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卢克作了一个决定。他觉得到目前为止,一切能用直接询问得到的答案都已经有了。他迟早都得公开自己真正的目的。他觉得现在正是去掉假装写书的身份,说明他此行是有特别用意的时候。为了拟定作战计划,他决定先去拜访奥诺丽亚·韦恩弗利特。他相信她已经把自己所知道的完全告诉他了,不过他还想诱导她说出心里的猜测。他相信韦恩弗利特小姐的猜测可能很接近事实。
韦恩弗利特小姐对他的拜访并不意外。她在他身边坐下之后,拘谨地交叠着手,充满智慧的眼睛——真像柔和的山羊眼睛——望着他的脸。卢克觉得自己来访的目的有点难以启齿。他说:“韦恩弗利特小姐,我想你一定早就猜到,我到威奇伍德来的目的不只是写一本有关风俗和迷信的书吧?”
韦恩弗利特略斜着头,仍旧倾听着。
卢克还没法把全部都说出来。韦恩弗利特小姐是个谨慎的人——她给卢克的印象就是如此,卢克觉得他很难抵挡住这位老小姐的“诱惑”,很难不向她倾诉。于是,他选择了折中的办法,那就是只说一部分。
“我到这里,是为了调查有关那个可怜的女孩艾米·吉布斯死的事。”
韦恩弗利特小姐说:“你是说你是警方派来的?”
“噢,不是,我不是便衣警探,”他说,又幽默地补充道,“也不是侦探小说里著名的私家侦探。”
“我懂了,这么说是布丽吉特·康威请你来的?”
卢克迟疑了一会儿,决定不多解释这一点。如果不把平克顿小姐的故事和盘托出,实在很难解释他此行的原因。
韦恩弗利特小姐用温和可亲的声音说:“布丽吉特真是务实又能干!如果是我,一定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我是说如果不是绝对有把握,很难决定该怎么做。”
“可是你有把握,对吗?”
韦恩弗利特小姐严肃地说:“不,说真的,菲茨威廉先生,这种事谁也不敢说有把握。我的意思是说,这可能完全是想象。我自己一个人住,没有人可以商谈,有时候也许会胡思乱想,想出一些毫无事实依据的事。”
卢克表示她说得很对,可是又温和地加了一句:“不过你心里很肯定吧?”
就连这一点,韦恩弗利特小姐也不十分情愿承认,她抗议道:“我想,我们并不是在玩机智问答游戏吧?”
卢克微笑着说:“你一定要我把话说清楚?好,你是不是认为艾米·吉布斯是被人谋杀的?”
这句血淋淋的话使奥诺丽亚·韦恩弗利特颤抖了一下,她说:“她的死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太不舒服了。简直如鲠在喉。”
卢克耐心地说:“你觉得她不是自然死亡?”
“嗯。”
“你不相信是意外?”
“我觉得太不可能了,有很多——”
卢克打断她的话:“你不相信她是自杀?”
“一点也不相信。”
“这么说,”卢克温和地说,“你确实认为她是被谋杀的了?”
韦恩弗利特小姐迟疑了一下,最后才勇敢地说:“对,我是这么想的。”
“很好,那我们就可以往下讨论了。”
“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证据,”韦恩弗利特小姐不安地解释道,“完全是凭空想象。”
“不错,这只是你我之间的私人谈话。我们只不过谈谈我们所猜想和怀疑的事。我们怀疑艾米·吉布斯是被人害死的,那凶手是谁呢?”
韦恩弗利特小姐摇摇头,看起来很困惑。卢克看着她说:“谁有杀她的动机呢?”
韦恩弗利特小姐缓缓地说:“我知道她跟她男朋友——就是在修车厂做事的吉姆·哈尔韦,是个最可靠、最优秀的青年——吵过架。报上常常有年轻人杀害自己女朋友那种可怕的事,可是我实在不相信吉姆会做这种事。”
卢克点点头。
韦恩弗利特小姐又说:“而且,我也不相信他会那样下手——爬上她窗口,用一瓶毒药换掉那瓶咳嗽药。我是说,这看起来实在……”她迟疑着。
卢克及时替她接下去,说:“实在不像情人生气时会做的事,对不对?我同意你的看法。我觉得我马上就可以把吉姆·哈尔韦从嫌犯名单上除去。杀死艾米的人——我们都同意她是被杀死的——是嫌她碍事,而且仔细计划过这件谋杀案,想让别人以为是意外。好了,你有没想过,这个人可能是谁?”
韦恩弗利特小姐说:“不,说真的,我一点都不知道谁有可能!”
“是吗?”
“是……是真的。”
卢克沉吟地看着她,觉得她说的并非实话,又问:“你也不知道谁有杀她的动机?”
