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游荡在那古雅的街道上时——因为他要尽可能避免镇上那些新建的和荒废的住所——菲利克斯完全沉浸在南德生活的韵味中;那种狂放而无拘无束的欣喜感,那永恒的假日心境,他们崇尚的就是“做你所选”。然而,这种欢乐的状态仍然有阴暗的一面;若没有一些更高利益的牺牲,就不可能建立一种能让各个阶级轻易融合的均衡特色和教育;无产阶级的缺失便会造成一个富强的理智上层社会的缺失——除了此次环游会让他更加深刻地洞察各个国家的文明外,所有的这些关于政治和社会的思虑无一不进入我们这位朋友的脑海。经过一阵无声的精神反抗后,他高兴地做起了那些在他之前的小镇里最容易引起不满的事。他走进脏乱不堪的餐馆,他参观最朴实无华的啤酒花园,他在没有铺桌布的桌上吃饭,他用在水管那儿冲洗好的杯子喝酒;而似乎他想要完善幸福的唯一情况就是:与他争执的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社会人士,在不经意路过的时候,带着无声的恐惧,看见他在自我放逐的过程中是多么快乐。
然而,因为凡是一时兴起的事物都带有一种隐秘的不满足感,所以他也不甚满足。再一次随性而游,尽管看似愉快,可毕竟,与他多年前第一次展开羽翼相比,已是南辕北辙。总之,沉思片刻之后,他既不愿遗忘,也不愿自欺,不得不屈辱地承认,他已不再年少轻狂,不能将生命视为变换场景中的华丽冒险,并且,在这成熟的岁月里,你要依赖的是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而不是那些逝去的片段和坐在聚光灯前的观众。
诚然,他一开始就热烈地投入到学徒身份中。可他的意识太过细腻,无法忘记詹森关于他不适合搞艺术的话语。朋友们为他的决定而祝贺他,可谁又知道,除开那些能让他快乐的东西外,他能否感受到一个生活在这不完美世界中的人所尽可能感受到的满足感呢?而他骄傲的内心告诉他,那些如今的同伴并非打心底认同他有才干,而是将他视为仅因突发奇想而从事一门艺术(这门艺术与他所处的阶级更为相称)的怪人。
这种不幸的感觉又被这样一个事实加重了:尽管他们每天都待在一起,可他与此处唯一一位老朋友之间的关系,并不如以往那么亲密了。
多年前,自他们在基尔相识,就很快变得密不可分了,当时菲利克斯刚开始学习法律。那位孤独的艺术家尤其需要一位有真知灼见的朋友,而早年才华横溢的他也欣赏他的勇气,并对他的作品深感兴趣;菲利克斯很快便感受到了生活的乏味无趣,因而渴望另外一种生活。为了能和詹森一起创造各种高贵的艺术,他挤出时间去啤酒俱乐部和击剑学校独自享乐,晚上又待在他朋友的小屋里,吃着简便的晚餐,喝着小酒,还一边聊些私密的话。回望至此,那真是整个年轻时代最欢乐的时光。甚至在人们看来,詹森是一个想象丰富、沉默寡言却力道十足的人,他无欲无求。众所周知,他来自农民家庭,没有师友的鼓励,仅靠自己坚强的意志成为了一名画家。他在其他领域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逐渐地,人们开始注意到他的才能,他也开始接到一些订单,他就以此勉强度日。可因为他不屑让自己在社会上崭露头角,不允许自己被小姐们追捧,不愿融身进各种美学流派,所以人们最初对他的兴趣很快就冷却了;人们耸耸肩,又让这个对抗着艺术现代之流的怪人,与他的裸神画,以及对社会传统公开蔑视的态度一道沉沦。
若说菲利克斯那时喜欢他,那么如今,他对他的喜欢又有些不同,分别多年之后——在与一些人不赞赏他艺术的人打过交道之后,他的内心已经变得难以接近,即便是对他几个来往密切的朋友来说也是如此。可时间流逝,并非无痕。他们开始疏远他,即便是那些他在当时愿意向其吐露心事的人们也开始疏远他,而他只是刚开始流露出一些亲和感,之后,两个老朋友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极其平和,这种关系并不比詹森和这个小圈子里的其他人之间的关系亲密。学生在老师身边工作的那些冗长时刻里,他们有成千上百个机会回忆往昔。可雕刻家似乎在避免回忆过去。后来,对于他们的爱情故事,两者之间也没有秘密;而此刻,菲利克斯几度尝试谈论詹森的上一次婚姻。可他一提出来,詹森脸上就出现恐怖的暗云。他将谈话引向一种充满了苦涩而讥讽的方向,很快又陷入了比之前更为阴沉的沉默。
菲利克斯感到这种缄默沉重地压在他的精神上,而即便没有这些,他的精神依然沉重不堪。随着他爱情的罹难,他又回归到友谊上来;而如今,青葱岁月已不再,徒留空旷与荒凉;而一度柔韧的土壤,如今已成粗糙的岩石。
