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邦一面血战,心中纳闷着血虎帮哪来这么多人,又为什么要忽然攻击这小小的分舵。又看到对方固然有不少血虎帮的人,却有另一批人行动极有纪律,完全不像血虎帮之流的草莽汉子,带头的白衣男子武艺惊人无比,仅靠一柄摺扇便击倒己方众多兄弟,而且气势超群,举手投足都充满威仪,然而这等人物秦邦却从未见过。这时他忽然领悟了一件事:「这些人是燕军!他们是跟血虎帮联手来抓郡主的!」
然而他无暇多想,必须面对眼前的敌人——血虎帮大护法许英义。劫掠百姓也就罢了,居然堕落到跟叛军联手!秦邦怒火上涌,双刃轮舞,对抗敌人手上钢叉。他提起全副精神应战,十余招内砍了姓许的畜牲五刀,满意地看着敌人倒地,一回头却正好看见季成城头上开了个大洞,倒在白衣男子脚下。
「长老!」秦邦奔过去扶他,季成城只说了句:「保护郡主……」便一命归阴。
白衣男子轻摇摺扇,一派安闲地道:「请节哀。奉劝仁兄交出惜春郡主,免得其他弟兄跟他一样下场。」
秦邦冷笑,「有本事你自己去找啊!」
这时后面一名敌军喊道:「浩哥,有人带着郡主逃了!」被称为浩哥的首领蹙眉:「路上不是都有人守着吗?」
「他们的马太快,追不上……」
浩哥摇头:「一群饭桶!」转身便要去追捕,秦邦哪容得他走,挥刀往他后心砍去,谁知浩哥头也不回,忽然拔尖跃起,在空中一翻身,手腕一抖,摺扇直往秦邦飞去,秦邦听得风声凌厉,本能地缩手,「当」地一声,手中钢刀居然被纸扇削断。若不是缩手够快,断的必然是他的手腕。这时纸扇在空中转了一圈,又回到浩哥手上。
秦邦倒抽一口冷气,心知这回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强敌,努力压抑胆怯,紧握长刀备战。浩哥微微笑道:「好胆识,田某就给你个痛快吧!」
纸扇化为利刃飞转而来,秦邦睁大眼睛看准摺扇去路,举刀欲格,谁知扇子中途竟然方向一转,切断了他脚筋。秦邦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浩哥冷笑一声,摺扇再度射出,秦邦正要闭目待死,不料忽然一团乱七八糟的大网飞过来,硬是将摺扇击落坠地。这大网是金刀罗网阵用的特制网,极为坚韧,锋利的摺扇竟切不断。
「捕鱼天王杜瀛在此!哇哈哈哈!」火光中站的是斗志高昂的杜瀛,和恨不得钻进地洞里的聂乡魂。
浩哥见杜瀛模样,知道是高手,不动声色抽出另一柄摺扇:「阁下是哪位?」
「三更半夜跑到别人家放火的人,才应该要先自报姓名吧?」
「在下姓田,小名阿浩,是大燕皇帝帐下小小的兵曹参军事。」
「本人大名杜瀛,是唐军未来的大将,龙池派的青年才俊,死在我手上是你的荣幸。」
田阿浩眼神暗了下来:「龙池派?」伸手又抽出一柄摺扇。
「你家是卖扇子的啊?田老兄,冬天快到了,扇子还是拿来当柴烧吧。」嘴上没正经,却轻轻地将聂乡魂推远。
田阿浩挥开两柄扇子,步步进逼:「捕鱼天王是吧?你那群师兄,什么龙池三杰的,拿长枪把我的弟兄当活鱼叉,今天刚好算算这笔帐。」
杜瀛冷笑:「那又怎样?你还不是拿别人的脑袋当萝卜切?」他知道田阿浩摺扇厉害,下定决心不让他扇子出手,脚下运劲,飞快窜近田阿浩,长鞭如游龙出海,直取他面门;然而田阿浩领教过龙池派轻功,见瀛身形稍动,左手便将扇子掷出,绕圈飞得老远,右手扇子一挥,扇面竟将柔软的长鞭硬生生荡开。光这一拨,杜瀛就感觉到一股柔劲从长鞭传到手上,震得他整条手臂发麻,险些握不住鞭子。他大吃一惊,连忙缩手收回长鞭,这时脑后劲风袭来,瀛知道是另一支扇子转回来了,头也不回,长鞭后甩,将扇子打成两半。田阿浩毫不放松,摺扇一收,直戳杜瀛双眼,杜瀛左手使出摘星擒云手第二式「北风狂啸」,将扇子格开。
近身肉搏斗了数十招,杜瀛长鞭固然如疾风骤雨,毫无破绽,但田阿浩摺扇展开时如利刀,劲风扑面让人窒息;收起时又可做判官笔,点、戳、挥、扫运用自如,轻而易举地将杜瀛的所有招式封住,就连对武学向来没天份的聂乡魂,都看出杜瀛麻烦大了。
他心中焦急,茫然环顾四周,发现地上的秦邦正挣扎着要站起来,他想走过去扶他,冷不防脚被人一把抱住,原来是尚未死绝的许英义,满脸是血,用力抱住他双腿,咬牙切齿地道:「不准走!赤胆帮的走狗!」聂乡魂正在烦恼之际,又被这人拖住,心中十分火大,再看他面目狰狞,更是厌恶,拔出佩刀,狠狠往许英义背上戳了五六下,终于这恶人再也不动了。
这时十来名血虎帮帮众赶来,看到这幕,纷纷怒喝:「小子,你敢杀我们大护法!」、「杀了这小子!」提刀往聂乡魂冲来。聂乡魂心中叫苦,却也只得拔剑应战。他跟敌人的武学程度虽然一样差,但是对方人多,一个个高头大马,他却身材瘦小,而且孤身一人。他的优势只有动作敏捷,加上前几日在船上,秦邦抽空教了他一些招式,刚好拿出来现学现卖。
