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已经回暖,但晚春的夜仍透着寒意。
红月酒吧坐落在西银座热闹的巷弄里。萩崎龙雄以肩膀顶开泛黑、厚重的百叶窗式大门,走了进去。
室内的烟雾遮得灯光朦胧,一名站立的酒吧小姐转过白皙的脸庞,出声招呼着龙雄。柜台在右边,包厢设在酒吧的尽头。龙雄瞥了一眼,包厢里坐满酒客和酒吧小姐。
两个弹吉他的跑场歌手,站在那里边弹边唱,有个酒客搂着酒吧小姐配合旋律翩翩起舞。龙雄从他们身后挤过去,在吧台前坐了下来。酒保站在摆满洋酒的酒柜前,又摇又甩地调着鸡尾酒。酒保旁边站着两个酒吧小姐,一个穿和服,另一个穿洋装。
“您要喝点什么?”明眸大眼的酒吧小姐问道。
这个酒吧小姐很美丽,但年纪太轻,似乎不是这里的老板娘。
“给我一杯高球。”[以烈酒为基底,混合大于酒精比例的非酒精饮料。大部分是由黑麦威士忌和姜汁汽水调制而成。]
龙雄这样吩咐时,三四名酒吧小姐刚送走客人,返身来到龙雄身旁。
“您好,欢迎光临!”
龙雄喝了几口,一名酒吧小姐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打量着酒吧小姐,问道:“你是妈妈桑吗?”
酒吧小姐听龙雄这样问起,不由得笑了笑。“对不起,你猜错了。妈妈桑比我漂亮多了。喏,你看。”酒吧小姐回头以眼神示意道。
在包厢里,有三名酒吧小姐围着客人坐着,那个酒客已经喝醉,一只手搂着其中一个酒吧小姐的肩。从这个方向望过去,看不清楚哪个是老板娘。他正想出声询问时,其中一名酒吧小姐突然回过头来,手上夹着烟,起身朝这里走来。
“喏,妈妈桑来了。”身旁的酒吧小姐说。
老板娘一身和服装扮,身材高挑,比想象中还年轻,长脸凤眼。她穿着盐泽丝绸的黑底碎花和服,腰系黄色腰带,显得绰约出众,步态优雅地走了过来。
“晚安!您好像是初次光临。”她看着龙雄,笑着说,“哎呀,我这样说您可别见怪。”随即对旁边的酒吧小姐说:“我不仅喝醉了,大概也上了年纪,最近老是把客人的长相给忘了呢。”她转过脸去,灵秀的鼻子令人印象深刻。
“妈妈。”
酒吧小姐正要起身,她示意酒吧小姐坐下来,手指按着龙雄的肩膀。
“您果真是初次来吧?”她故作夸张地凑近龙雄耳畔娇声说道。
“嗯,是朋友介绍我来的。你们店里生意不错嘛!”
龙雄拿着酒杯,转过身来。近看,老板娘笑的时候,眼角有细微的皱纹,但脸颊还很有光泽。
“真的?我很高兴,以后还请您多多捧场。”
这时候,有三个客人推门走了进来。酒吧小姐在后面直喊着“妈妈,客人来了”。老板娘闻声,暂时离开龙雄,上前招呼新来的客人,身旁的酒吧小姐们也一起迎了上去。
(原来她就是舟坂英明的情妇……)
龙雄把酒杯里的冰块咬得嘎吱作响。他一边喝着黄色饮料,一边茫然地思索着。那女人的身影已留在眼里,但他很想再细看一次。
龙雄始终没有留意到,刚才坐在一旁与酒吧小姐搭话的男子一直盯着他看。不久,那男子拿起自己的酒杯朝这边走了过来。
“您是头一次来吗?我今晚是第三次。”
那男子头戴贝雷帽,年纪在三十二三岁,像是小公司的职员,已经喝得醉眼蒙眬。打从刚才开始,他就独自喝着闷酒。
龙雄有点犹豫不决。
他没有放弃追查上崎绘津子的来历,但背后出现舟坂英明这号人物,事态又另当别论,事件所牵涉的范围可能更广。那张三千万的支票,可能早已落入右翼头子的手里。
之前,他始终认为山杉喜太郎在操纵那个诈骗集团,事实并非如此。诈骗集团的背后正是有舟坂英明这个右翼头子在撑腰。应该这样看待,山杉得知昭和电器制造公司急需用钱,于是把这个消息卖给舟坂。
虽说山杉在这起事件中扮演着某个角色,但幕后主使应该是舟坂这个右翼头目。从这个角度来看,就不难理解站在R信用合作社前担任引路、自称是堀口的男子是什么货色了。而利用国会议员岩尾辉辅的名片到处招摇撞骗,看来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之一。
龙雄从关野部长的遗书中了解了整起事件的详细经过,并把重点写在记事本上。他已经知道岩尾议员的名片这件事,可是还想进一步调查对方的来历。
