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田彰一给泷良精家打了个电话,发现他还是没有回家,家里人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添田总觉得泷良精肯定会通过某种形式联系家里,可他并没有追问。想必泷肯定嘱咐家里人不要声张自己的下落,问了也是白问。
剩下的就是村尾芳生了。
村尾在京都的M酒店中了枪,伤还没好,应该还没去上班。添田给外务省打了个电话,发现他果然还在病假中。
“请问他什么时候来上班啊?”
“这我也不清楚,估计得等两个多礼拜吧。”
“那请问他现在在哪儿?”
“听说在伊豆的一家温泉静养呢。详细情况我们也不清楚。”
“可是他毕竟是课长啊,工作上的事情就不用联系他吗?”
“不好意思,这些事情我们是不能告诉外人的。”
添田终究还是没问出实情来。不过他至少知道了村尾身处伊豆温泉的消息。
村尾在M酒店用的是假名,在京都住院接受治疗的时候也是如此。京都分部说他的伤不是很重,想必已经出院了。接电话的课员不肯说出具体的静养地虽属遗憾,不过能打听到伊豆的温泉已经是一大收获了。
伊豆的温泉并不少,况且村尾登记的时候用的肯定还是假名,添田也不能给温泉旅馆一一打电话询问。
他决定,直接去村尾家问一问。既然他无法掌握泷良精的行踪,那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村尾身上了。
村尾家离青山南町的电车线路有些距离。住在这一带的大多是中产家庭。
添田很快就找到了村尾家。
添田彰一看了看大门旁的红色枫树,来到了挂着名牌的格子门前。
一开始应门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女佣,后来则换成了一位三十四五岁、长着细长脸蛋的女士。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村尾夫人吗?”
“不是,我是这家人的亲戚。我姐姐出门去了。”
“啊,那您是村尾夫人的妹妹吧?”
“是的。”在大门口屈膝行礼的女士点了点头。
“真是打扰了,是这样的,我从外务省那儿打听到村尾先生因为生病的关系去伊豆静养了,请问夫人跟他一块儿去了吗?”
“是的……”
夫人的妹妹低下头。看来她并不想回答和这件事有关的问题。
“那真是太让人担心了。请问村尾先生的身体状况可好?”
“啊,谢谢您的关心。其实我是被姐姐突然叫来看家的,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她顾左右而言他。
“我有一件事必须和村尾课长当面说,请问他究竟去了伊豆的哪一家温泉啊?”
“这……”她露出发愁的表情,“可是医生嘱咐姐夫一定要静养,绝不能见客。”
“情况这么糟糕吗?”添田差点以为村尾的枪伤恶化了。不过转念一想,这也许是不把行踪告诉他人的借口。
“没想到他的情况这么糟糕……可是我只要见他五分钟或十分钟就够了,绝不会影响他休息。能否请您把温泉和旅馆的名字告诉我呢?”
“这……”
看来夫人的妹妹并不擅长应对这种情况,显得有些惊惶无措。
她的姐姐肯定嘱咐过她,万万不能把村尾的行踪告诉外人。然而,面对报社的记者,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果直接上门拜访不太好,我会提前打电话确认的。”
添田有些同情她,不得不让步。
不擅长对付记者的夫人妹妹轻易相信了添田的话。
“那我就把电话号码告诉您吧。”
她从套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听说添田不会直接上门,而是先打电话问一问,她好像放心了不少。
“是船原的……”
“船原?”添田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一边问道,“船原,是伊豆修善寺那边的船原吗?”
“是的,就是那里。”
“我知道了。那旅馆的名字是?”
“船原酒店。那里就只有一家旅馆。”
“谢谢。啊,还有……”添田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请问村尾先生是用真名登记的吗?”
