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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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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艳阳高挂在空中,国家公园管理处的水泥地面上几乎要冒出热气来。现在是上班时间,暑假也近尾声,公园里几乎没有游客。
    然而,在七星山登山步道的入口,却站着一个穿着制服背着书包的高中男生。他木然凝视着眼前的步道,光滑白晰的脸上满是阴郁,对照热得让人头痛的阳光,竟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协调感。
    小翎今年才十七岁,但他却觉得自己已经活了七十年。说得详细点,他在短短的十七年人生中,已经吃了七十年份的苦头。
    现在是正午时分,怎么看都不是登山的适当时间,但他还是一咬牙,大步登上了台阶。登山步道上有树木遮荫,的确比平地凉爽许多,放眼望去一片绿意盎然,空气也十分清爽。小翎对这些全不在意,只是低头快步爬着台阶,仿佛急着把追赶他的东西远远地丢在身后。
    「嗨,这时候来登山啊?加油啊!」
    那些习惯早晨登山的老先生老太太,这时刚好是下山时间,在路上看到小翎,都会热情地对他招呼。小翎很有礼貌地一一回礼,几次过后,他越来越烦躁。
    上山原是为了求个清静,为什么连山上都这么吵?
    头顶上传来人声,显然又有一群人要下山了。小翎实在不想再装笑脸跟陌生人寒暄了,看到旁边有条小小的岔路,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步道。
    与其说是岔路,倒不如说是在杂草丛间的小小兽径。问题是,阳明山上会有什么野兽呢?小翎自嘲地想,显然以前也有些跟他一样没用的人,为了逃避而跑来这里乱晃,而踩出这条「失败者之路」。
    「失败者之路」延续不到十公尺就中断了,一棵倾倒的树干阻挡了去路。树干之后全是无边无际的杂草,想必以前的失败者走到这里就折回去了。换了以前的小翎,一定也会死心返回原路,但今天的他,被一股莫名的情绪驱使着,硬是翻过了树干,踏入及膝的草丛中。
    也许,他是希望自己也能消失在荒烟蔓草中吧。
    路面再度中止,在他眼前的是个陡峭的下坡,几乎可称之为断崖。陡坡约二十几公尺长,显然曾经发生过小型坍方。
    见到这种状况,小翎也不得不死心了,正打算回头,眼角却瞥见山坡下有道光芒闪过。他好奇心起,明知看不见,还是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闪光的是什么东西。然而他看得太专注,忽略了身体的平衡,加上前天刚下过雨,脚下土壤十分松滑,一个没留意,他一头栽倒,还来不及惊叫,就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好痛……」
    他摔得眼冒金星,幸好被草丛挡住,没受什么伤。但是眼镜飞掉了,书包里的东西也滚了满地。他勉强撑起上身,双手在四周摸索着找眼镜。
    右手摸到了一个东西,硬硬的,很细,而且一节一节的。小翎心中疑惑,在他的认知中,没碰过这样的东西。他找到眼镜,戴上去仔细研究那个物体,发现它有很特殊的构造:五根细长有节的物体连在一起,尾端是一根长棍状的东西。
    过了五秒,他的大脑终于给他一个讯息:那是一只手,化成白骨的人手。沿着手臂的方向看过去,一个惨白的骷髅头正张着大嘴看着他。
    「啊!!!」小翎惨叫着跳起来,连连后退,又摔了一跤。
    奇迹似地,在脑子完全陷入极度恐慌状态的时候,他的手脚居然还能动,将地上的文具一股脑儿扫进书包里,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
    当天晚上,电视报出了这一则新闻:「失踪一年,政大学生遗体寻获。」
    记者是这样报导的:「今天下午,一名高中学生,在七星山登山区的山坡上,发现了一具化成白骨的遗体,经过法医及鉴识人员比对遗体衣物及牙齿资料后,证实死者是去年失踪的政大法律系三年级学生叶千秋。叶千秋在去年的台风夜离家出走后,从此下落不明,今天他的遗体终于被发现。法医研判死因是头骨破裂以及颈部骨折,推论死者可能是失足从高处摔落致死。由于尸体长期被掩埋土中,一直未能寻获,直到前一阵子发生坍方,才露出地面。估计死亡时间已经一年,警方尚待进一步检验,才能确定死因是他杀、自杀或意外。」
