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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安静些,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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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尔夫·韦曼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出远门。临行前,他那在杰斐逊小学当校长,同时还在麋鹿俱乐部担任小号独奏手的父亲给了他一番忠告:人生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对一个刚起步的年轻人来说,是一项需要坚定毅力和意志的事业,一桩艰巨的任务,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尽管如此,回报却是丰厚的。拉尔夫·韦曼的父亲信奉这一套。

但上大学时拉尔夫的目标很模糊。他想成为一名医生,也想做律师,他选修了几门医科预备班课程,还学了法学史和商务法,可后来他得出结论:自己既没有做医生所需的冷静,也不具备学法律所需的不断阅读的能力,尤其是这种阅读可能涉及财产和继承问题。虽然拉尔夫还是东一下西一下地读着科学和商务课程,同时也选修了一些哲学和文学课程,并觉得自己正处在彻底认识自我的边缘。但是那种认识一直没有到来。在这一段时间——他人生的最低潮,后来他提到这段时间常这么说——拉尔夫认为自己几乎就要崩溃了:他加入了学校的一个兄弟会,每晚都喝得酩酊大醉。他因经常烂醉如泥而小有名气,被人叫作“杰克逊”,那是“小桶”酒吧酒保的名字。

大三那年,他受到一个极具感染力的老师的影响。那人是麦克斯韦博士,一位四十出头、英俊儒雅的男子,举止优雅,声音里有一丝南方口音,拉尔夫永远也忘不了他。他之前在范德堡[美国田纳西州一所私立大学。]读书,还在欧洲留过学,之后参与了东部一两家文学杂志的工作。几乎一夜间,拉尔夫后来会这么说,他就决定要把教书作为自己的职业。他停止了狂喝滥饮,发奋读书,不到一年就被选入欧米茄·普西,全国新闻联谊会;他成了英语俱乐部的成员,并受俱乐部的邀请演奏三年来动都没动过的大提琴,还加入了一个刚组建的学生室内乐小组;他甚至还成功地竞选上了大四班级的干事。就在那时,他遇到了玛丽安·罗斯——学乔叟的课上坐在他身后的女孩,身材苗条、面容苍白美丽。

玛丽安·罗斯留着长发,喜欢穿高领羊毛衫,无论走到哪儿,肩上总背着一个背带很长的皮包,她的眼睛大大的,似乎只要瞟上一眼,就能把一切尽收眼底。拉尔夫很乐意和玛丽安约会。他们去“小桶”和其他几个大家常去的地方,但他们从不让约会和来年夏天将要举行的订婚影响到自己的学业。他们俩都是非常认真的学生,双方父母最终认可了他们的关系。春天,拉尔夫和玛丽安到奇科的同一所高中实习,然后一起参加了六月份的毕业典礼。两周后,他们在圣詹姆士圣公会教堂举行了婚礼。

婚礼前夜他们握着对方的手,发誓将永葆婚姻的激情和神秘。

他们开车去瓜达拉哈拉[墨西哥哈利斯科州首府,墨西哥第二大城市。]度蜜月,兴致勃勃地参观了几座衰败的教堂和昏暗的博物馆,度过了一个个逛集市和购物的下午。拉尔夫暗自被见到的肮脏和公开展露的色欲吓到了,急于回到加利福尼亚安全的环境中。然而,那个让他难以忘怀又深感不安的印象却与墨西哥无关。那是一个傍晚,当拉尔夫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向他们租住的小屋走去时,他看见玛丽安正手扶铁栏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的长发搭在胸前,她没在看他,而是凝视着远处的什么东西。她穿着一件白衬衫,脖子上系了一条鲜红的围巾,他能看见她绷紧的白衬衫里乳房的形状。当时他胳膊下面夹着一瓶没贴商标的深色葡萄酒,整个场景让拉尔夫的脑中闪过某部电影里的一幕,那是非常戏剧化的一刻,玛丽安可以融入其中,而他却无法融入。

去度蜜月前,他们接受了一所高中的教职,尤利卡,位于加州北部伐木区的一个城镇。一年后,确定要在这所学校和这个城镇待下去后,他们付了首付,买下了火丘区的一栋房子。尽管拉尔夫并没有仔细想过,他仍觉得自己和玛丽安之间有着充分的了解,至少不比任何配偶之间的了解少。更重要的是,拉尔夫认为他了解他自己: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以及他根据自己的情况谨慎权衡后规划了怎样的前程。

