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弘治十点钟就去公司了。
信子在家里等从大阪来的樱井。已经过了中午,他还是没有出现。待在家里等着客人的信子有些耐不住了。
弘治说,樱井要是来的话,应该是上午,过了下午一点,就可能不来了。
过了一点,客人还是没有出现。也就是说,今天为了这件事,耽误了她一天的授课时间。
不过,信子觉得,自己本来是自作主张地每天去学校上课,为了丈夫的客人缺一天课,也是义不容辞。她虽然对丈夫已经完全失望,但这件事也算是尽到了自己的义务,而不是出于对丈夫的爱。
已经到了一点半。
电话铃声响了,女佣澄子去接电话。
信子以为是樱井来了,但女佣从起居间叫她来接电话。
“是一位叫浅野的。”
信子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是助教,她所认识的浅野有两个人。
“说是替L大学的浅野先生打来电话的。”
信子感到心中一阵轻微的悸动。
浅野助教是第一次打电话过来。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也许是因为丸善送来礼物的事情。因为礼物里面,也没有夹着他的信。不过,电话不是浅野本人,却是别人替他打来的,有些奇怪。
说不定,是浅野的母亲。
信子现在还认为,浅野是为母亲带给她的不愉快道歉而送来礼物的。如果是母亲代打的电话,也许是为了道歉。
在他们家,是很有可能的,母亲非常疼爱浅野助教。
走到接电话的地方就几步路,信子只想到了这些。
“我是替浅野忠夫……L大学的浅野打来电话的。真对不起,是夫人吗?”
“是的。”
一开始,信子以为是对方的女佣。
“浅野忠夫让我告诉您,如果夫人方便的话,今天下午三点,在西银座的购物中心,希望能跟您见个面。”
“……”
“在购物中心,有家咖啡店叫‘圣地亚哥’。他说,在那里,有话想跟您说。您知道那个购物中心吗?”
“知道……”
信子嘴里答道,不过内心依然十分疑惑。
“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请您务必前来。您来吗?”
这不是女佣。应该是更亲近的人,比如,浅野的亲戚。
“对不起,”信子反问道,“您说您是替浅野老师打来的,您是哪位呢?”
“忘了说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大方回答道,“我是浅野的表妹。我也姓浅野。”
“是这样啊……一直以来多蒙老师关照。”
信子言语更恭敬了。
“我听表哥讲过您的事情。”
电话那头的女声听起来很亲切。
信子还没有听浅野讲过他家里的事情。要说浅野有表妹,也并不奇怪。
打电话的人不是女佣,也不是全无关系的陌生人,让信子感到不容自己推辞。
“我会去的。”
“真不好意思,那我就这么转告浅野了。”
似乎是个很可靠的女人。她再次报了约定的时间和地点,然后挂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信子变得有些犹豫。
浅野助教从没做过这种事。以前,他积极地提出一起出去,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他总是安安静静地讲着课,带着少许寂寞走在走廊上。这样的助教,竟然会积极地让人替他打电话,约她在咖啡店见面,信子觉得不可想象。
但是,回头一想,这也正是返还他送来的耳环的好机会。她正为这件事犯愁。
而且,信子准备借退还礼物,清楚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现在的情况下,她必须拒绝那位纯情的助教。
信子从关着的抽屉里取出耳环盒子,放进手提包中。
下午三点差二十分,成泽枝理子就到了“圣地亚哥”咖啡店。
她扫视一番咖啡店内,在角落里坐了下来。她有些兴奋和不安。
她给双方打电话,都成功了。盐川弘治的妻子信子和助教浅野忠夫,都答应了前来。当然,双方的回答似乎心情各不相同。信子似乎有些犹豫,不过,浅野助教却似乎精神抖擞,他的声音充满了喜悦,他说:“知道了,我一定来。”
从他们回答的语气来看,似乎助教对此十分踊跃。不过,信子已经嫁为人妻,也许是在控制自己,让自己不要显得太轻率。
弘治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实际上,枝理子有些半信半疑。不说那个男人怎么样,盐川妻子的为人,枝理子很了解。在大阪时,自从和弘治交往之后,她就知道。
当时,枝理子和弘治一心沉浸在恋爱中。弘治渐渐地越来越少回家。有时,他会向公司请假,两人出去旅游一周左右。平常也经常在她家里住上两三天不回家。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半年左右,枝理子才从弘治那里听说他的妻子知道枝理子的存在。
“真可怕,夫人不会大发雷霆吗?”
枝理子说。
“没关系。她不是那种女人。”
弘治回答。
“她很理解你?”
