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了。
盐川信子听到玄关外面有车停下来的声音,但她正在抄写教科书上的要点,并没有立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而是继续在笔记本上写着字。外面又传来了关车门的声音。到了深夜,这一片安静中,关车门时细微的声响也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信子放下笔,穿过走廊走到玄关。司机井野川刚把丈夫送回来,正准备离开。
丈夫喝醉了,他正坐在台阶上尝试脱鞋。
“你回来了。”
她坐下来,看着丈夫的后背。
“太太,我这就告辞了。”
井野川摘下帽子,对信子点头致意。
“辛苦你了。”信子对司机说,“井野川先生,麻烦你到这么晚,早点回家吧。”
“少废话。”丈夫一边脱一只脚上的鞋子,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这是他的工作,这么晚送我回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请别让井野川先生尴尬。”
“啊,没什么……”
“他醉了。”
“是。”
“井野川,”弘治说,“明天八点钟过来,我还要开会。”
“明白了。”
信子闭上了嘴。她本来想说请别的司机换班,不过,丈夫喝多了。
“那我就告辞了。”
“谢谢,晚安。”
“喂,”弘治叫妻子,“把这只鞋子脱了。”
“好的。”
信子蹲在玄关,解开丈夫伸出的那只鞋的鞋带。
外面传来了车子驶去的声音。
“别对司机好言好语,他们会得意忘形。”弘治说。
“是。”
丈夫昨天下午去打高尔夫,现在才回来。今天下午四点多,他让井野川送回高尔夫球具和换下来的衣服与鞋子,带走了西服。他在哪里喝的酒,信子大概猜得到。不过,她再也没有追根问底的兴趣,甚至提都不想提。
“水。”
丈夫踉踉跄跄地走上走廊,命令信子。
信子关上玄关的门,去厨房拿水。她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她把水杯放在托盘上,去二楼丈夫的房间,但丈夫并不在那里。她忽然想起来。
她走向自己的房间,如她所料,丈夫弘治正坐在她桌前,看她的笔记本。他的身体还是东倒西歪的。
信子并不准备阻止他。
“水来了。”
“噢。”
丈夫一只手拿着她的笔记本,一只手抓起水杯,一口气喝完。
“你还在搞这些啊。”
他一只手抖动着信子的笔记本,一只手用手帕擦掉嘴角流下的水。那条手帕颜色鲜艳,不可能是他自己买的。信子能猜出那是谁买给丈夫的。
这么说来,他的领带也完全不是信子喜欢的风格。
弘治把她的文章举到眼前。
传统的测定方法,有以下几种指标。(以下分类参考宫崎义一《垄断程度测定的诸问题》)
A.支配的集中度
(1)雇佣的集中度
(2)生产的集中度生产额
销售额
附加价值额
(3)资产的集中度资本金额
资产额
B.市场构造
(1)价格坚挺度
(2)与社会最佳状态的偏离
(3)需求弹性的比较
(4)资本利润率
以上两大分类,作为生产条件的直接指标……
丈夫念出声来。
“切,这是什么东西?”他把教科书扔回桌上,“真傻……费这么大劲搞这种东西,想怎么样?学者、老师都是纸上谈兵,我们搞的可是活的经济学。女人只要管好家里的事就行了,学这种半吊子经济学,只会更自以为是!”
信子一言不发。从她上函授课开始,丈夫一直是这个态度。她并不反驳,任由他叫嚣,始终还是坚持自己的意愿。
反过来说,在这件事上弘治是失败的一方,他没能强迫妻子停止学习。因为这件事,他经常发脾气。
弘治又拿起书桌上的另一本笔记本。以前有一次,醉酒的丈夫曾经把信子写好的报告给撕掉了。
信子只能沉默不语,如果她上前阻止,丈夫会更发狂。
丈夫看着笔记本上的字。
“浅野是你的老师吗?”他问。
夹在笔记本里的纸条上,是浅野助教对她的毕业论文的短评。
“是。”
“这个人在指导你?”
