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信子在蓼科住了两晚,川田美代陪着她。有一天,信子拎着行李箱,一脸坚决地来找美代。美代看看信子的脸,什么也没问,让信子在咖啡店稍等,利落地收拾了工作,跟她一起出来了。住下后,第二天早上,信子才开始向美代解释这一切。
直到信子讲完,美代没有说一句话。接着她说了一番话。
美代的话,每一句都深深撞击着信子的心。
“信子你长得漂亮,脑子聪明,品位好,又好学,从富裕的家庭嫁到了富裕的夫家。旁人看来,没有人比你更幸福的了。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幸福过。从学生时代,你就经常说自己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现在还是这样,从来没有主动要做什么。信子的先生,看来不像个好人,但某种意义上,也是信子害了他。本来不是特别喜欢,还要和他结婚,这本来就已经错了,因为世间的流言,为了双亲,选择不离婚,更是错上加错。现在,信子需要的,是好好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要再依赖父亲和丈夫的钱,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怎么样?”
这里总共只有两家旅馆,她们住的这家门前有一个温泉池。
到了晚上,沁人心脾的宁静包围着她们。夏日里热闹的乡间别墅也都空了下来,夜晚的灯光看上去分外寂寥。
信子为了整理自己的情绪,白天去爬高原。可以说她有些不知所措。
白桦树的叶子稀落起来,落叶松的树枝变得光秃秃。在这深山里,深秋比都市里来得更早。小路在山丘和山谷间盘绕。到处都有小小的别墅和度假屋,在树梢间露出屋檐。
美代等信子的心情平复下来,第二天吃过午饭,就赶回去了。肯定是在东京有很多工作等着她。美代的友情,对信子来说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信子走在路上,碰到了从别墅准备回家的一家,有好几个孩子。遇见这么快乐美满的一家,信子十分羡慕,更觉得自己形单影只。
今后,再也不能这样放任自己了,不要再伤感。就像这季节一样,要向着冬天,毫不畏惧地出发。
早些时候这里爬山的年轻人也很多,现在很少见了。四处还可以看见夏天驻营的踪迹。
信子趁还有巴士的时候去了白桦湖。白桦的树干直挺挺地刺破湖面。这是一个人工湖,湖里还遗留着水面上升之前树林的遗迹。
这一带人烟稀少,夏天驻营的人们在草地上留下了烧痕。阳光变得很柔和,水面反射着微弱的光。八岳山长长的山际线隐藏在云雾底下,远望过去,似乎灵魂都要被吸入云雾之中。
信子望着湖面,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之前见过的年轻湖沼学家正站在湖边。不过,他不可能来这里。他说过要走遍甲州和信州,光是信州就有很多湖,青木湖、木崎湖,还有北边远处的野尻湖。
站在水中反复取水装进采集瓶的年轻人,他的身影看上去单纯又干净。比起弘治复杂的工作,这种单纯的工作看上去十分洁净。信子觉得,自己这样复杂的夫妻关系,也是世上少见。
回到东京,一定要清算清楚。和丈夫离婚后,她不打算回长冈,准备在东京的某个角落坚强地生活下去。幸好,在一些小公司,她还是能找到事务员之类的工作的。
她完全不觉得悲伤,漫长阴暗的隧道,她好像总算走到了出口,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和丈夫在一起的生活显得那么悲惨、毫无意义、令人厌恶,为什么要让这样的婚姻困住自己这么久呢?
信子决定坐今晚的火车回东京,回到家应该已经十点多了。如果丈夫在家,她准备跟他摊牌。不在的话,她就留下一封信。她再也不会在家里独自等待不知何时才会回家的丈夫了。
信子到达新宿站是晚上九点四十分。
从茅野上车,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列车从茅野经过富士见、信浓境内,黄昏的八岳山麓,景色一路变幻。光是八岳山麓,一路上景致也各不相同。信子望着黄昏的山脉,感叹着人生也是如此,于不同处,所见景致也各不相同。
如今,她只有一种生活,就是和弘治一起的生活。然而,移开目光,望向其他方向,也会有其他完全不同的人生。那就是她新的出发点。
她在新宿站坐出租车到达家里,已经十点半左右了。平时这个时候,家门已经漆黑一片,玄关也已经紧闭。
但是,信子一下出租车,不由得吃了一惊,站在原地。玄关处灯火通明。不仅如此,一直关闭的门也开着,玄关大开,里面摆着好多鞋。
好像出了什么事。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难道跟弘治有关?难道是进了贼,或是起了火?
信子双腿发抖,走进玄关,有三四个陌生男人站在那里。他们态度坦然,看起来不像是访客。
其中一个见到信子,问:
“是夫人吗?”
他的口气很专业。
“我们是警察。”
其中一个人说。
“正在等夫人回来。”
“是。”
信子应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内心一阵悸动,问:
“有什么事?”
“啊,您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另一个人看着她的脸问。
“啊,我刚才从外地回来。”
“是吗,实际上,”年长的警察走到她身边,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她背上,似乎不想吓到她,“夫人,是这样的,您先生受伤了。”
“受伤?”
信子以为是交通事故,但如果是交通事故,也不会有这么多警察来。
“夫人,”警察看着信子一无所知的脸,似乎有些不忍心,“您知道成泽枝理子这个女人吗?”