然而,关野部长对自称堀口的诈骗犯的长相只有这样的描述:年约三十岁的长脸男子。完全没有提到特征,光是靠这样的描述,宛如大海捞针。不过,对别人的长相有何印象,本来就没办法说得多具体。
龙雄之所以来到红月酒吧,是因为他期待或许可以在这里找到堀口,而且内野又说这里的老板娘是舟坂的情妇,所以他就赶来了。
光凭长相找人原本就不可靠。不过,他心想,堀口如果和舟坂是同路人,不可能不到这家酒吧。因为堀口不需逃窜,也不必躲藏,警方根本不会追捕他,他可以大摇大摆地在街上闲逛。由此看来,堀口很可能在这家红月酒吧现身。龙雄认为,堀口若在这里出现,绝对可以凭长相认出他来。
一经这么推想,上崎绘津子逐渐从他心里淡出。他越发觉得,山杉贸易公司已非重点所在,堀口才是事件的主线,他应该往这条主线追查下去。
但是,他心中仍感到不安。
那就是舟坂英明这号人物,或者说右翼势力这个特殊组织。说不定堀口正是这组织的成员之一。若是如此,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堀口会不会只是一般诈骗集团的成员?
目前只有这条线索。看来,堀口并非组织里的重要成员,只是一个被利用的角色,他可以在外面游逛。这就是龙雄锁定的线索。
然而,尚潜伏着其他危险。
龙雄害怕舟坂的党羽若知道他在追查堀口,是否会出面反击?舟坂虽然是战后派,却是右翼集团中的新锐势力。龙雄一想到右翼暴力组织这个怪物,不由得毛骨悚然。
山杉贸易公司的上崎绘津子为什么进出舟坂英明的宅第?他们只是单纯的公事往来,还是有其他关系?龙雄完全不清楚。
萩崎龙雄既无法完全舍弃追查上崎绘津子,中途又兴起到红月酒吧找寻堀口的念头,由此反映出他的迷惑和门外汉在探查上的困窘。
坐在龙雄身旁的男子,高高举起高球杯,向龙雄做出干杯的动作。
“在这种地方,若不是常客,很难博取小姐的欢心呢。”
男子身旁果真没有酒吧小姐坐陪。他的体格壮硕,脸型刚硬,有着大鼻子及滴溜滴溜转动的眼睛,阔肩顶着粗短的脖子,看起来其貌不扬,穿着打扮极为普通,只有头上戴的那顶贝雷帽勉强像样,他这副长相和穿着,绝对无法吸引酒吧小姐。龙雄无奈之余,只好随便应和他几句。男子显然已经醉了。
“喂,老板娘长得蛮标致的,以前肯定是个艺伎,不知她老公是干什么的?”
说完,男子又喃喃自语,然后垂下头来,拿起酒杯猛力往柜台敲砸,大声嚷着再添酒。
龙雄不动声色地看着老板娘。老板娘陪着刚上门的那三名客人坐在包厢,不断地娇声赔笑,旁边还围坐着四名酒吧小姐。看来,这几个人都是使用“公司交际费”的上班族。
相较之下,老板娘比其他小姐来得优雅,她笑起来的时候,从侧脸看过去显得娇媚,应对客人从容而熟练。她的眼睛还不时注意其他桌,只有那时候,她的眼神才显得严厉。此外,她还适时叫住经过的酒吧小姐,让她们端酒到客人桌上。表面上她与客人打情骂俏,做起生意来却一点也不马虎。
龙雄想到眼前这个女人就是舟坂英明的情妇,总觉得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妖气。
他若无其事地依序打量店里的客人。
(年约三十岁的长脸男子。)
这是目标的基本特征。刚开始,他觉得光凭这样的线索很难寻觅,但这竟然成了他找人的凭借。
首先,他可以排除四十岁以上的男子。来这家酒吧消费的男子以年长者居多,因此格外容易识别,凡是白发和秃头男子都可略过,五十出头的男子更不需多看一眼。他就以这种眼神打量着店里的客人。
室内的灯光昏暗不明,很难看得清楚,加上香烟的烟雾不停地升腾着,也不能跑到包厢中查看客人的面貌。这时候,他又兴起了新的疑惑。
关野部长在遗书中只提到对方是“年约三十岁的长脸男子”,这样未免太平常了。既然如此平常,岂不是说对方没给人特别的印象?或是意味着那个自称堀口的男子没什么特征,而要凭此线索找人实在有困难。
说到印象薄弱,不论是三十岁左右,或是长脸型,这都是含糊不清、不够确切的说法。每个人对年龄的印象也有所差异。常听说目击者的证词跟事实有很大的出入。虽说对方是长脸,但也是模棱两可,或许未必真的是长脸。
(光凭这一点认得出来吗?)