“一点也不知道。”答案比刚才肯定。
“她在威奇伍德很多人家做过事吗?”
“她到惠特菲尔德爵士家之前,曾经在霍顿家做过一年。”
卢克立刻归纳出一个结论:“这么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人想除掉那个女孩,从已知的事实,我们先假定那个人是个男的,外表很保守、很平凡——这是从他使用帽漆这一点看出来的;其次,那个人的身手一定还算灵活,因为他一定是从其他建筑物爬上那个女孩的窗口。你同意这些假设吗?”
“完全同意。”韦恩弗利特小姐说。
“我想自己过去试试,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好。”
她带他从边门出去,绕到后院。卢克没费多大工夫就爬上了对面那幢屋子的屋顶,然后轻松地拉开女孩的窗户,不一会儿,就爬进她房里了。几分钟后,他又回到下面走道和韦恩弗利特小姐见面。他一边用手帕擦手,一边说:“实际上比看起来容易,窗台上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吗?”
韦恩弗利特小姐摇摇头:“我想没有。当然,巡官也是这样爬上去的。”
“所以即使有,也会被当作他留下的?警察可帮了罪犯不少忙!哎,也只有这样了。”
韦恩弗利特小姐又带路回到屋里。
“艾米·吉布斯喜欢睡觉吗?”
韦恩弗利特小姐不高兴地说:“早上要叫她起来可真难,有时候我敲了半天门,又叫了好久,她才会醒。不过你也知道,有句俗话说假装耳聋的人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不错。”卢克承认,“好了。韦恩弗利特小姐,刚才我们谈到动机问题。先从最明显的说起,照你看,埃尔斯沃思那家伙和这个女孩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秘密?”他又迅速加了一句,“我只是请问你的看法,没别的。”
“如果光谈看法,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卢克点点头,又说:“照你看,艾米那个女孩会不会跟勒索有关?”
“我再强调一遍,如果你只是问我的看法,我的确觉得很有可能。”
“你知不知道她死前是否有很多钱?”
韦恩弗利特小姐想了想,说。“我想没有。如果她有什么特别额外的钱,我应该会听到一点消息。”
“她死以前也没有忽然挥金如土?”
“我想没有。”
“这么说,敲诈的可能性就小多了。被敲诈的人通常会先付一次钱,然后才采取极端的手段。还有一种可能,那女孩也许知道了一个秘密。”
“哪种秘密?”
“对威奇伍德某个人不利的事。我们不妨假定一下,她在很多人家里做过女佣,也许她知道一件——譬如说,对先生事业上不利的事。”
“艾伯特先生?”
卢克迅速说:“或者是托马斯医生某一件不道德的行为。”
韦恩弗利特小姐说,“可是——”然后就停住了。
卢克又说:“你说过,霍顿太太死的时候,艾米正在霍顿家做女佣?”
韦恩弗利特小姐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能不能告诉我,菲茨威廉先生,为什么会扯上霍顿夫妇?霍顿太太一年前就去世了。”
“对,艾米当时就在他们家工作。”
“我懂了,霍顿夫妇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在猜想。霍顿太太是得了急性胃炎去世的,对吗?”
“对。”
“她是不是死得很突然?”
韦恩弗利特小姐缓缓地说:“我觉得很突然。你知道,她本来已经好多了——好像都快复原了——却又突然发作,很快就死了。”
“托马斯医生是不是很惊讶?”
“我不知道,我相信是的。”
“护士呢?她们怎么说?”
“照我以往的经验,”韦恩弗利特小姐说,“护士从来不会对病情突然变坏觉得意外,能迅速恢复才会使她们意外。”
“可是你觉得她死得意外?”卢克又问。
“对,我前一天还跟她在一起,当时她看起来好多了,有说有笑非常高兴。”
“她对自己的病觉得怎么样?”
“她抱怨护士想毒死她,已经赶走过一个了,可是她说另外两个也一样坏。”
“我想你大概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噢,对,我想完全是生病的关系。她是个很多疑的女人,而且——这么说实在有点不好,可是她真的喜欢让自己显得很重要。医生都不了解她的病。事实上她的病也并不简单,要不是她的病太难医,就是有人想除掉她。”
卢克尽量用自然的声音说:“她没怀疑是她丈夫想除掉她?”
“噢,没有,她从没这样想过!”韦恩弗利特小姐顿一顿。
又平静地问:“你这么想?”
卢克缓缓地说:“以前的确有过这种例子。从我所听到的各种消息,可以看出霍顿太太是个任何男人都想摆脱的女人。而且据我所知,她死了之后,他可以继承一大笔遗产。”
“是的。”
“你有什么感想?韦恩弗利特小姐。”
“你要听我的意见?”