    随即记者访问了那名发现尸体的高中生,面部做了马赛克处理:「请问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跑到七星山上来呢?」
    「呃……?」那名学生还在发抖,一时讲不出话来,记者再三追问,他才挤出了这句话:「我跟……同学打赌,要一个人到七星山探险,结果就摔下去,看到……那个……先生……」
    「当你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心里有什么感想?」
    小翎盯着电视屏幕,脑中再度浮现那记者一脸兴奋雀跃的表情,好象一个前途似锦的大学生冤死在山上,是件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他看到电视上那个罩在马赛克里的自己,正嗫嚅地说:「很害怕……」心里十分后悔,没当场反问那位老兄:「你说呢?我应该有什么感想?」
    「那你怕不怕晚上做恶梦?」
    小翎还来不及看到他自己的回答,电视已经被爸爸啪地一声关掉,随之而来的是连珠炮似的责骂,也是今晚的第四次。
    「没事打什么赌?一个人跑去那种地方,要是摔死了怎么办?让你在家混了一年,现在要开学了,还不晓得要收心,居然做这种蠢事!你同学白痴,你也要跟着当白痴吗?告诉你,开学以后,给我离那些不良少年远一点!」
    小翎低着头,默默地听训。心里想着,爸爸,你太多虑了。事实是,要是真的有人愿意找你儿子打白痴赌,你就该放鞭炮庆祝了。我根本不用远离那些人,他们自然会避着我,像避瘟神一样。
    学校里没有人会理他。没有一个人。
    爸爸骂够了,再度打开电视。另一台也在报叶千秋的新闻,还放上了他生前的照片。
    小翎第一次看到叶千秋的真面目,瘦长的脸型,微乱的前发,英挺的五官,虽戴着眼镜却遮不住炯炯的目光,顿时让小翎想到网球王子里的手冢。唯一不同的是,手冢总是冷着脸,照片里的叶千秋却带着微笑。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嘲弄,显得有些无赖相。
    看着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小翎忽然感到有些混乱。照片上的人,真的就是他几个钟头前看到的骷髅吗?这样一个俊俏,充满自信的人,为什么会变成那副凄惨的模样?
    爸爸又开始叼念了:「真是的,好好的年轻人,读到大三还不知自爱,台风天跑到山上玩,他自己送命就算了,他父母会多难过啊?与其生出这种儿子,还不如养条狗!」
    小翎心想,总有一天,爸爸一定也会后悔把他生下来的。
    那天晚上小翎失眠了。这对他本来就是家常便饭,难得的是,这次他没有满脑子想着自己的烦恼,而是不断思索着叶千秋的事。
    也许因为他是尸体的发现者,也许是生前跟死后的印象差距过大,使他对叶千秋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觉。恐惧当然是免不了,却还有一丝奇异的亲切感。仿佛他跟那具一「面」之缘的陌生骷髅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连系。
    想到这里,他立刻努力把这念头赶出脑中。再这样想下去,他岂不是变成恋尸狂?他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不过说真的,跟学校里那群同学比起来,一具尸体的确是亲切多了,至少尸体不会表面对他亲热无比,背后却不遗余力地中伤他。
    越想越觉得心情沉重,更加睡不着了。眼角瞄到椅子上的书包,下山以后,他一次也不曾打开过书包,现在里面一定全是泥巴。反正也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好好清理。
    他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出来,一样一样擦干净,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个方形的小镜子,红色的塑料外壳磨损得很严重,显然是廉价品。小翎没有随身携带镜子的习惯,所以这-定不是他的。但是别人的镜子怎么会跑到他书包里?
    镜子上沾满泥污,看来是他在发现叶千秋的现场,匆匆忙忙收拾东西时,不小心顺手收进来的。也就是说……
    这是死人身上的东西!
