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星期后,秋谷再次来到这幢公寓,踏进了佐原律师的事务所。他从其他律师那里听说,佐原已经前往拘留所和被告人鬼塚会面过了。
“怎么样,和被告人鬼塚的会面结果?”
“哎呀,真叫人吃惊。”佐原瞪大了眼睛说,“她一看到我就恶狠狠地盯着我大声吼道:‘你也认为我真的做过?!’被告人居然对自己的辩护人这样子,我只是和她见了面刚刚寒暄一下而已呀,真是吓死人了。”
对鬼塚球磨子而言,这有什么做不出的。想必她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这样一个不靠谱的公选辩护人,怒由心生,所以才忍不住吼叫起来。秋谷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她的感受。
“鬼塚球磨子这女人有点歇斯底里,所以原山先生也被她弄得头疼不已,以致病都严重了呢。”
“恐怕我也会被她害得够呛。”佐原担心地说。
“振作起来嘛。”
秋谷给佐原打着气。这样的公选辩护人再怎么振作、努力,鬼塚球磨子的有罪判决也是难以扭转的。
“不过,说起来也真奇怪啊。”佐原低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事情?”
“被告人鬼塚坚信自己是无罪的,态度非常坚决。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嫌疑人像她那样斩钉截铁地相信自己是无罪的,那份坚信,简直近乎信仰了。”
秋谷听了变得很不自在。
“那是因为鬼塚球磨子变了呀,她那是歇斯底里发作的表现。听说重度的歇斯底里表现跟精神病症状差不多,她那样子坚信自己无罪,会不会也是一种妄想类型的偏执行为?”
“哦,也许是吧。”
“所以她的情绪波动才会那样剧烈。听原山先生说,她不光对检察官,对自己的辩护人也是动不动就顶撞、谩骂,还嘲弄法官,辱骂证人。从这些情况来判断,法官对她的印象肯定也好不了。”
“这个我也有所耳闻,”佐原重重地点了点头,“但就算是个歇斯底里的女性被告人,应该也明白自己所处的立场,稍有不慎,说不定就会被判死刑啊!所以,尽最大的努力让法官改善对自己的印象,这是人之常情啊。之所以会不顾一切让自己在法官眼里留下坏印象,我想那是因为她怀有强烈的自信,坚信自己无罪嘛。究竟有没有犯罪,被告人自己心里是最清楚的。”
“但是最后做判断的是法庭,宣告判决结果的是法官啊。”
“不管鬼塚球磨子给法庭和法官留下了多么坏的印象,在事实面前,我相信他们一定会遵从的。她唯一信仰的,可能就是那个叫作真相的上帝吧。自己绝对没有做过被指认的犯罪行为,真相只有一个,任何力量都不能罔顾事实,事实的真相是神圣不可冒犯的,真相就是至高无上的上帝——她就是这样坚信的。所以我想,正因为这样,她觉得法庭也好,法官也好,终归都要遵从真相,所以没什么可怕的,于是她才敢于谩骂、嘲弄……所以说真的,看到被告人这样的态度,让我有点不由自主地觉得她可能真的没做过。”
秋谷差一点笑出来。
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这位公选辩护人出乎意料地竟是个充满热情的律师。
“您是作为辩护人这样想的吗?”
“哦不,这绝不是从职业立场出发得出的感想,只不过是跳出法庭辩论的立场,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这么想想而已。”
秋谷心想,佐原律师是被被告人鬼塚的歇斯底里感染了。据说狂热的宗教热情就是歇斯底里的一种症状,因极度自我陶醉而出现的神鬼附身般的妄语症、不受自我控制的全身痉挛、疯狂舞蹈——激烈的表征能够影响到身旁的其他人,就像麻药一样能将人不知不觉地拖下水,看来佐原律师也已经被鬼塚球磨子拖入其中了。
秋谷这么想着,看了一眼佐原。然而,这张白净文弱的脸也好,这副瘦削的身材也好,怎么看都不像轻易受人影响的样子。
“先生,您刚才讲的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被告人鬼塚认为目前这个案子只有间接证据,完全没有具有说服力的直接证据,所以经过法庭辩论最后会判无罪,这样理解对不对?”