“我在向他请教毕业论文的事。”
“呵,字写得不错啊。”
“……”
“这家伙一直很照顾你吗?”丈夫这样问。
“老师们责任各不相同,不光是浅野老师。”
“这家伙教什么?”
“经济学原理。”
“年纪不大吧,助教多大年纪?”
“不太清楚……”
“有四十岁吗?”
“应该更年轻吧,我没有打听过。”
“函授需要跟老师有私人接触吗?”
“现在是授课时间。”
“是吗?”
丈夫让手中的纸条飘落到桌子上,接着陷进她的椅子里,拿出一根烟,似乎在想着什么。
“醉了。”
他叹了口气。
“昨天高尔夫球打赢了,接着就去庆祝,喝多了。”
赢了却没有带回来奖品,高尔夫的奖品都很奢侈,那奖品被送到哪里去了,她也能想象出来。不过,她并没有对这些事刨根问底。
“本来今天也有人拉我去打高尔夫,我说有事,推掉了。”
丈夫没有解释昨天晚上住在哪里,他似乎是在妻子面前故意表现得强横,以便掩盖自己的弱点。他经常这样。有一次,他还讲了好久自己的风流韵事。
丈夫说,真困。
“累了,你怎么还没睡?”
“我还要学习一会儿。”
“差不多就行了,你不觉得这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吗?”
“不觉得。”
“学了有什么用吗?”
“学了有没有用,那是另一件事。学习的时候,我最开心。”
“笨蛋。去学学小曲不是更好?副行长的太太,都有艺名了……自己的老婆却在上函授,这种话我都不好意思告诉朋友。”
“……”
“还真有为了乱七八糟的事不睡觉的家伙。睡吧。”
“我再等一会儿。”
“犟脾气。”
丈夫盯着书桌上的纸条,似乎渐渐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了。他并没有动粗,只是弄倒了椅子,站起身来,去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信子跟在他身后。
进了房间,丈夫脱去上衣,信子接过他的衬衫,帮他穿上睡衣。一股酒气喷到她脸上。
“信子。”
丈夫一边让信子帮他脱鞋,一边说。
“你一直是跟那个浅野老师当面请教吗?”
信子跪在地上,声音从上面传来。
“不,只是偶尔。”
信子没有说出她去老师家请教的事,她觉得丈夫似乎话里有话。
过了一会儿,丈夫说:“下次,叫到家里来吧。”
“有什么事要问他吗?”
“嗯……银行的干部们组了一个会,会叫一些专家来做讲座,下次请这个老师来吧。我跟干事提议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丈夫忽然征询起她的意见来。
“我不清楚。”
“是吗,我在问你的想法,那位老师,应该很熟悉经济学吧。”
“毕竟是大学老师。”
“是啊,大学的老师都很了不起,你下次问问浅野老师有没有空吧。”
“不奇怪吗?”
信子一边收拾丈夫的鞋一边说。
“直接由你去拜托,怎么样?”
“嗯。”
丈夫似乎又想了一会儿。
“就这么办。”
他一边扣上睡衣的纽扣一边说。
“那,我还要再看会儿书。”
信子准备出房间,忽然丈夫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
“喂!”
