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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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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扬一醒来就觉得很不舒服,一来是因为宿醉头痛,二来是他感觉到谷中弥漫着一股阴沉晦暗的气息。
    正想着要早早脱身时,下人来通报,说谷主请他们去吃早饭。天扬实在不想再看到谢长江,却又不好拒绝,便带着飞飞过去。
    进了饭厅却只见谢长江一人在厅内等候,廷宇和其它弟子都不见人影。谢长江招呼二人坐下,便命下人送上菜肴。
    天扬问:「怎么不见其它人来?」
    谢长江说:「晚辈们都到另一间吃去了。老夫有些要事私下跟贤弟商量。」
    「请谷主指教。」
    「指教不敢。其实老夫昨晚考虑了一夜,觉得贤弟说得有理,聂掌门虽然私闯本谷,却也没造成什么损伤,裂风谷大可不必如此苛待她。况且尊师无忧子乃是老夫钦佩已久的前辈,偏偏老夫福浅,无缘拜见剑神金面,今天剑神的传人亲自来说情,老夫怎可不卖贤弟这个面子?」
    天扬毕竟年轻,听他把师父和自己捧上了天,心里有些飘飘然,笑道:「那可真多谢谷主看得起了。」
    谢长江说:「不过老夫昨天也说过,本谷和隐湖派积怨已久,不是一时三刻就可以化解的,为了久绝后患,老夫有一事托贤弟帮忙。」
    天扬说:「谷主请说,除了背叛朋友,违背良心的事以外,骤雨狂扬都会尽力而为。」
    谢长江笑道:「老夫怎么会要贤弟背叛朋友违背良心呢?这件事贤弟若肯答应,那可是大大的喜事。」
    「喜事?」
    「贤弟也知道,小女跟廷儿过不久便要成亲,本来这喜酒当然是少不了贤弟一份,但是廷儿长得与令弟相像,贤弟又对廷儿十分照顾,老夫见你们如此有缘,就有了个想法。不如贤弟与廷儿结拜为兄弟,然后贤弟娶聂姑娘为妻,兄弟同日完婚;而从此聂姑娘跟裂风谷等于是一家人,自然不会再和裂风谷为敌,裂风隐湖两派长年的争斗就从此消弭无踪,这岂不是双喜临门的喜事吗?」
    飞飞跳起来,大叫:「无聊!」
    天扬连忙制止他的无礼,但自己却也怎么也忍不住失笑:「谷主,这可……太离谱了些。」
    谢长江有些不悦:「贤弟以为老夫在跟你开玩笑吗?还是你嫌弃我们家廷儿,不配做你弟弟?」
    「他本来就是……不是,谷主,我怎么会嫌弃少谷主?但是,你也得看看聂掌门会不会嫌弃我呀。」
    「贤弟年轻有为,武功人品都是上上之选,聂掌门怎么可能会嫌弃你?」
    天扬摇头:「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跟聂掌门是生死之交,向来肝胆相照,但谷主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江湖中人还当骤雨狂扬接近聂掌门是别有居心,以后我就再也没脸见聂掌门了。」
    谢长江不悦:「没想到老夫苦思一晚想到的对策,居然被贤弟两句话就否决了。」
    天扬笑道:「情非得已,谷主千万别见怪。这样吧,谷主既然信得过我,那我以性命担保,今后只要裂风谷不去找隐湖派麻烦,我也绝不让隐湖派对裂风谷不利。虽然聂大姐有难,我不能不救,要是大姐不给我面子,骤雨狂扬一样会翻脸的。谷主以为如何?」
    谢长江笑道:「有贤弟这句话,那还有什么问题?来来来,我们先干一杯,等用过饭后,老夫就陪贤弟到地牢去放聂姑娘出来,顺便跟她赔个礼。」
    天扬一饮而尽:「赔礼倒是不必,毕竟是她有亏在先。不过还望两方以后能相互忍让,化敌为友。」
    「这个自然。」
    两人又饮了数杯,谢长江异想天开的计划,弄得天扬啼笑皆非,原本郁闷的心情,也开展了不少。
    谢长江说:「成亲之事自然是不必了,那么跟廷儿结拜,贤弟意下如何?」
    天扬苦笑:「这个……不妥。」心想:「跟亲弟弟结拜,真是笑掉别人大牙。」
    「为什么?」
    天扬十分尴尬:「谷主,我认为人与人相交,贵在知心;什么姻亲结拜,都只是表面。
    有时连骨肉至亲,都难免反目成仇,自相残杀,更何况结义兄弟呢?今天少谷主若是看得起我,认我这个朋友,以后大家不管好事坏事,都能互拉一把,也就够了,实在不需要多这道规矩。」
    谢长江叹道:「贤弟既这样说,老夫也不好再勉强。只是老夫自幼是家中独子,连女儿也只生了一个,忍不住有些羡慕别人家里兄友弟恭,和乐融融的模样。」
    「兄友弟恭也得看运气,有人和乐融融,就有人互相拖累,实在也不用羡慕。」
    谢长江说:「看贤弟语重心长,想必是深受其苦了?」
    天扬苦笑,摇头道:「倒也不是这么说。反正都过去了。」
    谢长江点头:「说得也是。拿贤弟与空空儿来说,虽是亲兄弟,但贤弟资质过人,尊师又特别偏爱你,想必空空儿心中也会有些不快的。」
    天扬有些诧异:「我们两个天份是差不多的,我师父更是从不偏心,谷主何出此言?」
    「飞龙神剑掌是剑神苦心钻研而成的绝技,两个徒弟他只传你,却没传空空儿,这不是偏爱贤弟你吗?」
    天扬摇头:「不是我师父偏心传我,是我自己学会的!」
    「你师父没传你,你自己却会了?」
    天扬心中一震:「这样一讲岂不是变成我偷学师父的功夫?」连忙更正:「我师父来不及传给我们两个就过世了,我运气比我弟弟好,先领悟了图谱的含义。」
    「那是其它的高人传授给你了?」
    「我师父的功夫,怎么会有别人能教?是我看图谱学的。」
    谢长江沉吟了半晌,说:「原来如此。不过,听说那图谱全是一些不明所以的怪字,若无高人详加阐释,一般人根本看不懂,尊师也因此足足钻研了十年,而贤弟居然一看就领悟了,可见贤弟果然资质非凡,连授业恩师也有所不及。」
    天扬开始感到他语气中的恶意,蹙紧眉头,却又不好动怒,淡淡地说:「此间缘故,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心想:「要是我告诉你图形自己跑出山壁练给我看,你不当我疯了才怪!」
    谢长江点头:「每个人都各有机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贤弟你未免有些失策,要是你在陈州城将这套剑法使了出来,要救裴研一党是轻而易举,可是贤弟却惜招不用,不但裴研等人白送了性命,还连累贤弟自己身中剧毒,这不是太划不来了吗?」
