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听了这话,就像冷不防挨了一拳,有些措手不及。她故意留了一手,先是虚张声势,然后才狠狠出手,让他受到了我所见过的最沉重的一击。虽然除了脸部之外,他全身的肌肉一动未动,但我觉得他的脸都快要气炸了。放在从前,他早就发作了,可眼下他却静静地坐在那儿,布满皱纹的眼皮一跳一跳的,而且呼吸平稳。
“我小看你了,”他说,“好吧。你开口了,我给你。”
赖利夫人倾身向前。
“让您的嘴巴歇歇吧,外公,”她平静地说道,“我说的是真的,这一点您和我一样,也很清楚。而且,还是个皮肤有点黑的小家伙,您知道的。”
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很是厉害,但低声甩出了这几句话之后,她就不再那么锋芒毕露了,而是又一次露出金牙,满脸堆笑,秋波流转,顾盼生辉。
“也许我最好还是告诉您一声,那是个男孩,六个多月前——确切地说,是1月9日——在开罗的一家非常私密的疗养院出生的。这事您是清楚的;您女儿的身体状况很糟糕,于是您把她送到了那儿,而且您也不敢让她堕胎。您想得真是很周到啊。
“可怜的雷蒙德想结婚;这样伤他的心很不好,对吧?等您得知此事(我是指冒出了这个当然继承人),已经太晚了,您就把她从伊拉克送到了埃及,并放出风去,谎称她已经打道回府了。雷蒙德都快急疯了,他试图向柯克顿小姐打探消息——他也很喜欢跟她相处,虽然没有处出这样实在的结果——可是她随令爱一同离开了。雷蒙德自然想追随令爱到英格兰来,可惜没钱。他花了好长时间攒了一点钱,我不知道这个穷小子是怎么做到的,因为我从来就攒不住钱,”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四个月前,他还真来到了这里。结果发现了什么呢?发现您把他给耍了,发现她压根儿就不在这里。啊,上帝!”
杰夫直挺挺地坐着,冷静地看着她,还皮笑肉不笑的。这似乎惹恼了她。她的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
“现在您感兴趣了吧,亲爱的韦德先生?”
“或许吧。接着说。”
“雷蒙德从我的一个朋友那儿才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可他写不了信,因为他不知道地址。当然啦,自己的儿子,他是怎么都要坚持见的,而且还坚持要合法地抚养那孩子,不能让他背上私生子的名声!……后来他得知自己的合法妻子——合上帝之法,”赖利夫人喘了一口气,虔诚地举起一只手,咯咯笑着瞪了他一眼,“真的要打道回府了。啊,上帝——您不知道彭德雷尔真的到了英格兰,对吧?”
“我怎么会知道?”杰夫漫不经心地说道,“彭德雷尔这家伙是谁啊?你是在讲故事吧,虽然讲得不怎么样。”
“您才不是这么想的,不过,您没有冒险。”
“没有吗?”
“没有。您先把女儿打发到一个亲戚家待了两个多星期——可怜的丈夫雷蒙德心烦意乱,也不知道那个地址——然后,前不久您回来了,才把她接回家——困在家里——牢牢地困在家里——哎呀呀!您有一个十分忠诚的管家,我没说错吧,他会把信件或电话都挡掉吧?不过,说真的,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就在她从亲戚家回城之前,雷蒙德不是正好出城赴约去了吗?雷蒙德是个非常精明的小伙子,西瓜没到手,芝麻他是不会放过的。他前天才回来。所以,您和米利亚姆是怎么以为的呢?你们以为他根本就不在伦敦,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因为,自不待言,要是在的话,他早就钻出来再度施展自己的魅力,或是——”
“或是——?”杰夫耐心地鼓励她把话说完。他在等着下文。
“承认吧,承认吧,您就承认了吧!”赖利夫人大声嚷道,仿佛在玩一场恶作剧式的盘问游戏,场面很不好看,“现在她安全了,您就又由着她四处晃荡了。她也恨不得把开罗那段不光彩的经历忘得一干二净。孩子和护士,全都成了过去。多闹心的事啊,如今全都过去了……可是她的衬裙,您是看不住的,外公,”赖利夫人厉声说道,有如突然掷出了一枚带毒的飞镖,“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深深影响了她吗?还有那温柔的抚摸——哎呀,没有!当她乘坐那艘巨轮离开东方,在船上邂逅另一个男人时,她真的把这些都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了。”
杰夫从桌后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
“彭德雷尔想要什么?钱?”