「啊!」血虎帮众中带头的人忽然惨叫一声,随即倒地。原来伏在地上的秦邦趁他不备一柄飞刀扔过去正中他后心。其余同夥都愣了一下,聂乡魂趁机进击,又砍倒了两个人,而秦邦也终于撑着站了起来,拖着受伤的脚加入战局,虽然行动不便,但他以没受伤的脚为轴,灵活转身闪避敌人攻击,加上他刀法甚佳,能适时掩护聂乡魂,情势逐渐好转。
杜瀛和田阿浩战得正激烈,杜瀛一个没留意拉开了距离,田阿浩趁隙掷出摺扇,然而扇子并不是冲着杜瀛,竟朝着聂乡魂飞去。
杜瀛大惊失色,眼看已来不及扑上前救援,幸好此时聂乡魂不慎和秦邦相撞跌倒,千钧一发间避开这一击,扇子笔直插在一名血虎帮帮众身上。杜瀛还没来得及回神,田阿浩飞来一脚,正中他后心,这脚用了九成功力,杜瀛一口血喷出,摔在地上。
聂乡魂惊叫:「杜瀛!」秦邦反手替他将最后一名敌人刺死,回头看见杜瀛落败,也是心惊胆战。
田阿浩一击得手,自是得意非凡:「杜小弟功夫确实不错,可惜比起你三位师兄还差得远了。况且龙池三杰动起手来心无障碍,小兄弟你却带着个大累赘,这样是赢不了田某的。
杜瀛笑道:「说的也是……」忽然手一抬,抓起地上的渔网朝他脸上扔去,趁田阿浩挥手挡开渔网的同时,纵身跃起,双掌往他胸口拍去。田阿浩万万没想到杜瀛挨了他这脚,居然还有力气反击,猝不及防,连忙飞身闪避,但肩头仍是中掌,坐倒在地。杜瀛又是一掌劈下,田阿浩也举掌还击,两股真力相撞,将两人都各往后弹了好几步。
田阿浩拭着嘴角的血迹冷笑道:「原来我太小看你了。」
「节哀顺变。」
「不过,你以为你们三个出得了这院子吗?」杜瀛游目四顾,只见在四周的烟雾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自然全是田阿浩的手下。他长叹一声,这回他又糗了。唯今之计只有以田阿浩作人质才逃得出去,但是以自己目前的状况,实在没把握制得住他。
正在苦思对策之时,秦邦忽然开口大笑:「没错!我们三个的确出不去。不过,」他一拐一拐地往前走了好几步:「他们两个出得去!」说着便大吼一声,往田阿浩扑去,双手紧勒住他颈子。田阿浩没想到他会使出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伸手一掌又一掌地往他头上拍落,四周的士兵也蜂涌而上想拉开他,但秦邦状如疯汉,虽然被打得血流不止,仍是死勒着不放手。
「秦邦!」
「快走!去救郡主!」
杜瀛见场面已难挽回,一咬牙,拉过呆若木鸡的聂乡魂,踢倒几个栏路的贼兵,飞快地冲出了分舵。
他们是在第二天一早,在城外找到郡主的。潜龙堂堂主吴士德带着她,正被十几个人围攻,其中还有弓箭手。吴士德身上中了二箭,仍奋力跟敌人博斗,郡主瘫坐在地上,惊恐地望着眼前的惨况。
「咻!」吴士德又挨了一箭,硬是撑着没倒下,不忘回头对着郡主大叫:「快逃啊!」但是郡主看着满身鲜血的男人,还有地上的死尸,早已手脚发软,别说逃,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快逃!」吴士德的手腕被一刀砍断,他再也撑不住,跪倒在地。当敌人的刀高高举起,朝他劈下来时,他垂死的耳中仿佛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接下来是长鞭飞舞的声音,然后是一群人仓皇逃逸的脚步声。
杜瀛无心追敌,跳下马来扶着吴士德:「吴堂主,撑着点!」吴士德缓缓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闭上,从此再也醒不来了。
杜瀛看到一夜之间死了两条好汉,心中悲愤莫名,忍不住便将怒气发在旁边的郡主身上:「喂,你这女人是白痴吗?人家帮你挡刀子,你还不晓得要快跑,呆在那儿等死啊……」当他看清郡主的脸时,却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崔慈心?」
惜春郡主是荣义郡主的妹妹,荣义郡主被赐婚给安禄山的儿子安庆宗;安禄山叛变后,安庆宗被杀,荣义郡主虽然也跟着丈夫被赐死,但安禄山仍认为是她娘家落井下石,害死了他儿子,一进长安城就大杀荣义郡主的族人,却让惜春郡主侥幸逃掉。郡主辗转逃到雍丘投靠张巡,嗣虢王李巨得到消息,命令张巡将郡主护送到彭城去。由于郡主被安禄山列为头号追杀对象,张巡认为此行太过凶险,便定下声东击西之计:找一个面貌有几分相像的女子当替身,由赤胆帮协助护送走水路,之后再由南英翔带着真郡主走陆路到彭城。而这名替身,就是崔慈心。
杜瀛听到事情原委,简直不敢相信,南英翔居然让自己未婚妻出来冒这么大的险?随即他想到了南英翔处世的一贯原则:身分低微的人,就得做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才不会被看扁。
不过他也实践得太彻底了吧?