    「我那时还没学成啊!」
    谢长江讶道:「是吗?那可奇了,贤弟原本全身僵瘫,还得让空空儿背着上山去,三天后却在月岭峰上大显神威,连毙数百官兵,威震江湖,难道说喝牵机药就是贤弟习得剑法的诀窍吗?」
    天扬冷冷地说:「怎么谷主讲话有点像在审犯人?」
    谢长江笑道:「老夫话太多,贤弟莫怪。我只是有些感叹,当初妙手空空儿机运太差,没能习得飞龙神剑掌,白白将命送在少室山上,他一坠崖,原来奄奄一息靠他保护的人,立刻生龙活虎,而且功力突飞猛进。你说这空空儿不是太不值了吗?」
    天扬猛力一拍桌子,一根桌脚立刻折断,站起来指着谢长江大喝:「不要绕弯子骂人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长江也站起来,厉声说:「好!那我就直接问你,我那孩儿在月岭峰上摔成重伤,到底是不是你害的?」
    天扬怒道:「那白痴自己走路不长眼睛摔下山崖,关我什么屁事?我早(在心里)叫他不要去了!」
    谢长江哼了一声:「你早就习得了飞龙神剑掌,故意跟刘悟串通,演一出喝毒药的苦肉计,骗廷儿带你上少室山,然后趁机把他推下山崖,是不是?」
    「我服了你了,真能扯!我又不是闲着没事干,干嘛专程演这种无聊戏码来杀他?」
    谢长江冷笑:「这该问你自己吧?你刚刚怎么说的?『不足为外人道』?哼哼,你师父不明不白地送了命,你弟弟又糊里胡涂坠崖,飞龙神剑掌顺理成章落到你手上,果然是不足为外人道!」
    天扬听到他居然说自己杀害师父,气得脑袋差点炸开来,指着他鼻子大喝:「你少含血喷人!」
    「好啊,那你说说,你师父遇害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弟弟又在哪里?」
    「我!……」天扬作梦也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脑门上就像挨了一记闷棍,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答案:当时他们两个在树林子里,做着大逆不道的事情。
    怎么说得出口啊!
    「怎么?讲不出话来了?心虚了,是吧?」
    天扬脸色惨白,接近发青,双眼却是一片赤红,几乎要喷出火来:「少在那儿信口开河!你倒是拿证据出来呀!」
    谢长江说:「要说证据,我当然有。」
    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捧在手心上,说:「你敢不敢过来打开?」
    天扬气昏了头:「有什么不敢?」纵身上前,掀开了盒盖。
    盒里放着一只碧绿的蜜蜂,金色的翅膀和细针闪闪发光,十分耀眼。
    天扬脑中闪过:「夺命翠蜂!」这时那本该是假物的蜜蜂,竟嗡嗡而起,直扑他面门而来。天扬一时不及细想,连忙侧身躲开。这一躲,身畔出现破绽,谢长江立刻一掌劈来。
    天扬心中大怒:「敢偷袭我?找死!」正打算赏他一记无形剑,谁知谢长江只是做势攻击,手掌还不到半途就翻转了过来,竟直直地拍在自己胸膛,当场后退三步,鲜血自口中喷出。
    天扬没想到他会有此等举动,呆了一下,只见谢长江靠在墙边,一手摀胸,一手指着天扬,说:「你为什么……要杀我?」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碰磅」之声响起,墙壁猛然被推开,廷宇和青岚从墙中跃出,抢到谢长江身边,大叫:「义父!您怎么样了?」「爹!」
    原来这饭厅内有密室,廷宇听到谢长江要跟天扬谈判,本想参加,但谢长江认为他在场会很难做人,便要他和青岚躲在密室内偷听,无论如何都不准出来。原本廷宇听他们两人越说越僵,当场就想出来阻止,碍于义父的命令还是忍住,一听到义父遇袭,哪还忍耐得住,立刻撞开暗门冲了出来。
    廷宇看见谢长江的前襟全被血迹染红,忍不住额头青筋暴出,回头指着天扬怒喝:「你好狠的心哪!你想杀我,直接动手就是,为什么要对我义父下毒手!」
    青岚朝外放声大喊:「来人!快来人哪!」门外众弟子听见她喊得着急,纷纷冲入,见到眼前的景象,都是脸色大变。
    青岚扶着谢长江,叫道:「这恶贼想杀我爹!大伙别放过他!」
    飞飞急着叫:「不是!是他自己打的!」
    天扬知道中了暗算,反而冷静下来:「算了,飞飞,跟他们讲不通的。」
    廷宇瞪着天扬:「我跟你单挑,这次一定要做个了断!」
    天扬看见他的眼里,全是对自己的憎恨,显然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了。顿时万念俱灰,心里一横,厉声说:「有什么好了断的?你才不是我弟弟!妙手空空儿慕天翔绝不是你这种耳根软、信邪风的窝囊废!」
    柳振英叫道:「大家上!杀了这两个狗贼!」
    廷宇急忙叫道:「使不得!你们不是他对手!」众人哪里肯听,提起刀剑就往天扬和飞飞身上招呼下去。
    天扬冷笑一声,右手对空拍出,掌心并出七八道白光,四散飞射。其中一道笔直射向廷宇,廷宇眼前只见白光刺眼,完全无法闪避,心中一凉:「你真的要杀我!」
    这时大厅内同时传出数声惨叫声,其中一声发自廷宇背后,回头一看,一个师兄胸口中剑,倒了下去。原来那道白光到廷宇面前,竟转弯绕过他身旁,射中他身后的人。
    裂风谷众人凡是动手攻击的,全都挨了剑光,当场毙命,有的还是站在天扬背后的。而天扬仍是挺立原地,不动如山。
    见了这招,每个人都惊骇莫名,没一个敢再妄动。忽然听到一声大叫,几个靠近门边的人转身逃了出去。天扬根本懒得理他们,二道目光扫射着厅内众人,比刚才的白光还要锐利。众人像木头般地呆立,一道道冷汗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这就是天下闻名的飞龙神剑掌,各位都看到了,觉得如何呢?还可以吧?」
    没人敢答话,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真的是人吗?」
    天扬伸手指向一人:「你!去地牢把聂隐娘给我放出来!想死的话,尽管趁机逃掉好了!」那人急忙窜出厅外。