    小翎跳了起来,反射性地将镜子甩到房间最远的角落。他缩在床上抖了几分钟,这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拾起镜子,伸直手臂拿得远远地,打算将它丢出窗外。随即想到:这毕竟是死者的遗物,这样扔了不太好,还是明天拿去请警察转给家属吧。
    他在镜子上包了七八层卫生纸,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再把圣经压在上面,最上层再放上十字架。
    虽然设置了这么严密的防卫措施,他还是觉得心里直发毛。伸手一摸,额头上全是冷汗,他决定去洗把脸冷静一下。
    冷水让他稍微放松了些,然而当他抬起头,望向洗手台的镜子时,他以为自己跌进了恶梦里。
    镜子里浮着一张脸,却不是他的脸。那张脸戴着破碎的眼镜,脸色是青白色的,头上破了个大洞,红色的大脑在里面跳动。鲜血从头顶、眼睛、鼻孔及嘴角流出,但那充满嘲弄的笑脸仍然没有改变。
    「啊!!!」小翎厉声狂叫,猛然后退,撞在浴室门上。他双腿一软,坐倒在地。虽然努力想爬起来,但脚就是不听使唤。他只能紧贴着墙壁,张大了嘴瞪着镜子里的鬼脸,脑中一片空白。
    鬼脸缓缓地张开了淌着血的嘴,说出了一句话。
    「恭喜!你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小翎仍然张着嘴发呆,完全没听懂。
    「哎呀,你好象吓得不轻啊?不好意思哦。不过你也知道,鬼故事的开头总要有点气氛嘛。你应该懂我说的意思吧?我是说,白雪公主与魔镜,你总该听过吧?」在鬼劈里啪啦地说着话的同时,他的脸也慢慢改变了。脸上的鲜血消失,头上的洞也合了起来,连眼镜的裂缝都补好了,现在那张脸完全像是电视上那张照片的动画版。
    小翎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叶千秋……」
    「正是在下。不过你叫我小千千就行了。」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翎的母亲用力地敲着门。
    「小翎!你怎么了?为什么叫这么大声?开门!」
    小翎心中大急,不知该如何收拾这场面,一回头只见镜子里的脸已经消失了,完全没有半点曾经出现过鬼脸的痕迹。
    他感到十分迷茫:难道是他的幻觉?他得了妄想症吗?
    「小翎!开门!」是爸爸的声音。
    小翎虚弱无力地开了门,对面如死灰的双亲解释着:「没事啦,因为有只蟑螂忽然飞到我身上,吓了我一大跳……」
    父亲怒喝着:「不象话!男子汉大丈夫,为了一只蟑螂叫得惊天动地,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母亲在旁劝慰:「不要生气,小翎今天遇到那么可怕的事,神经会紧张是难免的事嘛。」
    「那也是他自找的!马上回去睡觉!」
    小翎余悸犹存地回到房中,看到桌上的镜子,忍不住生起气来。
    中午一定就是这东西在那边闪光,害他摔下山坡,才遇到那么多倒霉事,他会产生那种莫名其妙的幻觉,也是它害的。他一把抓起那玩意儿,打算把它丢出窗外。
    「往窗外乱丢东西不好吧?会砸死人的。」
    虽然是悦耳而充满磁性的声音,还是把小翎吓得跳到半天高。只见关闭的计算机屏幕上,出现了跟浴室镜子里一样的俊脸。
    小翎这回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瘫坐在床上。
    「同学,看到我这种帅哥,你居然吓成这样?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小翎挤出了全身的力气,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叶先生……」
    「我说了,叫我小千千。」这只鬼的态度非常随和。
    小翎用颤抖的手举起镜子:「你的遗物我一定会帮你送回家里,你……你不用担心……」
    「那个啊?不用了,那又不是我的东西。」鬼说:「一看到它我就生气。也不知是哪个三八婆,没事带着镜子去爬山,也不收好,把它掉在地上,我只不过是一时好奇过去把它捡起来,结果就一个不小心摔到山下去了。你说,这是不是很过份?这种愚蠢的死法配得上我这样的帅哥吗?」
    小翎根本没听见他义愤填膺的埋怨,只顾结结巴巴地说:「那……你的尸……遗体已经送回家了,你应该可以安息了吧?」
