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话的时候,施内茨一直在屋里走来走去。老人说完后,他走到他身边说:
“舍夫先生,你先坐在这儿别动。这儿很凉快,你好好休息休息。我现在就出去找那个女孩儿,跟她好好谈谈。她还是挺喜欢我的,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刻意讨好过她吧。”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出去。他先在整栋别墅里找,没有找到这个受到惊吓的孩子,又跑到花园里,但还是没找到。于是,他决定去树林里找找。
他在树林里大声喊着、找着,但一直都没找到她。最后,他终于看到了那张惨白的小脸和在绿荫中闪烁的红头发。她弯腰蹲在一个不是很陡的坡上,在这儿能清楚地看到花园的门。
他大声朝她喊道:“岑茨,你这个人真麻烦。你上午在这空空的林子里跑什么啊,屋里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老凯蒂费劲巴拉地在找你,真像是大海捞针。”
听到施内茨的声音,她猛地站了起来,好像随时准备要逃跑似的。她那圆圆的小脸瞬间变得通红通红的。
“他还在这儿吗?”她问道。
“谁?别那么孩子气了,岑茨。那么善良的一个老人,你怎么想到要从他身边逃开呢?难道他是撒旦吗?”
她不服气地摇摇头,说道:“他要是不离开,我就不回去。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想把我锁在那间偏僻的、让人讨厌的小屋里,里面没有阳光,连风都进不来。但我从来没对他做过什么错事,我不会去的——我可受不了——我宁愿他就在这儿把我杀掉算了。”
“姑娘,你真是失去理智了!你了解他吗?关于他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呢?”
她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施内茨看到,这个女孩儿的胸脯正在剧烈起伏,看到她双眼盯着地面,啃着手里的小树枝。
她的脸上带着敌意和愤恨,然后开口说道:“他是我妈妈的父亲。因为我,他把可怜的妈妈赶出了家门,但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他这个人也太冷酷了!我妈妈生前从来都不敢回家,只有在快去世的时候,才给他写了一封信,拜托她的父亲照顾我。妈妈让我对着我的所有宝贝发誓,只要她一去世,就把这封信带给他。我发誓我一定会去,虽然我从来不爱他,而且谁也不能因为这个来责怪我。来到慕尼黑后,我谁都不认识。我这才觉得,我是真的被遗弃了。我想,我只去看看他,看看他的模样就行。所以,我就在他的房子前等着他,口袋里装着我的小包裹。晚上,他出来了。中尉先生,我跟你说实话,虽然我那时很痛苦,很不开心,但如果他看起来稍微慈祥一些,我就会高兴地走向他,跟他说:‘我是岑茨。人们都说我跟我死去的妈妈长得很像。而我亲爱的妈妈就是你的女儿,现在她已经去世了。她在走之前,托我把这封信带给你。’但是,他走出房子时,依然是那么冷酷,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眼睛紧盯着地面,周围的东西一点儿都不看,好像他根本不关心这个美好的世界一样。哦!看到他,我浑身都汗毛直竖!我想,在这个世上,无论谁逼我,我都不会跟他打交道的。于是,他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但我还想把这封信留给他。所以,我就去找他的女房东问了问他的情况。房东告诉我,他这个人就像一只空心枯树上的猫头鹰一样,一天到晚就待在他的屋里。没有人来拜访他,他也不去拜访别人;没有人跟他写信,他也不给别人写信。女房东的房间里挂着一面镜子,我看着我的脸,感觉我的皮肤慢慢变成了灰色,头发也慢慢掉光了。我想,这可能是因为镜子是蓝色的原因。但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这面镜子就是在警告我:‘你看,如果你和外祖父一起被关在这个小黑屋里,终年不见阳光,那这就是不久之后的你。’所以我就很小心地离开了,没有把包裹给他,因为它有可能会暴露我的身份。那天晚上,我认识了黑人佩比,之后就跟她住到了一起,后来我又去了乡下。在去乡下之前,我把我那可怜又亲爱的妈妈的包裹送给了他。但他怎么又找到我了呢,他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肯定感觉到了,我并不想跟他打交道……我……”