现在,他们的两个孩子多萝西娅和罗伯特,分别五岁和四岁了。罗伯特出生后不久,玛莉安在镇边一所专科学校获得了一个教法语和英语的职位,拉尔夫仍然留在中学里。他们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一对,他们的婚姻只遭受过唯一一次伤害,而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到今年冬天就过去两年了。他们从来没再提起过那件事,但是拉尔夫有时会想到它——确实,他愿意承认,自己越来越多地想起它来。那些可怕的影像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眼前,包括某些难以想象的细节。因为他已认定,妻子曾为一个名叫米切尔·安德生的男人背叛过他一次。

这是十一月一个星期日的晚上,孩子们都睡着了,拉尔夫有点困,坐在沙发上改考卷,厨房传来收音机的柔和声音,玛丽安正在那里熨衣服,他感到非常幸福。盯着面前的考卷看了一会儿,把它们收起来,关上台灯。

“改完了,亲爱的?”他出现在厨房门口时,玛丽安微笑着问。她坐在一个高脚凳上,把熨斗竖起放在一旁,像是一直在等着他。

“真要命,还没完。”他夸张地做了个鬼脸,把考卷扔到餐桌上。

她大笑起来,爽朗、明快,仰着脸等候他的亲吻,他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从桌子下面抽出一张椅子,坐下来,翘起椅子的前腿往后仰,看着她。她又微笑了一下,然后垂下眼帘。

“我都快睡着了。”他说。

“咖啡?”她说,用手背贴了一下咖啡壶。

他摇摇头。

她拿起放在烟灰缸上的燃着的香烟,一边吸一边凝视着地面,然后把烟放回烟灰缸。她看着他,一丝暖意掠过她的脸。她身材高挑,胸部丰满,身体富有弹性,窄窄的胯部,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你没再想过那个派对?”她问道,仍然看着他。

他吃了一惊,在椅子里扭了扭身子,说:“哪个派对?你是说两三年前的那一个?”

她点点头。

他等着,见她没再往下讲,他说:“怎么了?既然你现在提起这件事,怎么了?”他接着又说:“他最终吻了你,那天晚上,是不是?我是说,我知道他那么做了。他确实想吻你来着的,有没有这回事?”

“我正好想起那件事,问你一下,没别的。”她说。“有时我会想起来。”她说。

“哎,他吻了,不是吗?说呀,玛丽安。”他说。

“你有没有再想过那个晚上?”她说。

他说:“没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是吗?三年还是四年前。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他说:“和你说话的还是那个老杰克逊呀,忘记啦?”他们俩同时很突然地大笑起来,她突然开口:“是的。他确实吻了我几下。”她微笑着。

他知道自己应该和她一起微笑,但是他做不到。他说:“你过去告诉我他没有。你说他只是开车时用胳膊搂着你。到底哪个是真的?”

“你干吗这样?”她恍惚地说。“你那天晚上跑到哪儿去了?”他在咆哮,俯身看着她,两腿发软,收起拳头准备再次出手。这时她说:“我什么都没干,你为什么打我?”

“我们怎么就扯到这上面来了?”她说。

“是你开的头。”他说。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这个来了。”她咬住上嘴唇,眼睛盯着地板。然后她直起肩膀抬起头来:“你帮我把熨衣板搬开,亲爱的,我去做点热饮。朗姆酒加奶油,怎么样?”

“很好。”他说。

她走进客厅,打开台灯,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本杂志。他注视着她裹在格子呢裙里的臀部。她走到窗户跟前,看着外面的街灯。她用手掌抹了抹裙子,然后开始把衬衫下摆往裙子里塞。他怀疑她是否觉得他正在观察她。

他把熨衣板立起来放到走廊的壁橱里,重新坐下来,她走进厨房时,他说:“那么,那天晚上你和米切尔·安德森之间还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她说,“我在想其他事情。”

“什么事?”

“孩子们的事,我在想多萝西娅复活节要穿的衣服,还有我明天要教的课。我想看看学生们喜不喜欢兰波[阿尔蒂尔·兰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十九世纪法国诗人,早期象征主义诗歌代表人物,超现实主义诗歌的鼻祖。]的诗歌。”她笑了起来,“我真不是为了押韵才这么说的[前文对话中上句为“And about the class I'm going to have tomorrow”,下句为“I was thinking of seeing how they'd go for a little Rimbaud”,前后押韵。],拉尔夫,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真后悔提起这件事。”

“那好吧。”他说。

他站起身来,靠在冰箱旁边的墙上,看着她把糖舀进两只杯子,加进朗姆酒搅了搅。水开了。

“要我说,宝贝,既然已经说起这件事了,”他说,“而且这已经过去四年了,就这件事我们没有什么不能谈的,假如我们想谈的话,是吧?”