杜瀛看到旁边的黑马,这匹马正是杜瀛向王文基借来,一路骑到缠州的快马。此马不但脚力极快,耐力也佳,是匹万中选一的好马。当初他带着聂乡魂骑秦邦准备的马离开,竟将这马忘在赤胆帮的马厩里,也亏得他的糊涂,吴士德才能在分舵遭受攻击的当下,火速带崔慈心离开。然而此时马儿腿上受了箭伤,屈膝跪倒在地,怕是不行了。
聂乡魂道:「马跛了,还是杀了吧。」
崔慈心叫道:「二爷,别这样,好可怜!」
聂乡魂怒瞪她,骂道:「为你死了这么多人,你倒有心情担心马!」
不过杜瀛真有几分舍不得杀马,取出小刀,血淋淋地将马腿上的箭头挖了出来,难得那马儿竟然忍得这种痛楚,不跳也不叫,反而是崔慈心才刚站起来,又瘫下去了。杜瀛取出酒壶,朝马腿上的伤口淋了下去,这回马可受不了了,长嘶一声,跛着腿冲进树林里。
杜瀛望着马儿的背影道:「自求多福吧。」回头对崔慈心道:「上马,立刻动身去彭城,不能耽搁。」
「为什么?」聂乡魂冷冷地问。
「废话,再不走燕军马上就追上来了。」
「我是说,为什么要送她去彭城?秦邦只叫我们救她,没叫我们护送她呀,而且她又不是真郡主。」聂乡魂痛恨皇族,对崔慈心的憎恶又比对皇族所有人的恨意加起来更浓,此刻看到她出现,早气得胸口痉挛,恨不得当场杀掉她,更不可能去保护她的安全。
杜瀛真的快受不了了:「你是要让她一个弱女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任人追杀吗?」
「那可不一定。姓田的要是追上来,看她跟我们在一起,一定认为她就是郡主,不是更危险吗?还不如她自己一个人去,让人当她是普通村姑,这样反而安全呢。」
「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杜瀛伸手整理马鞍以压抑怒气:「我们要去彭城!没得商量!」
「你自己说要带我去蜀郡,现在已经偏北了,你还要绕到东边?到底有没有诚意?「
杜瀛怒道:「是『谁』在那边乱耍小手段,我们才会跑到北边来啊?」
「男子汉大丈夫,自己说的话就要负责到底。」
「我没说不去蜀郡,只是先绕个路而已。」
「是吗?我看你是打算去巴结李巨,像你那群师叔师伯一样,讨个官做吧?」
「你够了没?」
「你要去就自己去,我不奉陪。跟你一样,没、得、商、量!」
「好啊。」杜瀛跨上马,示意不知所措的崔慈心坐在他身后:「那你就自便吧。不过呢,你也知道我这人最爱胡说八道,搞不好会沿路告诉路人,说你聂二爷杀了血虎帮大护法跟其他一百多个人,还有你跟血虎帮勾结,欺骗赤胆帮北上送死,又对秦邦见死不救。到时我们就等着看血虎帮跟赤胆帮哪一个先逮到你吧!」
「你!」聂乡魂气得冒烟,然而杜瀛已经走了。聂乡魂切齿许久,还是只能策马跟上。
看着杜瀛严峻的背影,想起淮水舟上老人说的话:「龙池派弟子个个飞黄腾达,掌门也年年受朝廷封赏。」又想到杜瀛三番两次劝阻他向李家复仇,当他跟亲皇室的人起冲突时,杜瀛也是直接点他穴道了事,不肯真正站在他这边;况且他向来讨厌女人,也不喜欢崔慈心,这回却不顾自己的伤势,决意为了崔慈心跟燕军拼命,虽说是侠义心肠保护弱女,骨子里多半还是为了家国之恨。想着不禁心中郁郁:杜瀛虽然满口不屑皇室的言语,心里还是效忠朝廷的,他永远也不会认可自己对皇室的憎恶。
杜瀛中了田阿浩一脚一掌,内伤不轻,气息过于紊乱,没办法快马奔驰,想到后面还有追兵,当真是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捱到镇上,找了间客店住宿。聂乡魂虽然怒火未熄,看杜瀛面色潮红,嘴唇却是青白,仍是无比心惊。
「我去找大夫。」
杜瀛摇头:「不用。我要先运功调息,大概要一整天,不能被人打扰。」
「好,我帮你把关。」
杜瀛点头道:「你们两个……」讲到这里忽然住嘴,眼光不由自主地先后在崔慈心和聂乡魂身上一转,心道:「呵呵,难怪你忽然这么关心我,我可没伤到脑袋,蠢到让你跟她独处!」
聂乡魂看到他的眼神,再看他嘴角若有似无的冷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怒发如狂:「我好意关心你,你居然当我怀着鬼胎?」咬牙切齿地道:「你要是信不过我,就点我穴道啊,这不是你最拿手的吗?」
杜瀛没想到自己的脸这么藏不住心事,心中悔恨,嘴上却不肯服输:「我伤成这样,哪来多余的力气点穴?说什么风凉话!」
「那你把我绑起来啊。」
「我可不敢担保你不会挣脱。」
聂乡魂正要回嘴,旁边的崔慈心迟疑地开口:「请问,你们为什么吵架?不是要请大夫吗?」
早就跟大夫没关系了!另外二人在心里大骂。杜瀛五脏六腑仿佛在焚烧,眼前金星乱冒,拼命撑着才没昏过去,而聂乡魂却毫不体谅他的痛苦,从早上就一直乱使脾气跟他作对,想到这里着实感到人生无味。再也顾不得体面,大声道:「嫂子,我现在明白告诉你,我们前面还有五六天的路程,在这期间,你绝对不可以跟聂二爷单独相处,也不能让二爷靠近你,懂不懂?」
「为什么?」
聂乡魂冷冷地道:「因为杜执戟对你心怀不轨,怕我坏了他的好事。」
「你说反了吧!」
「是你先起头的!」
「两位,两位!」崔慈心辛辛苦苦地阻止这场无聊的争吵:「我虽然听不懂怎么回事,但我有个计较:如果聂二爷真的不方便待在这里,那就请二爷回房休息,我留在这里照顾杜执戟,有事再叫二爷。」
「我说了,不能让他接近你,尤其是我练功的时候!你能挡住不让他进来吗?」
「那我去跟掌柜借个大锁,把门从里面锁住?」
聂乡魂见他们两人居然当着他的面,把他当成贼在谈论,当真气得要吐血,冷笑一声:「很好,很好,你就把门反锁,在里面好好『照顾』杜大侠吧!」
杜瀛拎起床头一件外衣使劲朝他扔去:「滚!」