中尉打断她说:“岑茨,你要理智一点儿。你要违背你母亲的最后遗愿,没关系,但至少去认识一下你唯一的亲人。我向你保证,你去见他肯定不会错。如果他把你当成是罪犯,或者用任何方式强迫你,你的这些老朋友难道会坐视不管吗?你难道觉得,罗塞尔先生、男爵先生,或者我能允许别人虐待小岑茨吗?我真希望你能听听那位老绅士的话,能看到他因为他的过错和没能为你做些什么感到后悔、难过,他那么急切地想要弥补他的外孙女。岑茨,你是一个很理智的姑娘,不要那么孩子气,不要被你心中想象到的那个幽灵吓倒了。这个夏天过后,我们都会回到市里,你打算到时候怎么办?”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会儿,等着她的回答。但她没有说话,好像陷入了沉思中。他走近一步,拉着她的手,真心地说道:
“孩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很爱男爵先生,你想尽可能地留在他身边,而他很可能也爱你。除了这个,你没有想其他东西。但你也应该清楚,你们的结局就是个悲剧。他肯定不会跟你结婚的——你必须得做决定——你觉得,你这份不幸爱情的结局是什么呢?你可怜的妈妈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啊。”
她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很平静地看着他,表情里甚至出现了一丝原有的轻松。
“先生,你真是把我看透了。”她说,“大家都觉得我很傻,但我其实并不傻。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会跟我结婚。即使我救了他,即使我一直跟在他身边,他也不会爱上我的。他爱的是别人,这一点我很确定。但我一点都不怪他,如果我决定继续爱他,那是我自己的事情,谁说什么也无法改变这一点。如果他康复了,能起来四处走动了,我就会离开。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整日游手好闲不工作的人。离开我,你们也不是不能活下去。你只要把我说过的这些告诉我的……那位老绅士,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谁都不知道。但我不会让他抓住我的,如果他用暴力,我也不会——一旦我成为他的奴隶,我会直接跳到湖里去。”
这时,她突然转过身朝山顶走去,整个人看起来很平静,像是把最后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似的,一点都不像要逃跑的样子。施内茨对她的理解力和人品不太看好,但他从心底里还是很喜欢她的。看到她刚才的表现后,他忍不住开始尊敬她。
他低声说道:“不管怎么说,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不允许别人欺骗她,甚至也不允许自己的内心欺骗自己。这个红头发的小狐狸还是很高贵的。”
回到老舍夫身边后,施内茨竭尽全力想要说服老人。他说,不管老人现在怎么做,做什么都没有用。他保证会尽一切努力说服这个女孩儿,让她觉得她不能再继续做她自己的主人了,她必须接受亲爱的外祖父的保护。这一席话鼓励了老人,让老人觉得女孩儿可能还会回到自己身边,于是就开心了很多。看到老人这样,施内茨非常感动。他甚至开始要回去规划和外孙女一起的生活,所以就着急要离开,好像这件事不能再往下拖了似的。施内茨劝他等天稍微凉些再走,但他怎么都不听。他说得赶紧赶回去,去找一个大一点儿的,看起来让人感觉更愉快的房子,然后再买点儿家具。这样,一旦外孙女回心转意搬过来和他一起住,他就能准备好一切来迎接她。另外,他也不想因为自己让可怜的孩子在树林里游荡。很明显啊,如果他不走,她是不会回来的。
施内茨陪着他走到花园里,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问老人:
“你难道不打算去找一找孩子的父亲吗?还是你早就知道了,他在这些事情发生后就离开了人世?”
