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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花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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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个容易晕船的人,那天海上天气恶劣,我们的牌局早早散了,我也没有走下甲板躲到船舱里去。我们习惯了玩牌玩到午夜过后,赌注不大,谁也不会输得很惨。大风刮了一整天,夜幕降临后风力增强,船上狂风呼啸。我们这伙牌友中有一两位说自己感觉不太舒服,另外一两位玩牌时罕见地心神不定。话说回来,就算不晕船,遇到海上天气恶劣总是大煞风景的。有些傻瓜竟说自己太喜欢狂风暴雨了,还大摇大摆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一边仰天高呼:再恶劣的天气也不怕!这样的人我很讨厌。当船上的木板晃得嘎吱作响,玻璃杯砸碎在地板上,人坐在椅子上随着船身东倒西歪时,当狂风呼啸,巨浪翻滚时,我还是宁愿待在陆地上。这时,有个牌友说他不想再玩下去了,我看谁也没有觉得扫兴,大家纷纷同意打完最后一局就结束。我知道在这晃来晃去的船上,我肯定睡不着,而太平洋上的海浪不断撞击着舷窗,我也无法躺在床上安心看书,所以牌局散去后,我仍独自留在吸烟室里。我把刚才玩的两副牌叠在一起重新洗了牌,自己玩起了各种花样的单人牌戏。

我刚玩了十来分钟,突然一阵狂风吹开了舱门,把我在玩的纸牌吹得四处飞散,随即有两个乘客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吸烟室。船上乘客不多,而且我们从香港启程已经过了十天,因此我差不多已经和船上的每一位乘客都熟悉了。我同刚跑进来的这两位也说过几次话,他们看见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玩牌,便走到了我的桌边。

这两人年纪都很大了,或许这就是他们俩总待在一块儿的原因。他们在香港登船时初次见面,船启航后他们常常一起坐在吸烟室里。两人交谈不多,只是怡然自得地坐在同一张桌边,中间摆着一瓶法国维希矿泉水。这两个老头都很有钱,这也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纽带。有钱人同有钱人在一起总会觉得更自在。他们觉得有钱就是美德。经验告诉他们,穷人总是缺这少那。的确,穷人总会羡慕富人,而被人羡慕的感觉总是令人愉快的;但是穷人也会嫉妒富人,而嫉妒心使他们的羡慕并不那么真诚。罗森鲍姆先生是个犹太人,弯腰驼背,看上去身体非常虚弱,衣服穿在身上显得过于肥大,给人的感觉是这老头行将就木,那副衰老的枯瘦身体看上去仿佛是从坟墓里爬出来似的。他的脸上只有一个表情,那就是狡诈,这是多年闯荡、饱经沧桑的结果,他为人倒是非常温和友善,总是很大方地请别人喝酒、抽雪茄,他的乐善好施众所周知。另一个老头叫唐纳森,苏格兰人,年轻时去加利福尼亚淘金,开矿赚了一大笔钱。他身材矮胖,面色红润,脸刮得干干净净,除了后脑勺上有一圈银发外,头顶光秃秃的,他的眼神格外温和。不管他当年闯荡世界时曾经多么奋力拼搏,经过岁月的磨砺,他现在只剩下一副温和慈祥的模样了。

“我以为你们早就睡觉去了。”我搭腔道。

“我是想去睡觉了,”苏格兰人回答说,“可是罗森鲍姆先生一直缠着我讲过去的事。”

“反正也睡不着,早早躺到床上有什么意思呢?”罗森鲍姆先生说。

“明天早上跟我一起到甲板上走上十圈,保证你能睡得香。”

“我这辈子从不锻炼身体,现在也不打算开始。”

“这太不明智了。你要是一直锻炼的话,现在的状态肯定会好一倍。看看我,你都想不到我已经七十九岁了吧?”