“说真的,恐怕是,”赖利夫人窃笑道,装出了一副惊愕的神情,“他这个人有时候是挺可怕的。在昨晚那场小小的游戏里,偌大的一个伦敦城,他们居然挑了一个希望见到自己露水之妻的男人来见她,这岂不是惊人的巧合?也可以说,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那你又想要什么呢?钱?”
我等的就是这个。我手都痒痒了,恨不得放开手脚拿她来擦地板;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慢慢来。她睁大眼睛瞪着我们,惊愕之情有增无减。
“钱?我的老天哪,不是!要钱不就成了勒索了嘛,对吧?哦,不,不,不;您误会我了!真的,一个子儿我也不会要。我可没有威胁要抖搂出去……”
“那好,”杰夫说,“门就在那里。滚出去。”
“遵命,外公,”她冲着他咯咯笑道,喜气洋洋的,但又一次气短了,“您听明白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在全体法官面前说出来,不信,您可以问问您的律师。说真的,既然雷蒙德已经死了,我就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该把他的行李交给您或是米利亚姆。当然了,如果您的千金没有嫁给他,那你们自然无权认领……”
她一边拍拍屁股,做出急于离开的样子,一边继续说道:
“您明白的,这穷小子吃我的住我的,可是一个子儿也没付过哟。有十几个人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哪来的收入啊?所以结果就是,他的行李,连同里面的一切,在账单结清前都成了我的财产。这一点您是绕不过去的。我相信——虽不敢断定,但我相信——他的手提箱里有咱们的米利亚姆得知自己怀孕后写的一些信。我不清楚到底有没有,有我也不感兴趣。但我清楚的是,在有人替他结账之前,我只好先把他的行李扣着。”
杰夫看着她,仿佛事不关己。
“你蹲大牢之前,”他大声说道,“应该还可以再撑一阵子……他的账单一共是多少钱?”
“哦,嗯,”赖利夫人撅起红彤彤的嘴唇,歪着头说道,“数目恐怕很大,相当大。您想啊,三个月呢,加上雷蒙德饭量又大得吓人。不过,总数我还没完全算出来,只知道数目会相当大。您哪天过来一趟,我很快就会把账算出来的。在此期间,他的东西,不管是警察还是其他任何人,谁也甭想从我家里拿走一件。您知道的,这就叫法律,就是警察,有时也得尊重它一下。再见了,二位。很高兴认识二位,真是三生有幸啦。”
“赖利夫人,”杰夫说道,“你听没听说过威灵顿公爵[即第一代威灵顿公爵阿瑟·韦尔斯利(Arthur Wellesley,1st Duke of Wellington,1769—1852),英国军事家、政治家,曾任陆军元帅、英国首相。在1815年的滑铁卢战役中,他联同普鲁士王国元帅布吕歇尔击败拿破仑,成为西方人眼中的战神。]?你知道他遇到这样的情况时是怎么说的吗?”