龙雄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的酒杯上,他将手肘支在柜台上,出神地思索着。身旁那名戴贝雷帽的酒醉男子,正低声唱起歌来。
龙雄再次造访红月酒吧,是在第二天的晚上九点多。
酒吧里依旧座无虚席。龙雄一走进去,酒吧小姐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他。由于店里做的是现金生意,知道来者不是常客,小姐们便又把头转向自己的客人。
龙雄先瞥了一下店内,没看到老板娘的身影。柜台前坐着五六名客人,之前见过的那个贝雷帽男也在其中。不过,他今晚身旁有两名小姐坐陪。看来,他也成了这里的常客。他依旧喝得醉醺醺,好像跟酒吧小姐们嘟囔着什么。
龙雄一坐下来,一个扁脸酒吧小姐随即来到柜台前招呼道:“欢迎光临!您要喝点什么?”
龙雄回答一杯高球,便问:“老板娘在吗?”他觉得这样问似乎急躁了些,但他实在按捺不住了。
“妈妈桑啊,”小姐眯着细眼盯着龙雄,随后抿起薄唇笑说,“她有事外出了,待会儿就回来。”
龙雄喝着高球,跟前晚一样暗中观察店内的情况。
里面共有五个包厢。一桌坐着一位白发绅士,搂着一名酒吧小姐,正在灌她喝酒,旁边还有四名酒吧小姐陪坐,看样子对方是位好主顾。另一桌坐着一名年长男子,带着三名年轻后辈,看来是上司带部下出来喝酒。第三桌有两名中年男子正在大声谈笑。第四桌坐着三名五十出头的男职员,一看就知道是使用“公司交际费”的上班族。最里面的包厢好像坐着一个客人,看不清楚长相,他身旁有三名酒吧小姐陪坐,他好像喝醉了,正弯下身来。仔细一看,他正抱着一名酒吧小姐。
(这样子到底能不能找到堀口?)
龙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觉得自己总是在做些徒劳无功的傻事,最后只会白忙一场。
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龙雄回过头去。那个贝雷帽男子拿着酒杯朝他笑了笑。
“晚上好!你又来了。”
说完,他步履微颠地在龙雄身旁坐了下来,张开厚厚的嘴唇,旋即露出泛黄的牙齿,偌大的鼻翼旁堆着皱纹。
“看来,我在这里总算打开了名声呀。”他喜滋滋地说着,又大声叫唤酒吧小姐过来。
“那真是太恭喜您了。”龙雄举杯祝贺道。
“哈哈哈,您也快了。您长得那么英俊,肯定比我更有女人缘。”他打量着龙雄,然后笑道,“不过,您好像是看上了妈妈桑。”
龙雄暗自吃惊。这男子只是随口说说,该不会有什么复杂的意思吧?该如何解读这句话呢?他一时做不出判断。
这时候,门打开了,一个人走进来。龙雄朝那方向看去,不禁吸了口冷气。
来者居然是上崎绘津子!
二
龙雄赶紧垂下脸,转向柜台,佯装正在喝酒。现在,他实在不宜与上崎绘津子碰个正着。
不久之前,他到山杉贸易公司表示要申请贷款,还佯称山杉社长已知此事。但此时想必山杉喜太郎已回来,绘津子肯定知道他说的是谎话。因此,若在这里被绘津子撞见,就很难自圆其说了。而且自己要观察她,还得不被她发现才行。幸好绘津子没有朝这里走来,仅在吧台的最旁边坐了下来。大家在吧台前坐成一排,其中还夹着三四个客人,所以看不到彼此。龙雄竖着耳朵倾听绘津子说话。
“妈妈桑呢?”绘津子对酒吧小姐问道。
她问得非常随意,可见她与这家酒吧关系匪浅。
“她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酒吧小姐回答道。
“是吗?给我一杯琴酒。”
“好的。”头发梳得整齐的酒保,朝绘津子报以微笑,点着头,“欢迎光临!”说完,酒保开始摇起调酒瓶。
坐在龙雄身旁的贝雷帽男子顺势探出上半身,朝绘津子打量着。
“噢,她是谁呀?”他低声问身旁的酒吧小姐。
“是妈妈桑的朋友。”
“噢,她是其他酒吧的妈妈桑吗?”