聂乡魂冲出去之后,杜瀛在榻上盘腿调息,却只觉得气血翻涌越来越严重,丝毫没有好转。他能忍受沉重的内伤,却受不了深深刺在胸口,名叫「聂乡魂」的伤。
聂乡魂跟崔慈心的新仇旧恨,他是再清楚不过。他最不愿意的,就是为一个他鄙视的女人跟聂乡魂冲突,然而良知就是不允许他眼睁睁看崔慈心被聂乡魂加害。况且,看聂乡魂对崔慈心如此切齿痛恨,显然对南英翔仍是无法忘情,更让他心如刀割。
长久以来的种种纠葛,让他心情烦恶无比,怎么也静不下来。偏偏运气最忌杂念缠身,一个没留意,真气乱流,在体内横冲直撞,他再也撑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也从榻上滚落。
崔慈心大吃一惊,伸手去扶他,发现他身上烫得吓人。她这会什么禁忌也顾不得了,打开大锁冲出房去:「二爷,二爷!」
当杜瀛醒来的时候,崔慈心正在用湿布巾擦他的额头,一个中年人在他身旁帮他把脉,聂乡魂远远地站在房间另一头。
杜瀛毫不客气地瞪着那中年人:「你是谁?」
崔慈心道:「这位是二爷请来的大夫。」
杜瀛把手抽开:「回去!我不看大夫!」
「杜执戟……」
「回去!」那大夫被他的怒吼声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杜瀛瞪着聂乡魂:「你没事请大夫做什么?」
「那你没事在地上乱滚做什么?」
「我们现在被人追杀-!你还随便把陌生人带来,是嫌麻烦不够多吗?要是他去跟燕军告密怎么办?」
「不会啦,他是本地的大夫……」
「你又知道了?怎么,你跟他是青梅竹马,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吗?」
聂乡魂深深觉得自己今天实在不该起床:「那你告诉我,你病成这样,不看大夫是要怎么办?还武林高手咧,根本就是个窝囊废!」
「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办法。崔慈心,我包袱里有张药方,照那方子抓药煮给我!」
崔慈心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去翻他包袱。聂乡魂冷冷瞪他一眼,走了出去。
杜瀛颓然倒回枕上,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要是他成了废人,该怎么办?另外两个人该怎么办?阿乡八成会杀了崔慈心吧?那阿乡自己呢?谁来保护他?
半睡半醒了许久,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是聂乡魂端药来了。聂乡魂虽然很想把火炉砸在他头上,想到当初在卧龙谷自己也是全靠他照顾,终究还是忍着气帮他熬药。
「喝药吧。」
瀛正要接过,忽然一股恶寒袭向心头,让他的手又缩了回去。他瞪着那碗汤,仿佛那不是散发着香气的良药,而是地狱里焚烧的岩浆。
聂乡魂不耐烦地道:「发什么呆?快接过去行不行?很重矣。」
杜瀛自然也很想接过来,奈何手就是伸不出去。不知是否练功岔气的关系,竟有二个声音在他脑中回荡着。
不要孩子气了,快喝药,不然真的会死的!(搞不好喝了才会死。)
他身上已经没有毒药了。(是吗?天晓得哦。)
他再笨也不会同样的招数用两次。(这可难说了。)
他没有那么坏。(哈!)
「喂!」
杜瀛躺下,道:「先放着,等凉了再喝。」
「你的药方说要趁热喝。」
「对,它还说拿着火的木炭当药引最好。」
聂乡魂长叹一声:「我帮你吹凉吧?」
「不用这么麻烦。」杜瀛道:「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你要是怕坏了你的好事,干脆直接一刀割断我喉咙,免得下毒失败两次,那就太悲惨了。」
看着聂乡魂瞬间铁青的脸,杜瀛明白了一件事:这不是孩子气,也不是任性,无论如何他就是喝不下那碗药。因为憎恶跟怀疑在脑子里生了根,再也拔不掉。
他并不是不知人世黑暗的人。踏入江湖几年来,阴谋、陷阱也是看了不少,而且都能坦然面对。每当他听说安禄山又做了如何惨无人道的暴行,他总是义愤填膺,却并不惊讶。安禄山本来就是禽兽,禽兽做的事当然是不堪入目。
然而,就在他的身边,相处了一年,同甘共苦称兄道弟的人,居然面不改色地把剧毒掺在饼里给他吃!当他看见戒指发黑的时候,他心里那条好人跟恶人的界限就消失了。世上没有一块可以安心的地方,邪恶无所不在,仇恨也无所不在。
聂乡魂全身发抖,抖得几乎捧不住碗,他唇边挂出一道狞笑,一仰头把整碗药喝了下去,然后将碗往墙上一扔,砸得粉碎,大步走出房门。
杜瀛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碎片,心想,要是那时候,他什么也不知道地把毒饼吃下去,该有多好。
然而有二件事,他是真的半点也不知道。战时生活困苦,人人都想找机会捞钱;那大夫本来朝天开价,不肯出诊,是聂乡魂拿刀子硬架他来的。药材全被军队徵收,剩下的被药铺囤积拒卖,聂乡魂只好重操旧业,翻进药铺里偷出来,没想到最后却是进了自己肚里。
当晚杜瀛发了高烧,肌肤涨得要裂开,体内仿佛有千万只毒蛇挣扎着钻出来,痛得他满地打滚。聂乡魂跑出去以后就不见人影,孤立无援的崔慈心哭着设法扶他起来,却根本抓不住他
到了最后,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瘫在地上,茫然望着房顶,耳边听着崔慈心的啜泣声,心里猜想鬼差会从哪里出来带他。忽然间,脑中响起一个声音:这样可以吗?可以死在这里吗?你死了他们两个怎么办?你不是还要带他去蜀郡吗?