“那倒不是,她本来就是个老实的女人。”
“真坏。就因为这样,你才为所欲为?一点也不嫉妒吗?”
“她和你平常见到的女人性格有些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应该说太聪明了吧。当我的老婆,有些可惜。”
“是故意气我吗?”
“没那回事。你不是男人你不懂。总之,待在那种女人身边,丈夫会窒息而死。丈夫在外面工作回到家里,家是男人的休息场所。我们想要摊开四肢,轻轻松松地睡个懒觉。”
“也就是说,像我这样的笨女人更好。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明白了。”
“你在酒吧也见过不少男人吧,到了公司都有头有脸,工作上都精明能干。但你们看到的客人,是不是都像傻瓜?这与其说是男人的本来面目,不如说是他们想在那里放松自己。越是在外面工作的人越需要放松。”
“夫人就不能让你放松吗?你们之间没有爱情了吗?”
“她太聪明了。总之,就算知道有你,她也一句话不提,举动也丝毫没有变化。我自己反而沉不住气了。”
“那就是不爱了,光靠理智和聪明可不行啊。”
枝理子说。
“那你可太不幸了。还是早点分手的好。”
“我也这么想。”
弘治伸出手,握住枝理子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人生宝贵。比起怪里怪气的家庭,还是跟你在一起开心。”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高兴的。知道自己丈夫有了别的女人,一点也不嫉妒,有这样的太太,你真是倒霉。比起聪明的太太,有个爱着你的笨太太不是更好吗?”
“是啊。”
“你真的会跟太太离婚,跟我在一起吗?”
从那以后,枝理子经常想象信子的模样。她的想象,在弘治后来的谈话中渐渐丰满起来。她还没有仔细看过信子的脸,不过从大阪开始,她已经和弘治在一起两年了,已经在自己的心中熟谙了信子的性格,就像是认识她一样。
已经下午三点差五分了。
枝理子不停地向咖啡店门口张望,这时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
枝理子的直觉告诉她,这是浅野助教。
那人戴着眼镜,前额宽阔。他的眼镜镜片闪着光,扫视着店里客人的脸。枝理子别过脸,握住咖啡杯。她一个人坐着,又是女人,浅野助教肯定一眼就看到她了。
浅野的身影在咖啡桌之间走动。信子还没有来,他在找座位。
#2
枝理子观察着浅野助教这个男人。
浅野助教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不过,他看上去似乎心神不定。门口一有人影闪过,他就马上看过去。旁观一个等待恋人的男人,真是件有趣的事。而且,这些都是和自己有直接关系的人。
浅野助教看上去是一位很认真的学者。虽然认真,但似乎也很无趣。有闲太太,也许会对这种男人感兴趣吧,也许是弘治的妻子信子喜欢的类型。
据说信子现在在接受大学的函授教育,枝理子觉得无法想象。去上函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如果是投资股票,研究股市,倒是还可以理解,像学生一样去学习,有什么用呢?这个女人还真是有些奇怪。确实,如弘治所言,她跟一般女人不一样。
如果是茶道、清元、长歌、三味线这些业余爱好,倒还能理解。去上函授有什么意思呢?只是面子好看吧。正是这样不解风情的女人,才会跟坐在这里的这个没意思的男人交往……
浅野助教一边看着手表,一边注意着门口。已经下午三点十分了,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从这个男人坐立不安的情形来看,他很在乎信子。
当然,信子不是普通女孩,而是别人的妻子。这一点,也许就能让男人莫名其妙地欲念大涨。
枝理子还在大阪的酒吧里的时候,听男客人们讲过各种段子。他们猥亵的比喻中,人妻正是挑动男人欲念的对象。因为追求人妻,伴随着冒险。
浅野助教慢悠悠地喝着咖啡,耐着性子等待信子的出现。
到三点十五分了。
枝理子的眼睛里已满是紧张。一个穿着浅蓝色西装、身形苗条的二十七八岁女性出现在门口。枝理子一看她的脸,就知道她是弘治的妻子。跟她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真是奇妙。
在此之前,枝理子从没见过弘治的妻子。
在大阪时也是如此。她曾经跟弘治提过,想跟他太太见一面,被弘治制止了。
“真无聊,不行。”
“啊,不想让我看?”
枝理子偷笑。
“见了也没什么用。”
弘治一脸嫌烦的表情。
“我呀,就算见到太太,也不会嫉妒的。能不能安排一下,就装作不经意地让我看上一眼?在哪里都可以。你和太太一起出去的时候也可以,在外面喝茶的时候也可以。”
“真不巧,我从不和她一起出门。”
“真是个负心汉。太太都不埋怨吗?”
