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的主要的生理功能都是有时期性或周期性的,所以节奏的原则很早就自然而然地深深印在我们个体的身上。结果是,无论什么外界的事物,凡是足以辅助神经与肌肉的节奏的倾向的,或足以加强或进一步的发展此种倾向的,都有一种切实的力量,令生活更兴奋,更发扬。我们虽不能接受比埃歇(Buecher)和冯德(Wundt)的见解[见比氏《工作的节奏》和冯氏《民族心理学》第一篇。],认为人类的诗歌音乐只有一个来源,就是在我们做有系统的工作的时间,我们总有一些押着拍子的喉音的陪衬,例如建筑工人打桩时的喊号或搬运工人的“杭育”。我们总得承认,节拍这样东西,无论是简单的呼喊或复杂的音乐,对于肌肉的活动确乎是有强大的兴奋的力量。瑞典语音学家斯珀勃(Sperber)认为性的现象是语言所由发展的主要的源泉。这一层我们倒觉得很有理由可以接受。斯氏的理论是这样的:原始生活里有两种情形,每一种里总是一方面有呼的,另一方面有应的;一是新生的动物在饥饿时的呱呱的哭和母亲的应答;二是雄性在性欲发作时候的叫唤和雌性的应答[参看中国婚姻哲学里夫唱妇随的原则,《诗·郑风·丰》序说:《丰》,刺乱也,婚姻之道缺,阳倡而阴不和,男行而女不随。]。两种局面之中,大概第二种的发展在先,所以说语言大概是渊源于性的现象了。这种一呼一应的发展,大概在脊椎动物进化的初期就有了。
不要说节奏音调,就是一个单个的音符在生理上也可以发生一些刺激的效用;这是费瑞所已证明得很清楚的[费氏有两种著作都提到这一点,一是《知觉与动作》,一是《工作与音乐》。]。至于音调对于肌肉工作的影响,研究的人不只一家了。不论用测力器来衡量短时期的用劲,或用肌动描记计来衡量长时期用力后的疲乏,音乐上场以后,都可以发生一些兴奋的影响。塔查诺夫(Tarchanoff)的试验[见塔氏于第十一次(一八九四年,罗马)国际医学会议所提论文,《音乐对于人及动物的影响》。]是用肌动描记计的,他发现轻快的音乐对于神经敏锐的人,可以暂时抵消疲乏的影响,而弛缓和低调的音乐则适得其反。费瑞的研究发现不协调的声音可以增加疲倦;大部分的高调或长音键是兴奋的,但不是全部的高调,大部分的低调或短音键是抑郁的,但也不是全部的低调。不过假如疲乏的状态已经确立,则低调比高调反而见得更有兴奋的力量。这一层结果是很有趣的。我们研究虐恋的时候[详见下文第四章第八节,及霭氏《研究录》第三辑中《恋爱与痛苦》一文。],发现在疲乏的状态中,各种痛苦的情绪反而有兴奋的功用;低调的影响大概也是这一类的了。总之,不论细腻的或粗放的肌肉活动,也不论随意肌肉或不随意肌肉的活动,音乐都可以刺激得到。
神经与肌肉系统直接或间接受音乐刺激的时候,循环作用与呼吸作用也有它们的反应。关于音乐对于心脏与肺脏的影响,已经有人做过不少的试验,有用人做对象的,也有用其他动物做对象的,最早的一位是俄国的生理学家杜奇尔(Dogiel),他在一八八○年就发现动物的心脏可以因音乐而增加跳动的力量和跳动的速度。后来的种种研究证明不但心脏受到刺激,循环系统与呼吸系统全部都受影响。即如脑神经部分的血液循环,音乐也可以直接加以刺激;这是意大利帕特里齐(Patrizi)所观察到的结果;有一个青年头部受伤,脑壳破落了一大块,因此就成为帕氏的观察的对象。音乐的影响使大量的血液向脑部流注。[见帕氏于一八九七年慕尼黑国际心理学会议所提论文。]
由此推之,音乐对于腹部的内脏和它们各个的功用也自有它的影响。它也影响到皮肤,可以增加汗流;它可以激发流泪的倾向;它可以唤起解溲的欲望,有时候真可以让人遗尿。在狗的试验里,有人发现听觉的刺激可以增加氧气的消耗和二氧化碳的排泄。在各种不同的动物里,尤其是昆虫及鸟类,音乐也确乎有它的吸引的力量[《书·舜典·益稷》:“夔曰,戛击鸥球,搏拊琴瑟以咏……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间,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夔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虽然是一些过甚之词,但动物的确可以感受音乐的影响,是可以无疑的。]。因为我们知道在性择的时候,两性彼此都能利用自己身上所发出的自然的声音。