她说:“真的没什么好谈的。”

他说:“我想知道。”

她说:“想知道什么?”

“他除了吻了你以外还干了什么。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已经有好多年没见到安德森他们了,有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件事我们有什么不可以谈的呢?”他对自己的振振有词感到惊讶。他坐了下来,看着桌布,又抬起头看着她。“怎么样?”他说。

“这个嘛,”她说,顽皮地笑起来,像小女孩一样把头偏向一边,回想着。“不,拉尔夫,真的,我真的不想这么做。”

“看在老天的分上,玛丽安!我现在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他说。他突然明白自己确实很认真。

她关掉煤气炉,把手放在凳子上,然后重新坐下来,鞋后跟搭在凳子底部的木条上。她身体前倾,手臂支在膝盖上,衬衣被乳房撑得紧紧的。她挑拣着裙子上的一个什么东西,然后抬起头来。

“你应该记得艾米丽先跟比蒂夫妇一起回去了,不知道为什么米切尔还留在那里。那天晚上他一开始就有点心神不定。我也不知道,也许他们在闹别扭,艾米丽和他,但我并不清楚。我和你,富兰克林两口子,加上米切尔·安德森还待在那里。我们大家都有点醉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拉尔夫,但我和米切尔那会儿碰巧就单独待在厨房里,威士忌都喝光了,我们喝的那种白葡萄酒也只剩下了一点点。那时肯定已经快到午夜一点了,因为米切尔说:‘如果我们乘着一双大翅膀飞过去,就能在酒品店打烊前赶到。’你知道只要他愿意的话,他会有多么戏剧化吗?手舞足蹈的,再加上面部表情?总之,他看上去非常滑稽。至少那个时候是这样的。而且我得说,他醉得也很厉害。我也一样,就喝醉而言。那是一种冲动。拉尔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别问我,他说我们走吧,我答应了。我们是从后门出去的,他的车子就停在那里。我们走得就像……我们要……连壁橱里的外套都没有拿,我们以为一会儿就会回来。我不知道我们当时在想什么,我觉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拉尔夫。那是一种冲动,我只能这么说。是种错误的冲动。”她停顿了一下,“那天晚上是我的错,拉尔夫,我很后悔。我不该做那样的事情——我知道。”

“天啊!”这句话从他嘴里一下子蹦了出来,“可是你从来都是这样的呀,玛丽安。”他立刻明白,他说出了一个新的、意味深长的事实。

他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指责,他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中一个上面。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注意到它们与那次看见阳台上的她时一样,没有一点活力。他拿起桌上打分用的红铅笔,又把它放了下来。

“我在听。”他说。

“听什么?”她说。“你在发火,在骂人,拉尔夫,为没有的事情——什么都没有,亲爱的!……没有别的事情。”她说。

“继续。”他说。

她说:“我们到底是怎么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开始的吗?因为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开始的。”

他说:“继续,玛丽安。”

“就这些了,拉尔夫,”她说,“我都告诉你了。我们开车兜了一圈。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吻了我。我至今不明白我们怎么就出去了三个小时——或者你说的那么久。”

“告诉我,玛丽安。”他说,他知道不止这些,也知道自己早就知道了。他感到胃里一阵痉挛,然后说:“算了。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那也没什么。实际上,我倒是希望就到此为止了。”他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没有结婚的话,他今晚会在其他地方做着其他的事,那会是一个清静的地方。

“拉尔夫,”她说,“你不会发火吧,是吧?拉尔夫?我们只是聊聊而已。你不会的,是吧?”她已经走到桌旁的一张椅子边上。

他说:“我不会。”

她说:“说话算话?”

他说:“算话。”

她点着一根烟。他突然有一股冲动,想去看看孩子,把他们从床上抱起来,他们沉甸甸的,还在睡梦中扭动着,他会一条腿上放一个,把他们颠醒。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桌布上画着的一辆黑色小马车上。每辆马车由四匹奔腾跳跃的小白马拉着,赶马车的人戴着高礼帽,举起手臂,车顶上捆着行李箱,侧面挂着一个看上去像是煤油灯的东西,如果说他还在听,就是在听这辆黑色马车里传出的声响。