“不知道,而且格莱斯顿1876年说了什么[格莱斯顿(William Ewart Gladstone,1809—1898),英国政治家,曾四次出任英国首相。1876年,巴尔干爆发了保加利亚反抗奥斯曼帝国统治的民族起义。当局使用极其残暴的手段镇压起义,遭到全欧洲民主人士的谴责。但当时的英国保守党政府却千方百计地掩盖其罪行。格莱斯顿视此为反对政府的大好时机,把自己打扮成弱小民族的热心保护人,利用群众大会、示威游行或国会演说等机会,指责土耳其统治者的暴行和自己政敌的反动政策,从而获得了巴尔干斯拉夫之友的声誉。],我也不知道,”赖利夫人冷冷地说道,“可滑铁卢我倒是听说过,而这就是您的滑铁卢。”
“他说的是:‘爱公开就公开吧,我才不吃你这一套呢。’[原文为:“Publish and be damned!”,直译为:“公开,并遭受谴责吧!”。威灵顿公爵的一个情妇威胁要公开其情书并把两人的风流韵事公之于众,以勒索钱财。威灵顿用这句话打发了她。]”杰夫回道,眼皮都没眨一下,“这也正是我现在要对你说的话。不管你犯没犯勒索罪,我都会以这一罪名控告你。这位是伦敦警察厅的助理厅长。好好收拾收拾她,伯特。”
我的确收拾了那婆娘一顿,把她的魂都快吓掉了。我左右开弓,把她揍了个稀巴烂,没了个人样(这是夸张的说法)。她当时就崩溃了,变得歇斯底里。不过,她做得很对,没留下任何勒索威胁的把柄——而且对此她心里也有数。她死死揪住这一点不放,真是妙招。不过,我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过火了,因为就算她认为自己没有违法,我们也还有一个法子可想。
很简单,我们的人可以以调查命案为由把行李“借走”,而不是拿走。万一她把那些信藏起来了,一纸搜查令就可以把它们找出来,因为作为他物品的一部分,信件也要接受检查。只是搜查起来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此外,虽然我不是律师,但我觉得,她在这些行李上的合法权利也有点值得怀疑。按照她逢人便吹的说法,彭德雷尔在她那儿是“临时寄宿”,不是房客。所以,房客登记簿上不会有他的签名,也不会有书面协议,更不会有收据;也就是说,此人是一个客人。所以,客人死后,房东太太是不能拒不交出客人的行李的——如果有亲属前来认领的话。有人说过,彭德雷尔在伊拉克有个波斯母亲。趁着行李在我们手上备查之际,杰夫可以跟那儿的律师取得联系,律师再与彭德雷尔的母亲取得联系,拿到索回可怜儿子的财产的授权,继而指定杰夫为全权代表。杰夫则会找到我们,呈上手中的凭证。“好的,”我们就会说,“拿去吧。”“可他欠我钱啊!”赖利夫人不免会尖叫。“行了,”杰夫会说,“给你五十英镑。如果你觉得他欠你的不止这个数,那就为这两口手提箱去法院告我吧。”
于是末了,我对赖利说了不少宽慰话,她热泪盈眶、满怀希望地离开了。然后,我关上门,给杰夫讲了讲情况,此时他双手都在发抖,脸色像自己的衣领一样惨白。
“谢天谢地。”杰夫说。他得坐下来歇会儿了。“有时候你还真顶用。对,他是有个母亲在伊拉克,我听说过她。我差点儿就山穷水尽了,伯特,刚才我是在虚张声势。你觉得管用吗?”
“咱们想办法让它管用呗。打起精神来,听着!那些信本身,如果有的话,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啊,你这么认为吗?”杰夫冷笑道,“巧的是,我不这么认为。”
“现在别扯这个了。我的意思是说这些信无关紧要,因为整个案子就要浮出水面了。一定会闹得水花四溅、沸沸扬扬的,这都是迟早的事情,除非有奇迹发生。咱们还是面对现实吧。如果这些信被视为杀害彭德雷尔的动机,那就太可怕了。也就是说——”
我觉得杰夫要摔个什么东西才能发泄胸中难以抑制的情绪。他此刻的心情很差,差到了恨不能故意把椅子拆成碎片的地步。
“也就是说,”我补充道,“如果确有其事的话。真有这事吗?”
