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克背靠在银行经理桌子对面的那张椅子上,说道:“好了,这样我很满意,恐怕浪费了你不少宝贵时间吧?”
琼斯先生不赞成地摇摇手,那张黝黑的小圆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根本没有,真的,菲茨威廉先生。你知道,这是个宁静的地方,任何时候,我们都很高兴认识外来的客人。”
“这地方很吸引人,”卢克说,“什么有趣的迷信都有。”
琼斯先生叹口气说:“教育只能潜移默化,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破除迷信。”卢克说他觉得现代人把教育的功能看得太大,琼斯先生对他的话很意外。
他说:“就拿惠特菲尔德爵士来说,他对本地的贡献非常大,他自己年轻时候感受到许多不便,所以一心想使现在的年轻人能生活在比较好的环境里。”
“不过他早年所处的环境虽然不好,却没有妨碍他成为大富豪。”卢克说。
“对,那一定是因为他有超人的才能。”
“或者运气。”卢克说。
琼斯先生非常惊讶。卢克说:“运气的确很重要,就拿杀人凶手来说,为什么有些凶手能成功地逍遥法外?是他的才能出众,或者只是运气好?”琼斯先生承认这可能只是运气好。
卢克又说:“再拿贵地那位酒店老板卡特来说,他一星期可能有六个晚上都喝得醉醺醺的,可是偏偏有一天晚上失足,从小桥上掉进河里淹死,这又是运气的关系。”
“对有些人来说,这倒是幸运的事。”银行经理说。
“你是指……”
“他太太和女儿。”
“噢,对,对,那当然。”
一名职员敲门进来,送来一沓文件。卢克签了名,接过支票,站起来说:“真高兴一切都解决了。你在今年德比赛马中运气不错吧?”
琼斯先生笑着说自己不是个嗜赌的人,又说他太太很反对赛马。
“这么说你没去德比?”
“是没去。”
“这里有人去吗?”
“霍顿少校去了,他对赛马很有兴趣,艾伯特先生那天也多半休息,不过他并不支持获胜的马。”
“我想很多人都一样。”卢克说完向对方道别,然后就离开了。
走出银行大门后,他点了一支烟。
除了嫌疑极其微小之外,卢克觉得也没有其他理由再打扰琼斯先生,这位银行经理对卢克试探性的问题毫无兴趣,要把他想象成杀人凶手实在很不容易。此外,德比赛马那天他也没离开村子。不过无论如何,卢克此行总算没有空手而回,他知道了两点——霍顿少校和律师艾伯特先生在德比赛马那天都不在威奇伍德,也就是说,平克顿小姐遇害那天,他们两人都有可能去过伦敦。
虽然卢克目前并不怀疑托马斯医生,可是如果他能肯定赛马那天其确实在威奇伍德行医,那就更放心了。他暂时在脑子里记住这一点,接着他又想到埃尔斯沃思,德比赛马那天他在不在威奇伍德呢?如果在,他行凶的可能性就小多了。卢克也想到,平克顿小姐的死可能完全是意外。只是他马上又排斥了这种想法,她死得太凑巧了。
卢克上了自己停在街边的车子,开到派普威尔修车厂,就在大街那边的尽头。他想询问几件有关开车方面的小事,一个面貌英俊、长着雀斑的年轻技工专心地听完之后,掀起车盖,两人又讨论起技术方面的问题。
有人在喊:“吉姆,过来一下。”那名雀斑技工依言走过去。吉姆·哈尔韦,对,艾米·吉布斯的男朋友就叫吉姆·哈尔韦。一会儿,他就道着歉回来,再度和卢克讨论起技术问题。
卢克同意把车留下,临走前,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今年德比赛马有什么收获吗?”
“没有,先生,我在克拉里戈尔德上下赌注。”
“没有多少人支持裘裘比二世吧?”
“是呀,说真的,先生,我想连报上都不认为它有入围的机会。”
卢克摇摇头,说:“赛马是很难掌握的比赛。看过德比赛马吗?”
“没有,先生,我实在很想去。今年我本来要求老板放我一天假,可以买便宜火车票到埃普索姆镇去,可是老板不肯。老实说,我们人手真的不够,那天工作又多。”
卢克点点头就离开了,并且把吉姆·哈尔韦从他的嫌疑犯名单上除掉。这个春风满面的男孩不会是秘密凶手,拉维妮亚·平克顿也不是他辗死的。
他沿着河边回去。他曾经在这里遇见过霍顿少校和他的狗。这一次又碰见少校轮流大声喊着那些狗,“奥古斯都……奈丽!奈丽,听到没有!尼禄,尼禄,尼禄!”那对金鱼眼再度瞪着卢克,不过这次霍顿少校又加上一句话:“对不起,你是菲茨威廉先生吧,对不对?”