一晚,他独自走在布伦纳大街上,心情并不算愉快,他遇到一位漂亮的陌生人,她每天都会去找安杰莉卡,而安杰莉卡却不让任何人看见她。她看似要走路回家,她的老仆人走在她身后几步以外,替她拿着围巾。菲利克斯向她鞠了一躬,而她也远远地向他致意。她很显然没有认出他。之后,他见她走近屋子,不久,一楼角落的屋子里就亮起了灯。他轻易就可以看到她趴在窗前的样子,可他一点都不愿这样做(尽管他很欣赏她的美丽),因为一切美丽迷人的面孔都会让他想起他逝去的爱人,并让他陷入忧戚的沉思。
正如今日。独自游荡在这全然陌生的城市、游走在根本就不会在意他的人群中、与他相爱的人天各一方,他忽而感到,这是多么荒谬而愚蠢,他不禁笑起来,随即发出一声越发忧伤的叹息。
以他现在的心情,他觉得与朋友们汇合有些不太可能,而此时他们正在啤酒窖那里等着他。詹森一如既往地参加了聚会。但是,即便他们之间还一如往常,可菲利克斯今天还是想避开他。
当他发现自己在这样一种心境下无法忍受与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时,他总结出一点,只有在马背上他才能体会到快乐。
他来到附近的马厩,很快就骑上一匹壮马的马背,绕着方尖石碑广场慢跑了一圈。他骑着马,沿着漂亮的宽街道一直走,穿过卫城的大理石门出去,在通往宁芬堡别墅的林荫大道上快马加鞭地跑起来。但即便是在这清风徐徐的安静野外,天气仍然湿热难耐,不一会儿,马儿的速度慢了下来,它以适中的步态向前走着。
街道上有些冷清。只有少数几个步行的人从小镇往家的方向踱去,还有几个士兵唱着歌手挽着手从酒馆出来。他们跟在一个女孩儿身后,这名女孩儿正趁着天色未晚急忙地往镇上赶去。她打扮整齐,面容姣好,发型紧随着当代潮流,松散地披在肩上。这样的打扮引得身后的那些士兵都上前搭讪,她急促地怒骂了他们几句,却引得他们更加地放肆。其中一人抓住她那飘逸的长发,另一个则嬉笑着想要抓住她的胳膊;恰巧树后面的人行道非常荒凉,她一直试图甩开他们手钳一样的魔掌,却徒劳无功,正在这时菲利克斯骑着马儿飞驰而来。他大声呵斥要他们立即放开那个女孩儿,滚一边去。不知他们是把菲利克斯当做着便装的长官,还是被他那命令式的口吻吓坏了,他们立即照办,并立即飞奔回营房,这些营房像巨大的高塔一般矗立在昏暗牧场的另一边。
救星现在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女孩儿。很明显,他曾见过这个小小的鼻子,这些白玉般的牙齿,还有那红色的头发,就在他第一次去詹森办公室的那个早上。最后他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
“晚上好,岑茨小姐,”他说,“你一个人走,很危险呢!”
“危险!”她笑着回答到,因为她立马就认出了他,“有什么危险的?他们又不会吃了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但是如果不是我恰巧路过——”
“你以为,没有你的帮助我摆脱不了他们吗?我跑起来可是和风一样快。即便骑在马背上,你也抓不着我。”
“来试试看啊,你这个小女巫!如果你不小心——”
他弯下腰,也想要抓抓她的头发。但是她纤小的身姿立即转了一圈,再次轻巧躲过,然后便像闪电一样跳到旁边窄窄的沟渠边,在他坐正身姿、准备走到她身边之前,她已经神奇地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他的马儿被这个女孩儿的突然消失吓到了,一会儿之后才恢复正常,让它的主人整理好自己。现在,当他镇静下来之后,才半含笑半嗔怒地冲进牧场追寻逃命的女孩,但却没有找到任何踪迹。他呼喊着她的名字,循循善诱地劝说,并保证只要她出来就再也不碰她了。正当他准备放弃寻找,有些生气地扯过笼头,转身向林荫道上走去的时候,他听到了从他身边的一堆石头后面传来了刺耳的咯咯笑声,刚才因为自己的担心而忽视了这个地方;岑茨突然冒出来,冷冷地向他走过去。
“现在你知道自己抓不住我了吧,如果我不自动出现的话。”她大声说道,“你就别再说话了,快点回家吧,我可以自己回去。”
“你真是个十足的女巫——那就是你!”他大笑着说道,“我明白了,更多的是别人害怕你,而不是你害怕他们。但是,岑茨,既然我们有机会在这里相遇,那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再去找詹森先生了?”