「蜀郡……」
一定……一定带你去……
聂乡魂怒不可遏,本打算就此一去不回,在街上晃荡了一夜,终究是放不下杜瀛的伤势,心想若是杜瀛昏了,也许可以硬灌他药。一咬牙,忍怒回到客店,发现杜瀛已经坐在桌前喝粥了。聂乡魂第一个感觉是惊喜,随之而来的是被戏弄的愤怒。
「你还好得真快啊。显然杜大侠不是血肉之躯,早就得道成仙了。」
杜瀛原本伤势危急,凭着强大的意志力,跟一点好狗运,总算是撑了下来。即便如此,身体仍是十分虚弱,没想到却被聂乡魂当成装病。此时他连动怒的力气都没了,一面努力喂饱剩下的半条命,说着:「言重。要是真喝了你的药,只怕是非成仙不可了。」
聂乡魂微笑:「我说你啊,下回装病记得装像一点,别太早康复,否则再要别人可怜你就难了。」转身离去,他没有回头,所以杜瀛跟崔慈心都没看到他脸上的泪痕。
中午的时候街上来了一夥强盗,大呼小叫地闯进每家店铺,搜查那个杀了他们大护法的小子。镇上的人吓得六神无主,一个个抱头鼠窜。不必怀疑为什么没人报官,在这种状况下,官兵向来是等曲终人散才会出现的。
匪徒进了唯一的一家客店,搜到最后一间房间,还没撞门,就听见里面一个男子高声喊道:「血虎帮的,我在这里,尽管来吧!」
众匪徒见仇家出现,立刻一涌而上冲进房中,没想到「砰」地一声,一张大桌竟从大梁上掉下来砸在最前头的两个人头上。杜瀛将点燃的腊烛往地上一扔,点着了倒在地上的灯油,房内立刻火光熊熊。就在一团混乱中,杜瀛带着聂乡魂和崔慈心从窗口逃了出去,顺便抢了二匹匪徒的马。
聂乡魂骂道:「一开始直接从窗户走不就好了,搞这么多名堂做什么?」
这点杜瀛自然也知道,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让敌人头破血流。无止无休的愤怒在他胸口燃烧,看到别人越凄惨,他心情就越好。
策马奔驰了一段路,追兵已经追不上了。杜瀛虽然凭着极大的耐力从鬼门关捡回一命,身体仍是极虚,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又慢了下来。
「我明白告诉两位,那姓田的功夫比我强,如果连我都可以下床,他大概也差不多要追上来了,所以这段期间,劳驾两位多跟我合作,别再出什么差错。」
聂乡魂心中叨念着;「一开始别走这趟不就得了?」虽然他忍住了没开口,但杜瀛光看他脸色也看出了七八分。
入夜后,他们在一处废屋歇息。崔慈心看杜瀛脸色极差,打了一盆水给他洗脸,让从没给人服侍过的杜瀛奇窘无比,连连推辞。
聂乡魂冷冷地道:「你就让她帮你吧。原本崔大姑娘的拿手绝活就是服侍男人,你不让她服侍,她这辈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喂!」
崔慈心并没有发火,只是继续拧着手巾:「社执戟不必生气,当妓女原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聂二爷看不起我也是常理。不过,我并不觉得羞愧。」
「什么?」另外二个人异口同声。
「我当妓女是因为我穷,英郎说,人穷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只是很不幸而已。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穷人,所以不必惭愧。而且,要是我没有当妓女,也许早就嫁给别人,永远不会遇到英郎,也不会得到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所以,所以……」她满脸涨得通红,挣扎了许久才找到合适的字眼:「那个……真的不是坏事……」
杜瀛冷笑道:「嫂子,这你就不懂了。二爷的意思就是,穷人就要认命,乖乖地等着饿死,永远不能找出路……」
「我没说!」
谈话又在不快中结束不过,杜聂两人同时感觉到,崔慈心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外表没什么变化,那副廉价耳环也还是戴着,但整个人的气质就是相当不同。原本总是畏畏缩缩弯腰驼背,现在却会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为了假扮郡主,总算换了套合身的衣物,丰盈的身段不再显得淫猥狼狈,而是娉婷有致。几个月前她还是文盲,现在已经认得上千个字,还会用端正的颜体写自己的名字。虽然有时还是会出错,把「声东击西」听成「撑东记西」,不过她确实已经从粗俗的乡下妓女,转变成到哪里都不会丢脸的贤内助。这自然是南英翔苦心教导的结果。
南老大果然有一套,杜瀛苦涩地想。他专门捡那些没人要的孤儿苦女回来照料,一步一步依他的理想改造他们,然后他们就会视他如再生父母,对他一生一世死心塌地。这可比趋炎附势去迎合任性的世家子弟有趣多了。真的很高明,连聂乡魂这种异常顽劣的人都不能不受他的感召。
反过来看他杜瀛,除了「龙池派弟子」的头街外什么都没有,脑袋也没比人家好,动不动被耍得团团转,一点点小事就能让他心情不稳。这样没用的人,要拿什么抓住聂乡魂呢?