    不久,聂隐娘来了,天扬领着二人,闷声不吭地出了裂风谷。
    聂隐娘忍不住开口了:「到底怎么回事?」
    「夺命翠蜂在谢长江手上。」
    「什么?」聂隐娘一惊,随即领悟:「自然是刘悟给他的了。想不到这狗官还真大方!」
    「刘悟给他的还不只这些呢。谢长江对我跟我弟的一些传闻,不只是了若指掌,简直就像亲眼看到的一样,这也就算了,好笑的是他居然连图谱长什么样子都知道!」
    「这刘悟到底想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把箭头瞄准我了。也怪我太大意,真的差一点被那只蜂叮到。」摇头道:「大姐,我还以为这趟是专门来为你出头,没想到这些人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姓谢的先是假意要放你,让我放松戒心,然后就被套出一堆话来,哼哼,果真是老狐狸一只。」
    飞飞怒道:「可恶透了!扬哥,刚才为什么不杀光他们?」
    「那里面有值得杀的人吗?况且眼前还有另一只戴官帽的狗要杀呢。」
    然而聂隐娘知道他真正的理由:「你是为了空空儿?」
    「……现在翔弟的亲人是他们,不是我。」
    聂隐娘见他表情空洞,知道他心里难受,想说句宽慰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飞飞就干脆多了,投入他怀里伸手环住他,笑道:「说得有理。那种弟弟不要也罢,从此我就是你的亲人。」
    天扬低头对他笑了笑,但笑容却显得有些无力。数天之后,谢长江收到了一个礼物。
    礼物是一个脸色惨白,神智不清的官差送来的。那官差从陈州连续骑了几天几夜的马过来,见了谢长江的面,立刻仆倒在地,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送来了一个红漆木匣子,外加一张便笺,上面是天扬鬼画符的字:「承蒙款待,薄礼敬酬,盼勿谦辞。」打开匣子,里面安安稳稳地放着陈许节度使刘悟的头颅。
    谢长江从那官差语无伦次的叙述中,勉强拼凑出整个情况:一个衣着破烂的青年带着一个少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刘悟的秘密藏身处(在离陈州城地底下约二百丈深)里,刘大人一见那两人,立刻疯了似地夺门而出,那青年竟毫不追赶,只是立在原地不动,掌心射出一道白光,直追在刘悟背后而去。
    刘悟展开轻功在盘根错节的地下密道里四处奔逃,那白光竟像活物似地,也跟着一路转弯;等刘悟跑到地下密道的出口,那白光先他一步,击塌了出口。然后白光缩回青年掌中,青年深吸一口气,再度一掌拍出,白光一口气笔直贯穿了数十道地道隔墙,正中刘悟心窝。随行的少年割下了刘悟的脑袋,挑了个倒霉的官差限时送来裂风谷。这位官爷虽然被这趟恐怖的任务吓得半死,还是冰雪聪明地决定把它完成。
    谢长江望着那颗头颅上惊恐的眼神,耳边听着众弟子们的惊呼声,下了一个决心。
    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山洞里,发生了以下这段对话。
    「义父,这枝箭真漂亮,等我以后有钱也要买一枝。」
    「傻孩子,这是上古神器,裂风谷的镇谷之宝,哪会有地方买?」
    「连岚妹跟大师哥都没听过的镇谷之宝,我却有缘拜见,真是荣幸。」
    年长者叹了口气:「此箭神妙,人间少有,但是威力过强,乃是不祥之物,除非必要,为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那么雷明远大侠想必知道啰?」
    「……你为什么这样说?」
    「这箭头的大小,跟雷大侠胸口的伤口差不多,而且箭上的斑点……好象是血迹哦。」
    「…………廷儿,有话直说吧。」
    「孩儿没什么话要说呀。亲兄弟都会反目成仇,好朋友翻脸也没什么大不了吧?况且义父对孩儿过往的罪孽都可以既往不咎,孩儿当然更不会去在意义父的所做所为了。雷大侠真正的死因如何,又有什么要紧呢?」
    「…………」
    年轻人露出了艳丽的笑容。他跟半个月前不太一样,瘦了点,也苍白了点,最甚者,他的眼神,一举一动乃至全身上下,都罩着一层妖魅的光芒。
    「义父,孩儿说错话了吗?您好像不太高兴呢。」
    「不是,为父是在担心你。追日箭的神力是绝对灵验的,一旦有了闪失,断无半丝生机,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越灵验越好,这样才能证明孩儿的心意。」
    「其实不用做到这种地步,这任务对你太为难了,为父还是派振英去比较好。」
    「义父,孩儿已经说过,就算是熟睡中,那个人身边仍是铜墙铁壁,柳振英只要稍微一靠近,脑袋瓜铁定落地。等那小子一觉醒来,还当是谁在他房里踢球哩。」
    「不需要说成这样……」
    「惟一能暗中靠近他身边的人,就是孩儿。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你真的不后悔?」
    「我想时间宝贵,咱们先办正事要紧吧。」
    「…………」
    「好了。义父,现在您可以安心让我去了吧?」
    「你办事为父向来安心。」
    「多谢义父。不过柳振英始终一口咬定孩儿会倒戈偏向骤雨狂扬,这种蠢话听多了,义父心里一定也不痛快吧?我今天来这趟,就是为了表明心迹,让义父跟谷内众师兄弟免于猜疑之苦。」
    「难得你这么懂事,为父实在安慰。只是你最好对振英尊重一点,他毕竟是师兄。」
    「说句实在话,孩儿并不认为他会对裂风谷不利,刘悟的头只是用来吓唬我们罢了。」
    「……怎么说?」
    「他若有这个意思,当天就把我们全杀光了;别的不说,他绝不会一掌打不死义父您。」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为父骗你吗?」
    「义父息怒。义父的推论合情入理,孩儿从无半分怀疑。只是,义父不喜欢我跟他来往,直接开口便是,何必出掌自伤,嫁祸于他?为了孩儿一人,先是损伤义父贵体,又累得数名师兄枉送性命,孩儿实在无地自容。」
    「为父是怕你天性仁厚,割舍不下手足亲情,反遭奸人所害,这才出此下策,万万没想到此人功夫如此厉害。你既然对为父起疑,又何必为裂风谷效力?尽管回去跟兄长重修旧好便是。」