“是,当然确有其事。当时我真不知道是该宰了那个臭丫头还是该怎么办才好。现在——现在我也不知道。你也知道,我虽不如现在的人那样思想开放,但要是换了别人,只要不是这个彭德雷尔,我也不会介意的。伯特,你不知道他的为人。他这种人,见了女人就左一声‘亲爱的’,右一声‘亲爱的’,吻人家的玉手时动作夸张不说,还老盯着人家的钻石戒指。嗯哼。对于世间那些打不散的鸳鸯,我是很同情的,但这种事情——尤其是发生在自己的女儿身上——赖利有一点还是说对了的。我不知道这家伙就在伦敦方圆千里之内,米利亚姆也不知道。”
“你好生想想!我下面要问你的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我指的是孩子的事。”
“这个我还真说不上来!他娘的,你脑子里是不是进水了?柯克顿那丫头当然知道啦。据我所知,别人都还不知道。不过,也不好说。我花了好几千的封口费,可是这种事情总是会走漏风声的。我猜不出那帮小崽子是怎么想的……”
“杰里知道吗?”
“嗯,也许吧。不过,他跟米利亚姆从来都不是很亲近,而且他没去过那些不毛之地,所以肯定没从我和米利亚姆这儿听到过。不过我怀疑,他可能还是从别的渠道听说了。他们有可能全都知道出了什么岔子。不过我觉得他们应该不知道彭德雷尔这个名字。”
“巴克斯特或曼纳林呢?”
杰夫酸溜溜地笑道:“我敢跟你打个小赌,曼纳林不知道,你赌不赌?巴克斯特嘛,哼,应该也不知道,虽然他当时人在开罗。藏几个密探在地窖里来打探这事儿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我采取了预防措施。天哪,伯特,可事情还是搞成了一团糟!伦敦的演员成千上万,他们偏偏挑中了这个——!”
“唉,跟其他所有的事情比起来,这件事也没有太奇怪,他们对演艺经纪公司提出的要求实在是不寻常。说来说去,关键还是在于:假如发现了彭德雷尔企图勒索,这些人当中有几个人会干掉他,或者说会起杀心?”
杰夫嘲笑道:“难道你不觉得,为了确定这事,我脑袋都快想破了吗?我就会,算上我一个。杰里会,巴克斯特会。曼纳林——我没底,不好回答。米利亚姆本人嘛——嗯,很难说。有时候吧,她胆大包天,有时候呢,又胆小如鼠;她是个疯疯癫癫的丫头。迪克·巴特勒不会那么忠诚于她的,因为他跟哈丽雅特如胶似漆。我怎么知道都会有谁呢?”他胡乱地摸了一会儿下巴,“听我说,伯特,你不觉得他们是串通一气的吗?好像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我读过一部精彩的小说,情节就与此类似。十三个人,每个人都捅了死者一刀。”
“胡扯,”我胸有成竹地说道,“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就不会把事情搞砸成这个样子了。不,行凶的只有一人。问题是,不管最终谁是凶手,都是个麻烦。”
杰夫无精打采地走来走去,雨还在不停地从窗口飞溅进来。
他开口说道:“是啊,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我想问你能否帮忙隐瞒整个事实,但估计问了也是白问,可你能不能尽可能地——?”