然而,眼前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刚从鬼门关逃过一劫,不敢再重蹈覆辙,集中精神专心运气,一夜过后果然颇有进展。为了慎重起见,上路前他再度戴上可笑的眼罩和假胡子,崔慈心则改扮男装,聂乡魂不知如何伪装,只好将前发放下来遮住半边脸。
赶了一段路后,三人在路边的茶棚歇息。奇怪的是,杜瀛刚坐下来,就不由自主地全身紧绷,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他警戒地打量四周,却发现这里不过是个普通的野店,老板是个身材高大,声音却尖细得让人受不了的汉子,店里的客人也都是寻常老百姓。较特殊的是某一桌旁的四个人,头发略呈褐色,轮廓也较十般人为深,显然有胡人血统。这里胡人虽不像长安那样常见,却也不是什么惊人的奇观。而且四人都穿着汉服,举止也与汉人无异,显然汉化极深,没什么可疑的。
即便如此,杜瀛还是认定此地不宜久留,一壶茶还没喝完就催另外二人上路。但是他们才刚站起来就马上坐了回去,因为从大路的另一头出现了大队人马。带头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的白衣男子,不是田阿浩是谁?
这么快就来了!杜瀛心中恨了一声,暗想这回八成是在劫难逃了。仔细一看,田阿浩骑的马居然是前几天他亲手医治放生的黑神驹,更是火冒三丈:早知道就把它杀了!
田阿浩跟杜瀛一样面有菜色,显然伤势也还没复原,然而他骑在马上的模样仍是英姿飒爽,不怒而威。杜瀛忍不住心中赞叹:「我当安禄山手下全是些头脑简单的地痞流氓,原来还有这号人物!」
不过田阿浩的手下就不像主子这么有气度了,呼哨一声,马上像凶神恶煞一样将茶棚团团包围,将吃茶的客人个个吓得半死。
田阿浩朗声道:「各位不用怕,在下跟弟兄只是想抓几个小贼,等我们查验过各位身分后就会放大家离开,绝不会伤人。」一招手,他身旁几个随从也不下马,就近骑到桌旁,用马鞭将客人的头一个一个抬起检查。
杜瀛心中大怒:「这里还是大唐辖下,你们这些叛军竟敢如此嚣张!」再看聂乡魂脸色惨白,崔慈心低头不住发抖,不禁长叹:「秦邦,真不好意思,看来你是白死了。」想到秦邦,忽然一个念头浮上脑海,立刻低声向聂乡魂嘱咐了几句。
聂乡魂大吃一惊:「什么?」然而杜瀛已经霍然站起,「啊」地大叫了一声,然后猛地朝离他们桌子最远的一名骑士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脚。
「飞哥哥啊!你终于回来了,可想死弟弟我了!」
「什么……」众人都是目瞪口呆,那名叛军死命地想踢开杜瀛,但杜瀛像水蛭一样吸住他,将脸压在他腿上,哭得淅里哗啦:「飞哥哥,你怎么一去就这么久啊,也不捎封信回来,弟弟等你等得好苦,夜夜孤枕难眠,你叫我这种日子怎么过啊?你好狠心哪……」
这招正是向秦邦学来,他自己也着过一次道的「混水摸鱼」。他现在正是一肚子苦水,所以说哭就哭,丝毫不费功夫。不过心里倒有些同情这名北方汉子,莫名其妙被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的独眼男子泪眼汪汪地抱着喊「哥哥」,还在他裤子上擦鼻涕,此刻一定连肠胃都打结了吧?
「干什么,给我放开!你认错人了!」那叛军举起马鞭抽杜瀛,不料杜瀛总是轻轻一扭身子就躲过去,手上还是不放:「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我是小七,你最心爱的小七啊!我这只眼睛就是为了想你哭瞎的,你不可以不认我呀。」
这时其他叛军看不下去了,纷纷跳下马来拉他,揍他,但杜瀛死抓着就是不放手:「虽然我娶了老婆,可是那是被爹娘逼的,我心里只有你啊,你一定要相信我,飞哥哥……」
「死兔子,给我放开!说了我不是!」在混乱中,杜瀛偷偷拿了一枚铁钉在那人座骑身上一扎,马儿吃痛人立起来,将「飞哥哥」摔了下来。
杜瀛哭道:「你们瞧瞧!连马都看不下去了!」
「飞哥哥」大怒,吼道:「毙了这娘娘腔!」旁边一人槌了杜瀛一拳,杜瀛内伤沉重,加上方才哭得太努力,动了真气,一时使不上劲,竟然被打倒在地。众贼动手痛殴他,还有人拔出刀来。这时田阿浩在旁边瞧着觉得不对头,喊道:「住手……」
「杜大侠!」尖锐的女子声音响起,众人回过头去,只见在三丈之外,立着两个男子,一个身材瘦削,披头散发看不清脸,另一个则人高马大,但那娇嫩的声音却是从「他」口中发出,显然是名女子。
这两人自然是聂乡魂和崔慈心。聂乡魂依照杜瀛的指示,趁他转开敌人的注意之时,拉着崔慈心缓缓地向茶栏外移动,眼看就要顺利逃脱,却被崔慈心这一喊误了大事。
聂乡魂破口大骂:「你这白痴!」一把拉住她拔腿就跑。田阿浩一提马缰,飞也似地冲了过去,挡住二人去路。
杜瀛心中也是恨得牙痒痒地:「怪不得广真师伯常说,天下女子不是废物就是害人精,果然不错!」
「原来是杜小弟呀。」田阿浩道:「难怪我觉得这声音怪耳熟。不过,这招的确高明,田某着实佩服。」瞄了崔慈心一眼:「哦,多了位姑娘,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旁边燕军诸军士张口欢呼起来:「抓到郡主了!我们抓到郡主了!浩哥万岁!」