    「不可能。我跟他相处不到三天,就知道他心中恨我入骨,有时对我嘘寒问暖,有时又巴不得把我大卸八块;到底原因何在,我是半点也不晓得,他却又死也不肯跟我说清楚;一看我想不起来,就莫名其妙开始生气。真是冤枉,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我又有什么办法?不高兴的话,他自己去山上摔摔看不就得了?看这情况,就算恢复记忆,还来不及重修旧好,旧恨就先加倍了。」
    摔坏的那一半脑子里,到底锁着什么样的黑暗记忆,很想挖出来,却又害怕知道。
    「你怕他来杀你吗?」
    「孩儿说过了,他绝无此意。说得难听一点,他没那么勤奋。」
    「既然你不认为骤雨狂扬会上门寻仇,为什么还要自告奋勇接下这差事?甚至以性命做赌注?」
    「我今天来这里立誓,为的是义父和裂风谷的再造之恩;讨这差事,为的是我自己。」
    「为了跟他做个了断吗?」
    「…………」
    老者慈爱地一笑:「廷儿,你就放手去做吧。等这事了结,咱们就让它烟消云散,再也不要提起。你永远是我的好儿子,岚儿也永远是你的贤妻。我们从此一家团聚,一生一世开开心心地过活。」
    美少年沈默不语,忽然跪了下去,对着老者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廷儿,你这是……」
    「义父,请您千万记得,今天出了这山洞,谢廷宇就死了。日后若是有人拿妙手空空儿的作为来跟裂风谷过不去,您绝对要死赖到底。」
    「什……」
    年轻人轻轻一揖,健步如飞地走出洞去。
    老者望着他足不点地的背影,喃喃自语:「孩儿,你太多虑了。」
    月亮日渐圆润,中秋即将来临的夜里,天扬一个人在客店房里等飞飞。几个时辰之前,飞飞从房里冲了出去;因为天扬告诉他,不希望他一直粘着自己。两人争辩了几句,然后飞飞就跑掉了。天扬本以为他是出去散心,等到三更,忽然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了。
    这样很好。天扬很赞同这种安排。刘悟已死,裴研一家的仇已报,他不欠飞飞什么了。以飞飞的本事,应该也不至于遭到什么危险。这个年纪的男孩,应该到大城市里见见世面,或是五湖四海闯荡江湖,而不是跟自己这个懒人一起整日无所事事。
    领悟了这点,心头轻松了不少,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虚脱。他觉得好累好累,头逐渐重了起来,终于落在枕头上,深深睡去。
    一阵风吹入房内,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从门外的黑夜中不着痕迹地浮出一个人影,简直就像黑暗凭空生出来的人。那人静静地进入房内,虽然不能像飞飞那样上天下地,动作也是有如鬼魅,没有半点人气。
    有些事不需要记起来才知道。虽然还是没有记忆,但他仍可感觉到,妙手空空儿正确确实实地回到他的血液中。他是天生的杀手。
    天翔走到天扬床边,手上匕首白森森地泛着寒光。他非常小心稳定心神,避免露出半点杀气,免得自己英年早逝。
    举起匕首,慢慢向天扬颈中靠近。他注视着天扬的睡脸,看见他微蹙着眉头,长长的睫毛下隐约有泪光闪烁,薄唇微张,仿佛在呢喃些什么。
    祝你好梦,骤雨狂扬。
    这种死法有点窝囊,但是只能怪你自己。
    从你离开裂风谷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要杀了你。
    裂风谷的人现在全像炸了窝的母鸡一样到处乱窜,生怕哪天你找上门去杀个落花流水。
    只有我知道,你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裂风谷一步。你甚至连看都不会再看我们一眼。
    所以才不能原谅。
    明明傲得一塌糊涂,被别人设计陷害了,居然连辩解都懒得辩,袖子一拂就走人,一脸「随你怎么想,我才懒得理你」的表情。
    瞧不起人也要有个限度。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我了吗?只怕没那么容易。
    我不会任你逍遥下去的。
    如果要让你左拥聂隐娘,右抱小飞贼,从此视我如无物,我不如一剑把你杀了。
    这一剑刺下去,就等于向天下宣告,妙手空空儿重出江湖。
    不管是想夺权的官吏、老婆被抢走的乌龟、或是被倒债的冤大头,所有满肚子火却不想弄脏手的人有福了。
    只要价码合适,空空儿就会让你的仇家全部消失。
    这就是我选的路。
    裂风谷里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全心全意爱我的人,但我偏不要。
    可怜的青岚。她配傻瓜谢廷宇很合适,要当妙手空空儿的妻子,资格还不太够。
    从此以后,我动手只发一招。
    一击若是不中,立刻收手,绝不恋栈。
    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我回头看第二眼的东西。
    再见,哥哥。
    眼看匕首就快要刺入哥哥喉头,脑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若是半个月前,这件事他铁定连想都不敢想,但是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收回匕首,弯下身去,吻上天扬的唇。
    说是吻,其实只是轻轻在他唇上一碰,随即离开,但这样已惊动了天扬,发出了细微的呻吟声。天翔原先还怕他醒来,看他翻了个身,又继续睡,竟觉得有些失望。
    这时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钻入耳中:「翔弟……」
    天翔全身一颤,几乎拿不住匕首。
    睡梦中的天扬开始痛苦地挣扎起来,口中发出喘吟:「嗯……翔弟……住……住手,不可以……不要……」
    天翔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在一瞬间冻住了:自己那个梦,是真的!