“不,才不是呢。”
酒吧小姐只笑着摇头,却不想多做说明。贝雷帽男子好像接受了这种说法似的,一声不吭地喝着酒。
龙雄从酒吧小姐的这番话得知绘津子应该与这家酒吧的老板娘有关系,也与舟坂英明互有关系。进一步来说,就是舟坂与山杉喜太郎之间的关系。在这期间,骗走三千万支票的歹徒可能已经四处活动了,到底躲在什么地方呢?三千万不可能由一个人独吞,如果酬金是两成的话,也有六百万;一成半的话,也有四百五十万;而出力帮忙的同伙,至少可以分到三百万。
龙雄认为,拿到那么大笔不义之财的歹徒,不可能如此低调行事,也有可能躲在舟坂的组织里。问题是,警方根本不会缉拿他,他倒可以轻松自在地四处游荡,或许他现在正带着女人在某温泉旅馆享乐,或是在东京都内的高级餐馆、酒店纵情寻欢呢。
因为这笔巨款,关野部长留下妻子走向绝路。一边是善良之士断送生命,家属痛不欲生,一边是坏人却暗中窃笑,四处出游。想到这里,龙雄不禁心生怒火,决意要把凶手揪出来,否则誓不甘休。
当然,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他势必面临右翼暴力组织这头怪物,虽然惶惑不安,但绝对要撑下去。
龙雄始终认为那个自称堀口的骗子绝对会在这家酒吧现身。因为红月酒吧是舟坂和山杉这条线索的联结点,而堀口肯定会出现在这个联结点上。
“山本。”这时候,有客人这样喊道。
“是的。”酒保堆着笑脸转向说话者。
“你今天去过府中赛马场了吗?”客人一边喝着琴酒,一边问道。
龙雄始终侧耳倾听着。眼前的酒保笑着说:“嗯,去了一下。”
“输了吧?”
“反正没赢什么钱。”酒保一边把酒瓶里的威士忌倒进杯子里,一边回答。
“真是的,你自己说不去的,却又去了。”
“呵呵呵。”酒保把冰块放入杯子,摸摸自己的头,尴尬地笑了笑。
“你也去赌马吗?”贝雷帽男子插嘴道。
酒保对着贝雷帽男子说:“您喜欢赌马吗?”
“我今天也去了府中。”
“噢,是吗?结果怎么样?”酒保隔着吧台向贝雷帽男子问道。
“我赢了。”
“您买的是几号?”
“第三场的六号和二号。”
“那是哈曼和明德锦。我没想到哈曼居然会出场,彩金是七百五十万日元。”
“接着,第六场的三号和五号,我买了一万日元。”
“您看得真准啊。我买的刚好相反,输得很惨。那笔彩金很大呢,我记得每张彩票是八百四十日元。”
“你记得可真清楚。”
“我就是赌这个输的,彩金当然没忘。”
“你常去吗?”