“不是。”
她告诉添田,村尾用的是“山田义一”这个名字。
第二天一早,添田就离开了东京。
坐电车到三岛站需要两个多小时,之后再换出租车。沿着狩野川旁的下田街道走一小时,右侧就出现了一条小路,旁边还有一条小河。
船原温泉背靠高山,非常僻静。除了那一家旅馆,其他房子都是农户。漫山遍野尽是秋色,收割过的田地中满是谷茬。
旅馆的白色建筑物映入眼帘的时候,添田不禁想起了村尾课长那张冷漠的脸。
添田下了车,朝酒店门口走去。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艰难工作,他不禁有些紧张。毕竟,村尾芳生在京都不幸受伤,所以才会来这僻静的地方疗养。而现在他最讨厌的记者带着他最不想提的话题追到了这儿。不用见面,添田也能想象出村尾芳生痛苦的表情。
这家酒店并不大。走进大门,就能看见河边的庭院里有好几个小亭子。这里的狩场烧[以野猪肉、野鸭肉和蔬菜为原料的铁板烧。]非常有名。
前来迎接的女服务生看上去很朴素。
“请问山田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里?”
“啊,是的。”女服务生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的夫人也在吧?”
“是的。”
“我是从东京来的,能不能让我见夫人一面?”
女服务生问了添田的名字,转身进屋了。
添田不用搬出报社的名字,只要报出“添田”这个姓氏,村尾就明白了。
夫人出来了。她和添田在青山见到的那位女士长得非常像。三十七八的样子,个子很高。
“您就是添田先生吧?”夫人鞠了一躬,一脸诧异地问道。
“是的,我叫添田彰一,是个记者,以前曾见过村尾先生一面。”
这一回,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名片。
夫人脸上闪过一丝狼狈。
想必她是考虑到了丈夫的心情,心想来了个不好对付的人。
“不好意思,”夫人说道,“我丈夫身体状况不太好,是来这儿静养的,不能见客。”
她微笑着拒绝了添田的要求。
“不,我明白您的难处,我也觉得自己擅自来到这里非常失礼。但我只需要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够了,还请村尾先生通融。”
“这……”夫人一脸愁容,可见她也不好意思明确拒绝,毕竟添田是大老远从东京过来的,想到这儿,她就不忍心拒绝这位访客了,“那我去问一问吧。”
“麻烦了。”
添田站在门口等候。
微弱的金色阳光洒在山上。一片杉树林在山坡上形成一块黑斑。
不久,夫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回来,脸上一筹莫展。
“非常对不起……”她对着添田鞠了一躬,“他说现在实在不方便见客。”
添田早就想到对方不会轻易答应。
“我理解,擅自跑来村尾先生静养的地方,真的非常抱歉,但我都大老远来到这儿了,能否占用他五六分钟时间呢?如果真的完全不能见客,我立刻就走。”添田说道。
既然来了温泉,就不可能完全避不见客,毕竟这里不是医院,也没有医生跟着。
果不其然,夫人露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来。她又小声拒绝了一遍,可添田并没有轻易放弃。
“那请您稍等片刻……”
夫人只得作罢,站起身。添田从夫人脸上读出了下定决心的表情。
他在门口等候了许久。这段时间里,村尾芳生肯定在命令夫人把记者赶回去,而夫人则在说服丈夫。从夫人刚才的表情可以推测出这些。
对面庭院里的男女客人在女服务生的带领下朝小溪走去。女服务生手上提着竹笼,也许是要围坐在一起吃狩场烧吧。添田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光景。
村尾夫人回来了。这一回,她的脸上并没有犹豫:“请进吧。”
女服务生在一旁为添田准备好了拖鞋。
“村尾先生同意见我了吗?”
“是的,我好不容易说服了他。”
夫人露出恬静的微笑。添田对她感激不尽。
“真是太麻烦您了,我十分钟后就走。”
“不过我家那位病人正在气头上,还请您手下留情啊。”
添田跟着夫人进了屋。门后右边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途中还转了好几个弯,才走到一处偏僻的房间门口。
夫人回头对添田说道:“就是这儿。”
“好。”添田不禁整了整上衣。
走进房间一看,只见村尾芳生穿着棉袍,正躺在阳台的安乐椅上。宽敞的阳台背后还能看见重重叠叠的群山景色。
添田只能看见村尾芳生的背影。在添田开口之前,夫人就温柔地走到丈夫身边,回头轻声说道:“请吧。”
她还为添田在安乐椅旁边摆了张椅子。
“那我就不客气了。”添田来到了村尾身旁。
村尾芳生轻轻点了点头,但并没有看添田一眼。添田看到村尾的侧脸,发现他消瘦了不少。
“您好。”他低下头说道,“非常抱歉在您静养的时候打扰您。我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
村尾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动了动脖子,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添田一眼。棉袍盖住了肩膀,看不出他有没有绑绷带。
“哦,是你啊。”
他终于开口了。十分虚弱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心不甘情不愿地迎接了这位不速之客,还是因为病痛没了气力。
“您的身体可好?”添田寒暄道。这样就不会提到枪伤了。毕竟村尾在隐瞒自己受伤这件事,这么提问才不算失礼。
“啊,嗯……”村尾芳生哼哼了几声。
“事出突然,我真是没有想到。我给外务省打过电话,这才知道课长您请假了。”
“哦……”村尾看起来睡眼惺忪,“然后呢?找我什么事?”