“不会。”
枝理子想起弘治以前说的话,眼睛追随着信子的身影。
她从自己眼前走过。她的侧脸很立体,枝理子的第一印象是很美,不过想起弘治的话,这美丽的侧脸瞬间显得充满高傲。
助教拉开椅子,站起身来迎接信子。他看起来很高兴。
两人开始寒暄。
两人都彬彬有礼,似乎不像是亲热的恋人。枝理子虽然觉得奇怪,不过她转念又一想,有教养的男女在人前会装出伪善的模样,也不足为奇。
两人面对面地坐下。助教似乎很细心,叫来店里的女侍点单。
枝理子很快喝完了咖啡,用叉子叉起水果送到嘴边,不过她的视线并没有离开两个人。她紧张得有些心跳加速。
因为自己的一通电话,两人在这里见面。他们似乎还没有发现是有人冒充对方打来的电话。也许是因为他们一直都在见面,所以并不觉得奇怪。他们的表情看起来都很平静。
不久,枝理子眼前出现了奇妙的一幕。弘治的太太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子上。她对助教说了几句话,然后把盒子推过去。也许是她送给他的礼物。
他们的对话枝理子完全听不清楚。助教似乎很沮丧。
如果是女方送给男方礼物,也许,弘治的妻子也被男方吸引。
不过,弘治是怎么知道自己妻子的秘密的呢?关于妻子,他一直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全无兴趣的样子,他似乎是在刺探妻子的隐私,也许他对妻子,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完全不在乎。
这种时候,枝理子还是选择相信弘治的话。弘治说,要和枝理子结婚,首先要制造条件,把现在的妻子赶出家门。枝理子现在就是在帮忙,不,自己以后就是弘治的妻子了,不只是帮忙,应该说,她的作用举足轻重。枝理子从椅子上直起半个身子。信子似乎还在说服助教收下礼物。
在枝理子眼里,一切都有些可笑。那副样子,这个恋爱谈得也太一本正经了。两个人就像是陌生人,有什么意思呢?因为是好人家出身,就必须这样彬彬有礼吗?还是因为在公共场合,所以特别谨慎,做样子给大家看呢?
小盒子还留在桌子上。
他们一个是老师,一个是人妻,不允许被人发现。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演出了这场好戏。特别是助教,认识他的人很多。他有好多学生,而且学生们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学校里要是流传奇怪的闲言碎语就不好了。
枝理子还在观察信子。真奇怪,这就是准备和自己结婚的男人的妻子,想到这一点,她甚至觉得信子是自己的老友。
她陆陆续续从弘治嘴里听到他谈论的信子。是在她的逼问之下,她从弘治很不情愿的回答中拼凑出了一个信子。不过,当信子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形象竟然和她想象的一模一样,她自己也大吃一惊。这么从旁观望之中,她觉得,信子越来越符合自己的想象。
她应该是位很正经的太太。不过,多少有些高傲,这样的女人应该不会大声痛哭吧。她似乎不是个感情外露的女人。
想到这些,枝理子似乎就能明白,弘治为什么会跑来找自己了。枝理子性格直爽,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做事也是随心所欲。大概正是这种和妻子截然相反的性格,吸引了弘治。察觉到这一点,枝理子多少感到有些不安。
因为,如果弘治是在寻找和自己妻子性格相反的人,那就是说,他仍然把妻子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也就是说,如果现在这个正在眼前和助教亲切交谈的女人不再是他的妻子的话,枝理子作为其对立面存在的意义也就消失了。
不,不会的,枝理子对自己说。
弘治已经承诺过了。他明确说过会跟妻子分手,所以才把枝理子从大阪叫过来,把她另外安置在别处。自己对他还是有吸引力的。
不过,枝理子看着信子,渐渐地感觉沉不住气了。女人看到同性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优越感,自己是否被对方压倒,瞬间就能见分晓。
到目前为止,枝理子从未觉得自己不如谁。在酒吧的时候是这样,少女时代也是如此。
但是,现在看着信子,她开始觉得自己输了。她不知道自己这种自卑来自何处,并不是容貌和身材。这方面自己和信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分不出优劣。
这一点让她放心,信子身上让她感到自卑的是她的气质。当然,她们两个人的性格也不同。然而,不知为何,对方那种令人信任的气质吸引着枝理子。
自己被对方吸引,已经说明自己输了。一开始以为她是个令人讨厌的高傲女人,不过枝理子渐渐觉得,这就是信子天生的气场,也许应该把它叫作教养更合适。
枝理子不想认输,就这么被对方吸引算怎么一回事。她们只是性格不同,其他方面不分胜负。
弘治在妻子那里感到窒息,才来到枝理子这里,他不光是来放松的,弘治从心底里渴求着枝理子。她喜欢这种解释。
枝理子继续观察着他们。她看到了一幕微妙的情景。
浅野似乎有些沮丧,信子似乎处于某种优势,浅野看上去脸都发红了。不过,枝理子离得远,看得不太分明,感觉上是这样。
这个小盒子,究竟有着什么故事呢?