聂乡魂望了全身是血的杜瀛一眼,一咬牙,伸手扭住崔慈心,短刀抵在她颈中:「放了杜瀛!否则我就杀掉郡主!」崔慈心吓得全身发抖:「二、二爷……」
「阿乡!」杜瀛差点吐血,吼道:「你们别听他的!那女人不是郡主,是我老婆!郡主跟吴士德一起淹死了!」
聂乡魂冷冷地问田阿浩:「你信吗?」
田阿浩一脸饶富兴味的神情:「怪了,你不是负责保护郡主安全吗?怎么会做这种事?」
聂乡魂呸了一声:「去你妈的!郡主的死活,跟我有什么相关?我巴不得这贱货早早死了,省得我看了碍眼!」这话本来就是他的肺腑之言,出口着实铿锵有力,听来加倍可靠。
田阿浩摇头:「看来你也是辛苦得紧啊。可惜皇上并没有要我活捉郡主,带尸体回去也行,你想拿她来要胁我,只怕不容易。」
聂乡魂哈哈大笑:「少唬人了!安禄山恨惜春郡主入骨,当然要亲手折磨她,怎么可能把这乐趣让给你?」
田阿浩一笑:「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胆识,实在难得,不愧是杜大侠的朋友。」
「够了!」杜瀛挣开抓住他的众人,硬是冲到田阿浩马前:「就跟你说她不是郡主,你听不懂人话啊?」
「你们两个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我该信谁好呢?还是直接问问这位姑娘吧。」田阿浩转向崔慈心:「说说看吧,姑娘,你是不是郡主?」
崔慈心张大着嘴,惊恐地望着他,一句话也答不出来;田阿浩很有耐心地又问了二次,她还是没出声,直到旁边一名燕军大吼:「快回话!」她才惊跳起来,嘴巴开始动了:「我……我……」
「你是谁家的姑娘呀?」
崔慈心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半啜泣半呜咽地说道:「我……我是……惜春郡主……」
「什么!」这回连聂乡魂都跟着杜瀛惊呼出声。
崔慈心仍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地说着:「我是惜春郡主,我是惜春郡主……」她说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化成了八哥鸟,一辈子只会说这句话。燕军众人再度欢呼起来,田阿浩反而蹙紧了眉头,一言不发。
杜瀛将全身残存的内力集中在两掌,打算奋力一搏,这时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叛徒田千真,纳命来!」
一道人影飞扑而来,一掌朝田阿浩击出,杜瀛等人虽然隔着田阿浩还有二三尺,却也感觉到青光扑面,还有一股凌厉的热气。田阿浩在马上凌空弹起,避开这一掌,随即又安安德稳落在马鞍上。杜瀛定睛一瞧,偷袭的人竟是那专用假音说话的茶棚老板!
众叛军一涌而上,不料又是几道黑影掠过,「哗啦」、「铿锵」之声不绝,十来名燕军手中兵器全数脱手。原来茶棚里的四名胡人也非泛泛之辈。燕军见四人这等神威,没有人敢再妄动。
杜瀛心中暗喜:「太好了太好了,这下有救了!」
「原来是鲜于教主,这么久没见,我都认不出来了。」田阿浩的白衣袖子慢慢泛黑,随即破了一个洞,像是被烧焦一样。「不过教主的青炎神掌比以往更精进了,真是可喜可贺。」
杜瀛听到「青炎神掌」,心中一震:「这人是袄教教主鲜于成泰!」
袄教又称「拜火教」,约在魏晋之时传入中土。李唐朝廷对各方宗教向来是采兼容放任态度,自唐高祖时便设置只祠及保萨官,协助袄教发展。只教虽然甚少过问江湖事务,对武学倒也有相当造诣;青炎神掌便是只教的独门功夫,向来只传历任教主,教主以外的人若是偷偷修习,即被视为叛徒,必遭火只费舌之刑,并废去全身功夫驱逐出教。
长久以来,这项戒律一直被严格执行,数年前却有一个人逃过了,而且还带着一身武艺攀靠安禄山。这个人就是前任的只教传火右使,现由安禄山任命为长安京兆尹的田千真,也就是眼前马背上的人。至于「阿浩」,正如他所说,只是小名。
「田千真,你叛教潜逃,这也就罢了,居然勾结反贼,干起犯上做乱的恶行,还帮着安禄山迫害昔日教众,大烧袄祠跟萨宝府,你简直禽兽不如!我改变相貌,自毁嗓音,为的就是今日跟你算总帐!」尖锐的声音配上充满怨恨的言语,当真是刺得人耳朵发疼。
田千真叹道:「教主,田某当年就劝过你,李唐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依恃,应该早日投靠大燕皇帝,对本教的未来才是长远之计,教主偏偏听不进去;正因你如此不识好歹,惹怒了皇上,才会烧只祠,处决萨宝府史,田某实在不便开口劝阻。所以今日袄教遭此浩劫,全是教主的过失,可怨不得田某。」
鲜于成泰冷笑道:「这种歪理,也只有你这等寡廉鲜耻忘恩负义之徒才说得出口。今日我就要以教规处置叛徒,这全是你自己的过失,可怨不得本教主。」凝聚掌力凌空拍出,耀眼的青光从掌心进出直射田千真,田千真早有准备,同样一掌拍出,两道青光在空中正面相遇,僵持不下,强烈的热气散发开来,旁边的人烫得受不了,纷纷走避。