“……我们直接去了酒品店,我在车里等,他从店里走出来,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纸袋子,另一只手里是一包用塑料袋装着的冰块。上车时他稍微摇晃了一下。直到我们又开车上路,我才发现他醉得有多厉害。我注意到他开车的样子,开得慢极了,整个身体伏在方向盘上,眼睛直瞪瞪的。我们谈论了许多毫无意义的事情,我想不起来了。我们谈到了尼采[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德国哲学家、诗人、文学评论家和语言学家,对后代哲学的发展影响极大,尤其是在存在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上。]。斯特林堡[奥古斯特·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1849—1912),瑞典剧作家、作家、诗人和画家,后文提到的《朱莉小姐》为其代表作之一。]。他第二学期正在导演的《朱莉小姐》。然后又说到诺曼·梅勒[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1923—2007),美国作家、记者,以纪实作品闻名,代表作《刽子手之歌》。]用刀刺伤他妻子的胸部。后来他在路中间停了一会儿。我们每人就着酒瓶喝了一口。他说他不愿意去想我被人刺伤了胸部。他说他想吻一下我的胸部。他把车子开到路边,把头枕在我的大腿上……”

她急急忙忙地往下说着,他坐在那里,双手交叠着放在桌子上,注视着她的嘴唇。他的眼睛扫过厨房——炉子、餐巾纸架、炉子、碗碟橱、烤面包机,又回到她的嘴唇,回到桌布上的马车上。一种奇特的想要她的愿望流过他的下体,他感到了马车持续不断的摇晃,他想让它停下来,这时,他听见她在说:“他说我们要不要来一次?”她接着说:“怪我。全怪我。他说由我来决定,我愿意怎样就怎样。”

他闭上了眼睛。他摇晃着脑袋,试图构想出另外的可能,其他的结果。他甚至在想是否可以回到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想象自己在他们正要出门的时候走进厨房,听见自己用诚恳的口吻对她说:哦,不行,不行,你不能跟那个米切尔·安德森去做任何事!那个家伙喝醉了而且他开车技术也不好而且你现在该回去睡觉了而且你早晨得和小罗伯特和多萝西娅一起起床,打住!你给我打住!

他睁开眼。她用一只手捂住脸,大声哭着。

“为什么要这样,玛丽安?”他问。

她埋着头,摇晃着脑袋。

忽然间他明白了!他心头一震。有那么一阵他只能默默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他明白了!这种明白在他的头脑里咆哮着。

“老天!你不该这样!玛丽安!我的天哪!”他说着猛地推开桌子,“老天!你不该这样!玛丽安!”

“别这样,别这样。”她说,头往后仰着。

“你让他做了!”他尖叫起来。

“别这样,别这样。”她恳求道。

“你让他做了!来一次!有没有?有没有?来一次!他是不是这么说的?回答我!”他叫喊道,“他进到你里面了吗?你们来一次的时候,他有没有进到你里面?”

“听着,听我说,拉尔夫,”她轻声说道,“我向你发誓他没有。他没有进来。他没有进到我里面。”她在椅子上左右摇晃着。

“哦天哪!真该死!”他尖声叫喊道。

“天哪!”她说,站起来,伸出双手,“我们疯了吗,拉尔夫?我们都昏了头了吗?拉尔夫?原谅我,拉尔夫。原谅——”

“别碰我!滚开!”他尖叫道。他在尖叫。

她惊恐得喘息起来。她试图拦住他,但是他抓住她的肩膀,一把推开了她。

“原谅我,拉尔夫!求你了。拉尔夫!”她尖叫着。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靠在路边的一辆汽车上喘息。两对穿着晚礼服的男女沿人行道朝他走来,其中一个男子正大声讲着一个故事。其他人已经笑了起来。拉尔夫离开车子,穿过马路。几分钟后他来到了“布莱克”,每周有几个下午,在去幼儿园接孩子之前,他会和迪克·凯尼格来这里喝啤酒。

酒吧里很暗。靠墙的一排桌子上,插在长颈瓶里的蜡烛摇曳着。拉尔夫瞥了一眼交谈中的男男女女的身影,他们的头凑在一起。靠近门口的一对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他。天花板上一个像箱子一样的装置在人们头顶旋转,射出一束束光线。吧台的一端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的深色剪影俯伏在角落里的自动点唱机上,他张开的双手贴在点唱机两侧的玻璃上。这个男人想要点播些什么,拉尔夫心想,好像有了一个重大发现,他站在场子中央,注视着那个男人。

“拉尔夫!韦曼先生!”