    那双魔魅的眼睛不时射出的怨毒光芒,还有他卡在喉头说不出口的话,原来是这么回事。
    脑中一片空白,呆了许久,忽然听到耳边有嗡嗡声,一只绿色的小虫不知何时竟停在他衣领上,趁他不注意,飞向熟睡中的天扬。天翔不及细想,一掌挥出,掌风将小虫刮得老远,一头撞上了对面的墙壁。天翔走过去一看,那东西已折成两半。看起来像蜜蜂,但是绿身金翅的蜜蜂未免太少见了。这绝对不是天然之物。
    天翔瞪着那死去的虫子,心中升起一股十分不悦的感觉。
    义父,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疑问马上就被他拋到脑后,因为他听到身后有声响。回过头去,只见床上的天扬半撑起身子,张大了眼睛诧异地盯着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天翔回望着他,俊美的脸上逐渐泛出冷笑,:「我还要问你在干嘛呢。」
    天扬听不懂:「什么?」天翔缓缓走向床边,身体向他逼了过去,天扬不由自主地后退。
    「你刚才在梦里做什么呀?」
    「我做梦关你什么……呜!」天翔的唇狠狠地封住了他的嘴,舌头也毫不客气地入侵……
    记起了一件很糟糕的事:虽然已经练成了天下无敌的功夫,但是这个身体有时会不太听话。
    天翔俯视着他,天扬愕然发现他眼神中有情欲,却也带着一股森冷的怒气。「你还是乖一点的好,我现在可是火大得很。我一失去记忆,你就正好装傻,趁机摆脱我,是不是呀?哼哼,算盘打得真精哪!」
    「你胡说……什么……」天扬惊慌地望着他。
    天翔用力抓着他的手腕,勒得他无比疼痛,他发现天翔变粗暴了。
    一直被蒙在鼓里,为了天扬莫名其妙的举动万分苦恼,却又总是一头雾水;身旁的人,连那个爱撒娇的飞飞,一个个都拿他耍着玩。真的越想越火大。
    天翔俯身咬着他的耳朵,伸入舌头说着:「你要知道,不管我有没有记忆,你永远都是我的人,就算我忘了,你也不能忘。我现在就让你牢牢地记住!」用力扯下他的长裤,拉开他的双腿;天扬骤然感受到强烈的恐惧,叫道:「不要!」
    「你一辈子也别想甩掉我,就算把我推下山崖也一样!」
    天扬脸色一僵,奋力挣脱,右手狠狠地甩了天翔一巴掌。用力推开他,坐起来怒声大叫:「我没有推你!你这白痴!」
    天翔抚着脸颊,惊讶地看着他。
    天扬气得满脸通红,骂道:「你有没有脑袋?我瞒你做什么?造了那么多孽,让你轻轻松松就忘得一乾二净,这还有天理吗?该失去记忆的人是我!我连想都不要想起来!就算你扯烂我的嘴,我也是不会说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成串滑落了下来。
    天翔看他形容憔悴,显然吃了不少苦头;明明自尊比谁都高,却被逼得在自己面前流泪,其中辛苦绝非他人能体会。不禁怒气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歉疚,还有怜惜。
    隐约想起,曾经在远处的深山里,有一个年轻人,像风一样自由自在,什么都不怕……
    长叹一声,倾身往前靠去。天扬以为他又要继续动作,低头咬住了下唇。心中下了决意,这回绝对要狠狠赏他一剑,大不了杀了他再自我了断便是了。
    然而天翔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说了一句他作梦也想不到的话:「对不起。」
    天扬楞住了。
    长久以来,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对不起,把你给忘了。
    对不起,做了让你生气的事。(虽然到现在才知道是什么事。)
    对不起,听了别人的谗言,冤枉了你。
    对不起……
    「有我这种弟弟,你一定很辛苦吧?老是为了我遇到一堆麻烦事,看来我好象真的是天生来给你惹祸的。」伸手轻轻抚摸天扬的脸颊:「你放心,我会从你眼前消失掉的。你以后就轻轻松松过日子吧,我再也不会来吵你了。」帮他整好衣服,站起来走向门边。
    天扬厉声说:「一点也没错!」
    「…………」
    「我早说过了,要是娘没生你最好,这样我一辈子就开心快活了!你出生以后,我就从没遇过好事!」眼泪成串滴落:「可是有什么办法,你已经出世了呀!事情已经这样了,就算你现在走掉,我也不可能比以前开心啊!所以,」语声哽咽,虽然极力忍耐,模糊的泪眼中仍是露出了求恳:「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天翔奔到他身边,紧紧地抱住了他。天扬颤抖着,伸出手臂,有生以来第一次响应他的拥抱。
    嘴唇,再度紧密贴合。
    凌乱的衣衫散落一地,两具身体比以往更深刻地交缠着。
    忽然间,疼痛消失了,仿佛连身体也消失了。两人间再也没有界限,完全融为一体。心跳、血液、呼吸甚至意念都能互通,世上一切烦忧,所有明争暗斗,阴谋诡计,全拋到了九霄云外。
    当振动的床终于恢复平静,天扬全身虚脱地躺在天翔怀里。天翔忽然用力紧紧地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这景象跟当初在月岭峰上完全一样,连温柔黯淡的眼神也完全相同,天扬心中又泛起一股不祥之感。想问他怎么回事,天翔却堵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开口。天扬经过这几天的折腾,已是身心俱疲,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天翔竟已不在身旁。
    天扬到处找不到他,心中疑虑渐深,再看到墙角报销的夺命翠蜂,更是不安。别的不提,他根本不知道天翔为什么会来找他!
