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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田蓦然注意到,展示室内还有另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声。他举目向前望去,发现是个年轻女性,穿着件藏青色的风衣,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略圆的面孔,长长的脖颈,一头蓬松的束发。年轻女子正凑在展示柜前仔细地观看着里面的陈列物品。安田心想,大概她的同伴会从展示室的某个地方出现吧。但她似乎是独自一人来参观的。

为了避免不自然,安田竭力不与她发生视线交集,尽量放慢脚步离得远远的。然而,当他观看一件因蒙蒙细雨的天气而显得格外阴郁的展品时,却发现那位女子就在眼前,安田不由得吐了口气,感觉仿佛有一道光线从窗口射入。

挨着《桦户集治监配置图》的,是历任典狱长的肖像照。第一个镜框里的人物有张鹅蛋形的面孔,上唇蓄着髭须,两鬓是浓密的长髯,身穿将官服一般的典狱服,胸前佩戴着几枚勋章。和所有明治时代流传下来的照片一样,这帧肖像照片也已经褪成了淡褐色。说明上写着“第一任典狱长月形洁”。他不是军人出身,而是一名内务省的官吏。

明治十四年八月,于石狩国桦户郡须部都设置桦户集治监,翌年九月三日正式启用。北海道集治监是基于明治政府颁布的新刑法(明治十三年颁布)中关于将处以徒刑、流放刑的犯人集中收监于边远岛屿,即所谓设置离岛监狱设施的目的而修建的。在此之前的明治十三年四月,内务省御用挂准奏任官月形洁氏受命择选监狱位置并赴北海道,跋涉山野,先后考察了胆振、后志、石狩等地,最终选定石狩为监狱预定建造地点,十一月获允,当年冬季即开始于密林中伐采树木,以做建设之准备。俟明治十四年积雪融化,立即大张旗鼓开展工事,经过数月建设,监狱落成。大正八年监狱废置,但月形氏之名仍得以地名的形式被当地民众口口相传。

战前出版的《日本近代行刑史稿·下》(刑务协会编撰)中这样写道。《桦户监狱史话》中记载集治监的建成共花费两年时间,而在《行刑史稿》中则为数月,但无论准确时间究竟是多少,集治监是作为一项紧急且必要的任务匆匆开展建设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在《桦户监狱史话》中还引用了月形氏呈报给中央政府的“月形典狱官的建议书”:

不职月形洁奉伊藤内务卿之命为选定集治监设置之地前往北海道,私以为,此地去滨海二十三里,高草密林一望无涯,一抹只缕的炊烟亦不得见……

在这样的荒僻之地设置集治监,役使囚徒们开荒垦地,改造成耕地,然后再将这些耕地转让给官吏、当地原住民,很快就会开发出三千町步[町步:日本度量衡制的面积单位,用于丈量田地和山林,一町步约合9920平方米,三千町步即大约3万平方千米。]的大片田野,即使将来集治监移至别处,月形村也无疑仍会像整个北海道一样富饶、繁荣。何况集治监设置于此地期间,这里将会成为石狩川南的北海道第一大都会,到那时,由于往来道路交错、居民众多,较之交通不便、荒无人烟的僻地来说,更加有利于对囚徒的监视和管束。月形如此这般列举了关于选址的若干建议,并再次强调:

如上所述,教会当地住民耕种方法可举出种种益处,而若一味固守旧套,则迂腐且一无益处。是以设置北海道集治监之目的不只在收容囚犯,而更在于开拓殖民,故从今日始即应加快进行,以图改良……

从其中可以知道,内务卿伊藤博文任命内务省御用挂准奏任官月形洁为北海道集治监的典狱长,将其派往北海道,月形深刻理解自己的使命,即不仅仅是收治囚犯,而是要役使这些囚犯从事大规模的开垦活动,然后将土地转让给民间,以吸引人们前往拓殖,将当地建设成北海道首屈一指的大都市,而他在任中努力践行了这一使命。

这样说来,如今这里建设成了北海道数一数二的粮仓地带,其首要功绩应该归功于月形典狱长,正因如此,当地村民们用“月形町”这个地名来纪念他的功绩。

虽然能够理解月形洁的这份热情和努力,但伊藤内务卿果真是因为赏识月形洁的才干而委派他前往北海道建设集治监,并任命其为首任桦户典狱长的,还是另有考虑呢?这是安田心里一直以来的一个疑问,尤其对后一点充满了猜测。

身后那极轻的脚步声仍旧在悠缓地徜徉。深藏青色的风衣在两排相向而立的展示柜中间无声地拂过,然后停了下来。馆内的展示品似乎对女性没什么吸引力,一般展示馆常见的女性参观者的观赏景象是粗粗地大致浏览一遍,然后匆匆离去,但这位比安田还先到的女性此刻仍逗留在馆内,好像是被那些阴森森的刑具展示品激起了好奇心。

毫无疑问,她是个观光客,感觉应该是从札幌顺道来此地参观的。略一打眼,像是东京人。不过,独自一人从札幌跑来这种地方参观的,着实少有。她看上去既像年轻主妇,也像未婚女性。假如尚未结婚的话,从事的会是什么职业呢?或许不是一般的企业,更像是出版相关的企业,但另一方面她的装束却又颇像主妇,显得整洁、素雅。