“是的。”
“我是霍顿——霍顿少校,我想明天早上我们还会在庄园见面,我们约好了打网球,是康威小姐好心请我去的。她是你表妹吧?”
“是的。”
“我想也是。你知道,这地方一有生面孔,马上就会被人认出来。”这时两只牛头犬碰到一只白色杂种狗,“奥古斯都!尼禄!过来,先生!过来,我叫你们过来!”
等奥古斯都和尼禄好不容易不情愿地听从他的命令,霍顿少校又回到原先的话题。卢克正在轻轻抚弄奈丽,后者也正多情地看着他。“真是好狗,不是吗?”少校说,“我喜欢牛头犬,始终养着一些,我喜欢它们胜过任何其他品种。我就住在附近,一起坐坐喝点饮料吧。”
卢克接受了他的邀请,两人边走边谈,霍顿少校话题始终不离狗,而且谈到任何其他狗都不如他养的牛头犬。他向卢克介绍有关奈丽、奥古斯都和尼禄的光荣历史。
这时,他们到了少校的家门口,少校顺手推开没上锁的大门,两人一起走进屋里。霍顿少校带他走进一间带有狗味儿的小房间,墙边排着一列书架,少校忙着喝酒,卢克打量了一下四周。有一些狗的照片,几本《乡野生活》,两张陈旧的摇椅。书架边有些银杯,壁炉上有一幅油画。“我太太,”少校抬起头,发现卢克正在看那幅画,就解释道,“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长得很有特点,你说对不对?”
“是啊,一点都不错。”卢克看着已故的霍顿太太遗像说。画中的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缎子衣服,手里拿着一束铃兰,棕发中分,嘴唇严肃地紧闭着,冷冷的灰眼似乎不高兴地看着面前的人。
“很特别的女人,”霍顿少校递给卢克一个杯子,说:“死了一年了,她死了以后,我就完全变了。”
“是吗?”卢克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好。
“坐。”少校朝一张皮椅指了指,自己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他喝了一口威士忌苏打,又说,“不错,我完全变了一个人。”
“你一定很想念她吧?”卢克笨拙地说。
霍顿少校黯然摇摇头,说:“每个人都需要太太在背后鞭策自己,不然就会懈怠下来,放纵自己乱来。”
“可是——”
“孩子,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记住,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婚姻之路会一帆风顺,它一定是艰难、崎岖不平的。说起婚姻,人们都会来一句‘该死的’,还会说迷失了自我,心已经碎了。通常都是这样的。”
卢克想,霍顿少校的婚姻生活一定像在打一场军事战争,而不是幸福甜蜜的家庭生活。少校自言自语地说:“女人,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好像怎么样都不能使她们满意,可是我的天,女人确实能使男人努力向上。”卢克尊敬地沉默着。“你结婚了吗?”少校问。
“没有。”
“嗯,好,你总会了解的。记住,孩子,没有任何事能比婚姻更重要。”
“听别人说结婚好,实在很让人高兴,尤其是现在那么多人都不把离婚当回事。”
“呸!”少校说,“年轻人实在很过分,一点耐性都没有,什么事都不能忍受!什么苦都不能吃!”卢克实在很想请教他,何以必须吃苦,可是他还是尽力克制着自己。
少校又说:“记住,莉蒂亚是千中选一的女人!一千个人里面才有一个她那种人。这里每个人都应该尊敬她。”
“嗯?”
“她不愿意忍受任何荒唐的事,只要她用眼睛一看人家,那个人就会颓丧下去——颓丧得不得了。现在那些自称为仆人的黄毛丫头,以为主人应该忍受任何侮辱,莉蒂亚马上就会给她们颜色看!你知不知道,我们一年里换了十五个厨子和女佣,十五个!”卢克觉得这实在不能算是对霍顿太太治家方面的恭维,可是既然主人认为这一点与众不同,足以傲人,他只好含糊地喃喃应了一声。少校又说,“要是哪个人不适合,她马上就换掉!”
“一直都这样吗?”卢克问。
“噢,当然,很多人都离开了。走了最好!莉蒂亚一直这样说!”
“精神可嘉,”卢克说,“可是那不会有点不方便吗?”
“噢,我不在乎亲自动手,”霍顿说,“我烧菜的本事不错,也很会生火,我不喜欢洗碗,可是碗总得要洗哪,那是没办法的事。”
卢克表示同意他的看法,并且问起霍顿太太在打理家务方面是否能干,“我可不是要太太伺候的男人,”霍顿少校说,“而且莉蒂亚实在太娇弱了,不适合做家务。”
“这么说她身体不太好喽?”