丈夫抱住信子的肩头,把她的脸拉近自己。信子的身体侧过来。
“放开我。”
她推开丈夫,赶紧出了房间。
到了楼下自己的房间里,信子关上门,并上了锁。
#2
第二天傍晚,草间泰子带着自己的爱犬登上了高台。
昨天早上,经过白色栅栏的那户人家时不经意看到的车,还留在她的脑海里。
蓝色的克莱斯勒,是当时盐川隔着车窗跟人讲话时的那辆车。很难想象,克莱斯勒的主人是这么年轻的女人。那辆车和那户人家,有什么联系吗?盐川和年轻的女主人是朋友吗?泰子充满了好奇。
今天有一位讲师休假,所以放学比较早,离路灯亮起来还有一段时间。
夕阳虽然已经沉下去,但周围还很明亮,傍晚时分,凉风习习。
泰子抑制住想直接跑到那家门口的好奇心,还是跟往常一样散步。体形庞大的秋田犬劲头十足地拉着她走。
被白昼的炎热蒸烤的人们迎着高台的风在乘凉,穿着浴衣的男人和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都在悠闲地散步。在这凉爽的傍晚,人们好不容易呼吸平静下来。
泰子一边带着爱犬散步,一边想着浅野忠夫。这阵子,他似乎在有意避开她,不过他原本就不是积极主动的男人。她想不出他对她变得冷淡的原因……每当想到这些事时,泰子就会想起之前自己看到浅野和盐川在一起说话的情景。
泰子走过高台,是一段下坡路。
白栅栏的宅子出现在眼前。今天车不在,从栅栏缝中可以看见茂盛的绿树。
泰子放慢了脚步,今天她准备仔细观察。如母亲所言,是某个女人买下了这座旧宅,处处可以看见改造的痕迹。
不过泰子马上发现,自己放慢脚步是个错误的决定。
泰子的爱犬突然低吠起来。以前没注意,这家人的院子里有一只牧羊犬正脚抵地面,开始发出威胁的低吠。秋田犬兴奋地喘着气,想要冲进去。
“太郎,太郎!”
泰子叫唤着爱犬的名字,想让它后退。但太郎力气太大,泰子控制不住,狗绳被太郎拉成了一条直线,她的手掌也被勒得隐隐作痛。
一瞬间两只狗缠在一起,打了起来,太郎挣脱了泰子手上的绳子。
两只狗踢起尘土,战况相当激烈。虽是已经驯服的家犬,一旦挣脱控制,就变得野性难驯,让人看得目瞪口呆。两只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转眼就撕咬在一起。
泰子不由得尖叫起来,狗向她这边冲过来,几乎把她撞倒。
她拼命喝住自己的爱犬,然而两只狗打得更厉害了。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露出牙齿,发出野性的咆哮,撕咬不休。石块乱飞,尘沙扬起。
她双手抱在自己胸前,说不出话来。
这时,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这是从白栅栏里面传出来的。
口哨响了三四声,接着有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在叫:“阿富,阿富——”
于是,牧羊犬忽然停止了动作。
“阿富——”
牧羊犬转头向回跑。泰子的秋田犬追着牧羊犬,像箭一样冲进大门。
“太郎!”
泰子追在后面呼唤爱犬。
牧羊犬被口哨唤回,在主人身边坐下。泰子这才看清楚对方是一个穿着淡紫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
“太郎!”
泰子喝住爱犬,从地面上抓起狗绳。秋田犬见敌人后退,也站住,和牧羊犬对峙。
“真对不起!”她拼命拉住自己的爱犬,这才有余暇跟对方打招呼。
泰子正面打量起对面的女人。她有二十七八岁,短发,眉清目秀。
“没什么。”
对方笑了。
“刚才够呛的吧。您受伤了吗?”
对方很亲切。大概也是因为泰子看起来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年轻女孩。都是养狗的人,这一点也让双方感到亲近。
“没有。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吓了一跳。”
两条狗还在对峙低吠。
“狗一激动起来,女人是拉不住的。”
对方看看太郎,问:“是秋田犬吧?”
她眼睛大大的,长着一张精明强干的脸,皮肤微黑,有着丰满的红唇,看上去像位贵气的女演员。这个人大概就是母亲说的这家的女主人。
那辆蓝色汽车,在泰子脑中挥之不去。
“小姐您每天都带狗在这一带散步吗?”
对方微笑着问泰子。
“嗯,时不时会。”
“住在这附近吗?”
“嗯,就住在这个坡的下面一点。”
“哦,原来如此。今天真是对不起了。以后常来!”
她待人很亲热,也许是对泰子有好感。
“谢谢!”
如果她不是随口说说,这倒是打听那辆车的绝好机会,泰子对面前这个女人也产生了兴趣。
“我平时没什么事。”
女主人说。她的笑容很迷人,露出整齐的牙齿。
“挺无聊的,欢迎您来玩。您之前在上班吗?”