“啊,非常抱歉。”
添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我知道自己贸然前来拜访定会让您感到不快,也许我接下来的问题更会让您火冒三丈。”添田毫无保留地说道。他不想再绕弯子了,而是想开门见山地引出对方的答案。
“哼……”
村尾课长眺望着远处的山景,脸上挂满严肃之情。
“村尾先生,您在××国任职的时候……”
添田说到这里时,村尾的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那不快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果然是为了这事来的。
“当时公使馆里是不是有一位书记生叫门田源一郎?”
村尾默默点点头,一脸的不快。
“您和门田先生熟吗?”
“那是当然。”村尾不情愿地说道,“毕竟是同一座公使馆的同事,而且他又是我的部下,当然认识了。”
“请问他的性格怎么样?”
“性格?哎呀,已经这么多年了,你问这些干什么?”村尾靠着椅背,凝视着添田问道。
“呃……是这样的,之前我也曾告诉过您,我想写一写大战期间的外交史。想要多收集些资料,所以才来向您打听门田先生的事情。”
“门田只是个普通的书记生,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他就是听我的命令办事而已。”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听说一等书记官野上显一郎先生到瑞士疗养的时候,是门田先生陪着去的。所以我想从门田先生那里打听一下住院期间的野上先生的情况。”添田决定赌一把。
村尾芳生又将视线转向远处的高山,仿佛在抑制自己的感情。
“你想见见门田?”
“是的,也想问问您他的为人。”
“难得你有此意,”村尾露出一丝冷笑,“可惜门田已经死了。”
添田等的就是这个答案。
“二战结束之后他就回国了,还把政府的工作给辞了。他回了九州老家,后来听说他就这么病死了。”很是平静的口气。
“我也听说了这一传闻。”添田的口气也很镇定,“可是我委托我们报社的九州佐贺分部查了查门田先生的老家,发现门田先生并不是死了,只是失踪了而已。”
村尾的表情顿时松动了。添田感到,村尾好像在心中小声呐喊着。
“这我就不清楚了。”村尾歪着脑袋,压低嗓门说道,“不过……不应该啊……我听说他的确是死了。”
“是的,”添田接下话茬,“门田先生的老家也说,不知道为什么东京那边一直盛传他已经死了的传闻。现在他们家的当家是门田先生的亲哥哥,他也觉得这件事情很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门田先生离开家之后,一直行踪不明。”
“还有这种事?”村尾露出揶揄的笑容,“你查得真仔细啊。那何必跑来问我呢?你直接让你们报社的人找他,直接去见他不就行了?”
村尾芳生像在用他的态度表示,自己对一介书记生完全不感兴趣。
“门田先生的行踪,我自然是要调查的,但我想问您的是门田先生的性格。”
“他是个诚实的人,工作能力也很强……我只能说出这些了。”
添田正要继续提问的时候,夫人端着一盘熟透了的柿子走了进来。
“这儿是乡下地方,没什么好招待的,不过这儿的柿子真是不错,这些都是刚从树上摘的。和东京水果店里买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添田与村尾的对话中断了。
夫人察觉到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放下柿子就离开了房间。
“野上先生和门田先生的关系很好吗?”添田在夫人离开之后,立刻提问。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野上先生生病之后,是门田先生陪去瑞士的吧?”
“那是当然,因为门田是最年轻的人啊。我们其他人都很忙,哪儿有时间去送病人啊。这种事情只能让年轻人去做,并不是因为他们俩有特别的关系。”
“之前您说过野上先生是得肺病去世的吧?”
“是的。”
“那他过世的时候,意识清晰吗?”
“意识?这我怎么知道?”
村尾芳生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这正是添田等候已久的破绽。小心谨慎的村尾芳生在不经意间出现了漏洞。
“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啊?”