“哪能常去呢?若玩过头,不但薪水泡汤,恐怕还得预支工资度日呢。”
“说的也是。像你这种帅哥根本不适合去赛马场。”
“呵呵呵。”
贝雷帽男子说得没错,这名酒保看上去有点老态,年轻时可能是个英俊小生。他脸颊的胡须刮得非常干净,但脸上仍留有早年纵情声色的疲态。龙雄在这豪华的酒吧里,看到这样的面容,不由得感到莫名的感伤。
这时候,门又开了。所有的酒吧小姐抬眼看着那个方向,齐口说了声“欢迎光临”,一个个迎了上去。
坐在贝雷帽男身旁的两名酒吧小姐也站了起来,酒保朝那边客气地点头致意。龙雄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抚弄着梳理整齐的白发,带着一名年轻男子,正要坐进包厢。他身上的西装非常讲究,青年大概是他的随从。
几名酒吧小姐马上上前围坐在那白发男子身旁,看来他是这里的贵宾。一名酒吧小姐朝吧台走来。
“山本先生,老师[在日本,人们都称呼医生、律师、政治家、画家等为老师。]来了。”
“嗯,知道了。”
酒保默默地点点头,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黑色洋酒,准备调酒,一副深知来者口味的样子。
老师?龙雄不由得竖耳细听起来。
这名老师到底是谁?在银座后街的酒吧,经常有文化界人士出入。可是,这名白发老绅士又不像文化界人士。龙雄心想,他一出现,酒吧小姐们就以老师相称,该不会是舟坂英明吧?但他马上推翻这个想法,因为舟坂才四十岁左右。
令人吃惊的是,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立刻坐在那名“老师”面前,而上崎绘津子也来到他们身旁。
由于龙雄与那包厢尚有段距离,没办法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好像在闲聊什么,传出阵阵笑声。龙雄背对着他们,不能时常回头。
贝雷帽男子依旧跟酒保聊着赌马的事。
龙雄向酒保打了个手势。
“过来一下。”
酒保暂时中断谈话,走了过来。
“你知道那位客人是谁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龙雄这么一问,酒保只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没有正面回答,便返身折回,继续跟贝雷帽男子聊谈赌马。在这种地方,酒保通常不愿把常客的姓名告诉他人。
这时候,两个弹吉他的人走了进来。
“阿信!”包厢里的酒吧小姐喊道。
吉他的乐声响起,驻唱歌手开始唱歌。龙雄才借此机会回过头去。
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老师”的正面容貌。他满头白发、脸色红润;坐他身旁的青年显得清瘦;上崎绘津子坐在银发男子的身旁,与正对面的老板娘聊着天;老板娘穿着深黑色和服,背对着龙雄;酒吧小姐们穿着鲜艳的衣服,在其中显得格外醒目。
唱歌的男子穿着格子衬衫,体型肥胖,手上拨弹着吉他;他身后那个高个男,则拉着手风琴。
龙雄悠闲地欣赏这样的表演,又恢复原来的姿势。
那个男子到底是谁?他跟上崎绘津子很熟稔,又与这里的老板娘相谈甚欢。可以猜想,他很可能是与舟坂及山杉这条线索相关的人。酒吧小姐们以“老师”相称,他肯定大有来头,况且他也散发出那种气派与威严。
歌声在龙雄背后继续着,一曲又一曲,全是流行歌曲。酒吧小姐们欢声地跟着唱和了起来,其他客人也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气氛热闹的包厢。
热闹的弹唱持续了十五分钟左右,最后以军歌做结尾。
这时候,包厢突然语声骚动,客人起身准备离去。龙雄朝那个方向看去,上崎绘津子站在“老师”身旁也准备离开。
龙雄急忙买单。
“噢,您要走了?”贝雷帽男子对龙雄问道。
“嗯,先走一步。”
“是吗?那就下次见啰。”
他伸手过来相握。其实,龙雄根本没那闲工夫,只好无奈地与他握手。对方似乎学过剑道的样子,手劲很强。
那名“老师”和青年以及上崎绘津子,在酒吧小姐们的陪送下朝外面走去。老板娘追上前去,在“老师”身旁说话。
龙雄顿时不知所措,下意识只想早点知道“老师”和上崎绘津子的去处。
老板娘走出巷口,一直送他们来到车水马龙的路上。龙雄就跟在这群人的后面。
他们三人招了辆出租车,坐了上去。老板娘和酒吧小姐们站在人行道上向他们挥手道别。
龙雄左右张望,始终没看到空车。他感到焦急万分。前面那辆出租车已经起程,他直盯着后面的车牌号码 3–14362,直到那辆车消失在车流中,他仍念叨着那组号码。
龙雄拿出记事本,借着摆放蛋糕的橱窗所透出的灯光,把刚才记住的车牌号码抄记下来。
龙雄始终没有察觉,在离他不远处,有个身穿白衬衫、系黑领结的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举动。他一走动,那男子旋即消失在巷弄里。
龙雄慢慢地往前走。他在想事情的时候,走路总是这样。今天,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他不知道该往哪条线索追查才好。他总觉得,只要在红月酒吧守下去,就会等到堀口这个骗子。此外,他也想观察舟坂英明的情妇——红月酒吧的老板娘。话说回来,堀口什么时候出现不得而知,而且也不容易辨认,只能枯等下去,无法采取行动。
能让龙雄有所行动的,只有上崎绘津子。因此她一出现,他便糊里糊涂地追上去。但仔细一想,事情未必如此,谁也不能保证堀口一定会出现在她身旁。
他逐渐失去信心,仿佛自己在为徒劳无功的事情挣扎。
他发现另一家酒吧,于是走了进去,他很想喝杯高球,排遣心中的苦闷。
这家酒吧又暗又小,客人也不多,一名小姐走到他身旁,但他实在不想说话。小姐无所事事地剥着下酒的糖炒栗子。
这时候,门开了,出现了两名弹吉他的歌手。
龙雄不由得暗自吃惊。他们就是方才在红月酒吧的歌手。他认出那个穿格子衬衫的肥胖男子。龙雄心想,他们专门在附近的酒吧跑场,在这里出现也不奇怪。
有客人向他们点歌。
龙雄很想离开这里,他付了钱,正想从狭小的通道走出去时,那个穿格子衬衫的肥胖男挡在面前,龙雄不慎撞到他的吉他。要说那肥胖的跑场歌手是故意挡路也不为过,因为他摊开两腿站在通道中央。
吉他声停歇下来了。
“喂,你是打算来捣乱我们做生意吗?”穿格子衬衫的肥胖男,不由分说就揪住龙雄的衣领,怒斥道,“走,到外面去!”