他朝四下看了看。原来是大卫·派克斯在吧台后面招呼他。拉尔夫走过去,先重重地趴在吧台上,再滑坐到一张凳子上。

“来一杯吗,韦曼先生?”派克斯拿起一个杯子,微笑着。拉尔夫点点头,看着派克斯倒酒,看着派克斯在龙头下面把杯子倾斜成一个斜角,等到杯子里的酒快满了,再平稳地把杯子立起来。

“日子过得怎样,韦曼先生?”派克斯把一只脚踏在吧台下面的架子上,“下周这场球谁会赢,韦曼先生?”拉尔夫摇摇头,把啤酒凑近嘴唇。派克斯微微咳嗽了一声。“我请你喝一杯,韦曼先生。这杯算我的。”他把腿放下来,很肯定地点点头,把手伸进围裙里面的口袋里。“这儿,我这儿有。”拉尔夫说着掏出一把零钱,放在手心里查看。一枚二十五美分的,一枚五美分的,两枚十美分的,还有两枚一美分的。他数着它们,好像那是一些等待破译的密码。他放下那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站起来,把剩下的零钱放回口袋里。那个人还站在点唱机跟前,两只手仍然放在点唱机的两侧。

出了门,拉尔夫转了一圈,拿不定主意接下来该干什么。他的心在狂跳,像在跑步似的。他身后的门打开了,一男一女走了出来。拉尔夫让开路,他们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车,拉尔夫看见那个女人上车时猛甩了一下头发:他从来没见过如此恐怖的动作。

他走到街道尽头,穿过马路,又走了一条街,决定去市区。他匆匆地走着,放在口袋里的双手握成了拳,鞋子在人行道上发出踢踏声。他不停地眨眼,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他摇摇头,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想想,可是他知道自己坐不下来,也想不清楚。他想起自己在阿克塔[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北部城市。]一条马路边上见过的一个男人,一个戴着棕色羊毛帽、胡子拉碴的老人,把手臂放在两腿之间,就那么坐着。随后拉尔夫在想:玛丽安!多萝西娅!罗伯特!不可能。他试图想象二十年后一切会怎样,可是他什么都想象不出来。接着他想象自己没收了一张在他的学生们之间传递的纸条,上面写着:我们要不要来一次?这之后他想不下去了,感到一种极度的冷漠。他想到了玛丽安,想到不久前见到的玛丽安,脸皱成一团。玛丽安躺在地上,牙齿上沾着血:“你为什么打我?”然后玛丽安把手伸到衣服里面解开腰带!玛丽安掀起衣服弓起腰身!玛丽安激情燃烧。玛丽安大喊着:来吧!来吧!来吧!

他停了下来。他确信自己就要吐了。他走到路边。他不停地吞咽着,他抬起头,一辆载着年轻人的车子从他身边开过,他们朝他大声喊叫,对着他按了一声长长的喇叭,带着音乐声。真的,一种庞大的邪恶在推动世界,他心想,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疏忽,一点点缝隙。

他来到第二街,这里的人都叫它“二街”。它从希尔顿酒店起始,街灯照着的地方是旧公寓房的一端,往前走四五个街口就是停靠渔船的码头。六年前他来过这里一次,去一家二手店,在落满灰尘的书架上翻看旧书。街对面有一家酒品店,他能看见里面紧靠玻璃门站着一个男子,正在翻看报纸。

门上方的铃铛响了一声。这一声响让拉尔夫差点哭出声来。他买了香烟,又走了出来,沿着街道往前走,看着街边的橱窗,有的橱窗上贴着广告:一张是舞会的,去年夏天来过又走的圣地马戏团,一张是选举的——弗雷德·沃特斯竞选市议员。其中一个橱窗里,一张桌子上散乱地放着一些水池和水管接头,这也让他热泪盈眶。他来到维克·坦内健身中心门口,看到遮住一扇大窗户的窗帘底下漏出的灯光,听见里面游泳池传出的戏水声和水面上回荡的嬉闹声。街上的灯光更多了,来自街道两边的酒吧和小餐厅,人也越来越多,三四个人一组,偶尔也能见到独自行走的男人,或者一个身穿色彩鲜亮的休闲裤、步履匆匆的女人。他在一扇窗户跟前停住脚步,看几个黑人打台球,台球桌上方灯光明亮,烟雾缭绕。一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烟的男人正在给球杆的杆头上壳粉,他对另一个人说了句什么,两人都咧开嘴笑了起来,随后他专注地看着球,朝台球桌俯下身子。

拉尔夫在“吉姆生蚝馆”前停住脚。他从没来过这里,也没去过这一类的地方。大门上方的黄色灯泡拼出“吉姆生蚝馆”[原文为大写。]几个字。店名上方,一个霓虹灯做的大贝壳被固定在一个铁烤架上,贝壳里面伸出两条人腿,人的身体藏在贝壳里,人腿上闪着红光,忽明忽灭,上上下下,看上去像是在踢腿。拉尔夫用手里的烟把另一支烟点着,推开了门。

