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节根据霭氏《研究录》第七辑中《性美的戾换现象》(Eonism)一文]
“性美的戾换现象”(Sexo-aesthetic inversion),一称“哀鸿现象”(eonism),又称“服饰的逆转现象”(transvestism),虽有时候和同性恋有些连带关系,却不能和同性恋混为一谈。性美戾换的人也是男女都有,但在服饰上,在一般兴趣上,在动作时的姿态与方式上,在情绪的取舍上,男的多少自以为是女的,而女的自以为是男的。这可以说是一种认同的心理。不过这种认同的心理是有限制的,一到狭义的性的态度,则男的依然是男的,女的依然是女的;换言之,正常的异性恋的态度往往还是很显著。虽则如此,这种现象的讨论还是在这一章节里提出,最较便利。
性美的戾换是一个很疑难的状态,替它下界说既难,见了这种例子之后,明确地加以指认也不容易。许多年以前我就注意到这现象,但觉得一时无从下手,也就把它搁置起来,留待日后的仔细研究。在这时期里,希尔虚弗尔德在德国,那时候已经是同性恋研究的第一个权威,对这现象也发生了兴趣,他认为它和一般的逆转现象是截然二事,又替它起了一个名词,即“服饰的逆转现象”。他在这题目上接连写了好几本书。在我的第一篇研究里(一九一三),我把这现象叫作“性美的逆转现象”。这两个名词都不很满意,而“服饰的逆转”一名词更是不妥当,因为,想穿着异性的服装不过是这现象的许多特点之一,而在有的例子里,这特点并不显著,甚至于完全看不出来;而“性美的逆转”则又与一般的性逆转混淆不清,在不察者不免以为性美的逆转的人也必有同性恋的倾向,事实上则大都没有此种倾向。[三个名词中,译文中仍决定采用霭氏最初创制的一个,即“sexoaesthetic inversion”,而不用“哀鸿现象”;译者在这种地方,本注重一个原则,即译意不译音,译名中如能把意和音双方兼顾,固属最好,但事实上既不能都这样办,只有舍音而取义。霭氏自己之所以不满意于第一个名词的缘故,乃是因为它不免和一般的性逆转现象混淆不清,易滋误会,如今译者把sexual inversion中的inversion 一字译作“逆转”,而sexo-aesthetic inversion中的inversion一字译作“戾换”(根据以前论理学里所称的“戾换法”),则至少对于读译本的读者可以不至于发生霭氏所过虑的一点困难了。]
最后我又创制了“哀鸿现象”(一九二○)的名词。目前有许多专家已经接受这名词,在各个名词之中,它到现在还似乎是最较方便,最足以把所名的现象从其他现象中分别开来。好比“沙德现象”(即施虐恋)和“马索克现象”(即受虐恋,均见前)一样,它也是拿人名做根据的。这人是法国的哀鸿爵士(Chevalier d' Fon de Beaumont,其生卒年份是一七二八至一八一○)。他是法国东南部勃艮第州人,家世很好,法王路易第十五时代在外交界做过官,后来在伦敦寄寓过,并且死在伦敦;他在伦敦流寓的时候,一般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女子,一直到死后由医师检验尸体,才发现他是一个在其他方面全都很正常的男子[哀鸿的生平详见杭贝克(Homberg)与朱瑟林(Jousselin)合著的《哀鸿的生平与其时代》。];在性美的戾换现象的实例里,他可以说是最富有代表性的一人,因此,我就利用了他的姓名来创制了“哀鸿现象”的名词。另一个比较没有他著名的实例是薛瓦齐法师(僧院长)(Abbé de Choisy,生卒年岁是一六四四至一七二四);他也是贵族家庭出身,在有几个方面他比哀鸿更富有代表性;他写过一本自传,从这自传和别的当时的文献里,我们知道他是一个很文雅与和蔼可亲的人,他虽有戾换的癖性,却很能够得人的欢心,他很有风仪,很和易近人,也很有几分女性,但对女子又极崇拜,性的热情并不强烈,似乎尚在中人以下,但至少也生过一个孩子,理智的能力很高也很醇,当时许多有声望的人都拿他当作一个畏友。