众大臣们痛饮一番。”
寇准见了太宗的神情,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忙陪着太宗饮宴。方才发生的事,百官们有消息快的也知道了一二,此时见满天风雨已散,忙着赶上前来奉承,只是不断称颂官家英明,择储得人,太子民心所向正是社稷之福。
寇准饮到半巡,心中终是不定,忙借口如厕溜了出来,拉着相熟的内侍夏承忠问了详情。夏承忠满脸堆笑,道:“寇相放心吧,事情好得很。官家方才回到内宫,见了皇后娘娘、德妃娘娘等后宫妃嫔都一齐叩头称贺,说陛下付托得人,民心归向,将来后福无穷!尤其德妃娘娘更是称赞太子宅心仁厚,孝悌温良,官家正应该为此痛饮三大杯呢!说得官家高兴起来,就又跑回来要大宴群臣了!”
寇准听到此处,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忙回到宴上,却是太宗正在找他。寇准此时既然放下心来,他本是豪爽之人,更是酒到杯干。君臣们足足喝了一个时辰,但见寇准最后已经是喝得大醉,倒要太宗差了御林军把他运送回家。
此时,太子赵恒正是祭庙告天刚刚结束回到东宫,便听到了有人把宫中的消息传出来,吓得脸色都白了,立刻就欲到太宗面前去剖白自辨。
此时正是张耆在旁,连忙劝住了,这边飞快地请了新任的太子宾客李至李沆二人前来。这二人皆是追随太宗多年的重臣,李至刚严简重,李沆深谋远虑,太宗令太子须以师傅之礼事之。并晓谕二人说:“太子贤明仁孝,国本固矣。卿等可尽心规诲,若太,则宜赞助,事有未当,必须力言。至于《礼》、《乐》、《诗》、《书》义有可裨益者,皆卿等素习,不假朕之言谕。”
此时,见太子惊慌,李至性情最是刚硬,先开口道:“太子不必惊慌,倘有任何事,老臣等必以全家性命力保太子。”
李沆老谋深算,见状也摇头道:“太子尽管放心,不必急着去官家面前剖白自辨,纵有需要,自有老臣等前去为太子说明辨白。谣言止于智者,太子尽管安坐,先派人去打听了情况再说。”
好不容易,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满脸喜气地跑回来禀道:“太子大喜!官家召了寇相来查问此事,寇相反而向官家称贺,说是民心所向,是官家择嗣得人。官家甚是欢喜,已经拉着寇相一齐去饮宴了。”
众人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张耆悄悄地进来,暗中递了一张纸条给太子。太子不及细看,忙收在掌心中。
这时候,李至李沆见满天风雷已过,且日已西斜,忙站起来笑容满面地告辞。太子赵恒打点起精神,亲自来送二人,二李再请辞请不敢,太子只是不听,直到把二李送到东宫大门外,见着二人惶恐感动地站在门口连连称谢,这才入内。
二李见太子转身入内,这才敢登上车驾回府。
赵恒送了二李出去,转身回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忽然只觉得全身无力,浑身已经是冷汗湿透。
他打开了掌心的那张纸条,那是用澄心堂的花笺写着一行细细的小字:“谣言止于智者,行事先问宾客。”
他看着花笺,只觉得心头一暖。他微笑着,将花笺紧紧地,紧紧地收在手心中,像是收着一件至宝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