霍顿少校摇摇头:“她精神很好,不肯服输,可是她实在吃了很大的苦!居然连医生都不同情她!医生都是冷血动物,只懂肉体上的痛苦,其他不平常的事都不知道。就拿亨伯比来说,大家好像都以为他是个好医生。”
“你不同意?”
“他根本就无知透了!对任何现代新发现都不懂!我看他恐怕连什么叫神经病都不懂!我想他大概知道麻疹、跌断腿这些毛病,可是别的就一点都不懂了!我最后跟他吵了一架,把什么都开门见山地说出来,他当然不高兴,马上就火冒三丈,说我早就应该请我喜欢的医生来看。后来我们就换了托马斯。”
“你比较喜欢他?”
“他比那家伙聪明多了,在她生病的末期,他的确给她带来一些起色,老实说,她本来已经好多了,可是有一天又旧病复发。”
“很痛苦吧?”
“嗯,很痛,急性胃炎什么的。那个可怜的女人真是吃了不少苦!她真是个勇士!医院来的那两位护士对她同情得不得了,‘病人这个’‘病人那个’的。”少校摇摇头,一口喝干杯中的酒,“真受不了那些护士!自以为多了不起似的!莉蒂亚坚持说她们想毒死她,当然不是真的——托马斯说很多病人都有这种病态的幻想。不过有一点倒没错——那两个女人不喜欢她。女人最糟糕的就是这一点——看不起的同性。”
“我想,霍顿太太在威奇伍德一定有不少好朋友吧?”卢克知道自己的问话并不高明,可是实在想不出更恰当的话。
“大家都对我们不错,”少校有点勉强地说,“惠特菲尔德送了些他家种的葡萄和桃子,两位老处女也会来陪她,我是说奥诺丽亚·韦恩弗利特和拉维妮亚·平克顿。”
“平克顿小姐常常来吗?”
“嗯,她是个很普通的老小姐,不过对人很好!她一直很担心莉蒂亚,常常问起她吃些什么东西和什么药,的确是一片好意。不过你知道,我觉得实在是小题大做。”卢克表示了解地点点头。“我最受不了别人大惊小怪了,这里女人真够多的,连好好打场高尔夫球都没办法。”
“古董店那个年轻人怎么样?”卢克问。
少校不屑地说:“他不打高尔夫。”
“他来威奇伍德很久了吗?”
“大概有两年了,没什么出息的小人。这些长头发、呜呜叫的家伙真讨人厌。奇怪的是,莉蒂亚居然喜欢他!女人对男人的看法最不可靠了,她甚至坚持要用他的偏方!我想一定是月圆之时采回来的草药。实在愚蠢透了,可是她偏偏敢吃——哈哈!”
“艾伯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指这里的律师。他很精通法律吧?我有点法律方面的疑问,也许会去请教他。”卢克知道话题改变得有点突然,可是他判断得没错——霍顿少校不会意识到这种改变。
“听说他很精明,”霍顿少校坦白地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实说,我跟他吵过一架。自从莉蒂亚临死前,他来这儿替她立下遗嘱之后,我就一直没见过他。照我看来,他是个卑鄙小人。不过当然啦,”他又说,“那对他的工作能力并没有影响。”
“对、对,当然,”卢克说,“不过他看起来似乎很爱吵架,听说他跟很多人吵过架。”
“他的毛病就是太爱生气,”霍顿少校说,“好像以为自己是万能的上帝,任何人不同意他的看法就像犯了天条一样。”
“有没有听过他跟亨伯比吵架的事?”
“他们吵过一架,对不对?”
“吵得天翻地覆。记着,我可没觉得意外,亨伯比是头顽固的驴子。”
“他死得很可怜。”
“亨伯比?噢,大概是吧,太疏忽了,血液中毒是最危险的事,我要是有什么伤口,一定马上搽碘酒。很简单的事嘛!亨伯比自己就是医生,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动手!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了!”卢克不十分了解他指的是什么,不过他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看看表,站起来。
霍顿少校说:“赶回去吃午饭?一定是。好吧,很高兴能跟你聊天。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工作?马扬海峡?我从来没去过。听说你正在写一本书,有关迷信什么的。”
“是的,我——”
可是霍顿少校马上抢着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我住在印度的时候,我麾下那些男孩——”
忍耐了十分钟很平凡的有关印度事迹的故事之后,卢克终于得以脱身。刚走出门外,又听到少校在后面大声叫唤着尼禄。卢克对婚姻生活的魔力实在很惊讶,霍顿少校似乎真的很惋惜失去妻子——一个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跟吃人的老虎差不多的妻子。但是卢克又忽然问自己,也许他只是在极度巧妙地虚张声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