    正打算到裂风谷问个清楚,忽然背后风响,有支剑朝他背心刺来,当然又折断了。
    天扬回头冷冷地说:「你到底要吃几次亏才会学乖?」
    谢青岚双眼赤红,脸色青白,带着哭音说:「你说!你把廷哥怎么样了?」
    天扬怒道:「我还要问你咧!谢长江叫他半夜跑到我房里干嘛?」
    「你少装蒜了!廷哥去杀你,没有成功,你就把他杀了,是不是?」
    天扬脸色转白:「翔弟……来杀我?为什么?」
    「你杀了刘悟,还会对我爹客气吗?若不杀你,我们根本不能安心!」
    天扬冷笑:「你们裂风谷在我面前连蚂蚁都不如,谁有那闲功夫去杀你们?我连你爹都懒得杀,又怎会杀我弟弟?回去叫你爹不用白费力气了!你以后也别再指望那小子,他不会再受你们摆布的。」
    青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坐倒在地,泣不成声地说:「没用的!既然你活着,廷哥……廷哥就活不成啦!」
    天扬一震:「什么?为什么活不成?」
    「追日箭……」
    天扬一听到这三个字,大惊失色,厉声说:「追日箭又怎么了?给我说清楚!」
    青岚抽抽搭搭地说:「一个月前,刘悟算出空空儿在裂风谷,来见我爹,要我爹用廷哥作饵,帮忙除掉你,条件是把夺命翠蜂借我爹用一个月。那时刚好抓到聂隐娘,廷哥又硬拉你来谷里,我爹就想趁机下手,没想到你身上刀枪不入,夺命翠蜂根本叮不到你……」
    天扬想起裂风谷那群马蜂,想必夺命翠蜂就混在其中。
    「你功夫又强,我们根本没人能靠近你;只有廷哥说他有办法趁你睡觉时偷袭,所以……」
    「所以你爹就派他来暗杀我,其实最终目的是利用他带夺命翠蜂来叮我,至于翔弟的死活他就不管了,是不是?」
    谢长江拼命挑拨离间,想必正是为了他日利用天翔来杀自己。想到天翔这么敬爱谢长江,那老狐狸却把他当傻子耍,不禁怒火狂涌。
    「夺命翠蜂已经被打死了,你们死了心吧!」心中一凛:「那你为什么说翔弟会死?」
    「因为……大师兄不相信廷哥,一直说他一定会背叛,所以廷哥自愿去在追日箭前面发誓,如果背誓,满月之夜就会死于非命。」
    「发什么誓?」不祥的预感再度出现。
    「在追日箭上血书:『谢廷宇誓杀骤雨狂扬』……」
    只觉被当头槌了一记,破口大骂:「血誓个头啦!被追日箭吸血的人会被射死的!谁管你立什么誓啊!」
    青岚脸色大变:「胡说!我爹说……」
    天扬吼道:「你爹就是存心要他死!」
    「不可能!我爹为什么要杀廷哥?」
    「因为他是空空儿,谢老头自认是名门正派,容不得一个杀手当他儿子!到底有没有良心哪!」
    青岚张大了满是泪水的眼睛,说什么也不肯相信。
    天扬终于明白了。天翔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没命,为了不让哥哥看到他惨死的模样,只好不告而别。他一定以为是背弃誓言的惩罚,却万万没想到,最敬爱的义父竟设下这种毒计害他。
    昨夜的天翔,是用多么悲惨,多么决绝的心情抱着自己呢?
    好不容易才前嫌尽释,一切正要开始的时候。
    为什么──
    青岚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不信,我绝对不相信!我要回去问我爹!」说着转身走开。
    天扬心急如焚,心想:「去逼问谢老头,说不定他知道破解的方法。」便跟着去了。
    进了裂风谷,众弟子原本慌慌张张地聚在一起比手画脚不知在讨论什么,见天扬到来,顿时就像老鼠看到猫,个个惊声大叫,没命地四散逃跑。天扬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跟着青岚直闯谢长江书房。
    青岚一进门便劈头说:「爹!女儿有话……」话说了一半便吞了回去,因为房里的景象大出她意料之外,连天扬也呆住了。
    桌椅全部被碰倒,茶水泼了一地,桌巾和书本全被撕得七零八落。在这一团混乱中,仰躺着谢长江气绝的尸体。
    谢长江双眼圆瞪,整张脸变成紫色,完全扭曲变形,大张着嘴,脸上还有许多条被自己的手抓出的血痕,衣服也扯破,显然断气前的挣扎非常痛苦。僵直的双手伸向空中,好象想抓住渺茫的生机。
    天扬闻到一股气味,冰冷的死亡气息。
    青岚尖声大叫:「爹!!」天扬拉住她,不让她扑上前去:「他身上有毒,别过去!」
    青岚怒道:「你怎么知道?是不是你杀的?」天扬骂道:「一看就知道了!我杀人会这样没品吗?」
    青岚哭道:「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天扬怎么会知道?
    正在心乱如麻的时候,看到谢长江右手掌心有一块小小的溃烂,想必毒素是从这里渗入体内的。而那块溃烂的形状,跟某个东西有点像。
    脑中醒悟:「是刘悟。」青岚叫道:「刘悟死了!」
    天扬摇头:「是在他死前下毒的。你说刘悟自愿把追日箭借你爹一个月,这种宝贝,你爹一定会想霸占,刘悟一定也会担心你爹不还;所以在夺命翠蜂上涂了一个月后发作的毒药,若是你爹如期返还夺命翠蜂,他就给你爹解药,若是不还,就是这下场。」
    刘悟以前就曾在翠蜂上涂药,而轻易抓到飞飞,就算他重施故技也不足为奇。
    「你爹也不是好惹的,故意对我暗示刘悟设计害我,激得我去杀刘悟,没想到反而把自己命给送掉了。」
    青岚掩面痛哭。天扬怔怔地望着僵死的谢长江,心想:「这老贼死不足惜,可是,难道翔弟也得跟着枉死吗?」一把拉住青岚:「追日箭在哪里?带我去!」
    追日箭所在的山洞,离裂风谷竟是出奇的近。只是山洞很深,天扬和青岚在黑暗中走了约一里路,才看见了上古神器的真面目。
    追日箭就像聂隐娘说的那么巨大,牢牢地安放在洞窟正中央的一个石箭架上。材质不明,不是金银铜铁,也不是玉石,根本不是人世上的东西。箭身是金色,泛出来的光芒却是惨绿色,真有说不出的诡异。
    天扬大骂:「这什么玩意儿啊?简直丑到不行嘛!」
    走近一看,那金色的箭身上,沾着斑斑的黑点──血。
    这里面,也有师父的血迹吗?
