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男人把各种各样的采水瓶放进树下的背包里,背包里似乎还装着其他五花八门的工具。
“这些都是测定沼泽的工具。”
青年束紧背包口,掂了掂,似乎在试试分量。
“我已经来这里两天了,今天算是结束了。”
他好像好不容易找到了说话的人,说个不停,即使对方不是信子,也无所谓,他并不在乎对方是谁。总之,只要抓住一个听众就行了,不管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甚至是孩子,都无所谓。
一个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工作,来了个人自然而然会觉得很亲近吧。如果对方还对自己的研究感到好奇,那就更高兴了。
“虽然这个沼泽不大,即便好好干,也需要一个礼拜呢。这次我是顺便来玩的,只是大致测定一下。”
他把工具收进背包,似乎定下心来,拿出一根烟。
“要坐一会儿吗?”
并没有地方可以坐下来。青年自己坐在树根上,信子没有坐的地方。茂密的草丛中升起一股闷热的腥臭味。
“湖沼学,很少听说。你是在考察什么呢?”
信子被青年的热情所感染,问道。
“各个方面。”他快活地答道,“目的不同,考察的范围和对象也就不同。也就是说,同为湖沼学,有人是为了开发在考察,有人纯粹是研究学问,调查湖沼的形成和成分。我是后面那一种。真的钻进去后,会觉得它很有意思。”
“你会采集浮游生物之类的吗?”
“当然会啊。不光是浮游生物,湖底里的生物、水的环流,我都要考察。湖底的地质情况,也是我研究的对象。从中可以推测出湖沼的形成年代和过程。”
“你考察过各种各样的湖吗?”
“我差不多跑遍全国了。”
青年似乎以此为乐。
“只要一有空,我就会去不同的地方。这是个小沼泽,在大湖上,就要雇一艘船了。冬天要在湖面上打一个洞,从里面取水考察。”
“好有意思的工作啊。”
“嗯,有时候很开心,有时候很辛苦,旁人看来,都不知道我们是在干什么,一点也没有意思。因为考察对象不是人,所以能平心静气。不过,有时候会很危险。”
“……”
“例如,像琵琶湖那样的大湖,有时候会遇上暴风雨,我有五六次差点被淹死。”
“是吗?”
“说起淹死,我的老师就是在研究中殉职的。早春时被冻住的诹访湖,我也陪着老师去过几次,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如履薄冰,要毫无畏惧才能一步步向湖中心走过去……当时水回暖了,老师最终从诹访湖裂开的冰缝中掉下去淹死了。”
“……”
“老师真是个好人。我每次一个人坐船去湖心工作,都好像能听见老师在湖底向我问候:‘喂,你还好吗?干得不错啊。’”
云出来了,遮住了太阳,刚才还闪着粼粼波光的沼泽水面变成了薄铅色。
“你对湖有什么感觉?”
青年忽然问。
忽然被问到这个问题,信子一时难以作答。这个年轻研究者似乎只对自己的工作感兴趣。
“是啊,说起湖,一般都会觉得很浪漫吧。”
“确实。”
青年点点头。
“我一开始研究湖沼学,就像你说的那样,是带着浪漫的感情才产生兴趣的……华兹华斯写过这样的诗,关于山里的、湖的诗,我都很喜欢,现在还能背下来。”
青年随口背出了那首诗。
似乎他已经在心中默诵几百遍了,没有一丝踌躇,他的这个举动丝毫不让人感到矫揉造作。
“但是,”青年说,“实际上做学问可不浪漫,有时很煞风景。不过,因为干这个的人不多,我自己也乐在其中。表面看来,这个沼泽平淡无奇,仔细一考察就会发现许多东西——这个沼泽的前世今生。沼泽就和人一样,是活生生的。”
他把目光投向已经平静的水面。
“看起来风平浪静,地下却一直在暗暗流动。表面温暖的水,不久就会跟湖底冰冷的水交换,吸收氧气,放出二氧化碳……就像人的血液一样在不断循环。实际考察起来,有趣极了。”
云散去了,太阳重现,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
“好了,我该走了。”
他抱起背包,背在背上。
“我自言自语说了这么多,真不好意思。”
青年以为信子还要留在这里,自顾自地准备走开。
“等等。”
信子有些害怕自己一个人被留在这里。
“我也准备走。”
“是吗,那我们一起走到大路,怎么样?”