    鬼不以为然地摇头:「这位同学,你实在太没常识了。是谁跟你说,死人只要把他带回家埋好,再拿支香拜一拜,他就会安息的?哪这么简单啊!」
    「……那要怎么办?」
    「人死后会留在世上徘徊,是因为心中还有眷恋,只有把生前未了的心愿的完成,让他没有遗憾,他才会走。懂不懂?」
    「呃……那你跟我说你的心愿,我一定转告你家人,让他们帮你完成。」反正好事就做到底吧,帮助死者完成心愿,也是功德一件。
    「小千千」的脸上,再度浮现那种带着嘲弄,又意味深长的笑容。「我的心愿,就是希望我的家人全部不得好死。你要帮我转告吗?」
    「这……」小翎大惊失色:「你是开玩笑吧?」
    「这个嘛,是不是玩笑呢?嗯……」
    看到他故作沉思状,小翎背后冷汗如瀑布状流下。
    完了,他真的惹上恶鬼了。本来嘛,死得那么冤枉,一定会满肚子怒气的。这家伙虽然表面一副轻松愉快的神情,骨子里还是个凶恶的厉鬼。
    「没错没错,我就是恶鬼,所以你要是惹我生气,绝对会倒大楣的。」
    「你……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鬼不屑地哼了一声:「全写在你脸上啦!」
    小翎不住后退,一直贴到了墙上:「我……我……我没有害你,我还找到你的身体,我并不要你报答我,只是,拜托你不要来缠我好不好?」
    「那可不行。我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待了一年,好不容易有人陪我,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放了你呢?」
    「那你去找别人陪嘛……」小翎快哭出来了。
    「你,你居然说这种话!是你把我带出来的,现在居然要赶我走?真是没良心的男人!不负责任!」
    「我……我……」小翎几乎要丧失思考能力。撞鬼已经够倒霉了,他居然还撞到一个装疯卖傻的鬼。
    鬼大爷总算大发慈悲:「好了,不闹你了。听好,我也不要你帮我做什么事,也不用去跟我家人传话,你房间借我待一阵子,你就每天陪我聊天解闷,偶尔身体借我用,出去透个气;等我玩够了,心情好了,自然就升天了。」
    「我不要!」开玩笑,要他跟鬼住同一间房,还得让他附身,他还要过日子吗?
    「喂,你很不知好歹哦。天底下哪有人撞鬼像你这么轻松的?不信你去看看七夜怪谈就知道了。」
    「反正我就是不要!」
    「是吗?那我就不勉强你了,改去问问你妈好了。那么,我现在就去她的梳妆台跟她打个招呼喽,要用什么造型好呢?嗯……」
    「不行!」小翎心中焦急万分,要是他又扮出那种可怕的鬼脸去吓妈妈,妈妈一定会受不了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说兄弟,我可是鬼耶,凭什么要听你的呢?」
    小翎痛苦挣扎着。这件事完全是他惹起的,如果他不要没事跑去七星山,根本不会搞出这么多麻烦来。要是再连累父母,这个家他是再也没脸待下去了。
    一咬牙,低声说:「我可以让你跟我住,但是你要保证不在我家里作祟,只能待在我房间,也只能在我一个人面前出现,而且不能用我的身体去做坏事。」
    「你、放、心。」鬼豪气干云地说:「我保证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正直可靠的鬼了。那么,以后就多多叼扰了。」
    还挺有礼貌地嘛!小翎颓然坐在床上,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答应跟鬼同居?
    「好了,既然我们以后要相处很久,现在就来好好talktalk吧。我是貌美如花潇洒风流,天下第一帅哥叶千秋──这你已经知道了,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咧?」
    「陈少翎。耳东陈,少年的少,令羽翎。」
    「不错,很帅的名字,只比我差一点点。那我说小翎翎,今天几月几号?」
    「八月二十五。」
    「哦,还在放暑假。」叶千秋忽然想到:「咦?那你为什么会穿着制服跑去山上?」
    「今天学校注册。」
    小翎忽然发现,明明自己正在跟个鬼魂讲话,心情却莫名地平稳了下来。也许因为千秋那种轻松随意的态度,跟一般想象中的鬼不太一样;也许因为他贴在计算机上,感觉更像电影里演的人工智能而不是鬼;也有可能是因为那张脸确实很俊美。
    原来自己真的是个花痴啊,小翎自嘲地想,只要长得帅,不管是人是鬼还是矿物都可以接受吗?