弘治只是让她分别给两人打电话,把他们叫出来,然后监视约会现场。其他情况,他并没有告诉她。问题的关键似乎在于桌子上的那个小盒子。
盒子里面到底是什么呢?弘治一定是已经知道了里面的内幕,才叫她骗两人出来的。
女侍撤走了她的餐具。客人很多,但枝理子还得继续坐着等待。
“请来一下,”她叫来女侍,“给我再来点什么。”
她看了菜单,最后要了水果。
她转过眼去,小盒子已经在浅野手里了。
浅野脸涨得通红。
他开始为自己的轻率后悔。当时,他有些异常,心猿意马,最后买了那对耳环。信子这样还回来,他感到自己的轻率被公之于众了。
另外,他是匿名送的,他认为信子可能会就这么收下。他并不是想借着送礼物去接近她的,如果她误以为他有这样的用心,反而是弄巧成拙了。
不过,他也并没有辩解。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不过他想信子能够了解。
浅野拿起小盒子。
“真是对不起。”
信子说。她刚刚解释了一大通,说自己没有资格接受这样的礼物。
“不,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浅野回答道。
“不过,希望你不要误会,你去我家里的时候也每次都费心准备礼物,所以我想回赠一个小小的礼物。”
幸好她没有提盒子里面是什么。信子每次来,都是带的鲜花。
这是普通的礼貌。而且,信子是来向浅野请教问题的,送给她一对珍珠耳环当谢礼,并不妥当。如果信子指出这一点,浅野就无言以对了。
不过,若为了这个,特意打电话把自己叫出来返还礼物,就信子而言,这种举动似乎反应过激了。
要说没有亲手递还的机会,也确实如此,不过似乎太直接了。浅野觉得这不像是往常的信子。
“您能收回,真是不胜感激。”
信子的表情似乎很抱歉。
“请不要因此不高兴。”
“不,没有这回事,”浅野说,“是我太唐突了。”
信子似乎有些犹豫,抬起脸说:“我对您还有一个请求。”
她似乎很难为情,不过从表情上看,她似乎下定了决心。
“是什么呢?”
“以后,请不要往我家里打电话。”
“啊?”
浅野瞪大了眼睛。
“会招来不少误解,还请老师不要再打来。”
浅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他不由得反问道,“电话?……我从没给你打过电话。”
这次轮到信子瞪大眼睛了。
“可是……”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我接到老师的电话,说是您会在这家咖啡店等我。”
信子刚说完,“啊”的一声低叫。
对了,电话并不是浅野自己打来的。那个女人自称是浅野的亲戚,代替他传话。
“到底是谁?”浅野困惑地反问,“是谁给你打的电话?”
信子看着浅野吃惊的脸,似乎明白了。
“那,老师您呢?”
“我也是一样。”
他点点头。
“是个女人的声音,当时我还在学校。办事员叫我说,是盐川小姐的电话,我就去接了。对方说是你的亲戚,是个女人,说替你传话。内容就是让我到这里来。”
信子咬着下唇。
这意味着什么呢?浅野充满疑问的眼神望着她,信子的脑中思绪万千。
“那个人,不是你让她传话的吗?”
浅野意识到事态非同寻常,追问道:“不是。她自己说是受你委托。不是你的亲戚吗?”