馆内除了这个展示室,还有一小间展示室,位于从拐角拐弯沿走廊一直到底的一间陈旧的屋子内,门楣上钉有一块标示牌:“原典狱长室”。室内六七坪大小,这里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遗痕,如今作为展示室也摆列着几只展示柜。看来,刚才那个大展示室是原先的监署办公室,而这里则是典狱长的单独办公室,这样一想,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监署职员抱着典狱长的裁决文件匆匆走在走廊上的身影。

第二展示室主要陈列着一些相关的文件以及囚犯们制作的作品。从磨损的褐色封面上,可以辨认出“呈送太政官 第拾柒号明治十四年三月十八日”“呈送内务省 乙第拾伍号 明治十四年三月”“集治监事务章程 内务号外 明治十四年四月”“公文编年录”“集治监留置制度 敕令第壹佰伍拾叁号 明治二十三年八月”等文字。除这些外,还有任免文书、寄居[寄居:日本指《住民登记法》[昭和二十六年(1951)颁布]实施前在原籍地以外的地方连续居住90天以上。]户籍簿等。

在另外几个展示柜中陈列着囚犯们制作的针线盒、杂物盒、烟盒、木窗透花雕饰以及其他木刻作品等。这些作品的制作者如果生活在外面的自由世界,他们堪称是各怀所长的匠人,或者至少是本领高强的手艺人。北渐寺是由囚犯中的造房木匠修建的,其正面搏风板的雕刻完全就是一件艺术作品。《桦户监狱狱舍内部图》中分列两侧的房舍采用了类似西洋镜的透视画法,充分呈现了狱舍内部的幽深画面。根据展示说明介绍,狱舍的门可以同时开关,而控制同时开关的装置就是囚犯设计出来的。

展示品中还有一帧色彩鲜艳的日本画的照片,画面是观音菩萨跃出波涛腾向天空。展示标牌上写着:“囚人熊坂长庵作 现藏于北渐寺。”看来是原作无法展示,所以用彩色照片替代。

作品旁边还附有说明:

作者是出生于神奈川县爱甲郡中津村的画师熊坂长庵。他因伪造国内通用的贰圆纸币,于明治十六年被收监。明治年间轰动一时的“藤田组伪钞事件”中的伪钞事实上皆出自熊坂之手,他用这些伪钞漫游各地、寻欢作乐(根据明治十五年十二月十八日判决书)。他自号香山,称本集治监为“桦户画窟”。明治十九年四月二十九日病死在狱中,长眠于筱津囚人共同墓地。

安田来此行刑资料馆的目的就是为了一睹这幅《观音画》,接下来他当然还要前往北渐寺仔细观赏原作,但在那之前,他想先到这里来感受一下桦户集治监的那种氛围。

观音画像的构图很不可思议。画面左右是滔天的大浪,中间是逆旋的怒涛;观音的身体位居中央稍稍偏左,右手持利剑,左手托宝珠,左胳膊略微伸向画面的中央;面长、眉开、两眼细长且望着下方,尖鼻梁,薄唇。整个面相不像是慈悲的观音,倒像是个俗世的老年女子。

观音的头部十分奇妙。头上戴着宝冠,宝冠正面饰有一串拟宝珠,还插着几株可能是莲花花瓣样的东西;螺髻像小山似的盘旋向上,至头顶裂成两半,两侧的鬓发向外夸张地支出,整个发型看上去就像是花魁界女子梳的兵库髻[兵库髻:日本江户时代的一种女子发型,将脑后的头发从颈项处打旋向上梳起,绾成高高的扇形髻。因最早流行于兵库地方的娼妓中而得名。]似的;前额的发际线部分不甚分明,因而看上去仿佛有点突秃;两耳上方几缕散发像虫子似的附在鬓上;耳垂上悬吊着耳饰。观音头部的背后有一圈满月似的祥光。

观音裸露着右半边身子,脖颈上没有三道印,胳膊上缠着白布,白布尽头却呈白玫瑰的形状——如此臂饰可从来没见过。右手腕上的镯子垂下来几缕璎珞似的东西,感觉很滑稽。斜披在左肩上的衣服的前幅也十分怪异,白衣上缀着黑色布条,布条犹如一面面旗子翻卷地飘拂着;腰部以下有许多皱襞,下摆拖得很长,其下半部被吞没在波涛之中。

整体比例完全缺乏均衡感。这幅画与其说是无视技法和规范之作,不如说是作画人对绘画一窍不通。从两手的利剑和宝珠来看,作画人头脑中似乎有意无意装着密教六字天像的影像,因为六字天像共有六臂,其中两只手就分别持着宝剑和托着宝珠。画的色彩混合了浅黛和淡褐,还采用了晕渲的手法,但仍然掩饰不住整体的稚拙。

总之,这幅画只能说是一个道行尚浅、缺乏表现力的门外汉,在没有范本参照的情况下,仅凭一己的想象任意随性创作出的蹩脚佛像画而已。安田不禁若有所失,拎着手提包在它面前呆立了许久。

之所以若有所失,是因为有人对这幅画曾经大赞不已:“它描绘了从波涛中捽脱的女佛化身,其构图堪称幽幻灵妙,静止不动就能欣赏到既像少女又像老妪的奇妙变化。观音的目光通过两个黑点呈现,营造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妖氛,仿佛有种东西在猛烈地叩击着彷徨于虚无之境者的心灵。长庵这人果然不一般哪!”

这时候,广播声又响了起来:

“各位参观者,欢迎光临北海道行刑资料馆参观,在此谨向您表示我们由衷的感谢!下面向各位介绍行刑资料馆的概要……”

应该是又有新的参观者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