他成为一个著名的宗教家,教会的掌教,并且做过法国学院的掌教[中国记载中所述男子戾换的例子或迤近戾换的例子拉杂摘引于后:六朝颜子推《颜氏家训》说,梁朝子弟无不熏衣剃面,敷粉涂朱。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十)有“男子女饰”一则,所记有宋端平间广州尼董师秀及明成化间太原人桑翀等。桑翀一例亦见明杨循吉《蓬轩别记》及清褚人获《坚觚余集》(卷四)。最富有代表性的一例则见清袁枚《子不语)(卷二):“蜀人滇谦六富而无子,屡得屡亡,有星家教以压胜之法,云,足下两世,命中所照临者多是雌宿,虽获雄无益也;惟获雄而雌蓄之,庶可补救。已而生子,名绵谷,谦六教以穿耳梳头裹足,呼为小七娘,娶不梳头、不裹足、不穿耳之女以妻之;果长大,入泮,生二孙;偶以郎名孙,即死,于是每孙生,亦以女畜之,绵谷韶秀无须,颇以女自居,有《绣针词》行世,吾友杨刺史潮观,与之交好,为序其颠末。”滇绵谷有性美戾换的倾向与表现是事实,星士压胜云云是解释这事实的一个说法,事实在先,而说法在后,不过到了不明因果的好事的稗官野史家手里,说法就变成真正的因了!“绵谷韶秀无须,颇以女自居,有《绣针词》行世”数语无疑的是这一段叙述的画龙点睛处。至子孙两代全都当女子一般养大,而人人都能相安,都肯以女自居,难道戾换的现象也有先天的根据不成?这一层霭氏未加讨论,我们亦不敢臆断。清张心泰《粤游小志》“妓女”一则说:“男扮女妆而狎邪,谓之‘赣妆会’,或曰‘减妆会’,又名‘镜妆会’,盖因其施朱傅粉,以男作女妆,故有是名。此风潮阳最盛。”以前同性恋者所恋的对象中,“相公”或“象姑”业中,扮旦角的男伶中,一定有不少的例子是有戾换的倾向的。清代末年北京唱旦角的伶人里,有好几个就在日常生活里,也喜欢模拟女子,并且模拟得极自然,例如艺名小翠花的于连泉。在以前男女伶不许合演的时候,男的必须当旦角,女的必须当生角,伶人的职业倒是戾换者最好的一个出路。这一层,是中国特有的情形。在西洋是无须考虑到的。]。在著名的女子中间我们也找得到不少戾换的例子,例如英国贵族斯坦尼普女士(Lady Hester Stanhope)和巴瑞(James Barry)[巴瑞名詹姆斯,原是一个男子的名字,女子而用男名,显然也是一个戾换的表现。],巴瑞一生穿着男子的衣服,并且还做过英国陆军军医部的高级总监。这两个戾换的女子似乎都不曾有过同性恋的表现。[中国文献里所载关于女子戾换或几近戾换的例子拉杂征引于后:最早的例子见《晏子春秋》(卷六,即内篇杂下第六):齐“灵公好妇人而丈夫饰者,国人尽服之。公使吏禁之曰,女子而男子饰者,裂其衣,断其带。裂衣断带,相望而不止……”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十)又有“女子男饰”一则,所记有六朝宋东阳女子娄逞、唐昭义军兵马司国子祭酒石氏、朔方兵马使御史大夫孟氏、五代外蜀司户参军黄崇嘏等例。又引《乾月巽子》唐贞元末三原南董地张大夫店一媪、《名胜志》顺庆府南都尉墓中之“都尉”娘、焦竑《焦氏笔乘》明初蜀韩氏女,及明金陵黄善聪等例。娄逞尝诈为丈夫,粗知围碁,晓文义,遍游公卿间,宦至扬州议曹录事,事发,宋明帝驱之还东;出《南史》。黄崇嘏相传曾应试中状元,蜀相周庠欲妻以女,作诗辞谢说:一辞拾翠碧江湄,贫守蓬茅但赋诗;自着蓝衫居郡篆,永抛鸾镜画蛾眉;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坚然白璧姿;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此例初见于稗史名《玉溪编事》者,元明间有传奇名《春桃记》者,即演此事,明曲又有《女状元》者,系徐渭所作,当即本诸《春桃记》者。