“你要回去哪儿?”
“长冈。”
“啊,我也是。”
“那,你也住在长冈?我还以为你家在这附近呢。”
“我家在长冈。”
“那我们正好做伴了。”
青年和信子并肩而行,他背包里的器具互相碰撞,发出响声。
“我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这些麻烦的东西,一点也不能休息。现在学校正在放假,所以来看看温泉。这是我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空着手哪儿也去不了,最后总是要带上这么多工具。”
“你住在哪家旅馆?”
“N屋。”
那是一家比信子家更偏僻的小旅馆,说不上高级。
两人开始沿着下山的小路走。草地的热气散发出来,太阳不久就要落山了,地面散发出来的热气朝两人脸上袭来。
信子走下小山丘,叫来了在村子里等着她的车。
“有车在等你啊,”青年见状说,“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要走好长一段路呢。”
“跟我一起吧。”
“真是打扰了,太感谢了。”
青年把背包卸下来,小心地抱着上了车。
车驶向长冈。
“连这么小的沼泽都要考察,真不容易。”信子说。
她想,要搞研究,连这种小沼泽都得考察啊。
“不,我只是在住的旅馆听说有这么个沼泽才来的。我走到哪儿都想着湖啊、沼泽啊什么的。”
“你已经考察过多少了?”
“你是说数目吗?严格可以作为研究对象、收集了数据的,有将近五百个。”
“有这么多吗?”
“有这么多。准确地说,应该接近八百个了。我是从信州的木崎湖和青木湖开始的。琵琶湖我经常去当地考察,从东京经过时也会去。北面到北海道,还有东北,南边去过九州。湖沼的成因也各不相同,归类一下,也有三十多种。我现在考察的是山梨县的富士五湖……”
“听了你讲的,真是大开眼界。”
“普通人可能没注意到……很少有人觉得我讲的东西有意思呢。一般我说到一半他们就不想听了,真是谢谢你啊。”
有这么一个美貌的听众,青年眼睛放光,说个不停。比起他讲的内容,信子更被这个对自己的工作倾注热情的青年本身所吸引,她很羡慕他。
还有这样的人生啊,她想。目标明确的人的眼睛真美。她望着这个绝对称不上英俊的青年的方脸,微笑着。
车已经驶进了长冈的街道。
#2
信子回到了东京的家。
当然,丈夫并不在家。
好久没回家了,这个家看起来竟有些陌生。信子感到自己已经对这个家产生了生疏感,曾经熟悉的衣橱、日常用具、餐桌、书桌、书籍,她都感到很陌生。
她也不准备去丈夫的房间看看。她到家的时候是傍晚,丈夫肯定会很晚才回来。他并不知道她今天要回来,也许根本不会回家。
一般情况下,太太总要问问女佣:“先生每天都这么晚回来吗?”
但这次信子连问都不想问。
她想问的,是丈夫向娘家借钱的事。现在他们处于这种状态中,丈夫的行为令她感到不可思议。
弘治的心思,信子还不能完全把握。当然,一般来说,男人不会把自己事业上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妻子,不过,弘治确实隐瞒了什么。
信子感觉弘治想隐瞒的,跟这次借钱的事大有关系,她对这件事十分在意。
她查看了自己不在时收到的信,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有人给您打过电话。”
女佣露出脸来说。
“是一个叫浅野的人。”
信子面露不悦。
“昨天打过两次,前天也打过两次。”
“……”
“他只是问,太太回来了没有。还嘱咐说,如果您回来了,请一定联系他。”
信子不准备和浅野助教发生任何纠葛。一想到他对她的感情,信子就觉得自己好像被看不见的丝线缠住了。
她想起了前几天遇见的研究湖沼的青年。同样是学者,他和浅野助教很不一样。不是说孰优孰劣,太阳下那青年被晒黑的健康的方脸,现在想起来还能让信子疲惫的心感到放松。
丈夫在夜里十一点左右回家了,大门外传来了他的车声。
信子到玄关迎接,这是身为妻子的义务。实际上,这种习惯信子也仅仅把它当成一种义务。
“怎么,”丈夫见到信子说,“回来了?”
女佣已经睡下了,现在只剩他们两个人。
“我太任性了,真对不起。”
丈夫默默脱下鞋子,他身上传来一阵酒气。
然后,他一个人咚咚地穿过走廊,进了自己房间,像往常一样。
信子准备好茶,敲了敲丈夫房间的门。
“进来。”丈夫说。
信子把茶放在他面前,跟往常不太一样,直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你去哪儿了?”