肥胖男说完,拉手风琴的高个男也趁势抓住龙雄的手臂围攻。店里的客人和小姐们站了起来,但没有人上前阻止。他们把门打开,将龙雄拉到了外面的马路旁。
外面已有三名男子等着,他们把龙雄围起来,以免被行人看见。由于事发突然,龙雄只知道他们全是年轻人,没有机会认清他们的长相。
他们拥着龙雄往前走。看上去还以为他们是群普通的年轻小伙子。来到没有人迹的巷子里,他们开始施暴,对龙雄拳打脚踢,龙雄被打得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喂,你别在太岁头上动土!”其中一名年轻人朝龙雄的头上吐了口水。
龙雄知道,这句话并非因为他不慎撞到跑场歌手的吉他而说的。那个贝雷帽男始终站在不远的暗处默默地看着这幕情景。
三
龙雄来到警视厅[管辖日本首都东京治安的警察部门。]的交通部,在窗口向承办警察询问。
“请问,根据车牌号码可以找出车主吗?”
“要查一下才知道。”承办警察看着龙雄问,“发生了什么交通事故吗?”
“不是,我坐上那辆车,结果东西忘了带走。”
“是出租车吗?”
“嗯。”
“车牌号码?”
龙雄把前晚抄下的号码告诉承办警察,警察随即拿出簿册翻了起来。
“那个车号是目白××车行的车子。如果有遗失物品,我们可以帮你联络。”承办警察说。
“不用了,谢谢!我还搭过其他出租车,不是很确定到底忘在哪辆车上,我直接去问好了。”
也许是从暗淡的建筑物走出来的缘故,户外的阳光显得格外耀眼。路上有人干脆脱掉外套,穿着衬衫在护城河畔漫步着。
昨天一整天,龙雄浑身疼痛得无法起床。伤势虽不严重,但半张脸肿得很厉害,冰敷到昨夜,今天好不容易才消肿。由于他被按在地上痛殴,手脚擦伤,现在还隐隐作痛,腰部挨了好几拳,痛得只能趴在床上。一身西装沾满泥土,衬衫被扯破,衣袖染着血迹。今天早上,他是强忍疼痛起床的。
如果说,只是因为不小心碰到跑场歌手的吉他而遭到痛殴报复的话,这未免太过火了。只是这样的原因,不可能惹来他们的毒打。那男子故意挡在狭窄的通道上,一开始就准备找碴儿。
龙雄不知那个跑场歌手找他麻烦的原因。他觉得自己无缘无故被打,正隐伏着一种看不见的动机,而这种莫名的不安,终于化为现实提早出现了。
那个弹吉他的男子,先在红月酒吧驻唱。随后,又在暗巷里朝他吐口水,还撂下狠话:“你别在太岁头上动土!”从这两件事来看,龙雄的直觉不无道理。他什么也没做,喝了杯高球后,只想离去而已,跟一般客人没有两样。难不成他的某些举动,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几番思索,龙雄终于想通了。没错,那时候他为了跟踪那名“老师”和上崎绘津子,慌忙地跑了出去。也许他那时的神情很不自然,因而被别人盯上了。后来,他又借着商店橱窗的灯光,抄下那辆出租车的车牌号,光是这些举动,就足以引起那些人的注意了。
(然而,对方也露出部分真面目了。)
龙雄这样思忖着,从这些迹象来看,这家红月酒吧很可能是某人的巢穴,尽管现在还不知道巢穴的主人是谁。
奇妙的是,原先在心里的不安尚未变成现实的时候,他心里总是存在着某种恐惧。可是,前天晚上,他被围殴之后,反而变得更有勇气了。之前,那看不见的威胁一直让他恐惧。
他之所以主动追查“老师”和上崎绘津子同乘的出租车,进而想探查他们的去向,正是因为这股勇气的涌现。
龙雄来到目白××车行,告知承办员出租车车牌号后,借口说在车上掉了东西,言明要见那名司机。
承办员看了看出勤表,歪着脑袋说:“那位司机姓岛田,今天刚好开同一辆车出勤。不过,没听他说捡到客人遗失的物品。”
龙雄觉得对那名司机很抱歉。
“没关系,我也坐过其他出租车,记不清楚,只是来这里问问而已。”
“既然这样,请您到目白车站。他在车站排班,若没出车,应该还停在那里。”
龙雄朝目白车站走去。
刚好碰上空闲的时候,车站前依序停放着五辆没有载客的出租车。在炽热的阳光下,龙雄见过的那辆车牌号3–14362的出租车,正排在正中间。
司机躺在座位上读着周刊。
“您是岛田先生吗?”
