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忻桐和穆丞被送回河南巡抚的府邸,而不是衙门公堂。看来穆大人并不是想立刻将她给办了,这令她的心里好受了点。
两人被安排至偏厅等候,门外有官兵看守,那名虬髯大汉也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厅内,令忻桐有些坐立不安,连向穆丞问个清楚都不敢,幸好绑着她的绳索是已经解开了。
而穆丞更是低头不语,拧着小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厅内走进了一人,忻桐抬头一看,却是屏住呼吸,目光复杂。
穆弘儒没料到将儿子拐带走的会是个弱质纤纤的女子,而且对方还敢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令他有些不舒坦。
“大胆民女!”他清了清喉咙,对着她道:“我问你,你——”岂料他话都没说完,就被她突兀地打断。
“你……你真是穆大人?穆弘儒大人?曾任山西巡抚的穆弘儒大人?”眼前这男人出乎她意料的年轻俊朗,所以她得用力地确认一下。
“如假包换。”穆弘儒皱起眉头。当官十数载,第一次有人怀疑他的身分。
“你怎么和在山西时看起来……不太一样了?你皮肤没这么白呀?当时不是还留着和这位仁兄一样的大胡子?”她比了比虬髯大汉,“还有,当时你穿的衣服是绯红色。”她又朝胸前比画了下,“这里绣着一只锦鸡,头上的冠帽是白色镶边中嵌翡翠……”
总之,整体看起来像个邋遢的老头,哪里有现在剑眉星目、神清气爽的模样?
不过,她印象中的穆大人,和眼前这个一样,都喜欢板着脸就是了。
“因为如今没有水患,不需要日日顶着烈阳盯筑堤工程,皮肤自然会白了些,也有空打理仪容了。”穆弘儒虽然表情凝重,面对平民时仍是习惯性地耐心说明。“至于衣服,红色的是官服,现在的是便服,当然不一样……”他究竟和她说那么多干么?话声突然打住,他扬了扬眉,“你在山西见过我?”
忻桐二话不说,突然跪下,令在场一干人等不由得一愣。
尤其是穆丞,他还以为姐姐莫名其妙要认罪了,连忙过去抓住她的手臂。
但忻桐没理他,迳自叩了三个响头,“民女一家蒙受穆大人的大恩大德,今生难以为报,只能叩头感谢大人,愿大人长命百岁、官运亨通……”
穆弘儒被她搞得一头雾水,只能伸手先止住她的话。“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拐带我的儿子?”
“民女并未拐带大人的儿子。”忻桐急得直摇头,“当时穆丞……穆丞穿得像个乞儿,告诉我他在家里没人管、没东西吃,肚子饿得慌,所以我才给了他两个包子。”
犀利的眼神瞄向儿子,令他打了个冷颤。“他没人管,是因为逃了夫子的课;没东西吃,是给他的惩罚。”注意力又转回她身上,不放过任何疑点。“你给了他包子,怎地又将他带走,不让他回家?”
“因为他怎么也不说自己家住哪儿,坚持要跟我走啊。何况当时他腿上有伤,说是被他的父亲……呃,狠狠的教训……我怕他回家真会被打,就没勉强他……”忻桐说得有点心虚,现在才知道自己大概误会大了。
穆弘儒不再多言,走向穆丞,将他的裤管拉起,果然看到膝上的伤。不过伤口显然受到良好的照顾,现在已然结痂生皮。
他瞪着儿子。“狠狠的教训?”
穆丞尴尬地一笑,老实坦承,“爹常很凶的骂我嘛……”
“为父又何曾打你了?”
