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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马车和马”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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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福德洛有教堂、学校、年度音乐会和读书会,雀起乡并不羡慕,因为它这有一家叫做“马车和马”的酒馆。这是雀起乡的社交中心,温暖而有人情味。

男人们每晚都会去酒馆小坐,喝上半品脱,谈论当地新闻、国家政治和务农技巧。兴致浓的时候大家会唱上一曲。

男人们在酒馆都表现良好,不会醉酒闹事。因为啤酒要两便士一品脱,他们没有足够的钱,根本没机会喝醉。

一次教堂里的牧师在讲经台上痛斥喝酒的行为,把酒馆说成是“邪恶之穴”。一个老人不满意地说:“真可惜牧师看不到自己是什么样子。”一个年轻人鄙夷地说:“这牧师就爱多管闲事。”有个人平和地说:“不过呢,这是牧师的事。他的工作就是布道,他总要找些东西来批判一下。”

全村只有十多个男人滴酒不沾,有些是信教的,有些是舍不得花钱的。

男人们在酒馆都有自己的专座,就像在家一样。酒馆有着红窗帘、干净的器皿,炉火熊熊,比很多人的家还要温馨。并且男人们觉得在酒馆反而更省钱。因为他们不在家,妻子和儿女就可以早睡觉,家里就省了柴火。男人的零花钱是一周一先令,其中有七便士用来买酒。妻子们去杂货店的时候还会给丈夫买上一盎司的“黑人头”牌烟草。

酒馆是男人的天下,女人从不陪同。有时女人有了几便士的闲钱,会从酒馆后门买上一杯啤酒,悄悄地躲在一边听里面发生了什么。孩子们被差遣去酒馆后门的杂货店买蜡烛、糖浆和奶酪,小耳朵也喜欢偷听里面的动静。酒馆老板的孩子喜欢悄悄地从床上爬起,穿着睡衣坐在楼梯上偷听。有天晚上,一个白色的大鸟一般的东西从楼梯上滚落,吓了顾客们一跳。原来是老板家的小孩子在楼梯上睡着后跌落了下来。大家把受惊的孩子抱在膝上,靠着火炉取暖,很快孩子就不哭了。

酒馆的老板娘受人尊敬。顾客们在酒馆非常注意措辞。经常有人提醒“别说了,小心老板娘在呢”。那些在田间低头的下流话在酒馆也绝迹。

政治是酒馆的热门话题。当时每个家庭刚刚有了投票权,大家都特别仔细地行使新权利。温和的自由主义占多数。一个曾在北安普顿工作的人说自己是个激进派,酒馆老板说自己才是铁杆激进主义。在左右两派的协商讨论下,大家最后总能达成共识。

“三英亩和牛”、“秘密投票”、“帕内尔委员会”、“教堂的分解” 是当时的热门词。有时大家会大声朗读报纸上领袖的演讲。萨姆会满怀骄傲地说起自己和支持农工的约瑟夫•阿奇握手一事。他激动地说:“约瑟夫•阿奇 !约瑟夫•阿奇是站在农场工人一边的!”他小心地用酒杯敲着桌子,以免珍贵的啤酒洒出。

酒馆老板站在壁炉边,带着主人的态度说:“你们这些反对乡绅的小子是不对的。他们有地有钱。要是他们不给你们活干你们还不是去喝西北风?”此话一出,浇灭了昂扬的激情。有人大喊自由党人威廉•格莱斯顿的名字:“格莱斯顿!格莱斯顿! 伟大的人!人民的威廉! ”大家激昂地唱起:

 

上帝保佑人民的威廉,

让他带领着我们走向自由,

上帝保佑这伟大的老人。

 

偷听的孩子们喜欢大人们在酒馆里讲故事,故事里凝固的鲜血和恐怖的尖刺让孩子们觉得刺激。传说周围的桥上有个野鬼,闪着光在桥上走过。有个邻村的男人在给妻子取药的路上,遇见一条双眼如火的大黑狗,一定是恶魔的化身。还有关于绞架、无头女骑白马之类的传说。

一个寒冷的冬夜,大家在酒馆讲鬼故事。八十岁的老医生把马车拴在门口,进门点了白兰地。

一个人问道:“先生,您晚上出诊的时候经常路过那座桥。您什么都没见到过吗?”