龙雄出声问道,司机急忙坐了起来。
“是的。”
“冒昧向您打听一下。您前天晚上九点左右,在银座的××堂前载过一对男女客人吧?”
司机露出惊讶的表情,拼命搜索记忆。“啊,男的是位年长的绅士,女的是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是吧?”
“没错。您还记得他们在哪里下车吗?其实,我是女方的家人,她从前天晚上就没回家,我们正在找她。”
“那女的在有乐町车站下车后,马上往站口走去了。”
“有乐町?”
看来绘津子是直接坐国营铁路回去的。
“他们在车上的情况怎样?比方说,看起来是不是很亲密?”
“这个嘛……”司机歪着脑袋说,“我没有特别注意。因为从上车到有乐町只有三分钟的路程。”
司机说得有道理。
“那位男客在什么地方下车?”
“三宅坂。议员宿舍前面。”
“议员宿舍……”
顿时,龙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所谓“老师”,不就是指议员吗?没错,难怪他们称他为“老师”了。
龙雄告辞之前,硬塞了两百日元给岛田,然后在车站买了张往有乐町的车票。
他在电车内抓着吊环,随意浏览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树上已冒出新绿,屋顶上飘扬着鲤鱼旗,飘动的白云偶尔遮住阳光。
龙雄茫然地眺望窗外的景致,其实内心非常焦急。
那个议员肯定是岩尾辉辅。这起诈骗案发生之初,他的名片就出现在R信用合作社,而且诈骗犯还拿着这张名片向银行借来会客室做行骗的场所。
(看来这件事非得告诉田村不可。)
龙雄在有乐町站下车,直至来到报社的大门,还一直在思索这件事。
在报社这间简陋的会客室里,龙雄一见到田村满吉便说:“我又要麻烦你了。能让我看看岩尾辉辅议员的照片吗?”
“怎么,又是为了上次那件事啊?”
动辄满身大汗的田村只穿着一件衬衫,额上已冒出汗珠。他眼神锐利地打量着龙雄,仿佛在说“你多少也露点口风吧”。
“其实,我也想找你商量呢。不过,你先让我看看岩尾议员的照片吧。”
田村了解龙雄的意思后,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跑了出去。不到十分钟他便折回来,把三四张照片往桌上一丢。
“我们报社保存的只有这几张。”
龙雄立刻拿起一张,果真是在红月酒吧见到的那位“老师”。这几张照片,无论是从侧面、人群簇拥中,或在演讲时拍摄的面容,无不证明他就是岩尾议员。
“我知道了,谢谢!”龙雄把照片放回桌上,果真如他料想的那样。
“你知道!我可被蒙在鼓里呢。”田村说,“我查阅过这名平凡议员的面貌,他跟你最近提的舟坂有什么牵扯吗?你别再卖关子啦。如果你愿意讲,我不会让它见报。要不要我帮你啊?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我觉得,凭你这样的外行人,实在弄不出什么名堂来。”田村抽着烟,细眯的眼睛闪着锐光。
经田村这么一说,龙雄有些动摇了。田村说得没错。刚开始,他仅凭个人的努力和冲劲去追查这起事件,后来慢慢知道这背后并非只是单纯的诈骗案,可能另有更深的内幕时,不由得感到踌躇。直到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还在原地兜转。
田村愿意出手协助固然令他欣喜,问题是,这样势必得说出公司被骗的丑闻。这就是他难以启齿的苦衷。
“你若觉得不妥,我不会把它报道出去。这样的保证还不行吗?”