头一件事就是要搞清楚10点45分到11点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哪些事,看看能不能排除谁的嫌疑。伙计们,这可是个一针见血的问题:第一个要盘问的就是普鲁恩。按照伊林沃斯的说法,普鲁恩从头到尾都可以把整个博物馆的情况尽收眼底。对了!普鲁恩先他人一步,已经来了,此时正在外面大厅里跟沃伯顿聊着呢。我认定约谈期间让杰夫在场绝非上策,只会带来麻烦。普鲁恩本来就很可能会撒谎,杰夫在场弄不好会让他撒更多的谎。还有一点,我们决定暂时不跟任何人提起赖利夫人,也别试着去摸清有没有别人知道赖利夫人知道的事情:说谎这种传染病如果控制得不好,一旦蔓延就会变本加厉的。
在普鲁恩进来之前,我把帕普金斯列出的那张讨厌的清单掏出来,在桌上铺开,坐下来研究了一番。这些问题有答案了吗?对,有几个已经有了。十一个疑点中,现在有四个我们已经有相当满意的答案了,分别是第六、七、八、十点。第六点是为什么米利亚姆见到尸体后,要以伪装的声音给哈丽雅特打电话,关于这一点,我的推测已经完全得到了验证。第七点是那本烹饪大全可能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现在搞清楚了。第八点是关于杰夫·韦德从南安普顿发的那封电报,以及他为什么没去博物馆,情况现在也都弄明白了。至于第十点嘛,有没有人是学医的?答案是:没有。这样一来,正如你们会敏锐地指出的那样,我们就只剩下第一点到第五点、第九点和第十一点这七点了,对吧?
我起身去把卫生间的那扇窗户关上了,因为感觉有点阴冷。此时,房间里已是一派灯火通明,艳丽的小毛毯、摩尔风格的回纹装饰,尤其是那一幅幅索然无味的镶框遗迹照片,全都尽现眼前了。杰夫喜欢把自己周围的环境布置得花里胡哨,连皮椅都要选红色的。除了电梯门上缺了一块玻璃,书桌上有一本格林编的《实用阿拉伯语语法》外,这儿看不到半点他们昨晚聚会过的迹象。我把疑点清单藏进了语法书里,随后普鲁恩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普鲁恩这家伙一副讨厌相。我很久没见过他了,他比我印象中的瘦了一点,戴着一副伍尔沃斯牌眼镜,脸因为红斑而显得愈发斑驳,两眼也愈发泪汪汪了——他不停地摘眼镜,擦眼睛——不过,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他没穿制服的样子,所以才知道他是个秃瓢。另外,他老是不停地抽鼻子。他倒是毫无敌意,因为人都吓得魂不附体了。我吩咐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只见他双膝凸起,垂着脑袋。
随后我说:“你打算跟我撒谎吗?”
“不,长官!”(他的嗓子和伊林沃斯的一样嘶哑,我还以为他会从椅子上跳起来呢。)
“对你自己的坏处,我就先不说了;可你要是撒谎了,韦德全家人都会倒霉的,你知道吗?”
“您是他的朋友,”普鲁恩简明扼要地答道,“我会跟您说实话的。”
“彭德雷尔是谁杀的?”
“骗您天打五雷轰,我不知道!”他说着,还像个高水平的悲剧演员一样做了个手势,“骗您的话,就让我死在这把椅子上,我真没骗您,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死了,直到——长官,您知道的——那位巡官来了,我才知道的。”
“以前听说过彭德雷尔吗?你知道他是谁吗?”
“没听说过,长官。我不认识那个浑蛋。他们也不认识他。所以,我想请问,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他呢,长官?”
“你已经知道,对于你们昨晚在这儿玩的那场把戏,我掌握得一清二楚。韦德先生告诉你了,是不是?这一点,你总不会否认吧?”
“不会的。”他回答得倒挺直白,脸上挂着一种缥缈恍惚的笑容,“勇气,我认为这就叫勇气!”
“你昨晚一晚上都守在正门,是吗?”
他回答得一点也不含糊。“一晚上都在,长官,包括闭馆前在内。闭馆后,从10点10分左右一直到11点,我都在那里。就在11点时,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家伙——您知道的,长官,他还以为自己是华莱士·比里呢;要我说啊,他就是凶手——大吼大叫地从电梯里冲了出来!他从卫生间的窗户逃出去了……唔!接下去的事,您就知道了。我们把他从那个通到街面的煤窖洞口拽了下来。接着,霍姆斯先生就说:‘听着!咱们得从这里出去,万一警察来了就麻烦了。’那个疯子嘛,当然也得弄走。不过,巴克斯特先生得先到楼外去,再从那扇窗户爬进来,”他伸手指了指,“这样他们才能把那个老疯子锁上的那扇门打开,并从那个房间的衣橱里拿到自己的外套和帽子。”
他说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我说道:
“这个待会儿再说。你先把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跟我说说,一样也别落下,明白吗?”