“是。”
信子回答,心里还是惊魂不定。她马上想到,难道是弘治和枝理子殉情了?她的脸立刻变得刷白。
“这个成泽枝理子,用水果刀刺了您先生。”
“……”
“是下午四点半左右发生的事。您先生去成泽枝理子家,好像两人在那里发生了争执,枝理子从背后用水果刀刺了您先生。”
信子听着这一切,如在梦中。
“……刺得很深。幸好没有伤到心脏和肺这些重要的地方。现在,您先生已经住进了S医院,伤势很重,不过生命已无大碍。”
“……”
“您要去医院吗?”
“嗯。”
“这样的话,我们警察局有车,您要不要一起去?”
信子就像失去了意识,现实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思考范围。一种虚脱感,让她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空洞。
车行驶在街道上,走进散发着强烈的消毒液气味的玄关,走上昏暗的楼梯,一切都像是不受自己控制。警察敲了敲病房的门。
请进,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道。警察打开门,一个戴着眼镜的护士站在病床旁边。
映入信子眼帘的,是躺在雪白的床上,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的弘治。弘治仰面躺着,枕上头发凌乱,笔直的鼻梁高耸。
警察对护士耳语了几句,护士摇了摇头。大概是说,病人还不能回答问题。
弘治似乎隐约捕捉到了站在护士身后的信子的身影。
他嘴唇嚅动,似乎要说什么。护士弯下腰听着,然后告诉警察。
“那么,夫人,”警察点点头,对信子说,“我们还有些事要办,要走了。病人有些激动,说话时间不要太长。”
警察们都出去了。
弘治在毯子底下摸索着,向信子伸出手。
“对不起。”
他嘶哑的声音很微弱。
“原谅我。”
信子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冰冷。
“信子……”
弘治的眼睛里闪着光,他的眼神从未如此认真。那是道歉、乞求、充满期待的眼神。
弘治请求信子留在自己身边,他的眼神说出了他内心所有的渴望。
#2
信子站在那里,俯视着丈夫的脸。弘治乞求的眼神碰上了信子冰冷的瞳孔。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这个人从来没有像这样示过弱……信子想。
他一直都很强硬。在外面为所欲为,觉得是男人事业成功应得的奖励。他一直虚张声势,身体里燃烧着熊熊的野心。他相信这才是男人的价值所在,总是居高临下,看轻世人。
她还没有问清楚枝理子这个女人为什么刺伤了丈夫,不过大概能猜出来。大概,弘治的事业已经完全失败了。那个德山,弘治是不可能从他身上占到什么便宜的。弘治被骗了。他虽然看起来聪明,年纪还是轻了点,根本不是历经风浪的德山的对手。
弘治自己梦想的绚丽彩虹就这么消失了,他失败了。他这种人,最受不了打击。他下定决心和枝理子分手,大概也是丧失了自信。所以他去找她。这是他最后一次和她见面。
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警察说是争执之后发生了伤人事件。枝理子感到被弘治骗了,怒火中烧。凶器是水果刀,说明这是一个突发事件。
这个人,现在在请求自己的原谅,他是第一次请求妻子。对了,他还觉得自己是他的妻子。所以,他还认为自己会坐在他床边照顾他。
信子平静地抽出了被丈夫紧握的手。然后把他的手放进毯子里,把毯子拉到他肩头。
丈夫看了一眼信子,那是感谢的眼光。不过,信子也没有看漏,一瞬间,丈夫狡猾的试探的眼光变成了安心。
丈夫误会了。他认为信子会像个妻子一样,一夜不合眼,照顾自己。信子的身影一出现在病房里,他就在暗暗揣度信子是否在生气。他握过信子的手,信子帮他把手放进毯子下面,这温柔的贤妻般的动作让他放下了心。
弘治把这理解为妻子对丈夫爱的抚慰。
信子坐在护士刚才坐的椅子上,斜对着躺着的弘治的脸。弘治脸色苍白,他轻轻闭上的眼睛,显示着他的安心。
“你,原谅我吗?”
丈夫闭着眼睛轻声说。唇上浮着一丝微笑,他自以为已经抓住了信子的心。
“嗯,没什么原不原谅的。”
她平静地回答。
“是吗,以前是我不好。”
“不,不用道歉。从明天开始,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听到信子这样说,丈夫一下子睁开了眼,脸色大变。
“啊,你说什么?”
丈夫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是说,我要离开你了。”
信子平静而又清晰地说。
“……”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本来不应该这时候说这些话。不过,去蓼科的这三天,我想清楚了,我已经想好了。”
“你……”
弘治踢开毯子,撑起上半身。他的脸扭曲了,瞪大眼睛紧盯着信子。
“本来我应该尽妻子最后的责任,照顾你直到你康复。
“……但是,我实在是太累了。我一直陪着你,直到现在,已经精疲力竭。从今以后,就请让我自由吧。”
“……”
“幸运的是,你的伤势于性命无碍,知道你不久就会康复,我也放心了……我要回去了。今后,我们也不会再见面。这么长时间,多谢你。我没能当一个好妻子,对不起,手续上的事,我会拜托我的父母。”
“信子,信子!”
信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弘治的目光追随着信子的身影,他的手从毯子下面伸出来,在空中挥动。
“再见……早日好起来。”
信子离开床边,望向出口处的门。身后传来弘治的声音,她没有回头。她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手抓住了门把,金属声轻响,门开了。
信子最后也没有回头看丈夫。
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楼梯间的白墙壁,以前从未注意到墙壁如此洁白。没有任何花纹,洁白干燥。
信子感到,自己全新的人生从现在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