    仔细地寻找着,在箭尾的地方,看到一行血字:「谢廷宇誓杀骤雨狂扬,如有违誓愿死于箭下。」正是天翔的字迹。端正、决绝,没有半点犹豫的笔迹。可见他写的时候,绝对不知道自己是在干天下第一的蠢事。天扬想擦去那行字,但血字已经深深渗入箭身之中,完全擦不掉。
    一咬牙,对青岚说:「后退。」手腕一抬,一记剑光直朝箭射去。没想到剑光还没碰到箭身,便被一股无形的障壁弹了开去,在山壁上四处碰撞,天扬连忙拉着青岚避开,才没被自己的剑气伤到。
    等剑气好不容易消失,回头看看追日箭,仍是丝毫无损。青岚说:「没用的,只有在飞的时候才有办法破坏。」
    天扬怒道:「大小姐,飞的时候谁打得到啊!」青岚默然。
    他不死心,又击出好几道剑气,箭上仍是连道裂痕也无。天扬急怒交加,发起狂来,双拳死命地捶打箭身,直到拳头红肿,完全麻痹为止。
    真的……不行了吗?天扬将头靠在追日箭上,全身冰冷。
    回想起昨夜的缠绵。跟以前不同,没有羞辱,没有压迫,只有无尽的深情。很美,很幸福,却如此短暂。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也就是说,今晚就是翔弟的死期。
    正在万念俱灰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那是昨夜,天翔在耳边呢喃着,最后的话语:「我爱你。」
    ──我爱你!
    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了下来。
    以前就想过,翔弟杀孽太重,想必是难以善终了。而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况且,他们两个还没跟师父谢罪呢。
    仔细想想,兄弟两人二十几年来,一直都是依着自己的个性,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比起世上大多数人来说,已是大大地幸运;而在最后,更尝到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两情相悦的滋味,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好伤心、不满的?
    咬破指尖,在原先天翔的那行字上,写上:「慕天扬。」血很快地被吸进去,跟天翔的血溶在一起。天扬微笑了。
    ──已经……够了。
    ──这样就可以了。
    ──从此我们两个,再也不会分离。
    ──就算是下地狱……
    太阳西沉,天空逐渐转暗。天扬独自坐在洞中,盯着追日箭。这可是千载难逢,观看追日箭起飞的大好机会,要是错过了,不是死得太不划算了吗?
    偏偏就在这种紧要关头,喉头发干了起来,决定趁月亮还没升起,先去弄点酒来,走出没两步,碰的一声,撞上了一个人。
    「你在这做什么?!」竟是天翔。
    「你又来干嘛?」
    「我是想,既然要等死,来这边等比较干脆……等一下,你怎么会知道这里?还有,你干嘛笑得这么奇怪?」
    天扬笑道:「不愧是我弟弟,在这种时候的反应就会跟我一样。」
    「什么反应一样?」天翔仿佛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些什么:「难道……」脸色大变,冲到箭架旁,看到天扬的字迹,愕然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被姓谢的骗了。被箭吸血的人必死无疑,发什么誓都一样。」
    然而天翔在乎的并不是这个:「你明知道,还在上面血书?你疯了是不是?」
    天扬耸肩:「像我这种天下无敌的人,就是要这样死才过瘾啊。」
    「过瘾个头……现在怎么办哪!」
    「很简单,先去弄点酒来,最好再来几盘小菜……」
    「你去死啦!」
    「可以啊,马上就要死了。」
    天翔坐在地上,紧紧抓着他美丽的头发,苦恼不已。因为自己的愚蠢,弄到现在命在旦夕,这也就罢了,居然还拖累最心爱的人,想到这里,真恨不得把这脑袋在山壁上好好撞一撞。
    天扬只是一派轻松地看着他。不想劝他,因为自己下午也发过狂,知道那种心情是劝不动的。
    重要的是,现在两个人终于又在一起了,可以并肩去另一个世界。真的,他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天翔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天扬:「听好,这支箭应该会先来射我,你就趁这时候快跑,跑得远远地……」
    「多远?像郑州城那么远?还是像师父闭关的山洞那么远?没用的!明明你也知道,被这箭瞄准就一定没的救不是吗?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你就别再懊恼了。两个人一起走也比较有伴呀。」
    天翔怒道:「我要是想有伴,昨天半夜里我就把你给杀了,还等到现在?」
    「对不起,当我没说这话。」天扬仍是十分平静,只是看他这样激动,忍不住有些心疼。
    其实天翔也没精神跟他呕气了,仰天大叫:「难道天底下就没有这枝箭头射不到的地方吗?」
    「你死了心吧。就跟你说了……」话讲一半,忽然心念一动:箭头射不到的地方……
    有!