“你什么意思?”
村尾在反问之后,才回过神来,缄口不语。脸上分明写着:糟了!
“难道门田书记生没有在瑞士的医院见证野上先生的最后一刻吗?您去瑞士领回骨灰的时候,他应该会把当时的情况报告给您才对啊。”
“……”
村尾芳生的眉间顿时挤出深深的皱纹,然后他别过头去。
“门田先生应该向您汇报过野上先生临终时的样子才对。”
“我听说他过世的时候很平静。”村尾芳生终于回答了。
“也就是说他去世前的意识很清晰是吧?可是您刚才为什么说您不知道呢?”
添田死死抓住村尾的破绽。
“我忘了。当时门田的确跟我说过。”
这回轮到添田陷入沉思了。他的直觉告诉他,门田书记生并没有把野上一等书记官临终时的样子告诉村尾芳生。不,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方才村尾那一瞬间的表情,还有他随口说出的那句话,都证明了这一点。
他怎么会知道野上显一郎临终时的样子呢?野上显一郎根本就没有经历过临终的这一刻!
“那门田先生和您是坐同一班船回国的吗?”
村尾没有立刻作答。他好像在犹豫。
“不,他是坐之后的船回国的。”他回答道,“二战结束之后,我们以外交官的身份坐英国的船回了国,但门田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所以他的回国时间比我们迟了一个月。”
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添田立刻把这句话和野上显一郎的死联系在了一起。门田把野上送去了瑞士,他回国的时间因此比其他人要晚。
门田源一郎回国之后立刻辞去了外务省的工作,还成了行踪不明的隐形人,坊间甚至风传他已经死了。这和他晚回国的原因肯定有关。
“喂,”村尾芳生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你为什么对野上先生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村尾先生,”添田终于决定道出实情,“因为有传言称野上先生还活着。”
“什么?”
村尾凝视着添田,但脸上并没有惊讶的神色。也许他正期待着添田的这句话。
“这可真怪。我不知道这谣言是从哪儿来的,但外务省当年明确公布了野上先生的死讯,日本的报纸也登了。”
“我知道。”
“是吧?你要是查过二战外交史的资料,就肯定见过那份公报。外交官的死讯怎么会出错呢?又不是报社的电报。那可是日本政府的堂堂公报啊!”
“我知道。可是有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那是外务省的错误。”
“哦?你这么说有根据吗?”
“根据就是,有人在日本见到了野上先生。”
“这话就怪了。这是谁说的?是谁见到了野上先生?”
“我不能告诉您,总之就是有人见到了。我毕竟是个记者,不能把人家的名字说出来……”
“你没搞错吧?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得是。不,我没必要跟你说这些。添田,我不想和你说这些废话。就连野上夫人,都深信自己的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正是我把他的骨灰送了回来。事到如今,不要再去追查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了。这样对死者的家属来说实在太残酷了。”
“是吗……”添田本想争辩,可还是忍住了,“那请允许我再换一个问题。”
“够了!我是来这儿静养的。你擅自来找我。我本不想见你,是我妻子看你可怜才劝我见你一面的。”
“非常抱歉,”添田低头说道,“但请您回答我的这个问题。和刚才那件事无关。那是有关在世田谷郊区被杀的伊东忠介先生的。他和您一样,曾在××国的公使馆任职,原本是陆军的武官。伊东先生惨死世田谷的事情,想必您也在报上看到了吧。”
“我知道。”村尾芳生冷淡地说道。
“那么公使馆时代的伊东先生的性格怎么样?”
“又问性格?”村尾讽刺地笑道,“你专爱打听别人的性格呀?”
“我想了解伊东先生的为人。”
“你们报社在追查伊东的那起案子吗?”
“我并不否定,因为报社总是对一切事情都感兴趣。”
“可你并不是社会部的。我记得你是政治部的吧?”
“您说得没错,但我也是报社的一分子,在某些时候不同的部门也会通力合作。比如这次的事件就是如此。警方还没有查明杀死伊东先生的犯人。我之所以向您打听他的性格,也是为了帮助报社追查这起事件的真相。”
“莫非你已经有了犯人的线索?”
“正因为没有,才会四处打听的。”
“原来如此……嗯……”村尾总算进入了思考回答的阶段,“伊东先生……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典型的陆军军官。”
“此话怎讲?”