“是。”
“所以现在才出来散步啊。”
泰子谢过她,牵走秋田犬。
走开十几米后,秋田犬才老实下来。泰子慢悠悠地下了坡道。
这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呢?她看上去风情万种。泰子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个女人。
#3
一大早,盐川信子就去拜访她在T学校时的朋友川田美代。美代在K尼龙公司工作,公司总部在神田,是一栋八层高的气派大楼。
川田美代所在的工会部门在六楼,信子在一楼打了电话,美代马上就下来了。她一头黑色直发,从没有烫过,此时随意地束在脑后,脸上也似乎没有化妆,但粉色的口红令她看起来神清气爽。她瘦削高挑,穿着线条硬朗的白色棉衬衫和黑色半身裙。
“欢迎欢迎,好久不见了。”
美代笑着迎向信子。
“就是忽然想来看看你。”
信子半带着撒娇说。信子一看到美代,就像回到了多年前的少女时代,她连说话腔调都变了。
“可以吗?你忙吗?我过半小时就回去。”
“忙是忙,但半小时的时间还是有的。”
她把信子带到地下咖啡店,两人在时髦的咖啡桌两边相对而坐。美代拿起酒水单,按铃叫来侍者。
“信子好像瘦了些。”
“是吗?是觉得脸颊有些瘦了。”
信子避开美代细长清澈的眼睛,低下头,用手指抚摩自己的脸颊。
以前,在这位老友率直的目光的注视下,她总会有一种冲动,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心里所想的脱口而出。她们在T学校时就是好朋友,信子毕业后就马上订婚、结婚,美代则参加了行业工会的活动,最后到K尼龙公司的工会工作。美代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哥哥在大阪。六年来,她也不是没有恋爱过。有一段时间,她曾经和一个男人同居过,但那个男人最终选择回到妻子身边,之后她就一直独居至今。工作总是多得忙不过来,收入却少得不像话,信子无法理解像美代这样的才女为什么会安于这份工作。应该是一份很重要的工作吧,同时也是美代觉得必须做的工作。
信子以前常常注意到美代气质非凡的容貌和与她的苗条身材相得益彰的打扮。她觉得现在洗褪了色的衬衫和束起的头发都不适合美代。
而她自己呢,奢侈的生活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但她生来不知贫困为何物,在她心底,隐藏着对贫困、低俗的东西本能的厌恶,这是信子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娇气。
另外,美代对信子精心梳理的头发、价格不菲的衣服毫不在意,这让信子很满足。她相信,只有美代不在乎信子外表的美,理解她的本质,爱她的本来面目。不过,两人这样面对面时,从未互诉过自己的苦恼。美代的爱情和最后的分手,信子也是在事后才听说。
今天信子虽然是特意来访,但也并未谈到浅野忠夫或是自己的丈夫,她反而是美代工作上的事的热心听众。不过,跟美代分手后坐上出租车时,信子下了一个决心。信子告诉了司机浅野忠夫家的地址。
#4
今天,浅野忠夫的母亲也很留意观察儿子的访客。
这个女人,就是上个礼拜天来请教毕业论文的访客。儿子叫她盐川小姐。儿子平时沉默寡言,不喜欢与人来往,但盐川小姐要来,儿子似乎满心期待,母亲注意到了这一点。今天,他们也已经在客厅聊了一个多小时了。
忠夫会不时从二楼书房抱几本书下来。平常他会这样做,也只是在准备读博士的那些学生来访的时候。
母亲把茶端进之前的那间客厅,又端来水果。当然,两人之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盐川端庄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但忠夫表情中有隐藏不住的兴奋。
母亲介意的,是对方是已婚女人。忠夫对她的态度,和面对草间泰子时的态度截然不同。母亲察觉到,儿子的心已经偏向了盐川信子。
一直以来,忠夫一心扑在学问上,对玩乐一窍不通,跟女人更是无缘。母亲也常常希望儿子能够在为人处世上更练达些,正因为如此,她才担心盐川信子这样的人妻会更吸引儿子。
母亲频繁地进出客厅。她并不是想进去打扰他们,也不是想去打探情况,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里面怎么样了。
每次进去,她只看见两人在谈学习上的事。有时是盐川信子在认真记笔记,有时是儿子在热心讲解。两人并没有半句闲话,看起来就是单纯的师生关系。
不过,母亲回到起居室,还是心中不安。
最好的办法,是劝儿子不要让盐川信子再来。如果能这样,母亲就安心多了。然而,考虑到忠夫的心情,这些话她说不出口。首先,信子是来学习的,她没有什么理由阻拦,再说,考虑到忠夫的心情,说出这样的话让她觉得很残酷。想来想去,母亲又同情起儿子来。不过,为了草间泰子,母亲也必须采取措施了。
母亲决定,今天晚上就劝忠夫和泰子结婚。
客厅开门的声音响了,忠夫叫来母亲。
“啊,这就准备回去了?”