里面很拥挤,舞池里的人挤成一团,互相搂抱着,摆好姿势等着乐队重新开始演奏。拉尔夫拨开人群朝吧台走去,其间被一个喝醉了的女人一把拉住外套。吧台前没有凳子,他只好走到吧台的一端,站在一个海岸警卫队队员和一个穿着牛仔服的干瘦男人之间。他从镜子里看见乐队的人从桌旁站了起来。他们穿着白衬衫、深色裤子,脖子上系着一小根红带子。壁炉里,煤气火焰在金属做成的假木头后面燃烧着。乐队的台子就在壁炉的一侧。一名乐手拨弄了一下电吉他的弦,带着会心的笑容,朝其他几名乐手说了些什么。乐队开始演奏。

拉尔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听见稍远处一个女人愤怒的说话声:“好吧,肯定会出事的,我只想说这么多。”一首曲子演奏完了,乐手们开始演奏下一首。其中一个贝斯手,走到麦克风跟前唱了起来。但拉尔夫听不懂歌词。乐队再次休息期间,拉尔夫四下寻找厕所。他隐约看见酒吧尽头有几扇开开关关的门,就朝那个方向走去。他有点站不稳,知道自己喝醉了。有扇门的上方摆了一架鹿角。他看见一个男人走了进去,另一个男人接住打开的门,走了出来。里面还有三个男人在排队等候,他发现自己正盯着零售机上方,看着墙上画的张开的大腿和si处。画的下方潦草地写着:吃我[原文为大写。]。再下面有人加了一条:贝蒂吃它——RA52275。前面的人往前移动了一位,拉尔夫向前迈了一步,他被“贝蒂”这两个字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终于来到了便池跟前,那是一泡又急又长的尿。他长叹一声,身体向前倾,把头靠在了墙上。哦,贝蒂,他心想,他的生活改变了,他愿意去理解。有没有谁,他醉醺醺地想着,也能从生活中的某件事中,察觉出那些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灾难性变化的微小因素?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往下看:他尿在自己的手指上了。他来到水池跟前,打定主意不去碰那块脏兮兮的肥皂,用水浇着手。在扯擦手纸时,他把脸凑近坑坑洼洼的镜子,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他触摸了一下镜面,有个男人要越过他去洗手池,他让开了。

从厕所出来后,他注意到走廊另一端有一扇门。他走过去,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四个围坐在一张盖了绿毯子的桌旁打牌的男子。眼前的景象让拉尔夫感觉到无限的平和宁静,男人无声的动作沉重怠惰,但却具有某种意义。他贴着门上的玻璃看着,直到觉得里面的人注意到了他。

回到酒吧里,到处是欢快的吉他声,人们在鼓掌欢呼。一个穿着白色晚礼服的中年肥胖女子被人推上了台,她不停地往后推脱着,不过拉尔夫看得出那是假惺惺的谦让,她最终接过麦克风,微微屈了屈膝。人群在吹口哨和跺脚。他突然意识到:除了去和打牌的人待在同一个房间,看他们玩牌,别的什么都救不了他。他掏出皮夹,数钱的时候用手遮住皮夹。身后的女人用一种昏昏欲睡的低沉嗓音唱了起来。

庄家抬起头来。

“决定加入我们了?”他说,上下打量了一下拉尔夫,又巡视了一遍牌桌。其他几个人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看着桌上发的牌。大家拿起牌,背对拉尔夫坐的那个男子夸张地用鼻子喘着粗气,从椅子上转过身来,恼怒地看着拉尔夫。

“本尼,再拿张椅子过来!”庄家对正在打扫桌底的老头喊道,椅子全部倒扣在桌子上。庄家是条大汉,他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口敞着,袖口往上卷了一截,小臂上长满卷曲的黑色汗毛。拉尔夫深吸了一口气。

“想喝点什么?”本尼问,拿过一把椅子。

拉尔夫给了老头一块钱,脱了外套。老头接过外套,出门时把它挂在了门边上。两个男人把椅子挪开了一点,拉尔夫在庄家的对面坐了下来。

“日子过得怎么样?”庄家对拉尔夫说,没有抬头。

“还行。”拉尔夫说。

庄家仍然低着头,轻声说道:“小同花或者五张牌。下注仅限台面,加注不超过五块。”

拉尔夫点点头,玩完那副牌后,他买了十五块的筹码。他看着纸牌在桌面上飞快地发着,照着他父亲过去的做法,捡起落到面前的每一张牌,把它插到另一张牌的一角下。他只抬了一次头,看了一眼其他人的脸。他琢磨着他们当中谁有过类似的经历。

半小时里他赢了两把,没去数他面前的一小堆筹码,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有十五块甚至二十块钱。他用一个筹码买了一杯酒,突然意识到这一晚他已经走了很远,在人生的路上走了很远,杰克逊,他心想,他成了杰克逊。

“你下不下注?”一个人问,“克莱德,老天啊,一注多少来着?”