“嗯,这也是一个方面……”佐原思索了片刻继续低声说道,“检方开始的时候还把从车内发现的扳手作为物证提出来了,不过那个扳手实在是不好说啊。”
“那个啊,我听原山先生说那个物证后来检方又撤回了……其实是这么回事:检方使用了两辆和事故车新旧程度差不多的车做试验,也都是以时速四十千米的速度从码头岸边冲进大海,发现在水下三米的地方,车子的前风挡玻璃因为巨大的水压而破碎。检方一开始怀疑鬼塚球磨子是用扳手砸碎玻璃,从掉入海中的车内逃脱出来的,但是试验结果却证明,根本没有必要使用扳手砸玻璃,掉进海里它自己就会破碎,所以就撤回了扳手这个物证。如果不撤回的话,到时候辩护人引用试验结果来驳斥检方,检方反而解释不清了。”
“是吗?”
被告人一方的辩护人倒要从一个新闻记者这里了解情况。
“那个扳手,正常情况下都是收纳在汽车的后备厢里吧?”佐原问道。
“是的,放在后备厢的工具盒里,以备车辆发生故障时使用的。”
“鬼塚球磨子为什么要把扳手拿出来,放在驾驶座下面?其实这只不过是检方的说法而已,掉入海底的车子车轮朝上,车顶朝下,整个翻了个个儿,车顶变成了地板,所以扳手掉落在车顶了。”
“我猜想是这样的,也就是车子掉入海底之前,扳手的确在驾驶座下面,鬼塚球磨子开的车,她为了在车子掉下去后用扳手砸碎风挡玻璃逃脱,所以把它放在脚边的。”秋谷解释道。
“要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用破坏力更大的榔头而用扳手呢?扳手的话,只有十五厘米长,对吧?反正我会要求检方出示那把扳手,我要端详一下的。不过我在想,就这么大点儿的一把扳手到底能不能砸碎风挡玻璃呢?与其这样,不如准备一把榔头,绝对不会出岔子,那样不就可以更加放心吗?”佐原半闭着眼睛说,似乎在一边说一边思索。
“……”
秋谷愣怔了片刻,但立刻接口说道:
“驾驶座下面放一把榔头,坐在副驾驶座的白河福太郎会怀疑的嘛。”
“是呀,可扳手的话也一样啊。车子又没发生故障,从后备厢里拿出一把扳手,放在驾驶座下面,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自然,所以同样会让坐在副驾驶座的白河福太郎起疑心的。”
“可是,如果球磨子悄悄把扳手藏在身上,再放到驾驶座下面,福太郎应该注意不到的吧。”
“检方起初觉得扳手有问题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的,即车子掉进海里后四脚朝天,放在驾驶座下面的扳手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福太郎一样,离开了原先的位置,滑到最后被发现的地方。换句话说,扳手一开始到底在什么位置没人知道,检方只是根据推理,认为它是放在驾驶座下面的。”
看来律师知道的细节还不少。
“先生为什么揪住扳手做文章呢?”
“没有特别做文章啊,只不过觉得稍许有些蹊跷。”
秋谷心想,检方都已经撤回了,为什么佐原律师仍觉得蹊跷?看来因为是专长民事的律师,所以一旦碰到刑事案件才会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吧。
“我之前和被告人鬼塚会面的时候问过她,她说她根本不知道为什么福太郎要将扳手放在车内。她还说,去弥彦神社的路上是她开的车,如果扳手放在驾驶座下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她肯定会发现的。”
“身为犯人的她当然会那么说啦。”秋谷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也一直在琢磨……”律师显得十分谨慎。
“还有?”
“是鞋子的事。”
“鞋子?”
“福太郎右脚上的那只短靴脱下来了,漂浮在灌满海水的车内。”
“说到这个,打捞时的现场检查报告里面有提到过。”
“福太郎左脚的短靴好好地穿在脚上,可是右脚的鞋子怎么会脱下来呢……”
佐原自言自语似的轻声嘀咕道。
“我觉得那是车子掉进大海时受冲击造成的。冲击的部位不同,所受的冲击力强弱也不一样,他的右脚在车子掉进大海时受到的冲击更大。”
“……”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碰到的,同一双鞋子穿在脚上,穿着穿着一只鞋松了。福太郎右脚上的鞋子稍稍有点松动,所以在那样的冲击力之下就脱落了嘛,肯定是这样的。”秋谷说道。
“听你一说,好像就是这么回事啊。嗯,也许是这样吧。”
佐原的眉头松开了,似乎难解的问题得到了答案。不过他略略思考之后,眉头又皱紧了:“总觉得还是有疑点,扳手和那只鞋子……”他自言自语着。
秋谷离开佐原的办公室来到走廊上,这幢公寓楼里没有电梯,他踏着水泥台阶“噔噔噔”地往下走去。虽说是公寓楼,可里面几乎全是企业的办公室,每层楼的房门上大都贴着印有会社名字的铭牌,房门紧闭。走在走廊和楼梯上,都会响起自己的鞋子踏地的声音。
由鞋子声秋谷又想起来,为什么佐原律师会觉得漂浮在车内的白河福太郎的鞋子有蹊跷呢?那件事连检方(包括搜查阶段的警方)都不觉得有问题。不用说,前任辩护人原山律师也没有提出过疑问,为什么唯独佐原律师对此特别在意呢?