“是,总是打扰您,真不好意思。”
信子一只手抱着装有书和笔记本的布包,向忠夫的母亲行礼。
“没有的事,能帮上忙就好。”
“哪里哪里,老师真了不起。我水平不够,才给老师添麻烦了。”
母亲回说,要不要再坐一会儿,没关系的。不过,她没有说下次再来玩。
“妈妈。”忠夫说,“我出去散会儿步,顺便送送她。”
跟上次一样。
“那,慢走。”
儿子等盐川信子穿好鞋后,自己也穿上了木屐。
母亲看见女客人的脚小巧白嫩。今天她也穿着白色衬衫,跟她的容貌很相称。她很美,但并不招同性反感,她美得清新又知性。
虽说已是人妻,但她身上并没有那种过于成熟的油腻感。
小路上有建筑物投下的长长的影子,离热闹的大路还有好长一段路,两人并肩走着。
遮阳伞下,信子的脸在淡淡的蓝光里白得透明。
离大路还有五六百米。这条路上都是住宅区,所以行人很少。
浅野忠夫和信子并肩走,态度自若地漫步。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不过,只要和盐川信子在一起,他心中就像羽毛拂过一样舒服,熟悉的街道看起来也很新鲜。
“麻烦您了。”
路上,信子对忠夫说。
“哪里,散步顺路。”
两人默默地走着。
忽然,盐川信子说:“我已经到老师家打扰两次了,您有位好母亲。”
“啊,我是独生子,母亲总是啰里啰唆,话很多。”
“真好。您母亲一定盼着老师您早点娶到太太吧。”
之前两人谈的都是学习,从没谈过这种话题。忠夫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谈到个人话题,让他觉得跟信子更近了一步,并没有不快。
到忠夫家拜访了两次,信子似乎不再光说客套话了。但这并不是对忠夫,而是对他家的亲近感。
“没有这回事儿,一点儿也不急。”
忠夫故意说谎了。
“是吗?”
信子的脸藏在遮阳伞淡淡的阴影里。她的侧脸上忽然闪现出难以描述的表情。
“到您府上拜访,承蒙您指教,真是感谢万分。不过,我以后暂时不能来了。”
“为什么?”忠夫吃惊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真对不起,有些情况,我暂时不能出门了。”
“是吗。”
忠夫瞥了一眼信子的侧脸,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
忠夫看到母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并不欢迎盐川信子,她总是在担心地打量他们。盐川信子肯定也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她说是自己的原因不能来,也可能是不想让他为难。
从她的学习状态来看,她是个很敏锐的女人,肯定也感受到了他母亲的情绪。
忠夫无法勉强。就算勉强请信子来,以后在母亲和信子之间,气氛也会变得十分微妙。他不想伤害信子。
“如果你不方便,那也没办法。我是没关系的。”
他答道。
“嗯,谢谢。我老是只顾自己,真对不起。”
一辆挂着冰激凌旗子的自行车经过,有电车驶过,打开的窗户里能看到穿白衣服的乘客。
浅野忠夫想,对,盐川信子是别人的太太,真相也许是她因为丈夫不能来了。这么一想,自己身边的信子瞬间变得遥远了。一阵风从两人中间吹过。
“那就这样吧。”忠夫说,“在学校里也说不上话,我会给你写信的。”
忠夫感到自己正在努力缩短与信子的距离。
“嗯。”
信子没有马上答应。她的脸上浮现出似乎是为难的表情。
“不过,老师应该很忙吧,让您花时间,很不好意思。”
“我没关系,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忠夫察觉到自己的坚持,他并不准备就此罢休。
“真的好吗?”