“我自己摔的啦……”
就这两句话,听得忻桐一脸苦笑,穆弘儒面色铁青。
如今真相大白,这桩没头没脑的拐带案就这么结了案,也让穆弘儒的官场生涯第一次犯上这么离谱的错误,差点把良民当罪犯。
“姑娘……”当官至今,他还没像眼下这么窘过。
“大人,民女姓忻,叫我忻桐便是。”不过忻桐似乎不以为意,能够见到救命恩人,她高兴都来不及。
“好吧。忻桐,这件事算是本官误解了,你快快站起,别一直跪着。”说完,他手一揖,作势道歉,并不以自己官大欺民。
然而她并未如他所说的起身,而是依旧跪在原地,苦笑更甚,“大人,民女也想起来呀,不过我被掳回……噢,不,是被带回大人府邸前,被这位大胡子仁兄推了一把,脚给扭了,方才还是一时脚痛到受不了才跪下的……”
所以她的磕头,该不会只是顺便吧?
瞧着她一脸无辜的样子,穆弘儒顿觉哭笑不得,再望向她口中的大胡子——
默默被她用话捅了一刀的侍卫长胡关,神情也相当无奈。
大人指使的,他也只能听令行事啊。
至于始作俑者穆丞,居然有种摆出更无辜的表情,苦着一张小脸像是要哭了一样。
穆弘儒心想,他这父亲都还没对这顽皮的小子“用刑”呢,每个人都把矛头指向他,到底做错事的人是谁啊?
忻桐因为脚受了伤,大夫说没有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不会好,所以穆弘儒为了负起责任,也只好先将她安置在府里,免得如今连包子都没法子卖的她,生计会因此出了问题。
至于穆丞的惩罚,则是被禁足在家中,有个小厮全天候跟着他,盯住他的一举一动。
此外,穆弘儒还要他将逃课那天夫子教授的东西抄写十遍,不写完不准吃饭。完工之后,还要将抄好的文稿让自己这父亲过目,免得那古灵精怪的小子又鬼画符蒙混过去。
这天,穆丞难得乖乖地在短时间内就将一篇诗经抄了十遍,趁着父亲从衙门回来还没出门前,抓着纸便冲向父亲的书房,后头的小厮也只好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一起冲。
来到书房前,他大力敲了敲门,还没等父亲应答便推开门进去。
里头的穆弘儒正在观看公文,见到儿子突然出现,眉头不禁一皱。
“谁让你这么没规矩的?”他厉声一喝。
可惜穆丞被骂惯了,心知父亲老爱板着脸却不会对他怎么样,便嘻嘻笑着佯装乖巧道:“孩儿书抄好了,急着给爹看。”
穆弘儒本来还想训斥儿子生活习惯不佳的问题,但被这么一说,他只好搁下。唉,这孩子如此聪明机敏、见风转舵,他究竟该怎么教呢?
由于心思还有一部分放在眼前的公事上,他一时也挪不出身给儿子来个长达数时辰的言语教育,只能先就眼前的事来应付。
“这回怎么这么快就抄好了?”他检查了一下,眉头一挑。“当真抄好了,不过你这手书法真该好好练练——”
“爹!”穆丞打断他,一点也不给他训话的机会。“孩儿肚子饿了。”
穆弘儒顿时明白过来。他罚儿子没写完不准吃饭,穆丞就是饿了,这回才这么听话。没想到这招对他原来这么有效,看来以后可得多用。
“好吧,后头我叫厨娘——”
“我不要吃厨娘做的菜,我想吃忻桐姐姐做的包子。”他很坚持。
“忻桐?”穆弘儒不明白。“为什么?”
“忻桐姐姐做的东西好好吃啊!”一想到,穆丞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尤其是她做的包子,又香又多汁,我天天吃都吃不腻呢。吃过她做的东西后,都不想吃别人煮的了。”
穆弘儒听得眉头紧锁。“岂可如此?难道她伤好痊愈后离去,你就不再吃饭了吗?简直是荒唐!”
“那就让忻桐姐姐永远留在府里嘛。”他任性地要求着。
“府里已经有厨娘了。”
“那……爹,要不你娶了忻桐姐姐,让她做我的后娘吧?”不知哪里来的异想天开,穆丞突然双目澄亮地直盯着父亲。
“什么?!”穆弘儒以为自己听错了,“娶谁?忻桐?你这提议简直荒天下之大谬!为官之人,岂可——”
“这和爹当不当官有什么关系吗?隔壁小狗子的爹没当官,还不是有个娘?”小脸突然一垮,眼中一泡泪水就这么浮了出来。“我也想要有个娘啊!”