“我只能说这些。总之,没有比他更像军人的军人了。”
“也就是说他一直坚信日本会取得战争的胜利是吗?”
“那是当然,因为他是个军人。”
“但他和身处国内的军人不一样。他在外国当武官,而且还是中立国,应该很了解大战的战况才对,他应该能站在客观的角度判断啊。就算是日本国内,海军方面也认为日本定会战败。”
“伊东先生不是海军,是陆军。”
“您的意思是,因为他是陆军,所以坚信一定能打赢,是吗?”
“在这方面他的思维非常狭隘。他的确是中立国的武官,可怀着他这种想法的人,去德国大使馆可能会更合适。”
添田感到一片漆黑的脑中闪过一丝光亮。
“那就是说公使馆里也存在陆军派和海军派的对立不成?”
“……”
“村尾先生,是不是这样?”
“我不清楚。”村尾芳生避不作答。
“是吗……村尾先生,那我就给您说说我的想象好了。当时,轴心国和同盟国的谍报机关在中立国十分活跃。英国方面的谍报机关和日本海军的联系非常紧密。本来海军就有亲英的趋势,而野上先生也是偏向海军的,所以他和陆军武官伊东忠介产生对立。我的想法没有错吧?”
村尾芳生在椅子上变了个姿势,添田又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了。
“我没有权利束缚别人的想象,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他说道,“可是,添田,你为什么要追查野上先生的事情?是谁让你这么做的?是谁在背后指使你的?”
“村尾先生,”添田彰一道出实情,“野上显一郎也许会成为我的岳父。”
“什么?”村尾芳生站起身,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添田,双眼中饱含着灼热的光芒。
“野上显一郎有个女儿,叫野上久美子。”
“嗯……”
村尾说不出一句话。添田则正视着村尾的视线。
先撇开视线的反而是村尾芳生。他整个上半身倒进椅子里。
“是吗……原来是这样……”村尾芳生叹息道。
“添田,”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沮丧,“这事我真不知道。”
阳台外,山上的光线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匍匐在山脚下的阴影开始朝山顶上爬。
“如果你要问野上先生的事情,就去找泷吧。”
“泷先生?”添田站起身,“泷先生现在在哪儿?”
“横滨。纽格兰德酒店。”
“纽格兰德酒店?”
添田脑中立刻浮现起那对法国来的凡内德夫妇。他找遍了东京的酒店,可就是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
原来如此,原来他们在横滨啊。
“村尾先生,”添田站在村尾芳生旁边说道,“凡内德夫妇也在那家酒店吗?”
村尾芳生的肩膀一阵抽搐。然而,他的口气却很平静。
“我不认识你说的外国人……你去问泷好了。”
添田彰一从伊豆回到报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同事告诉他,他不在的时候有人给他打过电话。
“是个姓芦村的人。”
添田还以为是节子打来的。
“对方说让你回来后回个电话。说是会等到六点。”
添田本以为是节子从外头打给他的,可同事记下的电话号码旁分明标注着“T大学”这几个字。原来打电话来的是节子的丈夫亮一。
这可真是罕见。此前,添田与芦村亮一几乎没有交集。添田只是从久美子和节子那里听过很多有关亮一的传言而已,想必对方也是如此。
添田见过亮一两三回,觉得他是个很典型的学者,为人认真踏实。亮一很少主动说话,但不会给人留下冷淡的印象。他总是认真地听对方说话,打招呼的时候也比普通人有礼貌得多。
芦村亮一居然会突然给自己打电话。如果他是从自己家里打来的也就罢了,可那通电话分明是从大学打的,就好像是为了故意避开节子。
添田照着纸片上的号码回了电。
似曾相识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不好意思,我刚才出去了一趟。”添田先道了个歉。
“我有个突然的请求,请问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亮一说道。
“有,恰好今天没什么事。那我们在哪儿见面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哪些地方适合见面,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来我们大学附近的餐馆?我在那里等你。”
“好的,我这就去。”
“你知道那个餐馆的位置吗?就在正门前的电车道旁边。”
“嗯,我大概有数。”
添田在出租车中思索着,芦村亮一为什么要把自己叫出来?他刚去船原温泉见过村尾芳生,一回来就接到了芦村的邀请,感觉并非偶然。他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直觉告诉他,这次邀约肯定与野上显一郎有关。
芦村亮一在久美子前往京都的时候,特意找了个警察陪久美子一起去。不过,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野上显一郎还活着,而且来到了日本。也许是最近发生在久美子周围的怪事太多了,他才会想找添田商量吧。
通过节子,他已经了解了久美子和添田的关系。
在大学正门和长长的围墙对面,有一家漂亮的餐厅。添田上了二楼。因为大学就在对街的缘故,有很多学生在一楼喝茶。
芦村亮一在二楼靠窗的座位上看着报纸。见添田走了过来,他赶忙折好报纸,轻轻点头示意道:“你好啊。”
“谢谢您打电话给我。”
添田来到对面的椅子旁边,鞠了一躬后坐下。
“不,突然把你叫出来真是不好意思,应该是我道歉才对。”芦村亮一平静地说道,“你肯定很忙吧?”