关于这一点的证据,达尔文在他的性择论里曾有过多方面的调查[见达氏《人类的由来》第十三与十九两章。]。斯宾塞则以为鸟类的所以能歌唱,是一种“活力充溢”的表示,而歌唱对于求爱的关系,不过是一个配角罢了[见斯氏文集中《音乐的由来》一文。]。有人根据了斯氏的这种见地,来非难达尔文,例如赫德逊(Hudson)。但就目前已有的更多的资料而论,斯氏的见地是站不住的了。无论动物的音调究竟是怎样来的,一般动物的声音以及鸟类的歌唱,在求爱现象中占很大的一个地位,总是一个已经确定的事实。就普通的情形说,好像总是雄的用它的演奏来引诱雌的,雌性引诱雄性的物类也有,但总属例外,并且我们只能在更低的动物里找到,例如有几种的昆虫。无论演奏者是雌的或雄的,有音调的天才的总只限于两性中的一性,即此一端,也足证此种才具是与性择的现象不无关系的了。
许多种哺乳动物的雄性成员都能运用发声的力量,有的平时也用,但在繁育的季节内用得特别多,有的则专在叫春的时候发挥出来。在类人猿中间,喉间的声音实际上是求爱的主要的工具,同时也是表示兴奋或惊骇的一个普通的方法。达尔文在他的性择论里,也曾指出这一点。到了人类,大体上也还是如此。并且比起别的感觉来,只有听觉和性择的关系似乎最较正常。[中国人以前说到婚姻生活的健全,最喜欢用音乐的和谐来比喻,可见是很有根据的;并且事实上也不只是一个比喻。《诗·郑风·女曰鸡鸣》篇第二章说: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宣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又《小雅·常棣》第七章有句: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后世又每称美满婚姻为得倡和之乐或倡随之乐,也有同样的根据。]费瑞研究人类性冲动的病理有年,认为在听觉一方面,我们没有能观察到什么严重的变态现象,至少他在这方面找不到什么细密的观察资料,来证明这种变态的存在。[见费氏所著《性的本能》一书。]
人类以及和人类有近密的进化关系的高等动物都有一个发育上的特点,就是,一到春机发陈的年龄,喉头和声带都要经历一番显著的性的分化。这种分化和性选择以及性心理的发展不会没有关系,是不难想象得到的。在这年龄里,在男子方面,喉头和声带都有很快的发展,喉头长大了,声带变厚了,喉音也变得沉着。在女子方面,这种变化也有,但程度较浅薄;在男子方面,则前后的分别很大,简直可以降低一个八度的音程,西洋人通俗把这种变迁叫作“破嗓”[中国演小生及旦角的伶人必用假嗓来歌唱,此种假装到了春机发陈的年龄便十有八九不能维持,叫作“倒嗓”。可供参较。]。女子喉头的放大不过是五与七之比,而男子的则为五与十之比,即放大了一倍。这种变迁与一般性发育不无直接关系,是很容易证明的;早不发生,迟不发生,而必在春机发陈的时候发生,固然是一个简单的证明;但比较更有趣的一个证明或反证是:当太监的人,就是在春机发陈的年龄以前,睾丸就被割除的人,他的喉音始终保持童年的状态。
根据上文的讨论,可知喉音与音乐和人类性择的关系一定是相当的密切的,可知在求爱的时候,喉音和音乐必然的是一个重要的方法。在这一点上,我们对冒尔说过的有一句话很可以表示同意,就是“从耳朵里传达进去的性的刺激是多而且有力,其多而且有力的程度要在我们平时想象之上”[见冒氏所著《性爱之研究》一书。]。不过,同时我也以为这种刺激的力量虽大,男女之间还有一些分别,即女子的感受力比男子更要大些。这也是很自然而不待特别解释的。女性的喉音始终保留着童年的喉音的特质,男性的喉音确乎是很属于男性而自成一派,而女性的喉音则不然;女性听了男性喉音,便知道发音的是男性,而男性听了女性的喉音,却不便十分肯定发音的是一个什么属性的人,安知不是一个童年人呢?女性的容易感受性的刺激便从容易辨别男性的喉音中来。这一层,缪勒(Robert Mueller)也曾讨论到过。