医生摇了摇头:“没有。我没见过什么。不过有件奇怪的事。这几十年来,我这么多匹马过桥的时候都要抽。不知道是不是它们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不过也就这样吧。晚安了,小伙子们。”

除了这些流传的鬼故事外,还有去世的亲人回来报信的故事。大家都不信鬼,这样只是为了好玩。有几个胆大的晚上去闹鬼的地方,最后都说:“哎,既然活人都伤害不了我,死人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天使不想回人间,恶鬼也逃不回人间的。”

有段时间,报纸上报道了骇人听闻的谋杀案。开膛手杰克在伦敦东区夜间行凶,凶残地伤害且解剖了数名女性。村民们乐此不疲地讨论凶手的动机。这名字让孩子们噩梦连连:父亲在棚子里敲敲打打,母亲在楼下忙东忙西,好像开膛手就躲在哪家的橱柜里一样。

还有,几年前,有人曾在村里的天空上看到一队迈着正步的士兵,带着军鼓和横笛。后来证实,这只是海市蜃楼,当时的确有一队士兵经过六英里外的比斯特村的道路。这种反常的自然现象也许是光散射的结果。

十八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村民的幽默感还比较原始。大家有时会搞些刻薄的恶作剧,对着一个人大喊外号。有位年老和善的妇人被叫做“不离不弃”。几年前的一个冬夜,雪深及膝,几个顽劣的年轻人敲老妇人的门,说她在三英里外的女儿卧病在床。

老两口穿好衣服,点着灯笼出发了,恶作剧的青年们尾随其后。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里举步维艰,老先生想退缩回家了。老妇人坚持要到女儿身边,她哄着丈夫说:“坚持一下,我们不离不弃!”从此“不离不弃”的外号就流传开了。

渐渐地,人们的品位开始改变。这类故事再也引不起哄堂大笑,听众多是安静地说:“这真不像话。这样捉弄可怜的老两口。咱们唱首歌忘了这件事吧。”

十八世纪八十年代处在一个新阶段,这是机械和科学发明的时代。价值观和生活条件日新月异,对村民的生活有很多改变。铁路缩短了距离,报纸走进每家每户,机器取代了手工,大家开始买商店里现成的食物。地平线被延展,一个五英里外的外乡人不再被当做稀罕的客人。

村里的风俗没有绝迹。村里小学生们还伴着歌谣做游戏,女人们还在田里拾穗,男人们还唱着民谣。大家如果在酒馆里唱起歌,曲目是新老混合的大杂烩。

聊天的时候小伙子插不上嘴。要是有哪个年轻人跃跃欲试地垄断谈话,会被年长的人一顿训斥。女人们说:“老公鸡不喜欢小公鸡叫。”

新歌开始流行,比如《花园墙上》《汤米,给叔叔腾地方》《漂亮的黑眼睛》之类诙谐或伤感的小调。有些歌从外面传来,有些是在一便士一本的歌本上学来的。唱歌的人时而愁肠百转,时而兴高采烈。

中年人喜欢哀伤的歌曲,比如《逝去的爱人》《夭折的孩子》《去世的母亲》。有时他们会把歌改得激昂向上:

 

不浪费,不贪求

这些道理记心底

说话严谨

做事小心

不让机会溜走

否则追悔莫及

 

这首歌很快会被打断,大家一起合唱起《麦堆谣》:

 

伙计们,我们喝上一小杯

我们喝着去麦堆

伙计们,我们喝着去麦堆

我们喝着去麦堆

添上一杯又一杯

喝得真欢畅

伙计们,我们喝着去麦堆

我们喝着去麦堆

 

大家反复地唱,把歌词里计量单位越唱越大,从一小杯到半品脱、一品脱、一加仑、一桶、一大桶、一条小溪、一口池塘、一条河、一片海洋。这首歌可以唱上一整晚。

合唱团还特别喜欢唱《亚瑟王》。这首歌也是最受欢迎的室外合唱歌曲之一,常常伴着驶过田间的马具叮当和马鞭呼啸。夜里独自赶路的行人也喜欢用这首歌给自己壮胆。歌词是这样的:

 

当亚瑟王才登基

他是个称职的国君

他带了三袋大麦粉

做个梅子布丁

布丁做好端上桌

梅子多得数不清

大块的板油香又腻

大到像手指

国王王后坐桌旁

勋爵伴左右

今晚剩下的收拾好

明早皇后做炸布丁

 

每次劳拉听到这首歌,眼前会浮现出一个头戴金冠的皇后,袖子卷起,一手端着碟子,一手扶着火上的煎锅。当然了,只有皇后才有炸布丁做早餐。普通老百姓的布丁永远不够吃,哪有多余的留到第二天炸着吃呢。

然后成年组唯一的单身汉卢克,会和上一曲:

 

我爹挖沟修篱笆

我娘纺线忙

我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生活真拮据

哎呦!这事咋能成这样?

哎呦!我该咋办好?