“不,现在还好。”
“报社跟我们不一样,每天都要追着新闻跑,肯定很辛苦吧。而我们总是做一样的事情,有时候觉得也挺无聊的。从这个角度看,还是你们的工作有活力啊。”
芦村亮一说了半天闲话,可就是不切入正题。
不过,他照着菜单点了菜,吩咐服务员做这个做那个的,十分周到入微。
在吃饭的时候,芦村开口闭口就是感谢添田对节子和久美子的照顾,还提了两三个有关报社工作的问题。
可是添田很清楚,这位病理学副教授的兴趣,并不在这些家常上。
芦村亮一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添田。然而,他迟迟不开口。
至少,添田是这么猜想的。
餐厅二楼能看见围墙内的大学灯光。那是从茂密得发黑的银杏树梢中漏出来的。吹着口哨的学生从餐厅门口经过。
“其实前一阵子我去九州开了个学术会。”副教授突然说起了学术会的事情,“会议在福冈举行的……想不到地方上居然还有那样的大城市。”
“啊,我也去福冈出差过,还挺熟悉那边的。”添田随声附和道,心里却在疑惑他为什么要突然提起福冈。难道他在继续闲扯吗?
“哦?你也去过那儿吗?”副教授大吃一惊地说道。也许是学者的生活圈子比较小吧,总感觉自己去了个别人很少去的地方。
“我还去东公园那儿散了个步呢。”副教授说道。
“就在九州大学旁边是吧?不过还是西公园比较好啊,那里能看见海景。玄界滩就在山丘下面,还能看见凸出来的细长岛屿呢。”
“啊,是吗,我还真不知道还有个西公园呢,不过东公园……”
为什么话题总是围绕着公园打转呢?添田百无聊赖地附和着。
芦村想把自己见到野上显一郎的事情,告诉眼前的添田彰一。
他总觉得不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心里就会七上八下的。从九州回来之后,他就带着野上孝子、久美子和妻子节子去餐厅吃了饭,那是他的潜意识想要告诉别人,自己在九州有过令人震惊的经历。然而,三位女眷什么都没察觉到。最终,他发现自己的用心打了水漂。
还是得把这件事说出来才行。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该跟谁说才好,总不能跟孝子或久美子说吧。
自己的妻子节子也不行。
她们和野上显一郎的关系太近了。然而,没有关系的第三者就更不行了。想来想去,唯一合适的人选就是添田。添田将会成为久美子的丈夫,既和野上家有密切的关系,又不是血肉至亲。也就是说,这恰到好处的距离,让芦村选择了添田作为倾诉的对象。
然而,真的把添田叫出来了,芦村又难以启齿了。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了添田,他可能会立刻告诉久美子。即使嘱咐他不要说,也难保毫无疏漏,而久美子一定会告诉自己的母亲。
事关重大。在关键时刻,芦村亮一打起了退堂鼓。
从这一点看,添田彰一的心理状态和芦村亮一的如出一辙。
添田也相信野上显一郎还活着。而且他已经猜到,野上伪装成了法国人凡内德来到了日本。这一信念在前往伊豆的船原温泉见过村尾芳生之后更加坚定了。
可是添田最介意的是,野上显一郎还有位法国妻子。要是没有这位夫人,他说不定会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推测告诉野上孝子和久美子。然而,“显一郎有另一位妻子”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不,不光是孝子,就连坐在眼前的节子的丈夫芦村亮一,也不该知道。
亮一是节子的丈夫,看似是个绝佳的倾诉对象,可是难保他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妻子节子。而节子很有可能会告诉孝子和久美子。想到这一事实对两人的打击,添田绝不敢轻易开口。
野上显一郎的确还活着,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孝子和久美子该有多么高兴啊。可问题是,显一郎有了一位新夫人。好不容易从天而降的喜悦之情,顿时就会土崩瓦解……
芦村亮一在福冈的东公园见到了野上显一郎,然而他只提到了公园,并没有说下去。同样,添田也只说了自己今天去了趟伊豆。绕来绕去,总也谈不到点子上。他们都给话题罩上一层帘子,不把关键示人。
“哦,你去伊豆了啊?”亮一装出对添田的话很感兴趣的样子。
“是的,去办点事。今天早上去的,刚回来。啊,对了,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好到报社。”
“哎呀,你这么忙啊。”亮一同情地说道,“好不容易去一趟伊豆,怎么不去温泉泡一泡,住一个晚上呢?”