丈夫看都不看茶杯,问。
“我信上写了。”
“是信州吗……一不高兴,就干出这种事。”
“……”
“不过比整天埋怨我要强。”
“对不起。”
信子低头道歉。
“根本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是我任性。”
“这我知道,又不是今天才这样。”
“……”
“托你的福,我倒是轻松了几天。”
“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
“我去了一趟长冈。”
“哦,是从信州回来的时候吗?”
“……我听说,你前几天去了我娘家。”
“……是去了一趟。”
丈夫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地承认了。
“我还听说,你去是为了办事。”
“是老爷子说的吗?”
“我听妈妈说的,爸爸不肯详细告诉我。”
“我是去借钱的。”
丈夫一本正经地回答。
“工作上有笔钱不够,所以去借。”
“是多少钱呢?”
“你妈妈没说吗?”
“妈妈为你隐瞒,没说。”
“是吗?”
丈夫好像这才注意到信子是端着茶进来的,遂拿起茶杯。他看起来并不是想喝茶,而是想蒙混过关。
信子仔细地观察着丈夫的一举一动。
夫妻两人像这样相对而坐,已经好久没有过了,两人很少这么静下来谈话。
丈夫从外面回来时,从来不跟妻子说话,一回来就进自己的房间。早上也从来不一起吃早餐,他总是让女佣做好烤面包,一边翻报纸一边吃早餐,接着马上就开车出去,就算在家,也没有机会交谈。
关于信子的娘家,他们更是很少谈到。
“你是问我,要跟你娘家借多少钱吗?”
弘治放下茶杯,拿出香烟。他慢慢地用打火机点燃香烟,吐出烟圈,似乎在想怎么回答妻子的问题。
“你爸爸还没答复我呢,问这个干什么?”
“数额很大吗?”
“算是吧。”
“希望你不要向我娘家借钱。”
“哦?”
弘治吃惊地抬起眼。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现在他们的夫妻关系如此冷淡,丈夫还向妻子娘家借钱,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思。他们有好到这个程度吗?
丈夫这边只有膨胀的功利心。
“我又不是借钱供自己玩乐,我干事业需要钱。”
丈夫说。
“我会还的,还会加上高出一般水平的利息。”
光一句做生意就能解释清楚了吗?弘治根本不在乎信子的立场。
“而且,我提出来后,老爷子也跃跃欲试。看他那样子,是他主动想借的。”
这和信子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一样,父亲觉得旅馆业已经没什么前途了,他本来就一直在寻找别的大生意,旅馆业几乎都交给母亲去打理了。
“这种生意,就像是靠老婆养的小白脸,拿不出手。”
父亲总是这么说。他一直在梦想着做男子汉大丈夫的伟大事业。不知道丈夫是怎么花言巧语的,父亲至少已经上钩一半了,这一点,信子也很清楚。
“这是男人们的事,轮得到你说话吗?”
弘治粗暴地说。如果是普通夫妻间,信子也就认了,或者夫妻关系很亲密,向娘家借钱也不奇怪。
但是,她和弘治之间并非如此。他向信子的娘家借钱,肯定不是单纯的商业行为。
另外,娘家也没有想清楚。娘家借给女婿钱,背后的心理当然是希望女婿更爱护自己的女儿,母亲的言辞间也透露出这个意思。察觉到信子和弘治之间并不和睦的母亲,从世俗的常识出发,希望给女婿钱能让女儿幸福。父亲除了事业上的野心,当然也抱着和母亲同样的愿望。
但是,这些都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信子没有把自己和弘治之间的真实情况告诉娘家,她总是觉得,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然而,这却让娘家不了解自己女儿和女婿的真实情况。
“你不用担心。”丈夫试着拿出妥协的姿态,“我不会给你惹麻烦。”
“我家没有多少钱。”信子说,“现在的生意也不是很景气。花钱的地方很多,但并不赚钱。母亲也一直在发牢骚。”
“我明白。”
丈夫准备转移话题。
“而且,这种事情你应该事先告诉我。”
“是我不对。”
丈夫温驯地承认了错误。
“……怎么样,到信州和伊豆去了一趟,心情平复了吗?”