“好的,长官。我这就说给您听。”他深吸了一口气,“昨晚,您知道的,7点到10点,我一直让博物馆开着门,和往常一样……”
“等等。昨晚有那么大的行动安排,你干吗还要那么认真负责地一直开着门呢?这很要紧吗?”
“这很要紧吗?”普鲁恩气呼呼地说道,“我说,长官!您难道不知道我们这个地方有多受欢迎吗?尤其是跟着老师或家长来参观的那些孩子,他们可喜欢这里啦!我问您,您认识的孩子中,有哪个见了东方集市展厅可以忍住诱惑,不进去看看?或者说八大天园展厅,那可是一座苏丹宫殿的再现哟!他们能忍住不去大饱眼福吗?”(说实话,这个我还真没怎么想过。相反,我还想当然地以为没人参观博物馆呢;不过,这座博物馆的影响力,我倒是看得出来。)“我们这个地方啊,”普鲁恩夜郎自大地说道,“可不是国家美术馆,您知道的。吃香吧?我再问您,长官,以您对韦德先生的了解,您觉得博物馆要是不吸引人,他会开一分钟的门吗?您瞅瞅这东方集市展厅,或是这八大天园展厅!巴纳姆和贝利[巴纳姆,全名菲尼亚斯·泰勒·巴纳姆(Phineas Taylor Barnum,1810—1891),美国马戏团老板兼演员,有“马戏团鼻祖”之称。贝利,即詹姆斯·安东尼·贝利(James Anthony Bailey,1847—1906),本是巴纳姆的主要竞争对手。两人于1881年合作,成立了“巴纳姆和贝利马戏团”。]也不可能做得更出色了。他是一个真正善于出风头的人,我是说韦德先生。我们想弄一块大电光招牌,要是他们允许的话,早就弄了。还要弄一个镜厅[效仿的是法国凡尔赛宫的镜厅。]!——到时候火得,我们都要收门票了!”
“行了。昨天晚上是怎么个情况?”
“好着呢。星期五之夜,您明白的,长官——第二天不用上学。多好啊!这就是我们得开门的原因。当然啦,是破例。一般情况下,每天晚上10点整,都会有三个打杂女佣来打扫这里的卫生。只有昨天晚上没来。是我们通知她们别来的。”
“接着说。”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嗯,长官,其他人——米利亚姆小姐、柯克顿小姐、杰里先生及其余的人——他们大概是,”他把头往后一仰,皱着眉头苦思冥想起来,由于太过兴奋而忘记了恐惧,“他们大概是10点钟来到这里的。没错,就是10点左右。他们是从后门进来的,因为米利亚姆小姐有钥匙。对了!他们得按照自己要演的角色来化装,巴克斯特先生和巴特勒先生,他们两个在霍姆斯先生的公寓里就装扮好了。杰里先生吧,只要戴上假发,粘上八字胡和络腮胡(不过我是反对他戴络腮胡的)就成,他穿着自己平时穿的衣服,打算到了这里再把络腮胡戴上。他们到了以后,直接来到了这个房间,等着我把博物馆的大门关上。”
“你是什么时候关门的?”
他想了想。“10点10分,差不多吧。有些人不太容易弄出去,您明白吧,长官。之后——”
“之后怎么啦?”