“唉,没那个时间啊。”
“是伊豆的哪个温泉?”
“船原温泉。”
“啊,那里的狩场烧很有名呢。我有个朋友曾经去过。”
究竟在说什么啊。添田也只提到了伊豆的温泉,闭口不提关键。
添田彰一越来越摸不透芦村亮一把自己叫出来的动机了。饭吃完了,他还是没有道出自己的目的。服务员端来了咖啡。
添田等候着对方切入正题。然而,喝完咖啡之后,留给他们的时间就不多了。
“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出来。”亮一尴尬地说道,“其实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想见见你而已。”
“啊?”添田看着副教授的脸。
“哦,因为你一直对久美子百般呵护,我想当面谢谢你。”
“哪里哪里……”
添田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在想,他真的是为了这事把我叫出来的吗?他觉得自己好像扑了个空。
“那我们走吧。”
“好……”
芦村亮一拿着包,走到了收银台前。那缓慢的脚步,正显示着他心中的犹豫。
然而,他终究还是错失了良机。两人肩并肩地下了楼,楼下的咖啡厅里坐满了学生。有几个学生看见芦村副教授,向他打起了招呼。
两人来到电车沿线,朝车站走去。路旁的旧书店亮起了灯。寂寥的灯光下摆放着几本旧书。
“添田君,你住在哪儿啊?”亮一问道。
“啊,我住在芝区爱宕町,我们报社的单身宿舍就在那里。”
“啊,虽然和我并不同路,我还是可以打车送你一程。”
这时正好一辆空车路过,亮一伸手拦了下来。
两人在出租车里都默不作声。五分钟过后,到了添田该下车的地方,他们也实在没什么可聊的了。在尴尬的气氛中,添田下了车。
“那我就告辞了。”
“再见。”
载着芦村亮一的出租车消失在了添田的视野中。
添田是在寂静的汤岛下的车。黑暗中也能依稀分辨出两旁行道树的颜色。添田朝教堂的方向走去。他非常喜欢这条路。
芦村亮一把自己叫出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可能只是为了感谢他对久美子的照顾。芦村副教授肯定有其他话要说。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添田认为自己的想象绝没有错。分别的时候气氛会那么尴尬,肯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么,芦村亮一究竟想跟他说什么呢?为什么见到自己之后,他竟说不出口了呢?
于是,添田进行了换位思考,把自己设想成芦村亮一。
“芦村亮一也相信野上显一郎还活着!”
亮一会把自己叫出来,就只有可能是这个原因。他知道事关重大,不能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妻子和妻子的表妹。然而,他无法把这件事继续闷在心里,所以才把自己叫了出来!
这时,添田突然意识到芦村亮一的立场和自己的极为相似。
后悔之情涌上心头。早知如此,自己就该鼓起勇气先开口才是。这样一来,芦村亮一也许会坦诚相待。芦村亮一是否坚信野上显一郎尚在人世?他手上究竟有多少线索?添田顿时产生了好奇。
添田看见了御茶水车站的灯光。黑暗中的站台仿佛漂浮在半空中。
就在这时,添田意识到了村尾芳生那句话的含义。
原来他的意思是,让自己带着久美子去横滨的纽格兰德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