固然,男子往往能够把儿童时代最早的恋爱观念和女子的歌唱或吹弹乐器联想在一起;不过,我们若加以推敲,这种观念,这种一时的“着魔”,只含有浪漫主义与感伤主义的意味,而不是确切的性爱的。至于一到成年,男子也往往受到音乐的感动,并且以为这种感动是显然属于性爱的,但事实也不尽如此。这种貌似性感的情绪是两种别的力量所造成的,一是音乐后面必有故事,往往是一个性爱的故事,一面听音乐,一面联想到故事的情节,就觉得音乐也富有性爱的意味了[霭氏所指通常以为最富有性感的音乐是乐剧家瓦格纳的《特里斯坦》(Wagner’s Tristan)。];二是在听的时候,理智方面总像在领会作曲者想把热情从音调里表示出来的一番努力,而此种热情在听者又以为多少有些性的成分在内。实际上这种音乐也许根本不引起什么性感。有人做过这样一个试验,就是在催眠状态之下,让被试验的人听取通常以为最富于性感的音乐,而观察他有无性感的反应,结果是没有。但有人发现第二流作曲家的音乐,尤其是马斯内(Massenet)的,确乎有些性的影响。德国心理学家黑尔姆荷尔兹(Helmholtz)的见解最为极端,他认为音乐中所表示的对性的饥渴和所表示的对宗教的饥渴实在是一回事;这见解我以为是过火的。
费瑞提起过一个很特别的例子。某医院有一个患急性关节炎的男子,他在病室里只要听见(并非看见)院中掌管被单衬衣的某少女的声音,觉得有趣,阳具便不由自主地勃起,勃起时却是十分疼痛;要不是因为这疼痛,也许他根本不告诉医生,而费氏也就无从知道了。不过这种象似乎是很难得的,至少也是不很显著的,就我个人探讨的结果而言,我总以为只有很少的男子,听到了音乐之后,会发生性的感触。
男子所以不容易在听觉方面引起性感的理由也就是女子所以容易在这方面引起性感的理由。春机发陈期内生理上的变化使男子的喉音很清楚地成为第二性征的一种;同时,在一般的哺乳类里,也总是雄性的喉音特别响亮,而此种喉音的运用虽以叫春时节为多,却不仅以叫春时节为限——诸如此类的事实都可以让我们推论到一个结果,就是,在雌性的方面,对于雄性的喉音的性的意义,总有一种感受的能力,此种能力有已经显露于外的,也有隐而未显的,但它的存在则一。我们可以做更进一步的推论,即这种感受的能力,到了有文化的人类,便转移到一般的音乐上去,换言之,起初所感受的只是男子的喉音,到此更添上一般的音乐。法国小说家龚古尔兄弟(Goncourt)说得好,音乐对于女子是等于“恋爱的弥撒礼”。[参看《诗·周南·关雎》第四、五两章中“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诸句。]在女子所写的小说里,我们往往发现作者特别注意到男主角的喉音的特色和女主角对它所发生的情绪上的反应;同时,在实际的生活里,女子对于男子的喉音,往往一见倾心,甚至于有虽未谋面,而一聆倾心的。这些事实也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瓦希德与沃尔巴(Vurpas)又告诉我们,音乐对于女子即或不引起什么特殊的与狭义的性影响,至少也可以引起一些生理上的反应,而此种反应又是和性的兴奋十分相像而不易辨别的。大多数身心健全而受过教育的女子,听了音乐以后,总感到几分性的刺激,所听的音乐虽不限于一定的一类,而其感受刺激则一。对于神经上有变态的女子,这种刺激不免见得格外有力;而对于已成病态的女子(也是瓦希德与沃尔巴所说的),性交合的时候,必须有音乐的伴奏才能成功。[江南迎神赛会时,必于高竿上扎扮戏剧,由多人抬之而行,叫作“抬阁”;每一抬阁也必有一个乐队随行,叫作“抬阁锣鼓”;有人说这种音乐是唐代则天皇后发明的,她和张昌宗奸通时,即用此种音乐伴奏,确否当质之熟悉唐代掌故的人。]
还有一点值得留意的,就是春机发陈的年龄来到以后,青年人对于音乐及其他艺术总会表示一些特别的爱好。知识阶层的子女,尤其是女的,在这时期里,对于艺术总有一阵冲动,有的只维持几个月,有的维持到一两年。[译者记得美国心理学家霍尔(O.Stanley Hall)的《青年》(Adolescence)一书里有一句最有趣的话,大意说:一只不会唱歌的小鸟,到了春机发陈及求爱的年龄,也总要唱几声!当时同学中有一位朋友又正好做了这句话的一个证明。他并不是一个爱好文学的人,但因为正当求爱的年龄,而同时也确乎追求着一个对象,他忽然作起白话诗来。后来这位朋友学的是商科,目前在商界上也已有相当的地位,这白话诗的调门却久已不弹了。]有一家的研究说,六个青年里,差不多有五个在这时候对于音乐的兴趣表现得特别热烈,假如用一条曲线来描写的话,这兴趣的最高点是在十五岁的时候,一过十六岁,也就很快地降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