罗森鲍姆先生用挑剔的目光审视了唐纳森先生一番。

“不,我不想锻炼。你的确保养得很好。你看上去要比我年轻。我才七十六岁。不过我从来没有机会照顾好自己。”

说到这儿,酒吧侍应生走了过来。

“先生们,酒吧马上要下班了,你们还需要点什么吗?”

“今晚暴风雨好大,”罗森鲍姆先生说,“我们来瓶香槟吧。”

“我就要小瓶的维希矿泉水。”唐纳森先生说。

侍应生走开了。

“不过你听着,”罗森鲍姆先生有些气呼呼地说,“我可不想同你一样过得清心寡欲,就算把全世界的钱都给我,我也不干。”

唐纳森先生朝我温和地笑了笑。

“罗森鲍姆先生一直耿耿于怀,因为我五十七年来从没玩过一次牌,也没沾过一滴酒。”

“那我倒要问问你,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我年轻时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也是个不可救药的赌徒,可是我遭遇了一次非常不幸的事情。那是一个教训,我吸取了教训。”

“说给他听听吧,”罗森鲍姆先生说,“他是个作家。他可以写篇故事,没准儿还能挣张船票钱呢。”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愿意重提这件事。长话短说吧。我和另外三个人一起打牌,我们都是朋友,年龄最大的也没到二十五岁。除了我和我的搭档,还有麦克德莫特兄弟俩,说他们是兄弟,倒不如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两人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分你我,一个到城里去,另一个也必定跟着去。他们老在一起说说笑笑,是一对纯真的帅小伙,身高都超过六英尺,英俊潇洒。我们这群人玩得放荡不羁,通常运气也很好,一旦赢了钱,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花掉。有一天晚上,我们都喝了很多酒,然后开始玩扑克。我猜大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喝多了。不知为什么,麦克德莫特兄弟突然大吵起来。其中一个说另一个耍赖。只听杰米吼道:‘你再说一次试试!’埃迪回了一句:‘你见鬼去吧!’我和我的搭档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杰米掏出手枪,把他兄弟打死了。”

就在这时,轮船剧烈晃动起来,我们紧紧攥住座椅。酒柜里的酒瓶和酒杯在架子上滑来滑去,发出叮叮咣咣的撞击声。从这个温和的老头嘴里讲出这么可怕的一个故事,让人听起来感觉有些匪夷所思。这是另一个时代的故事,而讲这个故事的是眼前这位红脸膛的矮胖老头,后脑勺上留着一圈稀疏的银发,身穿无尾礼服,衬衫前襟缀着两颗大珍珠,让人难以相信这真的是他的亲身经历。

“后来呢?”我问。

“我们马上清醒了。一开始,杰米不敢相信埃迪已经死了。他把埃迪抱在怀里,不停地呼喊:‘埃迪,快醒醒,好兄弟,快醒醒!’他叫喊了一整夜。第二天,我和我的搭档一左一右陪着他坐马车到了四十英里外的镇上,将他交给了当地的治安官。我们同他握手道别时,我也哭了。我告诉我的搭档,我一辈子不会再打牌,也不会再沾酒。我做到了,从没违背过。”

唐纳森先生低下了头,嘴唇不住颤抖。多年前发生的那一幕似乎又浮现在他眼前。我本想问他一个问题,但他显然情绪过于激动,我就没问。他和他的搭档似乎毫不犹豫就将这个倒霉的年轻人送交司法处置,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由此可见,即便是这样粗俗狂野的人,心里也对法律有着本能的敬畏之心。我感到不寒而栗。唐纳森先生喝完了杯里的维希矿泉水,匆匆道了声晚安就离开了。

“这老家伙越来越爱耍小孩子脾气了,”罗森鲍姆先生说,“我觉得他一向都不太聪明。”

“可他赚了那么多钱,显然也不笨啊。”