老人停下脚步,脸上又浮现出那天晚上吓跑岑茨的那种冷酷表情。
夏天出门的时候,他通常会带着一把伞。这时,他用这把伞使劲敲打着脚下的碎石路,非常激动地大声说:“那个恶棍!那个卑鄙的无赖,他连发过的誓言都是假的!你真的觉得我会毁掉已经死去的女儿的那份骄傲感吗?我的女儿与这个给她带来痛苦的男人根本没打过交道,她都已经把他忘记了!这个男人偷走了一个女人的荣誉,你难道觉得我会与这样的一个人分享女儿留下的这份活遗产吗?虽然我承认他应该不会拒绝这种分享,但我可是遇到了奇迹才找到我的外孙女的,我宁愿……”
“善良的舍夫先生,”施内茨冷静地插话道,“虽然你的头发全白了,但你比你的外孙女还容易激动,容易发怒。你想想,如果你出了什么事,这个好女孩儿就会再次变成孤儿,那时该怎么办?万一发生了最坏的事情,她至少知道自己往哪里落脚。再说,让一个孩子知道到底是谁给了她在这个世上生存的权利,那也没什么坏处啊。”
老人思考了一会儿后,动作就变得温和许多。
最后,他开口说道:“你说得对,现在好好骂骂我吧。即使我已经远离艺术,只会做一点儿苦工,我体内原来的那股艺术家血液还总是在作怪,总是让我这么不讲道理。但那个恶棍——真希望你能看到我们在家里对他有多好!他是一位男爵,那时在我们所有的好朋友里,除了几个军官外,其他人差不多都是画家。所以,他就让我们有一种骄傲感。他还是一个从德国北部来的外地人,人很活泼,很聪明,还颇有骑士风度,所以他在的时候我们就感到很开心。他还是一个很不错的猎人。他总说,除非能到非洲打几只狮子,否则他是不会安顿下来的……”
“上帝啊!打狮子?那他的名字——我善良的朋友,你别告诉我,他叫……”
“男爵F……我早就忘记他叫什么了。我是在可怜的女儿莉娜的遗嘱里看到他的名字的。天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他有那么多疯狂的念头,对我可怜的孩子又做了那么多错事,现在是不是已经受到惩罚了呢?是不是已经悲惨地死在了非洲的炎炎烈日下,尸体是不是已经被野兽撕成了碎片了呢?听到这个名字,你好像很吃惊的样子。你是不是见过这个坏蛋?或者知道他在哪儿?”
施内茨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心里想,其实没必要告诉老人他与这个人关系很亲密,这样做没准还会招来一场灾难,而且对那个女孩儿也没有什么好处,她对自己的外祖父都没有任何感情,现在又突然多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父亲,这位父亲从她那儿又得不到一丝亲情。另外,他也是为了那个他信任的老朋友着想,他不想过早对他下结论。
所以,他就说自己确实知道这个名字,而且女孩儿的父亲现在还活着。但如果他们草率地告诉她这件事,对她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现在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让她接受自己的外祖父。
老人从心底里赞成这样做。离开的时候,他心里很舒服,充满了乐观的期望。走之前,他还是磨蹭了一会儿,希望能远远地再看一眼那个害羞的小姑娘。但岑茨很小心,根本没让他看到。于是,他就静静地叹了口气,朝自己住所的方向走去。施内茨站在门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那张藏在胡须下的嘴巴低声抱怨道:“生活还真是一出闹剧,现在就差上演这一幕了:那个猎狮子的朋友恰好路过他的岳父身边,嘴里叼着一根烟,得意扬扬地看着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那匹老马的蹄子扬起的灰尘扑满老人全身,老人的头发就更白了。然后,他在这个花园的门口停下朝岑茨询问病人的情况,再开玩笑地捏捏她的下巴,就像对待其他漂亮的女仆一样;或者是让她帮他看10分钟马,再给她点pourboire(法语:小费)。再就是我们骄傲的公主——他的侄女。如果我告诉她,那个红发服务员就是她的堂妹,当然现在还不是合法的,不知道她的眼睛会瞪多大呢!”