“没关系。”
“那就麻烦您了。”
“只要有不懂的,尽管问我。我会竭尽所能。”
热闹的大路就在眼前,人也多起来。
忠夫感受到了行人投向两人的眼光,这才决定就此和信子分手。
忠夫独自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想着盐川信子不愿再来拜访的原因。他意识到在自己心中,是多么在乎盐川信子。忠夫觉得自己的未婚妻草间泰子很可爱,觉得泰子大大的黑眼睛很美。从一年前订婚时到现在,他的感觉没有变。不过,他会订婚,是出于母亲的一腔热情。但自己对盐川信子产生的感情,是他人生中从未体会过的。
他回到家里,母亲在玄关处露出脸。在忠夫看来,母亲就像是自己不认识的人。
“哎呀,怎么了?”
母亲看看儿子的脸,问道。
“没什么。”
儿子不太高兴。
“你不在的时候,有人送信来了。”
母亲递给忠夫。忠夫翻过来一看,寄信人是“星期六会”的干事。“星期六会”,正是在京银行的一个亲睦会。
#5
浅野忠夫三点钟准时来到丸之内的××俱乐部。这是栋红砖复古的建筑,进去之后,却别有洞天,豪华装修尽显文艺复兴风格。一周前,他收到“星期六会”的快信,邀请他来做讲座。之后,“星期六会”的干事也来到他家里,定下了演讲的日子,就是今天。
对方要求讲座内容不要太学术,讲一些与专业相关的逸话,时间大约四十分钟就可以了。
他打听之下,原来这个“星期六会”大约一个月一次,会请各方面的专家来做讲座。之前大多是与美术、文学相关的讲座,最近,他们想听听与忠夫专业相关的经济学讲座。
浅野忠夫不知道为什么幸运之箭射到了自己身上。干事回答他说,是他们的一位会员推荐的。
干事本来准备去忠夫家接他来俱乐部,不过这个时间正好是放学时间,忠夫就自己来了。本来,他也不希望有车来接自己。
忠夫走过宽敞的大理石门厅,走上台阶。指定的地方是三楼,不愧是金融资本家的聚会场所,古典的装修风格,让人感到一种庄严美。
上到三楼,来忠夫家交涉过的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迎上前来。
“真对不起,没能亲自相迎。”
一位银行庶务课课长模样的人向他问候道:“辛苦您了,老师,请先在这边休息休息。”
三楼似乎是会场,忠夫被带到会客室,这里现在暂做讲师休息室。里面的桌椅高级,连靠垫也气派不凡。
“等会儿干事就会来。”
此人行了一礼之后,就离开了会客室。有女服务员端来了冰果汁和水果。
忠夫环顾四周,墙壁上挂满了油画,每一幅都是名画家的手笔。其中许多是已故画家的作品,这个俱乐部的高雅传统可见一斑。
不久,门开了,刚才的课长带了三位男士进来。其中一个人满头银发,一脸红润,大腹便便;一个人是秃头;第三个人比起前两位年轻许多,看起来三十四五岁,是个高个子的绅士。
“真对不起,这么热的天气还请老师过来。”
首先是胖胖的白发老人拿出了名片,原来是某著名银行的副行长。秃头是另一家银行的审计。
那位年轻绅士并不出示名片,只是对他点了点头,也许此人职位并不高。忠夫也向三人回礼。
“请坐。”
副行长说。
十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是讲座前的休息时间,副行长、审计都很照顾演讲者的情绪,故意选了轻松的话题。
忠夫忽然注意到,最年轻的绅士一直保持沉默,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脸,嘴角浮着一丝谜一样的微笑。
忠夫猜测,这个人虽然是年轻的干部,但级别估计不高,因此在前辈说话时,出于礼貌,并不开口。但他感觉,那双凝视自己的眼睛并不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