“这有什么?!那年头在加利福尼亚,赚钱不需要脑子,有运气就行。我可没有瞎说。想要在约翰内斯堡发财,才真的需要脑瓜子好使。八十年代的约翰内斯堡,那才叫热火朝天!实话跟你说吧,我们那一帮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每个人都玩儿命为自己打拼,谁落后谁倒霉。”

他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维希矿泉水。

“你说你们可以打板球和棒球,还有高尔夫、网球和足球什么的,那些都是年轻人玩儿的。我问你,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跑来跑去打球,合适吗?只有扑克才适合上了年纪的人玩儿。在牌桌上,你是所有人的对手,所有人也都是你的对手。想团队合作?谁能靠团队合作发财呢?发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你的对手打倒。”

“我不知道你还玩扑克,”我插话道,“哪天晚上玩玩怎样?”

“我也早就不玩牌了,不过那只是因为我个人的原因。我才不会因为哪个倒霉的朋友被杀死了就不再玩牌了呢。再说啦,一个蠢到被人干掉的家伙也不配当朋友。可时光不再啊!要想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扑克,你得去那个时候的南非看看。那可是我见过的赌注最大的牌局。都是高手,没有输了不认账的。那才真的很棒啊!我就给你讲一个例子吧。有一天晚上我同约翰内斯堡的几位大佬一起玩牌,有人把我叫走了一会儿。那时赌注已经到了两三千镑!我跟他们说:‘给我发牌吧,我马上回来。’他们说:‘没问题。别着急。’我就离开了不到一分钟时间。等我回到牌桌,拿起了他们发的牌时,我发现我拿了一手从8到Q的同花顺。我一声不吭,选择了放弃。我知道跟我玩牌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可你知道吗,我犯了个错误。”

“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这局牌很快揭晓,有人用三张7赢走了赌注。但我怎么能想到是这样啊?我想当然认为别人手里会有一手从9到K的同花顺。依我看,谁有那样的牌就有可能让我输掉十万镑。”

“太糟糕了。”我说。

“那次我差点儿气得中风。不过是因为后来我又一次抓到了同花顺,我才决定以后再也不玩扑克了。我一辈子共抓到过五次同花顺。”

“我认为抓到同花顺的机会是六万六千分之一。”

“后来那次是在旧金山,前年的事。我整晚手气都很差,但是我没输多少钱,因为我根本没有机会加注,连对子都抓不到,就算抓到了对子,也没有再抓到好牌。后来我又抓了一手牌,我觉得同之前抓到的牌一样烂,所以我没有加注。坐在我旁边的家伙也没有加注,我给他看了手里的牌。‘我一晚上抓的都是这样的烂牌!’我说,‘这种烂牌还怎么打下去啊?’‘我不知道你还想要什么样的好牌?’他扫了一眼我手里的牌,没好气地说,‘有谁会拿到了一手同花顺还不想加注的?’‘什么?’我惊叫一声。我浑身颤抖得像一片树叶。我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牌。我还以为抓到手的是两三张小红桃和两三张小方块。原来是五张红桃同花顺,我居然没有看出来。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我知道是什么问题。我老啦!我很少哭。我不是那种人,可那时我忍不住哭了。我竭力克制,但是眼泪止不住从脸颊上滚落。我站起身。‘先生们,我不玩了,’我说,‘人都老眼昏花了,连同花顺都看不清,还玩什么扑克?老天在提醒我,我只能顺从天意。在我有生之年,我绝不会再玩扑克了。’我把筹码全都兑换成现金,但留下一个筹码,离开了棋牌室。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玩过牌。”

罗森鲍姆先生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个筹码,递给我看。

“我把这个筹码留作纪念。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我知道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老傻瓜,可是你看,以前我只喜欢玩扑克。现在我只关心一件事了。”

“什么事?”我问。

他那张狡诈的瘦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在他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一双混浊的眼睛眨了一下,露着讥嘲的神情,而脸上的表情显得格外精明,甚至让人感觉心怀恶意。他发出一阵老年人在开心的时候常有的那种尖细的笑声,只回答了一个词:“慈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