没人来求我的爱

也没人想把我来娶

人人都说我会成个老姑娘

这想法真震惊

待我人老珠黄时

也不是我的错

哎呦!这事咋能成这样?

哎呦!我该咋办好?

没人来求我的爱

也没人想把我来娶

 

鉴于卢克未婚的情况,这首歌特别有深意。他用谐谑的语气唱这首歌,让这首歌显得分外滑稽。有时为了换口味,大家会让可怜的老阿尔及来一首。他会用嘶哑的假声唱起歌谣,仿佛需要钢琴的叮当来配合:

 

你有没有去过半岛

没去的人还是待在老地方的好

要是你爱上个甜美的西班牙姑娘

她会让你知晓啥叫得不到

要是啥时候没人唱歌,准有人见缝插针地开始唱:

我想,我想,我痴心地想

我想再变成个小姑娘

可惜我永远回不去

要想时光往回流

就等到橘子长上苹果枝

年轻的小伙子,听听老人言

别把窝安在树枝顶

绿叶花朵易凋谢

美人容颜都不见

 

一个搬到村里二十五年左右的人,自己编了首曲子。他一想家就会唱:

 

德丁顿的小伙子都在哪里?

他们都在德丁顿耕地

要是不下田干活,他们就在家

他们把酒吧当成自己家

 

迟早会有人喊:“轮到老家伙们了。普莱斯先生,从《子承父业》《洛维勋爵站起身》《经得起时间考验》里挑首唱吧。”普莱斯先生站起来,用他叫做“第三条腿”的拐棍支撑起来唱道:

 

洛维勋爵站在城堡门前

安抚他的大白马

南希贝尔夫人走上前

祝她的爱人跑得快

洛维勋爵您上哪去?

我的爱人上哪去?

我要离开我的爱人

到远方的国度去

洛维勋爵您何时回?

我的爱人何时回?

我一年零一天就归来

回到我的南希身边

 

但是洛维勋爵过了一年零一天还没回来。他过了好久才回来,听到教堂的钟声:

 

洛维勋爵问路人

谁离开了人世?

旁人说是南希夫人

她已不在世

南希夫人今儿离世

洛维勋爵明儿就随后

夫人思念而去

勋爵伤心而去

夫人被葬在祭坛上

勋爵被葬在唱诗席

夫人墓上开玫瑰

勋爵墓上长荆棘

它们长到教堂顶

长到不能再长

它们结成爱人洁

让后世齐敬仰

 

大伙儿听完这首歌都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杯子。一方面是这首歌让人感伤,另一个方面这时候杯里的啤酒越喝越少,剩下的半品脱要撑到酒吧关门。这时候有人说:“托夫雷先生在那角落干吗?晚上都没听到他出声。”有人会让老戴维唱《异国的骑士》。大家对这首歌早就烂熟于心,只是希望这八十三岁的老人趁着身体还硬朗能多唱几次。

这是老戴维唯一知道的一首民谣,他的祖父也爱唱这首歌。也许很多辈人都唱过这首歌,可惜戴维是最后一个会唱的人。毕竟,这首歌老掉牙,没人愿意再唱了。

 

异国的骑士北方来

向姑娘求爱

他说带她去北方

再把婚礼办

带上父亲的金子

带上母亲的钱币

骑上最好的两匹马

她带上父亲的金子

她带上母亲的钱币

骑上最好的两匹马

幸福无比

她骑上白马

他骑上灰马

两人骑到海边

三个时辰后天就亮

你这个天真的小姑娘

把白马给我

我已经淹死了六个姑娘

你将是第七个

脱下你白色的礼服

交给我

这衣服在海里

烂不了

如果要我脱下礼服

你要转过头去

一个裸体的姑娘

不该看到你这个恶棍

他转过身去

欣赏叶子碧绿

她一把抓住了骑士

丢进了大海里

他在海里上浮下沉

直到漂到海边

救救我啊美丽的姑娘

我就能娶你

你躺在海里吧负心人

替我躺在海里

六个姑娘入大海

你就是第七个

她骑上白马

牵着灰马

她回到家门口

一个时辰后天就亮

 

苍老沙哑的声音传出酒馆,女人们听到了说:“他们很快就要喝完酒回家了。老戴维开始唱那首老歌了。”

直到后来,无线电广播里的笑语欢歌取代了酒馆里的恣意演唱,人们从广播里知道中国和西班牙发生了什么。孩子们不再躲在酒馆外面听大人唱歌,他们可以在温暖的家里看书、听广播。老一辈还觉得那些歌的调子回荡在走廊间。唱歌的人在现在人的眼里粗鄙穷困,但是他们拥有从简单生活里获取快乐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