“……”
话题就这样被岔开。不仅如此,丈夫还向信子伸出了手。
信子推开他的手,站起身来。
弘治竖起一只膝盖看着妻子走出去,眼中带着一丝笑意。
丈夫的心思看起来很不单纯。
信子回到自己的房间,丈夫最终还是不愿意说出他向父亲借了多少钱,应该是很大一笔钱。母亲和父亲都不肯告诉信子,信子感觉自己面前是一条黑暗的道路。
电话响了。
看看时钟,已经十二点了。现在还有谁会打电话来呢?她拿起话筒。
“喂。”信子说。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信子继续说。
“喂,我是盐川。”
但是,电话那头依然没有声音。
两三秒后,信子耳朵里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很明显,对方听到信子的声音,马上挂断了电话。
#3
第二天,信子送走了丈夫。
女佣说有信子的电话。
“是哪位?”
“说是叫花井。”
“花井?”
她不记得这个名字。女佣见信子颇为困惑,说:
“是位先生。”
不过,信子完全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
信子站起身,接过话筒。
“我是盐川。”
“你好,我是浅野。”
信子吃了一惊。她想起了昨晚的电话,那肯定不是浅野。对方听到信子的声音后默默挂断了电话,应该是某个女人要找丈夫。
“抱歉,我用了假名。”
浅野向她道歉。
“如果说是浅野,恐怕会给你添麻烦……喂,喂,能听见吗?”
“能听见。”
“请务必跟我见一面。”
浅野的声音似乎有些激动。
“这样不太好,老师。”信子说,“我已经告诉过您,不能再见面了。”
“我知道……盐川,你知道我去了甲府的汤村温泉吧。”
“……知道。”
“后来我一直在信州,追寻着你的脚步。”
“……”
“我怀着一线渺茫的希望,希望能在旅途中遇见你。回到东京后,我就给你打电话,女佣说你还没回来,这是我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
“老师!”信子阻止浅野再说下去,“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只是您的一个学生。”
“我知道,我的情绪还没有整理好。”
“……”
“对不起,你能再跟我见一次面吗?我想让你了解我的心意。”
浅野的声音十分急迫。
信子眼前浮现出追寻着自己的足迹,从汤村走向信州的浅野的身影。对他的深情,她并不是毫无感觉。
但是,不能在东京见面。同情他的感情,答应跟他见面,反而会害了他。
“真是对不起。”她清晰地拒绝了他,“希望您不要再提这种要求。”
浅野沉默了。数秒的沉默,似乎让信子看到了他的表情。实际上,话筒里,甚至能听到他痛苦的呼吸声。
“是吗。”
他似乎很沮丧。
“没办法。这次就算了……失礼了。”
浅野说,然后,他又赶紧加上一句:
“不过,能听到你的声音,已经很高兴了,再见。”
浅野先挂断了电话。
信子当场呆立了良久。浅野说“这次就算了”,也就是说,他对信子还没有死心。
信子对有学者风范的浅野忠夫很有好感。浅野身上有着丈夫弘治欠缺的某些东西……但是这只是好感,浅野那边却不止如此。是自己的错吗?是自己让这位认真的助教发狂的吗?
信子拨了K尼龙公司的电话,她现在渴望听到川田美代沉着的声音。
浅野忠夫挂断了电话,回到书房,坐在椅子上,似乎一颗心终于定了下来。
屋外很热,空气都快燃烧起来了。在刺眼的太阳光中,风仍然送来了秋天的气息。
信子最终还是没有答应见面,她似乎准备永远和他保持距离。
浅野心中涌起了一阵悔恨和痛苦,他后悔自己早早吐出了爱的宣言,信子才会因此害怕他。但是,他内心的躁动让他无法控制自己向她表白。在汤村温泉等她的时候、在信州信步漫游的时候,也是这样。刚才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在电话里听见信子的声音时,没有理由地很开心,感到心中的空白也被填满了。
但是,信子在逃避他,以后可能也会一直拒绝他,但浅野忠夫并不准备就此放弃,他相信以后还会和信子再次见面。不,是一定能再见。
从信州回来他还没见过草间泰子。泰子打过电话来,也来看过他。不过,现在浅野很怕看到泰子,想到自己伤害了泰子,他就厌恶起自己来。泰子两次来看他,他两次都以身体不舒服为借口,躲着没有出来跟她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