    念头在心中骤然成形,两兄弟面面相觑。
    「要试试吗?」
    明月升起,洞穴慢慢亮了起来,皎洁的月光由通到地表的缝隙渗入了洞中。地上的小光点缓慢移动着,逐渐地移到了追日箭之上。然后越来越亮,终于变成一道强力的光束,投注在箭身上。
    追日箭起了变化,四周的绿光加强,忽然间光芒大作,整个洞都是绿色,刺眼无比。追日箭开始摇动,在绿光的包围中,飞离了箭架。它缓缓上升,锐利的箭头泛出寒光,令人胆裂。
    照理,它本该火速飞出去戳穿天扬或天翔的胸膛,然而现在追日箭遇上了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诡异状况。
    它今晚要取命的两个目标,正贴在它自己身上。
    天扬和天翔拿了坚固无比的天蚕丝,把自己牢牢地捆在箭身上。长两丈五的箭身,上面捆两个年轻男子是绰绰有余。
    箭头永远射不到的地方,就是箭身。
    追日箭受了血咒的趋使,无论如何都要射中两人,偏偏箭头又没法弯过来射箭身,强大的力量无法宣泄,竟使得这枝箭好象忽然活过来似的,在空中左摇右晃,努力想甩掉两人,但是两人捆得非常之紧,连手掌心都涂了粘胶,牢牢贴在箭身上,因此虽然被摇得头昏眼花,却没有半点脱离的迹象。
    箭发了狂似地在山洞内四处乱窜,两兄弟就好象骑在疯马背上,只得使尽全身力量抓紧箭身,眼看双臂双腿都要一起抽筋。
    「到底是谁出这种馊主意的啊?」天翔扯开喉咙大叫。
    「又是谁说『姑且一试』的啊?」天扬同样吼得声嘶力竭。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乖乖等着被射死!」
    「闭嘴啦!」
    这时箭头一转,沿着甬道一路冲了出去,速度有如闪电,两人紧闭着双眼,根本看不见身在何处。
    忽然箭身立了起来,笔直窜上了高空。
    「啊----!!!」
    只觉迎面扑来的狂风像刀子一样刮得身上发疼,耳朵也被尖锐的呼啸声逼得差点炸开;眼睛虽然闭着,仍是直冒金星,呼吸困难,几乎停滞。
    完了完了,这下难道真的要飞去射太阳……天扬心想,不对,现在应该是射月亮。才想着是不是快碰到月亮了,箭身又猛然回转,朝地面俯冲而下。
    「天哪~~~~!!!!」叫声凄厉,着实大伤男子气概,聊可堪慰的是,到了这种地步,两人根本搞不清楚是谁叫的。
    想必这支箭射不到我们,打算直接把我们摔死。两人心中都是这个想法。
    显然这支箭没他们两个聪明,快撞上地面时居然又陡然拉高,往上冲了一阵子又回头往下;足足反复了七八次。此时两人已经一点想法都没有了。在五脏六腑全搅成一堆,连脑浆都快给晃出来的时候,人的脑力要不报销是很难的。
    然后箭又玩起空中翻滚,先上下转四圈,再左右转四圈,转完又回旋而上;速度之快,动作之多,连旁边的鸟雀都目瞪口呆。
    就在这种混乱的时候,天扬奇迹似地恢复了神智,想到再这样下去天蚕丝一定会松脱,两人早晚会被甩离箭身,落得一死的下场。忽然青岚的一句话窜入脑中:「只有在它飞的时候才有办法破坏。」
    它现在不就是在飞吗?
    将全身真气集中在掌心,用力贯入箭身内。箭将真气全吸了进去,但是它并没有停下来。
    失败了吗?才这么想,忽然感觉眼前光芒耀眼,勉力睁开眼睛,发现箭身上出现许多小裂纹,从裂纹的缝隙中渗出刺眼的光芒来。裂纹越来越大,忽然「碰」地一声,追日箭整枝炸裂了!
    天扬被爆风刮得老远,忙着伸手遮着脸免得被碎片打到,然后惊觉到他的处境:爆炸的冲力将他跟天翔弹开,两人相隔十来丈,天翔在他眼中几乎只剩一个小黑点;此外,他们身在约万丈的高空上,正在笔直下坠当中。
    「翔弟!」使出全身力气大叫着,但是声音被风吹散,完全传不到天翔耳里。天翔好象也张口喊了些话,他同样听不见。
    拼命划动手脚,想向天翔靠过去,可以看见天翔也努力地想过来,但是高空的风太强劲,反而将两人越吹越远。不管再怎么拼命伸长了手,还是碰触不到对方。
    不要,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容易才一起走到这里……
    天翔忽然一个转身,一掌朝身后凭空击出,强劲的后坐力立刻将他朝天扬推进了一些。天扬会意,也依样画葫芦,一记剑气射出,飞快地将他送到天翔身边,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地面逐渐逼近,眼看就要粉身碎骨,两人都是全身僵硬,四目交投,同时看见彼此眼中的恐惧。然而过了不久,不知是哪一个人的眼神先稳了下来,接着在下一瞬间,两人心中便生出了奋斗到最后的决意。
    天扬开口:「听好,待会我数到三,我们就同时朝地上发掌,懂吗?」天翔点头。
    离地面只剩约一百丈了。
    「一!」
    七十丈。
    「二!」
    十丈。
    「三!」
    各自伸出一只手搂紧对方的腰,另一只手全力朝地面击出。
    两道掌风如炸雷击中地面,撑住下坠之势,又将他们弹高二丈。从七八丈高的地方摔落,虽然很痛,以他们的功夫毕竟是死不了的。
    两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天翔压在仰卧的天扬身上,两人都是惊魂甫定,险些忘了怎么呼吸。
    等到终于平静一点,天翔开口:「拜托,你要把箭打坏也先选一下地方好不好?吓得我腿都软了。」
    「你当是在看风水啊?还选地方!我眼睛都张不开了怎么看?」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要是我脑袋又摔坏了怎么办?」
    「早就没救了啦,摔不摔都一样!」
    「什么话!我刚才以为死定了,还真的来个回光反照,一生的往事全部浮现眼前……」
    天扬一楞:「你的意思是,你全想起来了?」
    天翔顿时也呆了一下,随即笑颜逐开:「对哦,你不说我倒忘了!我现在每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比如说……对了,你有一次打架输我,被我点穴,结果差点被熊吃掉。」
    「喂……」
    「还有还有,我跟聂隐娘联手去杀刘悟,你却中途跑出来搅局,把刘悟屋顶打破一个大洞才发现找错人,真是丢死人了!」
    「喂喂喂……」
    「对了还有,你有一次过独木桥,脚下没留意掉进河里差点冻死,害得我还要整晚照顾你……」
    天扬一把揪住他领口:「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什么故意的?」
    「故意跟我装疯卖傻!」
    「胡说,这是事实!」
    「你……你干脆再摔一次算了!」
    「才不要哩!」
    看来以后可有得吵了,搞不好得吵上十几二十年。这也没什么不好,不过目前最重要的是……
    「现在别提这个,先看看我们在哪里,再想想怎么出去!」
    这时天翔才真正注意到,他们身在一个陌生的山谷中,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山壁,而且陡峭无比,高耸入云,连月光都差点照不进来。
    「哟,麻烦了。」
    「麻烦了你还这么轻松?想办法呀!」
    「办法当然是要想,不过现在我有个提议。」
    「什么提议?」
    「先亲热一下再来想吧。」
    「去你的!……喂,你……」他的唇被堵住了。
    此时天扬再度深刻体会到,不管有没有记忆,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其实这也不是件坏事,习惯了就好……唉!
    满月高高地挂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