“对,只是参考一下。”
韦恩弗利特小姐平静从容地说:“我觉得,霍顿少校对他太太很忠心,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卢克看看她,迎向她那温和的琥珀色眼睛。她眼里没有丝毫踌躇。
“好吧,”他说,“你说得大概没错。如果事实不是这样,你大概会感觉到。”
韦恩弗利特小姐微微一笑,说:“你觉得我们女人很善于观察?”
“绝对是一流的观察家。你想平克顿小姐会不会同意你的看法呢?”
“我好像从来没听拉维妮亚对这件事表示过意见。”
“她对艾米·吉布斯的死有什么看法?”
韦恩弗利特小姐皱皱眉,仿佛在思考着,最后说:“很难说,拉维妮亚有个奇怪的想法。”
“什么想法?”
“她觉得威奇伍德有一件怪事。”
“譬如说,有人从窗口把汤米·皮尔斯推下来?”
韦恩弗利特小姐惊讶地凝视着他,问:“你怎么知道?菲茨威廉先生。”
“是她告诉我的。虽然没说得这么清楚,可是却给了我这个概念。”
韦恩弗利特小姐微红着脸,兴奋地说:“是什么时候的事?菲茨威廉先生。”
卢克平静地说:“她被撞死那天,我们一起搭火车到伦敦。”
“她到底怎么说?”
“她说近来威奇伍德死了很多人,她提到艾米·吉布斯、汤米·皮尔斯,还有卡特,又说亨伯比医生会是下一个死者。”
韦恩弗利特小姐缓缓地点点头:“她有没有说是谁干的?”
“一个有某种眼神的男人,”卢克严肃地说,“照她的说法,不可能会认错那种眼神。那个男人跟亨伯比说话的时候,她发现他又带着那种眼神,所以她肯定亨伯比会是下一个受害者。”
“结果的确没错,”韦恩弗利特小姐喃喃道,“噢,天哪!天哪!”她靠在椅背上,眼里有一种惊恐的神色。
“那个男人是谁?”卢克说,“告诉我,韦恩弗利特小姐,你知道——你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她没告诉我。”
“可是你可以猜到,”卢克严厉地说,“你明明知道她心里想的是谁。”韦恩弗利特小姐不情愿地点点头。“那就快告诉我。”
但是韦恩弗利特小姐却用力摇头说:“不、不行,你这个问题实在太强人所难了!你要我猜一个已经死的朋友心里可能想什么,我没办法这样指控别人!”
“这不是指控,只是意见。”
但是韦恩弗利特小姐却非常坚决,她说:“我没什么可说的——拉维妮亚从来没跟我说过任何事。我也许可以猜猜。可是你知道,我也许会完全猜错。那不就是带你走错了方向,甚至可能造成很严重的结果。要我就这样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实在很草率,而且我说过。我也许会错得非常、非常离谱。老实说,我现在也许就错了!”她紧抿着嘴,坚决而严肃地看着卢克。
卢克知道遇到挫折的时候该如何去面对它。他知道韦恩弗利特小姐的正义感和另外一种更难定义的感觉都对他不利。他优雅地接受失败,起身道别,准备以后再重提这件事,不过他现在并没表示出来。“当然,你应该照你觉得对的做,”他说,“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
韦恩弗利特小姐陪他走到门口时,似乎又没那么坚决了,她开口道:“希望你不要以为——”但是她很快又改变了话题,“要是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请你一定、一定要告诉我。”
“我会的。请不要把我们谈话的事告诉别人,好吗?”
“那当然,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别人,”卢克希望她说的是真话。“替我向布丽吉特问好。她真是个漂亮女孩,不是吗?也很聪明。我——我希望她过得快乐。”卢克露出疑惑的表情。她又解释道:“我是说她嫁给惠特菲尔德爵士的事,他们年龄实在相差太远了。”
“噢,是啊。”
韦恩弗利特小姐叹口气,出人意料地说:“你知道,我曾经跟他订过婚。”
卢克惊讶地看着她。她点点头,有点悲伤地笑了笑,说:“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是个很有朝气、很有希望的男孩子。你知道,很爱学习。他那种——那种精神和决心成功的态度,真让我觉得骄傲。”她又叹口气,“当然,我们家的人都有偏见。那时候阶级观念非常强。”过了一两分钟,她又说,“我一直很热心推展他的事业,我觉得我家人的想法不对。”然后她微微一笑,向他点头道别之后,就回到屋里去了。
卢克试着整理自己的思绪,他本来以为韦恩弗利特小姐已经很“老”了,现在才知道她可能还不到六十岁。惠特菲尔德爵士一定有五十多岁了,她也许顶多比他大一两岁,可是他现在却要跟布丽吉特结婚了。布丽吉特才二十二岁,年轻又有活力,卢克想,“呸!去他的!别想这件事了。工作!好好往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