这个问题似乎让她有些讨厌了。她迅速转过身,一边整理着她那蓬乱的头发,一边没好气地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对我也是一无所知。我有权利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时当然,岑茨。但是如果你还能来詹森工作室听听他的理由就再好不过了。我也是个艺术家,而且非常想要给你画张画。要是你不想再去那间大工作室,我住的那里非常安静,如果你来找我,没人会知道的。你会发现没人会伤害你,而且我也会付给你高报酬——你可以自己说个价。”
他说话的时候,岑茨一直都在不停地摇头。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因为她埋着头,下巴紧靠在胸前。现在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微笑的样子非常迷人,如泻的长发也被编织在了一起,她说道:“一直以来,我都想要骑在马背上,绕着圈飞奔。”
“这点要求可以满足,”他笑着说,“来吧!不要害怕,把脚放在马镫上。”
他再次向着她弯下腰去,抓住她伸出来的胳膊,轻松地将她拉上马来,她小小身形就像羽毛一样;然后让她坐在他身前的马鞍上,由他牵着缰绳。她立刻用双手扣住他的身体,紧紧抱着他,使得菲利克斯一时间有些呼吸不畅。“坐稳了吗?”他问她。她点点头,温柔地笑了笑。然后菲利克斯拉了拉缰绳,让马儿绕着圈跑起来,刚开始的时候很慢,然后就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岑茨坐在他前面的马鞍上一动不动,脑袋紧紧贴在他胸前。
“就是这样吗?”他喊道,“还是停下来?”
她没有回答。
“怎样,”他说,“我是不是可以就这样带着你跑回镇上,一直到我家里,不停下来?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要和我一起回去,而且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现在你服不服?”
他拉动缰绳让马儿停了一会儿,好像是要让她喘口气,准备好接下来的长途骑行。但是他突然感到她的双臂松开了,接下来便从马鞍上溜了下去,站在他跟前的暮色中整理着衣裙,有些喘不过气。
“非常感谢,”她说,“骑马果然很有意思;但是够了。剩下的就没什么意思了,所以,晚安!如果你还能抓住我,我就听你的!”
一秒钟之内,她就跳开并消失在最近的房屋后面。虽然他非常想跟上她,但是在附近的花园和树篱的掩映下,他又跟丢了。
几个过路的人从林荫大道上看到了这奇特的一幕。他听见他们在开玩笑,但是他没有听懂。“谢天谢地!”他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在自己家的镇上做出这样的事情,明天一早就会传遍整个小镇,而且还会被添油加醋地夸大其实。但是这里——‘Hier bin ich Mensch,hier darf ich's sein(德语:‘这里我是人,这里我存在’,歌德《浮士德》里面的一句诗)’,黄金自由万岁!”
他心情愉悦地骑着马回到镇上。他觉得自己仍然还能感受到那个女孩儿抱着他的双臂,以及吹到她脸上的温暖呼吸。骑着马吹着风,他仍然觉得有些热血沸腾,无论他怎么策马奔腾都没有作用。他在马术学校放开了臭气熏天的马儿,转身走进布伦纳大街,准备去法院花园坐一会儿,吃个冰激凌,继续回想这个梦境一般的经历。
当他回到朱莉居住的那个房子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那个静静地站在花园篱笆旁,眼睛痴痴地盯着明亮窗户的人是谁?詹森?
为了不被他发现,菲利克斯饶了一大圈,站在街道另一边昏暗的房屋阴影中看着他。整整半个小时,他看到自己的朋友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后来窗户里的亮光被一幅厚厚的窗帘遮住,几乎就在这时,在大门处遥望窗户的那个人才依依不舍地转过身,慢慢地离开。
菲利克斯并没有跟着他,他不屑做一个跟踪他朋友的秘密间谍。他完全有机会去思考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却无法找到揭开这个谜题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