杜瀛心中疑惑:「田千真明知自己受了内伤,为什么还要跟鲜于成泰硬拼内力?难道我那一掌没伤到他?不可能!」
果然过不了多久,田千真脸色越见惨白,豆大的汗珠流了满脸,他掌中的青光也逐渐败退。燕军看得好不着急,但他们全被四名胡人手中的大刀压制,没人能动弹。这时,最矮小的一名胡人收起大刀,缓缓走近鲜于成泰,显然打算帮他一把。正在众人为田千真命运担心时,他竟一掌拍在鲜于成泰后心。鲜于成泰正专心致志对付田千真,猝不及防,挨了这一掌,手上劲力消失,田千真掌力立刻拍中他胸口。
众人全都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最震惊的自然是鲜于成泰了。他鲜血吐得满脸,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瞪着矮小胡人:「药磨罗,你……」
药磨罗淡淡地道:「对不起,教主。田右使说得有理,天可汗根本靠不住,口口声声说三教九流兼容并蓄,心里还是当我们是蛮夷教派,一点也瞧不起我们。本教传入中土几百年了,规模却远远比不上佛教跟道教,真的是窝囊到家。大燕皇帝跟我们一样是胡人,只有他了解我们的心情,他一定会帮我们把本教发扬光大的。」
田千真朗声道:「没错,皇上已经亲口答应,等李唐覆灭后,就要立只教为国教,教祖所罗阿史德的精神就要在中土生根了!」
鲜于成泰恨恨地道:「蛮子就是蛮子,完全不知思义为何物!」
「思义?」药磨罗道:「你对我们有何思义可言?十几年来,教主一直埋首武学,再不然就忙着讲道,对教众根本视而不见。我们有什么困难,都是浩哥帮我们解决的,要是我们不帮他,这才叫做忘恩负义。」
鲜于成泰哑口无言。他的确是沉迷武术与教义,除了几个亲信以外,对其他人都极为淡漠。此次行动他特地排除巴千真的熟人,专程拔擢低层教众参加,没想到连这些人也早被田千真渗透了。
杜瀛心道:「太好了太好了,这下子又没救了。这咸鱼教主真是没出息!」
这时,田千真座下的黑神驹忽然无声无息地猛跳起来,田千真正在得意,完全没提防,立刻被震得高高飞起,摔在鲜于成泰旁边。鲜于成泰哪会放过机会,拼着最后力气扑了过去,一口咬住他颈项。其他人连忙过来解危,就在这一团混乱中,黑神驹竟冲到瀛面前。
「上去!」杜瀛飞快地将聂乡魂和崔慈心推上马,他自己则踩在一柄长刃上,挥鞭卷住马尾,在马臀上一拍,黑马开步前冲,拖着他冲出了重围。叛军正在七手八脚,又因为黑马跑得太快,怎么也追赶不上。
跑了一阵,三人停下来歇息。聂乡魂对崔慈心冷冷地道:「下马!」
「我……我动不了了……」
杜瀛伸手将她抱下马,她立刻又跪倒在地,完全站不起来。杜瀛满怀感激地看着救命黑马,正想夸奖马儿两句,一开口却不由自主地转向崔慈心破口大骂:「你疯了不成?为什么要说你是郡主?想找死是不是?你要死自己去死,不要拖别人下水!」
崔慈心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说着:「可是,可是,我是郡主的替身啊。替身,本来就是要假装成本人啊。」
「……」
「要是,他们抓我回长安,英郎就、就可以带着郡主平安到达了……」她也知道自己给杜瀛添了大麻烦,啜泣不已:「杜大侠,对不起、对不起……」
杜瀛心想:「你错了。如果是真郡主,一定会极力撇清,像你这样一口承认,田千真反而会怀疑你是假的,搞不好还会绕回去追击南老大,这不是变成你坏事了吗?」
不过,见她一个无胆无识的弱女子,大难临头之时居然还能坚守自己身为替身的使命,胸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敬佩,不忍指出她的失误,低下头对不断说着「对不起」的女人说:「嫂子不用赔不是,是我不好。你说得对,替身的职责就是要假冒本人,嫂子一点也没错。」
聂乡魂看他们两人完全忘了他的存在,恨恨地「哼」了一声,道:「是哦是哦,大家都好伟大好了不起,就我姓聂的最卑鄙下流,可以吧?」
杜瀛冰冷地望了他一眼,没答话。老实说,此刻他对聂乡魂着实不满到了极点。在这种生死交关的时候,他居然还只想着要除掉崔慈心,到底有没有脑袋?不过他实在没力气再来一场舌战,只能闭口不言。
长吁了一声,心道:「这几天还真是紧张刺激呢!」转念又想:「奇怪了,我不是最爱紧张刺激的吗?为什么现在我非但不觉得享受,反而心烦得不得了?」不用想也知道,罪魁祸首自然是某人。
再这样下去,男子汉大丈夫的志气就要给消磨光了。不行,绝对不能这样……
他们继续上路,由于只有一匹马,杜瀛跟聂乡魂必须轮流步行,速度减慢许多,不过他们却没有再受追击,两天之后平平安安地进了彭城。
正如杜瀛所料,田千真发现中计,立刻绕到另一条陆路去拦截南英翔和真郡主。他带人埋伏在必经之路无常谷,打算来个迎头痛击。不料他一个没留神,在山道上得罪了一条正准备冬眠的毒蛇,狠狠地往他脚胫上咬了一口,这一口让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十天,等到他终于复原,南英翔早就带着郡主扬长而去了。
因此,就某些方面而言,田千真其实是个相当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