    「重点是,你为什么要在那时候去爬七星山?而且我躺的地方应该不是正常登山路线吧?」
    「呃,我跟朋友打赌……」
    「骗鬼啊?我告诉你,半夜到无人空屋里露营才叫打赌,你那样子分明就是自暴自弃,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哭。」
    「……」
    「来来来,有什么委屈,跟千秋葛格说吧。」
    「没有啊,哪有什么委屈?」小翎真希望自己可以否认得更坚决一点。
    「不要装傻,快点招来!」
    小翎冲口而出:「就算你是鬼,也没有权利过问我的隐私!」
    千秋装出一副受伤的表情:「亲爱的,我们是同居人耶!你这么见外,我会很伤心的。啊,干脆我附到你身上,直接读你的脑子好了。」
    小翎真的很想哭;转念一想,既然他注定得跟这无赖鬼纠缠一阵子,想必也没什么事瞒得了他,把心一横,一口气全招了。
    「我告诉你,我是同性恋。你要是附身在我身上,会觉得很恶心的。」
    千秋非常爽快:「哟呵,你还真老实耶。你放心,我这人(?)向来知足常乐,有的附身就好,不会乱挑剔的。而且你跟男朋友亲热的时候,我也会记得回避的。」
    一听到「男朋友」三字,小翎仿佛被针扎到似地,高声说:「没有什么男朋友!我根本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
    「小声点,你想把你爸妈吵醒吗?」看到小翎乖乖闭嘴,千秋挑眉说:「是怎样,你跟帅哥老师在厕所里办事,被同学逮到了吗?」
    「才没有,我什么都没做!」想到不堪回首的往事,小翎再也忍不住喉头哽咽:「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同学就是一直传来传去,说我是死gay,然后每个人一看到我,脸色就好难看。我从来就没告诉过任何人,为什么……」
    他的高一生活本来是很愉快的。同学们都开朗亲切,老师跟他们打成一片没有距离,功课虽不是顶尖倒也应付得来。最重要的是,他认识了「那个人」。
    真的,真的是很快乐。
    可是,却变成这样……
    千秋叹了口气:「你那张脸,根本什么秘密都藏不住,ok?结果呢?有人找你麻烦吗?」
    小翎摇头:「没有。只是……」
    的确是没人当面找他麻烦,但是刻意的疏离,有意无意的讽刺,已经够让人难受了。
    个性比较直的同学,对他彻底地视而不见,再不然就一群人挤在他附近高声谈天,大骂那些「变态边缘人」;至于比较圆滑的人,则照样跟他亲热地寒暄,聊没两句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叙述自己被同性恋者骚扰的悲惨经历,末了一定还要加一句:「你说,那些人是不是很该死?」小翎当然也只好强笑着表示同意。
    他真的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什么事?伤害了什么人?为什么要被人这样唾弃?
    最后小翎终于崩溃了,他开始在课堂上昏倒,常常呕吐,再不然就是整天头痛欲裂,根本没办法起床上学。
    他父亲以为他是受不了功课压力,训诫了他一顿,叫他不要遇到一点压力就乱撒娇,结果当晚小翎就腹部绞痛进了急诊室。在母亲无数次地恳求苦劝之后,父亲终于让步,答应让他休学一年,好好调适自己。
    虽然暂时离开是非之地,但他对人性,对自己的信心都已经死了,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自己,一年来活得有如行尸走肉。随着新学期即将来临,他唯一的期望是,开学后可以换一个新班级,在全新的环境中重新来过。只可惜事与愿违。
    「今天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千秋问。
    「放学回家的路上,新班级的一个同学,叫马胜英的,很亲切地跑来找我说话,都是讲一些以后好好相处之类的,还伸手搭我肩膀。可是他实在是太热情了,而且他的社团学长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学,所以我很紧张,就找了个借口摆脱他。可是,后来我去书店看书的时候,听到书架的另一边有人在讲话……」
    那个可憎的声音再度在他脑中响起,说话的人是另一个新同学,好象叫什么小久。
    「喂,阿胜,你刚刚是不是去找那个陈少翎讲话啊?」