“你……”方才一直认为儿子鬼扯的穆弘儒,这才正视起这个问题,发现儿子是认真的。
“我只想要忻桐姐姐做我娘。”穆丞边哭,还流下了两管鼻水,看起来可怜至极。“别人都笑我没有娘,那我就自己找一个。上回什么娘娘的侄女、还有王爷伯伯家的朱姐姐、开封府最有钱李员外的女儿,和榆林巷那间大酒馆的漂亮姐姐,我全都找过了。”
说到这里,本来可怜兮兮的小脸蛋突然浮现些许怒气。
“以前和爹去那些地方,姐姐们都很好,为了不让她们认出来,这回我故意穿得脏兮兮的去,看她们会不会疼爱别人的小孩,结果……”眼泪哗啦啦的流淌,他哭得更凶了。“娘娘的侄女不理我;王爷伯伯家的朱姐姐还骂我,叫人赶我出门;李员外的女儿嫌我脏,她的下人将我推倒,害我脚伤了;酒馆姐姐连碗清汤都不给我吃,还用水泼我。”
回忆到这里,穆丞的情绪终于平缓了些,“只有忻桐姐姐不嫌我,拿包子给我吃还收留我、帮我治伤……所以,我要她当我后娘。”
原来如此。穆弘儒这才明白儿子天天往外跑,是替自己找娘去了。
儿子的话,也让他有些内疚,自己这个父亲实在太失职,连孩子受了这些欺负都不知道。
这么听起来,忻桐确实是个好姑娘,不过他也不能因为人家好,就统统娶过门吧?
何况,他对前妻仍有一份愧疚在……
“丞儿,爹知道你想娘,但忻桐不一定想嫁给爹。”他试图劝慰。
“忻桐姐姐说过,若是有机会,她愿意一辈子服侍爹的。”但穆丞很坚持,还拿忻桐的自白顶了回去。
穆弘儒心里一动,只是表面上仍保持平静。“总之爹无法娶忻桐,但爹可以答应你,偶尔去看看她……”
“不要!我一定要忻桐姐姐当我后娘,否则我就不吃饭!”
刚刚还吵着肚子饿、后来又哭得淅沥哗啦的小人儿突然发起脾气,怎么都不肯妥协。
瞧这孩子越大越任性,穆弘儒不禁有些无力。自己是不是要如他所言,替他找个后娘来管教他,免得这小子恣意妄为,渐渐走上歧路呢?
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张清秀的脸庞,他心里一惊,意外自己居然认真考虑起来。
但他马上抹去自己这种想法,一把抓起穆丞,也被惹得有些恼怒地道——
“好,我们就去找忻桐姑娘,看看她是不是真如你所说,愿意留在这里!”
于是,父子俩一个满脸怒气,一个哭哭啼啼,一起来到了忻桐的门口。
房里的忻桐原本在小憩,突然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便主动起身步向门口。没办法,如今她行动不便,若不在来人行至房门口前便先过去,恐怕对方等她开门,得等上一炷香的时间。
果然,她缓慢的移动,都还没到门前,两声坚决又清脆的叩叩敲门声便传来,接着是穆弘儒低沉的声音。
“忻桐姑娘。”
她一听急忙加快了脚步,可就在将门拉开的那一刹那,一个小人影忽然窜进门里,硬是抱住她的大腿。
没料到迎接她的是这种阵仗,忻桐吓了一跳,而那小人影也不小心弄痛了她的脚伤,她低呼一声,直直往旁边倒去。
穆弘儒急忙上前一步,将人一揽,险险地抱住了她,没让她直落到地上。
“没事吧?”他低头一瞧,目光恰好与她抬起的秀颜对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