“三块。”庄家说。

“下,”拉尔夫说,“我下。”他往筹码堆里扔了三个筹码。

庄家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看着手里的牌。“你要是想玩点大的,这边完了以后去我那里。”庄家说。

“不了,不用了,”拉尔夫说,“今晚已经够刺激的了。我今晚刚发现,我老婆两年前和一个家伙鬼混。我今晚发现的。”他清了清嗓子。

一个男人放下他手里的牌,点着一支雪茄。他一边往外喷烟,一边盯着拉尔夫看,随后他晃灭火柴,又把牌拿起来。庄家抬起头,把摊开的双手放在桌子上,黝黑的手背上黑色的汗毛卷曲得厉害。

“你在镇上上班?”他对拉尔夫说。

“我住在附近。”拉尔夫说。他有种被耗尽了的感觉,空荡荡的。

“我们玩还是不玩?”一个男人说,“克莱德?”

“沉住气。”庄家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那个男人小声地说。

“今晚你发现什么了?”庄家问。

“我老婆,”拉尔夫说,“我发现了。”

小巷里,他又掏出皮夹,用手指头数着剩下的纸币:两块。他觉得口袋里还有一些零钱,足够买点吃的了。不过他并不饿,他疲惫地靠在一栋建筑物上,试图理出头绪来。一辆汽车转进巷子,停下,又倒了出去。他开始沿着来路往回走。他紧挨着路边的建筑,避开人行道上嘈杂的人流。他听见一个穿大衣的女人对身边的男人说:“根本不是那回事,布鲁斯,你不懂。”

他停在酒品店门口,进门后走到柜台跟前,研究起一长列排列整齐的酒瓶来。他买了半品脱的朗姆,又买了一包烟。酒瓶标签上的棕榈树、低垂的大片蕨叶和背景里的环礁湖吸引了他,这时他意识到:朗姆!他觉得自己要昏倒了。售货员——一个穿背带裤的小个秃头男子,把酒瓶放进一个纸袋,算好账,眨了眨眼:“今晚给自己来点乐子?”

出门后,拉尔夫朝码头走去,他很想看看反射着灯光的水面。他在想,要是换作麦克斯韦博士,会怎样处理这件事。他一边走,一边把手伸进纸袋里,打开小酒瓶的封口,然后停在一扇门前,喝了一大口酒,他觉得麦克斯韦博士会很潇洒地坐在水边。他跨过几条旧电车轨道,转到另一条街上,一条更昏暗的街道。他听到了水波拍打码头的声音,这时他听见有人从他身后赶上来。一个身穿皮夹克的小个头黑人走到他前面,说:“伙计,等一下。”拉尔夫企图绕过他。那个男人说:“天哪,宝贝,你踩住的是我的脚!”没等拉尔夫跑开,那个黑人已朝他的肚子狠狠来了一拳,拉尔夫呻吟着往下倒,那人用张开的手击中了他的鼻子,把他打得再次靠在了墙上,他顺着墙跌坐下来,一条腿压在了身下,他正想着怎样爬起来,黑人又扇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得趴在了人行道上。

他把视线固定在一个地方,看见了它们,有好几十只,在乌云笼罩的天空下俯冲盘旋,那是海鸟,它们在清晨的这个时间段从海上飞来。街道上很黑,还下着雾,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踩到不停爬到潮湿人行道上的蜗牛。一辆亮着大灯的车子经过时慢了下来。又过去一辆车子,然后是另一辆。他看了看,工厂的工人,他自言自语道。现在是星期一的早晨。他转了个弯,走过“布莱克”,酒吧的窗帘都放下来了,空酒瓶像哨兵一样立在门旁。天很冷,他尽量走得快一点,不时抬起手臂揉揉肩膀。他终于来到了家门口,门廊处亮着灯,窗户里黑漆漆的。他穿过草坪绕到房子背后。他转了一下门把手,门轻轻地打开了,房子里面很安静。靠着滴水板的高脚凳还在那里,他们曾经围坐过的桌子还在那里。他曾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厨房,坐下。他还做了什么?他没再做过什么了。他看了一眼炉子上方的钟。从这里他能看见餐厅,铺着花边桌布的餐桌,餐桌中央装饰着的沉甸甸的红色玻璃火烈鸟,鸟的翅膀伸展着,桌子后面的布窗帘拉开了。她曾站在那扇窗户前面等他?他踏上客厅的地毯。沙发上扔着她的外套,借助灰暗的光线,他辨认出一个装满她的滤嘴烟蒂的大烟缸。经过茶几时,他看见一本打开的电话簿。他在开了一条缝的通向他们卧室的门口停住脚步。对他来说,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是打开的。有那么一阵,他强忍着想要看见她的愿望,用手指把门推开了一点。她在睡觉,头离开了枕头,转向墙壁一侧,床单衬托着她的黑发,被单从床脚拉了上来,在她肩膀处隆成一团。她侧躺着,神秘的身体在臀部那里弯曲。他凝视着。他到底该怎么办?拿上自己的东西离开?去一家旅馆?做出某种安排?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男人该怎么做?他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不明白接下来该干什么。整栋房子非常安静。