明初蜀韩氏女,遭明玉珍之乱,易男子服饰。从征云南,七年人无知者,后遇其叔,始携以归;《焦氏笔乘》而外,亦见明田艺术《留青日札》及清朱象贤《闻见偶录》,事与木兰从军极相类,徐渭别有曲名《雌木兰》,即演此事,黄善聪一例亦见田氏《留青日札》。大抵木兰、祝英台一类的故事多少都建筑在戾换状态之上,在以前男女之别极严的时代,少数女子居然甘冒了大不韪,以男子自居,而居之到数年或数十年之久,其间必有强烈的心理倾向在后面策动,是可以无疑的。代父从军,为父兄复仇(如谢小娥之例),以及易于在乱离之世混迹等身外的原因,似乎都不足以完全加以解释。]
哀鸿现象或性美的戾换现象是一个异常普通的变态;就我个人的经验说,若比较各种歧变的流行的程度来,同性恋以后,就要轮到它了。就戾换的男子的日常生活看去,他们是很寻常的,并没有什么可以惊人的特性,和一般的男子也许完全分不出来,不过有时候感觉要比较敏锐,性情要比较沉静,他们对妻室往往很能爱护,不过性的情绪与能力大都比较的薄弱。他们的戾转的旨趣大都是极难得透露的,因此,即在和他们最亲近的人,也往往会全不知道。戾换的例子也不全都喜欢“换装”(crossdressing,这英文名词是卡本特起的),不过,不换则已,换则总可以完全成功,换的技巧也很好,对于女子服装的采用,即在最细小的节目上,也都能得心应手,真好像生来就有这本领似的;据他们自己说,全部换装的手续和换装后的姿态行动,他们总感到是十分自然,毫不牵强[不少唱旦角的中国男伶便有此种本领。]。在性的关系上,他们虽难得有戾换的愿望,但有时候对于女子孕育和做母亲的经验,却感到很强烈的兴趣,而心焉向往之。在智力方面,他们大抵在中人以上,做了作家或从事于其他业务而成名的,很有一些例子。
性美的戾换现象可以归作间性状态的一种。不过它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似乎还不容易说清楚。我们不妨同意于基尔南的见地,认为有时候它是由于发育的中途停止,和以前我提到过的在体格方面的阉寺现象(eunuchoidism)很可以相比,实际上戾换现象和阉寺现象有时候好像是有些连带关系的。既然如此,戾换现象的解释或许也可以向内分泌利用的不平衡与不和谐一方面去寻找,前途这方面的智识更加充分以后,我们或许可以从调整内分泌的作用入手,而觅取一种诊疗的方法。
在心理一方面,据我看来,戾换的人抱着一种极端的审美的旨趣,想模仿所爱的对象,以至于想和所爱慕的对象混为一体。上文所说的认同的心理就是这个。一个男子想和他所爱的女子混而为一,原是一个正常的心理[读者到此当可以联想到赵孟頫(松雪)的妻子管夫人的一首小词和波斯诗人欧玛尔·海亚姆(Omar Khayyám)的一首诗。]。戾换的人也有些心理,不过走了极端,走过了头,其所以过头的理由大概是这样的,一则因为他心理上有些感觉敏锐与近乎女性的成分,再则因为他的男性的性能或因神经脆弱的关系而有所缺陷;敏锐的感觉煎逼于内,而脆弱的男性性能不足以应付于外,结果就只有走极端认同的一途了。不正常的童年生活,加上母亲的溺爱,而母亲本人在心理上或许也不大正常,这种情形似乎有时候也可以鼓励戾换现象的发生。精神分析派作家费尼克尔(Fenichel)认为戾换现象的特殊因素是一个阉割症结(释见第三章第一节);不过,这种因素的推寻是没有多大的意义的,因为费氏对于一切性歧变的解释,几于无往而不用阉割症结的说法,同时费氏也承认他这种见解对于戾换的女子是不适用的。[见费氏所著《服饰逆转现象的心理学》一文,《国际精神分析杂志》一九三〇年四月号。又,佛吕格尔(Fluegel)《衣服的哲学》一书,亦很值得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