信子回答不出来。
如果说自己不记得有这件事,浅野应该会更想刨根问底。在这方面,他是个易怒的人。
“是我大意了,”信子抱歉地说道,“确实,是我拜托别人的。”
浅野没有说话。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信子。
信子很想立刻逃走。她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迷迷糊糊地就站起身来。
她的眼光不禁瞟向周围。她忽然觉得,自己被什么人盯着。她听浅野讲到电话的时候,就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客人都面目慈祥。有人在喝东西,有人在吃点心。男男女女都长着一张诚实的脸。
信子知道浅野在背后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不过她还是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咖啡店。
枝理子在咖啡店打了个电话。
银行的交换台小姐十分礼貌,但她等来盐川弘治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是我。”
枝理子说。
“你来得真慢。”
“我很忙。”
弘治似乎心不在焉。
“我刚才看见了,你太太和学者约会。”
弘治没有说话。他是总务部部长,估计有客人在旁边,所以无法回答枝理子。
“很有意思。”
枝理子故意说。
“现在,他们两人都回去了。”
“稍等。”
弘治说。
“我还要二十分钟这边的工作就结束了。你在那儿等我。”
“呵呵呵……”
枝理子笑着挂断了电话。
不知道赶过来的弘治是怎样一副表情。
忙碌之中,他还是准备用二十分钟赶到。枝理子能理解他的心理,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不过这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
枝理子为了消磨这二十分钟,先出了咖啡店。
助教随后慢悠悠地站起来,走过枝理子面前,去结了账。他的动作就像慢镜头一样,在她的脑海里一清二楚。助教看来面带忧色,但似乎也隐隐有些兴奋。
枝理子一直监视到最后,最后两人似乎有些奇怪。一直稳重大方的信子,最后都变了脸色,匆匆离开。
难道自己冒充打电话被他们两人发现了?否则,那么镇定的一个人不会匆忙离开。学者没有和她一起出去,而是呆呆地目送她离去。
枝理子心中暗叫不好。不过,电话这件事早晚要露馅。只不过,双方的反应就在她眼前,反而让她全看在眼里。
枝理子在街上转了一圈。
她掐准时间准备二十分钟后回来,不过马上觉得自己有些傻。她应该让弘治多等一会儿。
这边有许多时髦的店铺,她欣赏着橱窗,过足了眼瘾。
枝理子回到之前的咖啡店已经是四十分钟后了。弘治已经在店里等她了。
枝理子走近桌前,弘治抬起头。
“你干什么去了?”
“连声招呼也不打。”
枝理子拉拉裙摆,坐下来。
“为了你,我才忍耐了这么久。那可是跟我毫不相干的人的约会。”
“哼。”
弘治鼻子里哼了一声,叫住经过的女侍。
“要喝点什么?”
“不用了。为了监视他们,喝了咖啡,还吃了两盘水果,肚子都吃饱了。”
弘治的嘴角斜叼着一支香烟。
“怎么样?”
“啊,还是很在乎嘛。”
“当然,这是我想出的主意。”
“他们看起来很亲热。”
“撒谎。”
“哟,不想听这些?”
“你别耍花样,老老实实报告情况。”
“好吧……简单说,两个人还是纯洁的。”
“哦。”
“真讨厌,你放心了吧?”
“我没什么想法。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汇报客观事实。”
“他们把一个小盒子推来推去,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最后,大学老师收下了小盒子。”
“是吗?……”
“喂,我说你,还是让太太多接触些男人吧。那位大学老师看起来挺可怜的……这件事我也可以帮忙。”
#3
盐川弘治在床上睁开了眼,他不知何时睡着了,枕边的台灯发着幽蓝的光,房间里其他地方都没有灯,旁边的枝理子不在。
面对庭院的竹帘子开了一些,风吹了进来。因为地处高台,这里的风很凉爽。
“喂,枝理子。”
弘治在里面叫着。
窗帘拉开了,枝理子的身影闪现。
“要什么?烟?”
“不是,水。”
“来了来了。”
枝理子转过身,把装满水的水杯放在托盘上,跪在弘治的枕边。弘治爬起来,趴在床上,咕噜咕噜地喝着水。
“现在几点了?”
“十点刚过。”
“是吗?烟。”
“来了。”
枝理子打开离枕边稍远的进口烟盒,拿出一支衔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她穿着日常的连衣裙。
她吸了一口烟,然后递给弘治。香烟的烟嘴上留下了口红印。
弘治吐出烟圈,不自觉地把小指伸进一边的耳朵里。
“痒吗?”
“啊。”
“肯定是谁在说你坏话。”
弘治撑着脸颊,继续吸烟。
“你在想什么?”枝理子看着他的侧脸。
弘治皱起眉头,让烟圈在眼前升起。
“你还是在意吧?”
“什么?”
“太太的事。今天我说的话。”
“怎么会?!”
弘治一脸不耐烦。
“瞧,你这张脸都写着呢!”
枝理子用小指戳了戳男人的脸说。
“听说自己老婆和其他男人约会,还是会吃醋吧。爆发吧,爆发吧。”
弘治只是吐着烟圈。
“现在几点了?准确的时间。”
“就知道问时间。哼!”
枝理子看看时钟。
“十点二十五分……准备回家了吗?”
弘治踢开薄毯,撑起上身。
“我还有事。”
枝理子坐在一旁,看着男人穿衣。
“现在还有什么事,别糊弄我。”
“……”
“喂,你真的,会跟我结婚吗?”