    接下来是马胜英漫不经心的声音:「对啊。跟阿Q学长讲的一样,那个人真的蛮娘的。」
    「厚,那你还敢靠近他?还跟他搭肩膀!要是他煞到你怎么办?」
    「这也没办法,谁叫我这么有魅力。」姓马的人果然是马不知脸长。
    小久忧心忡忡地说:「这不是开玩笑的好不好?你没听学长他们说,那人妖脸皮超厚,志恒学长都给他缠得快发疯了,你还不离他远一点!搞不好他今晚就对着你的照片打手枪哦!」
    「他又没有我的照片,要打也是对着志恒学长的照片打。」
    「少恶心了!」
    「是你先讲的啊!」
    「不要扯这个了。今天一堆人看到你跟他那么亲热,明天绝对会流言满天飞的。到时你可不要怪我。」小久语气非常郑重。
    马胜英很不屑地说:「唉,你们这些人真的很没意思耶。我长这么大,现在才亲眼看到同性恋长什么样子,当然要深入研究呀。难道你们不想知道那种人脑子里在装什么吗?我牺牲色相去接近他,还不是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心?你们要感谢我才对。」
    小翎再也听不下去了,用颤抖的手将书往昼架上胡乱一塞,转身冲出了书店。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七星山下了。
    他当然没办法把那些让他痛彻心肺的言语一一转述,只能讲个大概。千秋听了,呵呵二声:「这年头的小鬼真是不得了啊,还满足好奇心哩!」
    小翎低头,盯着自己紧握的双拳,感觉到一股寒颤从胃底升起,仿佛连背脊骨都要冻结的冰冷。这一年来,这股寒颤始终跟他长相左右,就连初见千秋尸骸的惊骇,也不能跟这寒颤相比。
    「我本来以为,现在这班的同学都晚我一年入学,不知道当时的事,应该不会对我有偏见,没想到……」
    「没想到你不在的这一年,刚好让你那些老同学向学弟灌输一堆你的闲话,是不是?我敢打赌,那位小马哥讲得已经算客气了,别人搞不好还有更夸张的版本哩!」
    小翎咬着下唇,咬到几乎出血。其实,不管别人再怎么中伤他,对他的伤害都是有限,因为他知道那全不是真话。真正让他痛不欲生的,是小久那句「志恒学长被他纠缠得快发疯了」。
    那是真的吗?他给蔡志恒带来那么大的伤害?可是,他有去纠缠他吗?
    只是偶尔打电话提醒他明天上学要带的东西,或是在他请病假时,帮他拿讲义去家里;或者是在他上场打球时,坐在场边加油。只是这样而已。
    难道说,对志恒而言,这些就已经构成骚扰,足以让他痛苦到要发疯?甚至于,光是他的存在,对志恒就是伤害了吗?志恒是不是希望他干脆消失算了?
    为什么,他只是爱一个人而已,结果却变成不可饶恕的罪行?
    难道他连爱人的权利都没有?
    千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我说,那你开学以后怎么办啊?」
    小翎无力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想到剩不到一个礼拜,就得回学校去面对那一张张敌视的面孔,他就觉得胸口堵塞,仿佛连心脏都变成了铅块。忽然有种冲动,干脆再回去七星山,从山顶跳下来好了。要是能像千秋那样,安安静静地永远躺在树荫下,倒也不坏。
    千秋一拍手:「决定了!我跟你一起去上学吧!」
    「什么?」小翎大惊:「你不是要留在家里吗?」
    「那多无聊啊!我一直很想再重温一下高中生活,现在总算可以如愿了。想当年,我在高中可是风云人物,虽然剃了平头,还是很帅的,只要回眸一笑,就可以迷倒一把女生。啊啊,真是怀念~~~~」
    「不行啦!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要是你再跟去的话……」
    「干嘛,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要你照顾。你只要每天把那面镜子带去学校,就万事ok啦!」
    「拜托你饶了我吧!」
    「哎呀呀,身为同居人,我们要多点时间相处,增进彼此了解嘛!而且要是你被同学欺负,我还可以保护你呀!」话说得漂亮,口气却毫无诚意:「呵呵呵,快乐的高中生活……」
    看着这恶鬼一脸陶醉的表情,小翎心想,看来,他早晚得去跳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