他来到厨房,在桌旁坐下,把头伏在手臂上。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不只是现在,他想,不只是关于这个,不只是为了这个,不只是今天和明天,而是今后的每一天。这时他听见孩子们的声音。当他们走进厨房时,他坐直身体,努力挤出点微笑来。

“爸爸,爸爸。”他们晃着幼小的身体朝他跑过来。

“给我们讲个故事,爸爸。”他儿子说,爬到他的腿上。

“他还不能给我们讲故事,”他女儿说,“还太早。是不是呀,爸爸?”

“你脸上是什么,爸爸?”他儿子说,用手指着。

“我看看!”他女儿说,“我看看,爸爸。”

“可怜的爸爸。”他儿子说。

“你的脸怎么了,爸爸?”他女儿说。

“没什么,”拉尔夫说,“没关系,甜心。快下来,罗伯特,我听见你妈来了。”

拉尔夫快速走进卫生间,锁上了门。

“刚才是你爸爸吗?”他听见玛丽安大声问道,“他在哪里?在卫生间?拉尔夫?”

“妈妈,妈妈!”他女儿哭喊着,“爸爸的脸受伤了!”

“拉尔夫!”她转动着门把手,“拉尔夫,让我进来,求求你,亲爱的。拉尔夫?求你让我进来,亲爱的,我想看看你。拉尔夫?求你了!”

他说:“走开,玛丽安。”

她说:“我不能走。求求你,拉尔夫,开一下门,亲爱的。我只想看看你,拉尔夫。拉尔夫?孩子们说你受伤了。怎么了,亲爱的?拉尔夫?”

他说:“滚开。”

她说:“拉尔夫,开开门,求你了。”

他说:“请你安静些,好吗?”

他听见她等在门口,看见门把手又转动起来,随后,他听见她在厨房里走动,打发孩子们吃早饭,回答他们的提问。他久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着自己做鬼脸。他试了各种表情,然后放弃了。他转身离开镜子,坐在浴缸边上,开始解鞋带。他手里拿着一只鞋坐在那里,看着塑料淋浴帘上一艘艘快船穿过广阔的蓝色海洋。他想起了桌布上的黑色小马车,几乎要大喊一声:停下来!他解开衬衫,趴在浴缸边上,叹了一口气,用塞子塞住浴缸。他打开热水,蒸汽很快升了起来。

进入浴缸前,他光着身子站在瓷砖上,用手抓起一把肋骨上的皮肉。他在起了雾的镜子前面再次打量起自己的面孔。玛丽安喊他时,他吓了一跳。

“拉尔夫。孩子们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玩呢。我给冯·威廉姆斯打了电话,说你今天不去上班,我会待在家里。”她接着又说,“我在炉子上放了为你准备的可口早餐,亲爱的,等你洗完澡,拉尔夫?”

“安静点,求求你。”他说。

他待在卫生间里,直到听见她去了孩子们的房间。她在给他们穿衣服,问他们还想跟沃伦和罗伊一起玩吗?他穿过房子进到卧室里,关上了门。上床前他先看了看床。他仰面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他曾经从沙发上站起来,曾经走进厨房里,曾经……坐……下来。玛丽安走进来时,他猛地闭上眼睛,转身侧躺。她脱掉睡袍,坐在了床上。她把手伸进被单里,开始抚摸他的后腰。

“拉尔夫。”她说。

他的身体在她手指下面绷紧了,然后他放松了一点。放松一点会容易一些。她的手移过他的臀部,移过他的腹部,现在她在用身体挤压他,在他身体上移动,来来回回。他忍着,后来他考虑着,用尽可能长的时间。他开始转向她。他转啊转啊,像是要从一个巨大的睡梦中转过身来,他还在转身,惊讶于身体感受到的那种不可能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