“啊。”
弘治站起来,穿上衬衫。
“真的吗?”
“当然啦。”
“看见太太去约会,担心起家里来了?真是个怪人。”
“……”
“明明是自己安排的约会,自己倒先嫉妒起来了。”
“打开电灯,太暗了,镜子都看不清楚。”
“用手摸好了。打开灯,邻居就能看到有男人在了。”
“我一直来这里,瞒也瞒不住吧。”
“我讨厌这样。如果你好好跟我结婚就无所谓了。我们一直都这样不上不下,真讨厌。”
“……”
“你真的会遵守我们的约定吗?真的吗?”
“啊。”
“真不靠谱……要是让我知道你骗我,我会往你脸上泼硫酸。”
弘治穿着裤子,皮带上的金属叮当作响。
“这可不是威胁,我说了就一定会做到。我可是特意从大阪跑来投靠你的。”
“我会遵守约定的。”
弘治干巴巴地说。
“是吗?……看你这张脸就知道靠不住。”
“喂,不要坐在那里啰啰唆唆,给我把外套拿过来。”
枝理子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做出去衣橱拿衣服的样子,忽然转过身来,抱住弘治的脖子,吊在他身上。
“喂,真的要回去吗?时间还早,带我去俱乐部吧。”
“今天晚上不行。”
“那就算了。我自己慢悠悠过去,去找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跳跳舞吧。”
“外套。”
枝理子把外套从衣架上取下来,绕到男人身后。
“枝理子,你刚才在咖啡店说什么来着?”
“什么时候?”
“让我老婆和助教多接触对吗?你还说你会帮忙?”
“嗯,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也许真会有你帮忙的时候。”
“啊,真的?”
枝理子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盐川弘治开着车回到了自己家。他把车停进车库,关上车库门,把钥匙放进口袋。
他走进玄关,不见信子的身影。澄子大概是刚洗完澡,穿着浴衣出来了。
“太太呢?”
“太太出去了。”
“什么?”
弘治忽然停下脚步。
“白天出去了就没有回来吗?”
“不是,下午四点多回来了,但是马上换了衣服,又出去了。”
弘治欲言又止,默默往里走。中途他去了妻子的房间。灯关着。
他打开电灯,只见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一眼看上去,好像主人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了。弘治关了灯,回到自己的房间。自从和妻子分开睡以来,他好久没来过了。
书房的书桌上放着一个白色的信封,弘治凑近去看。如他所料,是妻子的笔迹。他赶紧打开了信封。
我想起了一些事,准备马上去信州旅行。正好授课接近尾声,借此机会休息休息。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擅自出发,还请原谅。什么时候回来,还没有确定。
我不在期间,家里的事,我已经详细吩咐澄子。我想她会好好照料的。
---信子
弘治放下信子的信。
他先吸了一支烟。
他沉思了片刻,按响铃声。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有人敲门。
“进来。”
澄子穿着浴衣,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一开始她低着头。
“坐下吧。”
澄子有些犹豫。弘治又说了两三次,她才在沙发角落上坐定。
“太太出去时穿什么衣服?”
弘治尽量温和地问。
澄子抬起眼看了一眼弘治,又赶紧垂下目光。
“穿着白色衬衫。”
“当然,她带着大箱子吗?”
“是的,带着一个黑色皮箱。”
“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她只说,要出去一段时间……关于先生的事,她已经详细吩咐我了。”
“嗯……什么时候的火车,从哪个站出发,她也没提?”
“说了。时间不清楚,不过说是去新宿站,叫了出租车。”
“那之前,太太有没有给谁打电话?”
“没有,太太只是打电话叫了出租车。”
弘治瞟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把腿伸长。
“太太白天出去后又回来了对吧。当时,她问过你什么没有?”
澄子低着头,默不作声。
“我没有生气。我想知道,太太离家出走时看上去心情怎么样?”
澄子吃惊地抬起头,瞪大眼睛问道:
“太太离家出走了?”
“不是离家出走……不是离家出走,不过肯定是想到了什么才忽然出去了。所以我才问你,太太白天从外面回来,问过你什么,可以老实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的。”
“……”
“她问你的事和昨天的包裹有关对吗?就是我问过你的那个小包裹。”
“是。”
澄子这才点了点头。
“她是怎么问你的?”