田村直盯着龙雄,那眼神洋溢着夸耀,仿佛在说“你看,连要弄到这议员的照片,都得靠我帮忙吧”。不会让它见报,这是龙雄所能容忍的底线,他终于决定妥协了。
“其实,这涉及公司的机密。”龙雄劈头说道。
“我猜得没错。”
“你绝对不能把它披露出来。”
“好啊。”田村使劲地点点头。
“我们公司不想张扬出去,可是我无法坐视不管,我的恩人就是为了这件事自杀的!”
“咦?”田村探出上半身,额上的汗珠越发油亮了。
龙雄开始说起事件的详细经过,田村时而双手环胸或托着脸颊,时而咬着手指,一副兴趣盎然的表情。龙雄说完后,他翕动着鼻子,叹了口气。
“真有意思啊!”他激动地说,“类似被诈骗集团骗走支票的公司,在东京并不稀奇。据说有些公司被骗的金额还多达一亿日元呢。不过,它们跟你们公司一样,都没有向警方报案。所以,实际案情不得而知。为此,我们社会组的组长还说,哪天要推出特辑介绍呢。”田村看着龙雄说,“放心,我会信守承诺的。不过,像你们公司被诈骗集团骗走资金,居然有右翼组织在幕后操盘,的确匪夷所思。好吧,我就好人做到底。”
报社的采访车沿着护城河奔驰着,皇宫前停着几辆外地来的游览车,游客们正陆续下车。
“我打了电话给岩尾议员,他马上答应会面。一个没什么权势的议员,听说有记者要拜访自然乐不可支。他说,等议会结束以后,会到T饭店参加联谊会,叫我们过去那里。”上车之前,田村已经这样告诉过龙雄。
田村提议,因为岩尾议员的名片出现在R信用合作社,见到岩尾之后,就要询问他这件事。
“我这样询问是另有用意的,岩尾议员本身也有可疑之处,我们就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龙雄觉得田村不愧是出色的新闻记者,做出这样的提议。然而,岩尾到底是什么人物呢?
“他是长野县选出来的议员,当选过一届,背后的老大是某氏。既然他跟那个老大有关系,由此不难想象,他很可能通过舟坂这条线,跟右翼组织有所接触。”乘采访车前往饭店的途中,田村满吉提到这些事。
他们在饭店前台打电话,对方请他们在大厅等候。
他们没有等很久,一个体型高大、白发梳整光洁的男子装腔作势地朝大厅走了进来。他果真是龙雄在红月酒吧见到的那个“老师”。
田村拿着自己的名片,迅速地走上前去。“您是岩尾议员吗?”
“是的。”由于身材高大,他像是由上而下俯瞰着矮胖的田村似的,嘴角刻意挂着微笑。
“恕我冒昧这样提问,上上个月的月底,有人利用R信用合作社做掩护,骗走了某公司的巨额支票。这些人统称为诈骗集团,让该公司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岩尾议员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站在一旁的龙雄怕稍有闪失,始终盯着岩尾不放。
“而且对方还亮出您的名片。请问您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议员表情僵硬,不悦地回答。
“所以,这应该是那批人拿了您的名片,在外头胡作非为。您有没有这方面的线索?”田村追问道。
“你说有事来访,就为了这件事吗?”岩尾议员脸色涨红。
“嗯。”
“我每天跟人见面都会发出几十张名片。我可不是帝银事件[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六日,在东京帝国银行椎名町分行发生了歹徒毒杀十二人,抢走十六万日元的抢劫案。同年八月二十一日,嫌疑犯平泽贞通被捕。]的那个松井,每张名片给了谁,我哪可能记得呀。”
岩尾议员瞪了田村一眼,怒气冲冲地转过粗犷的身躯,迈开大步离去了。他刚才进来时那种神气活现的模样,已消失不见了,只听见红毯上传来慌乱急促的脚步声。
“喂,看来他也有牵连呢。”田村目送岩尾议员离去,露出冷笑说道。
龙雄也有同感。不论是现在看到议员脸上的表情变化,或是昨夜在红月酒吧发生的事,这直觉绝对不会错。
然而,当龙雄和田村从饭店大门走向阳光灿烂的户外时,他突然驻足不前了。
(假如岩尾议员牵涉其中,那么,刚才会面的事,他岂不是会告知其他同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