还有那把扳手。警方和检方不约而同地推断是鬼塚球磨子为了砸碎前风挡玻璃而藏在驾驶座下面的,但是经过试验却发现,在巨大的水压下,前风挡玻璃自然而然地破碎了,于是检方将扳手从物证(这是唯一一件物证)清单中去掉了,可是现在佐原又将这个话题提起来了。
此前秋谷还一直认为,对民事诉讼得心应手但不擅长刑事诉讼的佐原,说出来的话让人明显感觉到方向错误,但是这错误的方向却大大出人意料,看来有必要对他重新认识了。
无论鞋子也好,扳手也好,佐原到底觉得哪里蹊跷呢?弄不清楚这一点,秋谷心里感觉很不踏实。越想越觉得佐原律师的想法出人意料,秋谷在想,必须对他重新认识,说不定他完全不像外表那副样子,而是个具有敏锐观察力的主儿哩。
也许自己对佐原评价过头了,可能是因为之前将他看作是和其他公选辩护人一样的平庸之辈,出于一种逆反心理,反而又将他看得过高。但好像不光是这样,秋谷觉得,佐原有着别人没有的狗一样的敏锐嗅觉,这种嗅觉或者说观察力,说不定会导致鬼塚球磨子以无罪而告终。
说不清为什么,秋谷开始对佐原律师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感觉。我是不是变得有点神经衰弱了?一心期盼着鬼塚球磨子被判刑,这种情绪过分强烈,以致神经变得不太正常了……
秋谷走在街道上,不安地透过路边的橱窗窥觑着橱窗玻璃映出的自己的脸。回到家,妻子迎了上来。
“哎呀,他爸,你脸色不大好啊!”
妻子有点担心地看着他。
秋谷略胖的躯体埋进客厅的椅子里。屋外传来两个孩子的嬉闹声。
“换换衣服吧?”
“嗯。”
秋谷漫不经心地应着,随手掏出香烟来。妻子朝门口走去,准备归整一下丈夫脱下的鞋子。
“哎!”秋谷忽然回转头,气哼哼地吩咐说,“把我右脚的鞋子拿过来!”
“啊,只拿右脚的鞋子吗?怎么回事?”
“没什么,叫你拿过来你就拿过来!”
妻子提着一只鞋子返回,秋谷立即接了过来。
“哎呀,泥都掉地上了。”
妻子慌忙拿来报纸铺在榻榻米上。
秋谷将自己的鞋子拿在手上摆弄着,看看鞋面,又看看鞋底。妻子在一旁也跟着上下打量。
“鞋跟磨掉了不少呢,拿去鞋店修补一下吧?”
“你别烦!”
这样普普通通的右脚的鞋子,为什么佐原律师会对它感兴趣呢?白河福太郎的鞋子应该跟这只也差不多吧,只不过福太郎右脚上的鞋子脱落了,掉在车内,然后漂浮在水中而已。现场检查报告中写道,福太郎右脚的鞋子上有轻微的刮擦痕迹和凹陷,明摆着是车子翻落时受到了冲击所致。秋谷沉思着。
“哎,家里有扳手吗?就是汽车驾驶员使用的那种扳手。”
“我们家又没有车子,哪里来那种东西啊?隔壁人家有车子,应该有那种东西吧。”
“你去隔壁家借把扳手来!”
扳手借来了,可是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长十五厘米,厚约四毫米,秋谷拿着扳手翻来覆去地一通端详,扳手就是扳手而已,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秋谷放下鞋子和扳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低头沉思。
佐原律师为什么会对这两样东西感兴趣呢?
妻子担心地望着默不作声、凝眸沉思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