澄子低下头,轻声说:“太太问,关于那个包裹,先生有没有问过我什么。”
果然如此。弘治默默地吐着烟圈。
他利用枝理子打电话把两人叫出来,两个人见面后,信子才明白过来。不过,助教应该还没有察觉吧,是信子察觉了。是女人打来的,信子凭直觉一定马上知道是弘治干的好事。她一定也想到,弘治肯定向女佣打听过寄给她的包裹。她外出回来后就向澄子获得了确认。
弘治向澄子询问过关于包裹的事,他也嘱咐过澄子不许告诉信子。一旦一家的主妇信子问起来,澄子也无法遵守和弘治的约定。
澄子走后,弘治靠着书桌沉思良久。他的胸中塞满了空虚和愤怒。不过,还有一个新的希望在他胸中如涟漪一般扩散开来,这绝不是关于枝理子的。
弘治在书房里关了半个小时,然后走出玄关。
“您要出去了吗?”
澄子吃惊地在他身后问。
“啊,要出去。”
时间刚过十一点。
“今晚可能不回来了。关好门窗。”
“是。”
澄子用担心的眼光目送弘治。
弘治走向车库,打开车库门,开车去了枝理子家。
到了这个时候,在外面乘凉的人也都回家了。他把车停在枝理子家门口,走进玄关。
按了门铃,枝理子家上了年纪的女佣铃木出来开门,看见弘治,有些惊讶。
弘治没有说话,准备进屋。
“那个,先生,”女佣想拦住他,“太太出去了。”
弘治把刚开始脱的鞋子又穿上。
“去哪儿了?”
“好像是说要出去玩一会儿。”
弘治想起来,枝理子说过,要一个人去俱乐部玩。因为今天他走得早,这大概是她在发泄对自己的不满。
因为信子离家出走,弘治无可奈何,准备今晚就住在枝理子这里,但枝理子也不在,他有些无所适从,心下甚觉无趣。
“没说去哪里吗?”
他的口气变得有些强横。
“什么都没有交代。”
弘治折回门口,女佣还站在玄关门口。
“太太经常一个人夜里出去吗?”
“啊……不是的。”
女佣的回答很模糊。
“很少会有这样的事。”
她说。
“那就是说,有时会。什么时候回来?”
“是……”她似乎很难说出口,“十二点之前会回来。”
“会喝醉吗?”
“这个……”
女佣似乎很为难,言语闪烁。
“请老实回答我。”
“有时会喝点酒。不过,一般都不会喝醉。”
女佣似乎在包庇枝理子。
“你没问她去哪儿了吗?”
“那个……”
女佣似乎也不太清楚。
“够了。”
弘治回到车上,握紧方向盘。就算他再问下去,也问不出真话,自己也会颜面全失。
俱乐部的话,他能想到的只有赤坂。他每个月给枝理子的零花钱不少,出入那样的场所,对枝理子来说不在话下。
弘治把车开得飞快。不早点到的话,到了十二点左右俱乐部也要关门了。枝理子去了哪里,就找不到了。他也知道自己开得太快,路上几乎和两辆车相撞,对方的司机大声责骂他。
他忽然想起了现在正在夜班车上的信子。她准备一个人去哪儿呢?她说是信州,不过是信州哪里呢?
据枝理子报告,信子和那个叫浅野的男人似乎并没有什么。似乎是男方喜欢上了自己的妻子。本来,妻子一直就是一个自我封闭的女人。
俱乐部到了。他问出来迎接的侍者还在营业吗。侍者看看手表说,还有半个小时。
另外,还有其他三间俱乐部。选择这一家,完全是靠猜测,因为看上去像是枝理子喜欢的风格。
他进到里面,很多客人正准备离开。弘治不由自主地打量着客人们的脸。没有枝理子。
他坐在桌边。光线昏暗,远处的客人很难看清楚脸。客人已经走了一半。舞池里还有人在跳舞,大概还有一曲吧。空调开得很冷。
弘治点了高杯酒,打量着舞池里的舞伴们。这是最近流行的快舞。弘治的视线停在其中一对舞伴身上,他的视线变得凌厉起来。
侍者把玻璃杯放在他手边。
#4
弘治看见的,正是在和年轻男人跳舞的枝理子。在昏暗的舞池里,一眼就能认出她,他还记得她那件粉红色连衣裙。粉红的裙裾一会儿没入旋转的舞伴们中间,一会儿又再出现。
跟她跳舞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他穿着白色外套,黑色衬衫,领带也是白色。此人瓜子脸,头发微卷,看上去是个跳舞好手,也是这里的常客。
年轻男子把枝理子拥入怀中,枝理子也将脸紧贴在他胸前,似乎相当沉醉。
弘治没见过这个人。他将酒杯举到嘴边,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身影。
一曲完毕,枝理子和舞伴仍然留在舞池中。接下来是摇摆舞。看上去枝理子还不太会跳,她一边欢笑一边模仿着舞伴的动作。扭动双腿,摇动腰肢,她的笑容似乎发自心底。
弘治喝完酒,又抽上了烟。
这种舞真奇怪。弘治会因为太不成体统不好意思跳。不过,枝理子似乎越来越熟练了。
一曲既终,枝理子总算和舞伴一起离开了舞池。弘治的目光追随着他们。两人就座的桌子是两张桌子拼成的,很宽敞,已经有四五个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坐在那里。他们鼓掌迎接枝理子。
那边跟弘治所在的地方只隔着三张桌子。他的目光越过客人们的肩膀追随着枝理子。光线昏暗,那边不容易发现他。那群年轻人座位上还坐着两三个陪酒女,枝理子就这样被大家簇拥,像是众星捧月。她举起酒杯,满脸笑容。似乎以前那个活泼、泼辣的枝理子又回来了。
一个陪酒女坐到弘治身边。
“您一个人很寂寞吧?”