他在椅子上局促不安起来,愁眉苦脸地轻轻敲着椅子的扶手。
“哎呀,我刚想起来了一件事情!我跟您说,长官,这事保管您是头一次听说!只是您要稍等一下,容我先理出个头绪来……
“好了。10点10分,我关上大门,插上了门闩。然后我就来到了这个房间——他们全都在这里——告诉他们已经清场了。只见巴特勒先生正气势汹汹地走来走去。‘演艺经纪公司派来的那个演员在哪儿?’他问我,‘我们其余的人刚刚把自己的戏份过了一遍,演艺经纪公司派来的那个家伙呢?他还没到吗?’这是巴特勒先生跟我说的原话。”
“那个演员应该是几点钟到这儿?”
“巴特勒先生的下句话,”普鲁恩得意扬扬地指着我答道,“说的就是这个。巴特勒先生说,‘我让他10点一过就到这儿,越早越好。’接着,坐在那边那张打字机桌上,神情看着有点不安的霍姆斯先生——他们这拨人里性情最温和的一个——开口了,‘这事要是出了纰漏,我们可就成了天底下最傻的傻瓜了;你们觉得这家伙会在哪里呢?’
“杰里先生坐在那里,像老韦德先生那样把双脚搁在桌子上,他说道,‘别慌张;10点一刻都还不到呢。棺柩怎么样了?’——我说,长官,您是希望我说得这么详细吧?这么具体,对吧?”
“对。”
“那就好,”普鲁恩认同道,似乎很满意地叹了口气,“说到棺柩,您知道的,他们要用的是在楼上一个大玻璃柜中展出的一口镀银箱子。他们还没把它取出来,也还没有把它放进包装箱,因为在博物馆闭馆前,我不想让他们把展品弄乱了……当然啦,您明白吧,长官,他们得在下午帮巴克斯特先生把那套波斯服装偷出来,看他穿着合不合身;不合身就有好戏看了!……不过,棺柩还没打包。晚上早些时候,我已经帮他们把一个包装箱搬上楼了,还从韦德先生地窖的工作间里弄了一袋子锯末搬上去。此外,还搞了一些封口蜡,好让它显得精美些。
“于是他们决定,趁着杰里先生在米利亚姆小姐和柯克顿小姐的帮助下戴络腮胡和化妆的时候,巴特勒先生和霍姆斯先生先上楼去把那口箱子准备妥当。萨姆·巴克斯特先生吧,他不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帮忙,说自己都穿上戏服了,脸也上妆了,不想被锯末弄得灰头土脸。所以他就进了东方集市展厅,在里面走来走去,喃喃自语地背起台词来了。”普鲁恩眨了眨眼睛,“论演戏啊,巴克斯特先生不是那块料——这么说吧,也就比我强那么一点点……”
“分开行动之前,他们全都出来,进入了大厅。霍姆斯先生打开了放阿曼弯刀——就是那把匕首,长官——的玻璃展柜,然后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副黑色的假胡子,想把这两样东西都交给巴克斯特先生。‘交给你了,’他说,‘拿着吧,萨姆,免得待会儿忘了。’不料巴克斯特先生却大呼小叫,仿佛它们会咬他似的,‘把它们拿开!’巴克斯特先生说,‘我暂时还用不着它们;我可不想皮带上别着这么个玩意儿,在滑溜溜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到时候再说吧。时候没到之前,先把它们拿到一边去。’
“于是,霍姆斯先生拿着阿曼弯刀和胡子,走回去将它们放在了楼梯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放这里了,’他说,‘你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然后,我说过了,他们就分头行动了。巴特勒先生和霍姆斯先生上了楼。那两位年轻的女士帮杰里粘络腮胡去了。巴克斯特先生到了东方集市展厅,边走边嘟囔着背台词。我呢,则径直朝正门边的那把椅子走了过去,然后就再也没挪窝,一直待在那里……当时的时间,长官,应该是在10点一刻左右。”
“普鲁恩,”我问道,“是谁偷走了那把匕首?谁把它捡起来的?”
他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睁得溜圆。
“骗您天打五雷轰,长官,”他说,“可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