她穿着白色长裙。
“不去跳舞吗?”
陪酒女邀请他说。现在的音乐是和缓的布鲁斯。
弘治一边和她跳舞,一边望向枝理子那边。因为他的脚一直在移动,反而能从各个方向观察她。
年轻人一边欢笑一边聊天,枝理子还是大家的中心。
他们以前就认识吗?如果是,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
弘治一边跳舞一边思考。
枝理子从没提过认识这些人……
枝理子在说着什么,周围的年轻人在热心地听着。坐得远的人甚至探出身子,唯恐听不到。
看起来不像是老相识。弘治这样判断。
这群人似乎像是上班族,不过不知道是哪个公司的。
枝理子当然没有发觉弘治正在舞池里跳舞。她一边喝着酒,一边和身边人说话,没时间往舞池里看。
他觉得这样的枝理子跟平时有些不一样。不知道有人在观察自己,自由自在时,人是会表现得和平时不同。枝理子似乎完全解放了,自在而鲜活。
弘治跳完了舞,回到桌子边。
“你把这个拿到那边去,给那位女客人。”
弘治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写着“有事,到这边来。弘”,交给陪酒女。
他喝着酒,装作若无其事,眼睛也望向别处。他知道收到字条的枝理子会伸长脖子往这边看。陪酒女裙裾翩翩,回来了。
“她说什么了?”
“她看了字条,没作声,盯着这边。”
“没有大吃一惊吗?”
“是吃了一惊。她说马上过来……您认识她吗?”
“算是。”
不到五分钟,粉红裙裾在昏暗中飘过来了。
“您好。”
陪酒女向坐过来的枝理子问候道。
弘治品着酒,斜眼瞟见了枝理子的白皙脸孔。
“哟,你什么时候来的?”枝理子盯着弘治的侧脸,“吓了我一跳,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
枝理子不敢唐突。弘治抬起眼,看着她刚才坐的那边,那边的年轻人都在看他们。
已经快打烊了,客人也只剩下三分之一。乐队正在演奏最后的音乐。
“你不是回家了吗?”
枝理子嘟囔着。
“我本来准备回去的,又掉头回来了。”
“那……怎么不一开始就跟我说好呢?”
“那是谁?”
弘治是说那些陌生的年轻人。
“不认识。”
“哦,你刚才不是在跳舞吗?”
“啊,你那时候就来了。真坏,现在才叫我。”
“你经常和不认识的人跳舞?”
陪酒女察觉到微妙的气氛,赶紧闪开了。
“真过分。”
枝理子盯着弘治说:
“只有今天晚上和不认识的人跳舞……因为我有些生气。”
“你什么时候和他们在一起的?”
“从来没有。到了这里,大家一起拼桌玩而已。”
“你还真是说到做到啊。”
“什么?”
“你不是说,要一个人出来逛逛,找个不认识的人跳舞吗?”
“这些话你倒是记得清楚。”
“因为你就是这么干的。”
“我可不是故意的。只是,你走后,我觉得寂寞,就到这里来了……那边的年轻人看我一个人无聊,就过来邀请我跳舞。”
“哦,原来如此。很有趣,是吗?”
“寂寞的时候,有时也要透透气。”
弘治一只手拿起酒杯,枝理子看着他的脸。
“你还真了解我,一下子就找到了。”
“大概是吧。”
“是因为你走的时候,我说的气话吧,所以你才跑来找我。”
弘治放下酒杯。
“好了,回去吧。”
他叫来侍者,结了账。
那边也有四五个年轻人一起站起身来。他们一直在枝理子身后盯着往外走的弘治。其中一个人向枝理子挥了挥手,但枝理子看都没看,走向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